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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知行錄之六 傳習錄上

  先生于《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已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于先生,然后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于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异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余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篱。世之君子,或与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怀忽易憤激之心,而遽欲于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与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云。門人徐愛書。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后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据;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据否?”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与‘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据?‘作’字卻与‘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于‘新’字無發明,如云‘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与先生之說相戾。 ”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离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极,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先生歎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于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凊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知亦須請求否?”先生曰:“如何不請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請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講求夏凊,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欲間雜;只是請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欲,純是天理,是個誠于孝親的心,冬時自然思量父母的寒,便自要去求個溫的道理;夏時自然思量父母的熱,便自要去求個凊的道理。這都是那誠孝的心發出來的條件。卻是須有這誠孝的心,然后有這條件發出來。譬之樹木,這誠孝的心便是根,許多條件便是枝葉,須先有根然后有枝葉,不是先尋了枝葉然后去种根。《禮記》言:‘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須是有個深愛做根,便自然如此。”
  鄭朝朔問:“至善亦須有從事物上求者?”先生曰:“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极便是,更于事物上怎生求?且試說几件看。”朝朔曰:“且如事親,如何而為溫凊之節,如何而為奉養之宜,須求個是當,方是至善,所以有學問思辯之功。”先生曰:“若只是溫凊之節、奉養之宜,可一日二日講之而盡,用得甚學問思辯?惟于溫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极;奉養時,也只要此心純乎天理之极。此則非有學問思辯之功,將不免于毫厘千里之謬,所以雖在圣人猶加‘精一’之訓。若只是那些儀節求得是當,便謂至善,即如今扮戲子,扮得許多溫凊奉養的儀節是當,亦可謂之至善矣。”愛于是日又有省。
  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与宗賢、惟賢往复辯論,未能決,以問于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盡有知得父當孝、兄當弟者,卻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兩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賢教人知行,正是安复那本体,不是著你只恁的便罷。故《大學》指個真知行与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后別立個心去惡。如鼻塞人雖見惡臭在前,鼻中不曾聞得,便亦不甚惡,亦只是不曾知臭。就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曉得說些孝弟的話,便可稱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饑,必已自饑了;知行如何分得開?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斷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謂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卻是何等緊切著實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說知行做兩個,是甚么意?某要說做一個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說一個兩個,亦有甚用?”愛曰:“古人說知行做兩個,亦是要人見個分曉,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卻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嘗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說一個知又說一個行者,只為世間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維省察,也只是個冥行妄作,所以必說個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蕩蕩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也只是個揣摸影響,所以必說一個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補偏救弊的說話,若見得這個意時,即一言而足,今人卻就將知行分作兩件去做,以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講習討論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來已非一日矣。某今說個知行合一,正是對病的藥。又不是某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時,即說兩個亦不妨,亦只是一個;若不會宗旨,便說一個,亦濟得甚事?只是閒說話。”
  愛問:“昨聞先生‘止至善’之教,已覺功夫有用力處。但与朱子‘格物’之訓,思之終不能合。”先生曰:“格物是止至善之功,即知至善,即知格物矣。”愛曰:“昨以先生之教推之格物之說,似亦見得大略。但朱子之訓,其于《書》之‘精一’,《論語》之‘博約’,《孟子》之‘盡心知性’,皆有所證据,以是未能釋然。”先生曰:“子夏篤信圣人,曾子反求諸己。篤信固亦是,然不如反求之切。今既不得于心,安可狃于舊聞,不求是當?就如朱子,亦尊信程子,至其不得于心處,亦何嘗苟從?‘精一’、‘博約’、‘盡心’本自与吾說吻合,但未之思耳。朱子格物之訓,未免牽合附會,非其本旨。精是一之功,博是約之功。曰仁既明知行合一之說,此可一言而喻。盡心、知性、知天,是生知安行事;存心、養性、事天,是學知利行事;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是困知勉行事。朱子錯訓‘格物’,只為倒看了此意,以‘盡心知性’為‘物格知至’,要初學便去做生知安行事,如何做得?”愛問:“‘盡心知性’何以為‘生知安行’?”先生曰:“性是心之体,天是性之原,盡心即是盡性。‘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知天地之化育。’存心者,心有未盡也。知天,如知州、知縣之知,是自己分上事,已与天為一;事天,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須是恭敬奉承,然后能無失,尚与天為二,此便是圣賢之別。至于‘夭壽不貳其心’,乃是教學者一心為善,不可以窮通夭壽之故,便把為善的心變動了,只去修身以俟命;見得窮通壽夭有個命在,我亦不必以此動心。事天雖与天為二,已自見得個天在面前;俟命便是未曾見面,在此等候相似:此便是初學立心之始,有個困勉的意在。今卻倒做了,所以使學者無下手處。”愛曰:“昨聞先生之教,亦影響見得功夫須是如此。今聞此說,益無可疑。愛昨晚思格物的物字即是事字,皆從心上說。”先生曰:“然。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發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如意在于事親,即事親便是一物;意在于事君,即事君便是一物;意在于仁民愛物,即仁民愛物便是一物;意在于視听言動,即視听言動便是一物。所以某說無心外之理,無心外之物。《中庸》言‘不誠無物’,《大學》‘明明德’之功,只是個誠意。誠意之功只是個格物。”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無時無處不是存天理,即是窮理。天理即是‘明德’,窮理即是‘明明德’。”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愛問:“先生以博文為約禮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請開示。”先生曰:“禮字即是理字。理之發見,可見者謂之文;文之隱微,不可見者謂之理:只是一物。約禮只是要此心純是一個天理。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現處用功。如發現于事親時,就在事親上學存此天理;發現于事君時,就在事君上學存此天理;發現于處富貴貧賤時,就在處富貴貧賤上學存此天理;發現于處患難夷狄時,就在處患難夷狄上學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語默,無處不然,隨他發現處,即就那上面學個存天理。這便是博學之于文,便是約禮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約禮’即是‘惟一’。”
  愛問:“‘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訓推之,此語似有弊。”先生曰:“然。心一也,未雜于人謂之道心,雜以人偽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謂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語若分析而意實得之。今日道心為主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為主,人欲又從而听命者?”
  愛問文中子、韓退之。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賢儒也。后人徒以文詞之故推尊退之,其實退之去文中子遠甚。”愛問:“何以有擬經之失?”先生曰:“擬經恐未可盡非。且說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擬經如何?”愛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無,然期以明道;擬經純若為名。”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曰:“孔子刪述《六經》,以明道也。”先生曰:“然則擬經獨非效法孔子乎?”愛曰:“著述即于道有所發明。擬經似徒擬其跡,恐于道無補。”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還淳而見諸行事之實乎?抑將美其言辭而徒以譊譊于世也?天下之大亂,由虛文胜而實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則《六經》不必述。刪述《六經》,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畫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間言《易》如連山、歸藏之屬,紛紛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亂。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風日盛,知其說之將無紀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說而贊之,以為惟此為得其宗。于是紛紛之說盡廢,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書》、《詩》、《禮》、《樂》、《春秋》皆然。《書》自《典》、《謨》以后,《詩》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蕩之詞,蓋不知其几千百篇;《禮》、《樂》之名物度數,至是亦不可胜窮。孔子皆刪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說始廢。如《書》、《詩》、《禮》、《樂》中,孔子何嘗加一語?今之禮記諸說,皆后儒附會而成,已非孔子之舊。至于《春秋》,雖稱孔子作之,其實皆魯史舊文。所謂“筆者,筆其舊”;所謂‘削’者,削其繁:是有減無增。孔子述《六經》,懼繁文之亂天下,惟簡之而不得,使天下務去其文以求其實,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亂。始皇焚書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經》。若當時志在明道,其諸反經叛理之說,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刪述之意。自秦、漢以降,文又日盛,若欲盡去之,斷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錄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則其諸怪悖之說,亦宜漸漸自廢。不知文中子當時擬經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實衰,人出己見,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譽。徒以亂天下之聰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爭務修飾文詞,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實、反朴還淳之行:是皆著述者有以啟之。”愛曰:“著述亦有不可缺者,如《春秋》一經,若無《左傳》,恐亦難曉。”先生曰:“《春秋》必待《傳》而后明,是歇后謎語矣,圣人何苦為此艱深隱晦之詞?《左傳》多是魯史舊文,若《春秋》須此而后明,孔子何必削之?”愛曰:“伊川亦云‘傳是案,經是斷’;如書弒某君、伐某國,若不明其事,恐亦難斷,”先生曰:“伊川此言,恐亦是相沿世儒之說,未得圣人作經之意。如書‘弒君’,即弒君便是罪。何必更問其弒君之詳?征伐當自天子出,書‘伐國’,即伐國便是罪,何必更問其伐國之詳?圣人述《六經》,只是要正人心,只是要存天理、去人欲,于存天理、去人欲之事,則嘗言之;或因人請問,各隨分量而說,亦不肯多道,恐人專求之言語,故曰‘予欲無言’。若是一切縱人欲、滅天理的事,又安肯詳以示人?是長亂導奸也。故孟子云:‘仲尼之門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此便是孔門家法。世儒只講得一個伯者的學問,所以要知得許多陰謀詭計,純是一片功利的心,与圣人作經的意思正相反,如何思量得通?”因歎曰:“此非達天德者未易与言此也。”
  又曰:“孔子云‘吾猶及史之闕文也’;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孔子刪《書》,于唐、虞、夏四五百年間不過數篇,豈更無一事?而所述止此,圣人之意可知矣。圣人只是要刪去繁文,后儒卻只要添上。”愛曰:“圣人作經只是要去人欲、存天理。如五伯以下事,圣人不欲詳以示人,則誠然矣。至如堯、舜以前事,如何略不少見?”先生曰:“羲、黃之世,其事闊疏,傳之者鮮矣。此亦可以想見其時,全是淳龐朴素,略無文采的气象。此便是太古之治,非后世可及。”愛曰:“如《三填》之類,亦有傳者,孔子何以刪之?”先生曰:“縱有傳者,亦于世變漸非所宜。風气益開,文采日胜,至于周末,雖欲變以夏、商之俗,已不可挽,況唐、虞乎!又況羲、黃之世乎!然其治不同,其道則一。孔子于堯、舜則祖述之,于文、武則憲章之。文、武之法,即是堯、舜之道。但因時致治,其設施政令已自不同。即夏、商事業,施之于周,已有不合,故周公思兼三王,其有不合,仰而思之,夜以繼日。況太古之治,豈复能行?斯固圣人之所可略也。”又曰:“專事無為,不能如三王之因時致治,而必欲行以太古之俗,即是佛、老的學術。因時致治,不能如三王之一本于道,而以功利之心行之,即是伯者以下事業。后世儒者許多講來講去,只是講得個伯術。”
  又曰:“唐、虞以上之治,后世不可复也,略之可也;三代以下之治,后世不可法也,削之可也;惟三代之治可行。然而世之論三代者不明其本,而徒事其末,則亦不可复矣!”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史。史專記事,恐与《五經》事体終或稍异。”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 《五經》 亦史。《易》是庖羲氏之史,《書》是堯、舜以下史,《禮》、《樂》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异?”
  又曰:“《五經》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愛曰:“存其跡以示法,亦是存天理之本然;削其事以杜奸,亦是遏人欲于將萌否?”先生曰:“圣人作經,固無非是此意,然又不必泥著文句。”愛又問:“惡可為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何獨于《詩》而不刪鄭、衛?先儒謂‘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然否?”先生曰:“《詩》非孔門之舊本矣。孔子云:‘放鄭聲,鄭聲淫。’又曰:‘惡鄭聲之亂雅樂也。鄭、衛之音,亡國之音也。’此本是孔門家法。孔子所定三百篇,皆所謂雅樂,皆可秦之郊廟,奏之鄉党,皆所以宣暢和平,涵泳德性,移風易俗,安得有此?是長淫導奸矣。此必秦火之后,世儒附會,以足三百篇之數。蓋淫溢之詞,世俗多所喜傳,如今閭巷皆然。‘惡者可以懲創人之逸志’,是求其說而不得,從而為之辭。”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是駭愕不定,無人頭處。其后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后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的工夫,明善是誠身的工夫,窮理是盡性的工夫,道問學是尊德性的工夫,博文是約禮的工夫,惟精是惟一的工夫,諸如此類,始皆落落難合,其后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右曰仁所錄。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問立志。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于美大圣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工夫,覺紛扰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藥。”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工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先生曰:“爾病又發。”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种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种此嘉谷,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种植嘉种。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問:“后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圣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气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后世著述,是又將圣人所畫,摹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問:“圣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圣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后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与圣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示天下,皆圣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于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万世,亦圣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于孔子?是知圣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惟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万象森然已具者’,其言如何?”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与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他日又曰:“圣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宁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問:“靜時亦覺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靜養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臨事,便要傾倒。人須在事上磨,方能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
  問上達工夫。先生曰:“后儒教人才涉精微,便謂上達未當學,且說下學。是分下學、上達為二也。夫目可得見,耳可得聞,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下學也;目不可得見,耳不可得聞,口不可得言,心不可得思者,上達也。如木之栽培灌溉,是下學也;至于日夜之所息,條達暢茂,乃是上達,人安能預其力哉?故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里。凡圣人所說,雖极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閒話、管閒事。”
  問:“‘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先生曰:“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從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純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篩揀惟精之工,則不能純然洁白也。舂簸篩揀是惟精之功,然亦不過要此米到純然洁白而已。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者,皆所以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約禮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誠意之功;道問學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誠身之功:無二說也。”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學只一個功夫,知行不可分作兩事。”
  “漆雕開曰:‘吾斯之未能信。’夫子說之。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會點言志,夫子許之。圣人之意可見矣。”
  問:“宁靜存心時,可為未發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當其宁靜時,亦只是气宁靜,不可以為未發之中。”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功夫?”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靜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動時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靜不宁靜。若靠那宁靜,不惟漸有喜靜厭動之弊,中間許多病痛只是潛伏在,終不能絕去,遇事依舊滋長。以循理為主,何嘗不宁靜;以宁靜為主,未必能循理。”
  問:“孔門言志:由、求任政事,公西赤任禮樂,多少實用。及曾晰說來,卻似耍的事,圣人卻許他,是意何如?”曰:“三子是有意必,有意必便偏著一邊,能此未必能彼;曾點這意思卻無意必,便是‘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無人而不自得’矣。三子所謂‘汝器也’,曾點便有不器意。然三子之才,各卓然成章,非若世之空言無實者,故夫子亦皆許之。”
  問:“知識不長進如何?”先生曰:“為學須有本原,須從本原上用力,漸漸盈科而進。仙家說嬰儿,亦善譬。嬰儿在母腹時,只是純气,有何知識?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認識其父母兄弟,又既而后能立能行、能持能負,卒乃天下之事無不可能:皆是精气日足,則筋力日強,聰明日開,不是出胎日便講求推尋得來。故須有個本原。圣人到位天地,育万物,也只從喜怒哀樂未發之中上養來。后儒不明格物之說,見圣人天不知無不能,便欲于初下手時講求得盡,豈有此理?”又曰:“立志用功,如种樹然。方其根芽,猶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葉,葉而后花實。初种根時,只管栽培灌溉,勿作枝想,勿作葉想,勿作花想,勿作實想。懸想何益!但不忘栽培之功,怕沒有枝葉花實?”
  問:“看書不能明如何?”先生曰:“此只是在文義上穿求,故不明如此。又不如為舊時學問,他到看得多解得去。只是他為學雖极解得明曉,亦終身無得。須于心体上用功,凡明不得,行不去,須反在自心上体當即可通。蓋《四書》、《五經》不過說這心体,這心体即所謂道。心体明即是道明,更無二:此是為學頭腦處。”
  “虛靈不昧,眾理具而万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或問: “晦庵先生曰: ‘人之所以為學者,心与理而已。’此語如何?曰:‘心即性,性即理,下一‘与’字,恐未免為二。此在學者善觀。”
  或曰:“人皆有是心。心即理,何以有為善,有為不善?”先生曰:“惡人之心,失其本体。”
  問:“‘析之有以极其精而不亂,然后合之有以盡其大而無余’此言如何?”先生曰:“恐亦未盡。此理豈容分析,又何須湊合得?圣人說精一自是盡。”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存養是無事時省察。”
  澄嘗問象山在人情事變上做工夫之說。先生曰:“除了人情事變,則無事矣。喜怒哀樂非人情乎?自視听言動,以至富貴貧賤、患難死生,皆事變也。事變亦只在人情里。其要只在致中和;致中和只在謹獨。”
  澄問: “仁、 義、禮、智之名,因已發而有?”曰:“然。”他日,澄曰:“惻隱、羞惡、辭讓、是非,是性之表德邪?”曰:“仁、義、禮、智,也是表德。性一而已:自其形体也謂之天,主宰也謂之帝,流行也謂之命,賦于人也謂之性,主于身也謂之心;心之發也,遇父便謂之教,遇君便謂之忠,自此以往,名至于無窮,只一性而已。猶人一而已:對父謂之子,對子謂之父,自此以往,至于無窮,只一人而已。人只要在性上用功,看得一性字分明,即万理燦然。”
  一日,論為學工夫。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听著,才有一念萌動,即与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与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廊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澄問:“有人夜怕鬼者,奈何?”先生曰:“只是平時不能集義,而心有所慊,故怕。若素行合于神明,何怕之有?”子莘曰:“正直之鬼,不須怕;恐邪鬼不管人善惡,故未免怕。”先生曰:“豈有邪鬼能迷正人乎?只此一怕,即是心邪,故有迷之者,非鬼迷也,心自迷耳。如人好色,即是色鬼迷;好貨,即是貨鬼迷;怒所不當怒,是怒鬼迷;懼所不當懼,是懼鬼迷也。”
  “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動靜所遇之時也。”
  澄問《學》、《庸》同异。先生曰:“子思括《大學》一書之義,為《中庸》首章。”
  問:“孔子正名,先儒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廢輒立郢’。此意如何?”先生曰:“恐難如此。豈有一人致敬盡禮待我而為政,我就先去廢他?豈人情天理?孔子既肯与輒為政,必已是他能傾心委國而听。圣人盛德至誠,必已感化衛輒,使知無父之不可以為人,必將痛哭奔走,往迎其父。父子之愛,本于天性,輒能悔痛真切如此,蒯瞶豈不感動底豫。蒯瞶既還,輒乃致國請戮,瞶已見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誠調和其間,當亦決不肯受,仍以命輒。群臣百姓又必欲得輒為君,輒乃自暴其罪惡,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而必欲致國于父。瞶与群臣百姓亦皆表輒悔悟仁孝之美,請于天子,告于方伯諸侯,必欲得輒而為之君。于是集命于輒,使之复君衛國。輒不得已,乃如后世上皇故事,率群臣百姓尊瞶為太公,借物致養,而始退复其位焉。則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順,一舉而可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儿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閒時講學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做天理當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体,必須調停适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体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体,自然增減分毫不得。”
  “不可謂未發之中,常人俱有。蓋体用一源,有是体即有是用,有未發之中,即有發而皆中節之和。今人未能有發而皆中節之和,須知是他未發之中亦未能全得。”
  “《易》之辭,是‘初九,潛龍勿用’六字;《易》之象,是初書畫;《易》之變,是值其盡;《易》之占,是用其辭。”
  “夜气,是就常人說。學者能用功,則日間有事無事,皆是此气合聚發生處。圣人則不消說夜气。”
  澄問“操存舍亡”章曰:“‘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此雖就常人心說,學者亦須是知得心之本体亦元是如此,則操存功夫,始沒病痛。不可便謂出為亡,人為存。若論本体,元是無出入的。若論出入,則其思慮運用是出,然主宰常昭昭在此,何出之有?既無所出,何人之有?程子所謂腔子,亦只是天理而已。雖終日應酬而不出天理,即是在腔子里。若出天理,斯謂之放,斯謂之亡。”又曰:“出入亦只是動靜,動靜無端,豈有鄉邪?”
  王嘉秀問:“佛以出离生死誘人入道,仙以長生久視誘人入道,其心亦不是要人做不好,究其极至,亦是見得圣人上一截,然非入道正路。如今仕者由科,有由貢,有由傳奉,一般做到大官,畢竟非入仕正路,君子不由也。仙、佛到极處,与儒者略同,但有了上一截,遺了下一截,終不似圣人之全;然其上一截同者,不可誣也。后世儒者,又只得圣人下一截,分裂失真,流而為記誦詞章,功利訓詁,亦卒不免為异端。是四家者終身勞苦,于身心無分毫益。視彼仙、佛之徒,清心寡欲,超然于世累之外者,反若有所不及矣。今學者不必先排仙、佛,且當篤志為圣人之學。圣人之學明,則仙、佛自泯。不然,則此之所學,恐彼或有不屑,而反欲其俯就,不亦難乎?鄙見如此,先生以為何如?”先生曰:“所論大略亦是。但謂上一截,下一截,亦是人見偏了如此。若論圣人大中至正之道,徹上徹下,只是一貫,更有甚上一截,下一截?‘一陰一陽之謂道’,但仁者見之便謂之仁,智者見之便謂之智,百姓又曰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鮮矣。仁智可豈不謂之道?但見得偏了,便有弊病。”
  “蓍固是《易》,龜亦是《易》。”
  問:“孔子謂武王未盡善,恐亦有不滿意?”先生曰:“在武王自合如此。”曰:“使文王未沒,畢竟如何?”曰:“文王在時,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到武王伐商之時,文王若在,或者不致興兵,必然這一分亦來歸了。文王只善處紂,使不得縱惡而已。”
  問孟子言“執中無權猶執一”。先生曰:“中只是天理,只是易,隨時變易,如何執得?須是因時制宜,難預先定一個規矩在。如后世儒者要將道理一一說得無罅漏,立定個格式,此正是執一。”
  唐詡問:“立志是常存個善念,要為善去惡否?”曰:“善念存時,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惡,更去何惡?此念如樹之根芽,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從心所欲,不逾矩’,只是志到熟處。”
  “精神道德言動,大率收斂為主,發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
  問“文中子是如何人?”先生曰:“文中子庶几具体而微,惜其早死!”問:“如何卻有《續經》 之非? ”曰:“《續經》亦未可盡非。”請問。良久,曰:“更覺良工心獨苦。”
  “許魯齊謂儒者以治生為先之說,亦誤人。”
  問仙家元气、元神、元精。先生曰:“只是一件:流行為气,凝聚為精,妙用為神。”
  “喜怒哀樂,本体自是中和的。才自家著些意思,便過不及,便是私。”
  問“哭則不歌。”先生曰:“圣人心体自然如此。”
  “克己須要掃除廊清,一毫不存方是。有一毫在,則眾惡相引而來。”
  問《律呂新書》,先生曰:“學者當務為急。算得此數熟,亦恐未有用,必須心中先具禮樂之本方可。且如其書說多用管以候气,然至冬至那一刻時,管灰之飛,或有先后,須臾之間,焉知那管正值冬至之刻?須自中心先曉得冬至之刻始得。此便有不通處。學者須先后禮樂本原上用功。”
  曰仁云:“心猶鏡也。圣人心如明鏡,常人心如昏鏡。近世格物之說,如以鏡照物,照上用功,不知鏡尚昏在,何能照!先生之格物,如磨鏡而使之明,磨上用功,明了后亦未嘗廢照。”
  問道之精粗。先生曰:“道無精粗,人之所見有精粗。如這一間房,人初進來,只見一個大規模如此;處久便柱壁之類,一一看得明白;再久,如柱上有些文藻,細細都看出來:然只是一間房。”
  先生曰:“諸公近見時少疑問,何也?人不用功,莫不自以為已知,為學只循而行之是矣。殊不知私欲日生,如地上塵,一日不掃,便又有一層,著實用功,便見道無終窮,愈探愈深,必使精白天一毫不徹方可。”
  問:“知至然后可以言誠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盡,如何用得克己工夫?”先生曰:“人若真實切己用功不已,則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見一日,私欲之細微亦日見一日。若不用克己工夫,終日只是說話而已,天理終不自現,私欲亦終不自現。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認得一段;走到歧路處,有疑便問,問了又走,方漸能到得欲到之處。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盡知。只管閒講,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無私可克,方愁不能盡知,亦未遲在。”
  問“道一而已。古人論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先生曰:“道無方体,不可執著。卻拘滯于文義上求道,遠矣。如今人只說天,其實何嘗見天?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識得時,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見認定,以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尋求,見得自己心体,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亙古亙今,無終無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又曰:“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体認,不假外求始得。”
  問:“名物度數,亦須先講求否?”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則用在其中。如養得心体,果有未發之中。自然有發而中節之和。自然無施不可。苟無是心,雖預先講得世上許多名物度數,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裝綴,臨時自行不去,亦不是將名物度數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則近道。”又曰:“人要隨才成就。才是其所能為,如夔之樂,稷之种,是他資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來,然后謂之才。到得純乎天理處,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藝而為,當亦能之。”又曰:“如‘素富貴行乎富貴,素患難行乎患難’,皆是不器:此惟養得心体正者能之。”
  “与其為數頃無源之塘水,不若為數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窮。”時先生在塘邊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學云。
  問:“世道日降,太古時气象如何复見得?”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人平旦時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時游一般。”
  問:“心要逐物,如何則可?”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職,天下乃治。心統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視時,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時,心便逐在聲上,如人君要選官時,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調軍時,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豈惟失卻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職。”
  “善念發而知之,而充之;惡念發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聰也。圣人只有此,學者當存此。”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閒思雜慮,如何亦謂之私欲?”先生曰:“畢竟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尋其根便見。如汝心中,決知是無有做劫盜的思慮,何也?以汝元無是心也。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閒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而中節,自然物來順應。”
  問志至气次。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謂,非极至次貳之謂。持其志則養气在其中,無暴其气則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之偏,故如此夾持說。”
  問:“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賢人之言,則引而自高。’如何?”先生曰:“不然。如此,卻乃偽也。圣人如天,無往而非天,三光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嘗有降而自卑?此所謂大而化之也。賢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為万仞:是賢人未嘗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則偽矣。”
  問:“伊川謂不當于喜怒哀樂未發之前求中,延平卻教學者看未發之前气象,何如?”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發前討個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所謂認气定時做中,故令只于涵養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處,故令人時時刻刻求未發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視惟此,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誘人之言也。”澄問:“喜怒哀樂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當喜怒者,平時無有喜怒之心,至其臨時,亦能中節,亦可謂之中和乎?”先生曰:“在一時一事,固亦可謂之中和,然未可謂之大本達道。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豈可謂無?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則其本体雖亦時時發見,終是暫明暫滅,非其全体大用矣。無所不中,然后謂之大本;無所不和,然后謂之達道;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曰:“澄于中字之義尚未明。”曰:“此須自心体認出來,非言語所能喻。中只是天理。”曰:“何者為天理?”曰:“去得人欲,便識天理。”曰:“天理何以謂之中?”曰:“無所偏倚。”曰:“無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 曰:“如明鏡然,全体瑩徹,略無纖塵染著。”曰:“偏倚是有所染著。如著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上,方見得偏倚;若未發時,美色名利皆未相著,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曰:“雖未相著,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嘗無;既未嘗無,即謂之有;既謂之有,則亦不可謂無偏倚。譬之病瘧之人,雖有時不發,而病根原不曾除,則亦不得謂之無病之人矣。須是平時好色、好利、好名等項一應私心掃除蕩滌,無复纖毫留滯,而此心全体廓然,純是天理,方可謂之喜怒哀樂未發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問:“‘顏子沒而圣學亡’,此語不能無疑。”先生曰:“見圣道之全者惟顏子。觀喟然一歎,可見其謂‘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是見破后如此說。博文約禮,如何是善誘人?學者須思之。道之全体,圣人亦難以語人,須是學者自修自悟。顏子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即文王望道未見意。望道未見,乃是真見。顏子沒,而圣學之正派遂不盡傳矣。”
  問:“身之主為心,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為物,是如此否?”先生曰:“亦是。”
  “只存得此心常見在,便是學。過去未來事,思之何益?徒放心耳!”
  “言語無序,亦足以見心之不存。”
  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与告子异。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他不動;孟子欲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又曰:“心之本体原自不動。心之本体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复其心之本体。”
  “万象森然時,亦沖漠無朕;沖漠無朕,即万象森然。沖漠無脫者一之父,万象森然者精之母。一中有精,精中有一。”
  “心外無物。如吾心發一念孝親,即孝親便是物。”
  先生曰:“今為吾所謂格物之學者,尚多流于口耳。況為口耳之學者,能反于此乎?天理人欲,其精微必時時用力省察克治,方日漸有見。如今一說話之間,雖只講天理,不知心中倏忽之間已有其多少私欲。蓋有竊發而不知者,雖用力察之,尚不易見,況徒口講而可得盡知乎?今只管講天理來頓放著不循;講人欲來頓放著不去;豈格物致知之學?后世之學,其极至,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的工夫。”
  問格物。先生曰:“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
  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也,而后志定?”曰:“然。”
  問: “格物于動處用功否? ”先生曰:“格物無間動靜,靜亦物也。孟子謂‘必有事焉’,是動靜皆有事。”
  “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邊,正心是未發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
  “自‘格物致知’至‘平天下’,只是一個‘明明德’。雖親民,亦明德事也。明德是此心之德,即是仁。仁者以天地万物為一体,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
  “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
  “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复其本然而已。”
  問:“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具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則不為向時之紛然外求,而志定矣。定則不扰扰而靜,靜而不妄動則安,安則一心一意只在此處,千思万想,務求必得此至善,是能慮而得矣。如此說是否?”先生曰:“大略亦是。”
  問:“程子云‘仁者以天地万物為一体’,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体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只有個漸,所以生生不息。如冬至一陽生,必自一陽生,而后漸漸至于六陽,若無一陽之生,豈有六陽?陰亦然。惟其漸,所以便有個發端處;惟其有個發端處,所以生;惟其生,所以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抽芽然后發干,發干然后生枝生葉,然后是生生不息。若無芽,何以有干有枝葉?能抽芽,必是下面有個根在。有根方生,無根便死。無根何從抽芽?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干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与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得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孝弟為仁之本,卻是仁理從里面發生出來。”
  問:“延平云‘當理而無私心’。當理与無私心如何分別?”先生曰:“心即理也,無私心即是當理,未當理便是私心。若析心与理言之,恐亦未善。”又問:“釋氏于世間一切情欲之私都不染著,似無私心。但外棄人倫,卻似未當理。”曰:“亦只是一統事,都只是成就他一個私己的心。”
  侃問: “持志如心痛, 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閒語,管閒事?”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向。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于工夫上又發病。”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曰:“何謂知學?”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体即是天理,体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听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請求亦只是体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先生問在坐之友:“比來工夫何似?”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 一友敘今昔异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二友惘然,請是。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先生曰:“是有心求异即不是。吾說与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厘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与晦庵之心未嘗异也。若其余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希淵問:“圣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于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圣者安在?”先生曰:“圣人之所以為圣,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欲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圣,金到足色方是精。然圣人之才力,亦是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万鎰,文王、孔子有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圣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入于万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圣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圣人;猶一兩之金比之万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圣人,不過是去人欲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鍛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鍛煉愈難;人之气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于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后世不知作圣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圣人。以為圣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圣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万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求無愧于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万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复有金矣。”時曰仁在旁,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离之惑,大有功于后學。”先生又曰:“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欲,便是复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洒!何等簡易!”
  士德問曰:“格物之說如先生所教,明白簡易,人人見得。文公聰明絕世,于此反有未審何也?”先生曰:“文公精神气魄大,是他早年合下便要繼往開來,故一向只就考索著述上用功。若先切己自修,自然不暇及此。到得德盛后,果憂道之不明。如孔子退修六籍,刪繁就簡,開示來學,亦大段不費甚考索。文公早歲便著許多書,晚年方悔是倒做了。”士德曰:“晚年之悔,如謂‘向來定本之悟’,又謂‘雖讀得書何益于吾事’,又謂‘此与守書籍,泥言語,全無交涉’,是他到此方悔從前用功之錯,方去切己自修矣。”曰:“然此是文公不可及處。他力量大,一悔便轉,可惜不久即去世,平日許多錯處皆不及改正。”
  侃去花間草,因曰:“天地間何善難培,惡難去?”先生曰:“未培未去耳。”少間,曰:“此等看善惡,皆從軀殼起念,便會錯。”侃未達。曰:“天地生意,花草一般,何曾有善惡之分?子欲觀花,則以花為善,以草為惡;如欲用草時,复以草為善矣。此等善惡,皆由汝心好惡所生,故知是錯。”曰:“然則無善無惡乎?”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气之動。不動于气,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曰:“佛氏亦無善無惡,何以异?”曰:“佛氏著在無善無惡上,便一切都不管,不可以治天下。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气。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极,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曰:“草既非惡,即草不宜去矣。”曰:“如此卻是佛、老意見。草若有礙,何妨汝去?”曰:“如此又是作好作惡?”曰:“不作好惡,非是全無好惡,卻是無知覺的人。謂之不作者,只是好惡一循于理,不去又著一分意思。如此,即是不曾好惡一般。”曰:“去草如何是一循于理,不著意思?”曰:“草有妨礙,理亦宜去,去之而已。偶未即去,亦不累心。若著了一分意思,即心体便有貽累,便有許多動气處。”曰:“然則善惡全不在物?”曰:“只在汝心循理便是善,動气便是惡。”曰:“畢竟物無善惡。”曰:“在心如此,在物亦然。世儒惟不知此,舍心逐物,將格物之學錯看了,終日馳求于外,只做得個義襲而取,終身行不著,習不察。”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則如何?”曰:“此正是一循于理;是天理合如此,本無私意作好作惡。”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安得非意?”曰:“卻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憤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体。知此即知未發之中。”伯生曰:“先生云‘草有妨礙,理亦宜去’,緣何又是軀殼起念?”曰:“此須汝心自体當。汝要去草,是甚么心?周茂叔窗前草不除,是甚么心?”
  先生謂學者曰:“為學須得個頭腦工夫,方有著落。縱未能無間,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雖從事于學,只做個義襲而取,只是行不著,習不察,非大本達道也。”又曰:“見得時,橫說豎說皆是。若此處通,彼處不通,只是未見得。”
  或問為學以親故,不免業舉之累。先生曰:“以親之故而業舉,為累于學,則治田以養其親者亦有累于學乎?先正云“惟患奪志”,但恐為學之志不真切耳。”
  崇一問:“尋常意思多忙,有事固忙,無事亦忙,何也?”先生曰:“天地气机,元無一息之停;然有個主宰,故不先不后,不急不緩,雖千變万化,而主宰常定:人得此而生。若主宰定時,与天運一般不息,雖酬酢万變,常是從容自在,所謂‘天君泰然,百体從令’,若無主宰,便只是這气奔放,如何不忙?”
  先生曰:“為學大病在好名。”侃曰:“從前歲自謂此病已輕,比來精察,乃知全未,豈必務外為人,只聞譽而喜,聞毀而悶,即是此病發來?”曰:“最是。名与實對,務實之心重一分,則務名之心輕一分;全是務實之心,即全無務名之心;若務實之心如饑之求食,渴之求飲,安得更有工夫好名?”又曰:“‘疾沒世而名不稱’,稱字去聲讀,亦‘聲聞過情,君子恥之’之意。實不稱名,生猶可補,沒則無及矣。四十五十而無聞,是不聞道,非無聲聞也。孔子云‘是聞也,非達也’,安肯以此望人?”
  侃多悔,先生曰:“悔悟是去病之藥,然以改之為貴。若留滯于中,則又因藥發病。”
  德章曰:“聞先生以精金喻圣,以分兩喻圣人之分量,以鍛煉喻學者之工夫,最為深切。惟謂堯、舜為万鎰,孔子為九千鎰,疑未安。”先生曰:“此又是軀殼上起念,故替圣人爭分兩。若不從軀殼上起念,即堯、舜万鎰不為多,孔子九千鎰圣,只論精一,不論多寡。只要此心純乎天理處同。便同謂之圣。若是力量气魄,如何盡同得?!后儒只在分兩上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較分兩的心,各人盡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純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無不具足。此便是實實落落明善誠身的事。后儒不明圣學,不知就自己心地良知良能上体認擴充,卻去求知其所不知,求能其所不能,一味只是希高慕大;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如何做得!終年碌碌,至于老死,竟不知成就了個甚么,可哀也已!”
  侃問:“先儒以心之靜為体,心之動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動靜為体用。動靜時也,即体而用言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謂体用一源。若說靜可以見其体,動可以見其用,卻不妨。”
  問:“上智下愚如何不可移?”先生曰:“不是不可移,只是不肯移。”
  問“子夏門人問交”章,先生曰:“子夏是言小子之交,子張是言成人之交。若善用之,亦俱是。”
  子仁問:“‘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先儒以學為效先覺之所為,如何?”先生曰:“學是學去人欲,存天理;從事于去人欲,存天理,則自正。諸先覺考諸古訓,自下許多問辨思索存省克治工夫;然不過欲去此心之人欲,存吾心之天理耳。若曰效先覺之所為,則只說得學中一件事,亦似專求諸外了。‘時習’者,坐如尸,非專習坐也,坐時習此心也;立如齊,非專習立也,立時習此心也。說是‘理義之說我心’之‘說’,人心本自說理義,如目本說色,耳本說聲,惟為人欲所蔽所累,始有不說。今人欲日去,則理義日洽浹,安得不說?”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种根何枝葉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于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此恐未盡。”
  黃誠甫問“汝与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圣人問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圣人歎惜之,非許之也。”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种樹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于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气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見其有余。日不足者日有余矣,日有余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諭万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曰:“存養個甚?”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曰:“忠与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請問。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 兩句合說一件。 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离決裂,工夫都無下落。”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曰:“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极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极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胜用,這便是窮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后能盡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体?”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欲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体,便与天地合德。自圣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憤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守衡再三請。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体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体。所以說‘有所忿憤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里面体當自家心体,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于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后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于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体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功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离,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 ” 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天無念時邪?”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更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已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志道問:“荀子云:‘養心莫善于誠’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体,求复其本体,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于陽虎,此便見圣賢大公之心。”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先生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 不知緣何不能克己? ”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离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听,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听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听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听言動,須由汝心。這視听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于目;汝心之听,發竅于耳;汝心之言,發竅于口;汝心之動,發竅于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听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听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听,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体,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体,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后居夷三載,見得圣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歎悔錯用了三十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惠請問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說圣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惠慚謝,請問圣人之學。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觀時請略示气象。先生曰:“啞子吃苦瓜,与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蕭惠問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么死生?”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圣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為法于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圣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圣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圣人之教為虛設矣。”子莘請問。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于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圣人率性而行,即是道。圣人以下,未能率性于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与‘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与‘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后能不違于道,以复其性之本体,則亦是圣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复其性之本体,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靠顏淵為邦之問,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顏子具体圣人;其于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于防范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達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輅,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下事看了。”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后誠意工夫,似与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于此尚未釋然。”先生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余年后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于此不察,直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极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极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里補個敬字,那里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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