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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主人方面的話,告一段落了;客人中跟趙時欽在一起,也是“石駙馬大街三號”首領之一的吳蓮炬,坐在那里說道:“存款指定直隸省銀行辦理,恐怕不妥;數目大巨,不如分開几家銀行為妙。”
  于是有個跟直隸省銀行關系密切的眾議員錢崇愷,站起來答复吳蓮炬,“兄弟是直隸人,深知直隸省銀行。”他理直气壯地說:“該行是直隸全省財政總匯机關,實力雄厚,決無意外,請大家放心。”
  其實吳蓮炬的話,根本是多余的,鈔票換選票,兩廂情愿的交易;鈔票不到,選票不投,很可以放心。反而是辦事處——大選籌備處的巨子不放心,拿了錢不出席投票;或者出席投票卻不是投的曹錕,怎么辦?
  因此,席散之后,又在邊守靖的小客廳中密議;剛剛坐定,听差來報:“高總長到。”
  接著便看到高凌霨緩步入室,他的資格、地位比在座的任何人為高;所以大家都站起來迎接。主人邊守靖將他請到中間長沙發上,居中坐下。左面熊炳琦、右面王承試,一個白面微須;一個面團團如富家翁,配上高凌霨的那一把胡子,宛然福祿壽三星的寫照。
  “大頭呢?”高凌霨問。
  “沒有留他。”王承斌答說,“有些話還是別讓他知道的好;不然是非更多。”
  高凌霨深深點頭,“大頭也太飛揚跋扈了。”他說,“天津方面有消息來了。還不錯!”
  此言一出,視線便都集中在他臉上了。原來國會分裂后,离京的議員雖有五百人,但“移滬制憲”的不過三百八十多人;此外至少有上百人,雖從南方派在天津的代表楊永泰那里領了五百元旅費,卻仍舊逗留著不肯南下,意存觀望。這一百人是擁曹派在全力爭取的;高凌霨所說的,來自天津的消息,就是指此而言。
  “開出來兩個條件:第一、一票八千。”高凌霨停下來,等待反應。
  在座諸人彼此目詢,并無反對的表示,所以王承斌便說:“那不過多花三十万,不是不能商量。澤老,”高凌霨字澤畬,所以王承斌這樣叫他,“第二呢?”
  “第二、開會當天到京,立刻投票;隨即領款,馬上回天津。”
  “這倒也干脆。”王承斌向交通總長吳毓麟說,“秋肪,你給他們專門來一趟花車吧!”
  “不成問題。”吳毓麟答說,“就怕有了車沒有人坐。”
  “是的!”熊炳琦附和著說,“防人之心不可無;倘或有意跟我們開玩笑,說了不算,這笑話可鬧大了。”
  “那得釘住。”高凌霨說:“由誰負責去釘著?”
  “那自然是孝伯,”熊炳琦說:“責無旁貸。”
  王承斌是直隸省長,天津是他的轄區,所以說是責無旁貸。王承斌雖覺此事干系甚重,但亦無法推辭,只能毅然應承。
  “今天談得如何?”高凌霨問。
  “今天是把辦法告訴大家;要看二十號如何?如果名冊印鑒都送了來,事情就差不多了!”王承斌又說:“如今的情形很复雜,麻煩也很多,前途多難,尚待克服。”
  “是那些麻煩呢?”
  “歸結起來,不外乎三點:第一、是漫天要价,盤子開到兩万的都有;第二、都想先付款,后投票,至少也要先付一部分;第三是各團体的首腦都想包辦,團体里面的分子又不甘心,真的像豬仔那樣讓人販賣。”
  “第一、第三都容易解決。”邊守靖說道,“第二個問題很棘手。”
  “這是兩保。”王毓芝接口便說,“他們要保證,我們要保險。看看如何能在兩保之間,找出一條大家走得通的路來?”
  你一百,我一語,終于在兩保之間找出了一條路。存折留印鑒的辦法,手續太繁,只要一步不到,便難領款,不足取信于人;決定改發支票。這是給豬仔議員的保證。
  不過,支票上不填日期。授受雙方及銀行三方面約定,支票上要填明日期,由出票人加蓋印鑒,才算有效。這是給自己保險。至于付款銀行,決定照吳蓮炬的要求,多找几家銀行;看對方相信那家,就給那家銀行的支票。
  這個辦法,大致出自吳毓麟的設計,“讓他們自己挑銀行,有個好處是可以不畏人知。”他說:“保證、保險、保密,一共三保。”
  三保之說,一致同意,決定了一個原則,盡量方便豬仔議員,他相信那一家銀行,就開那一家銀行的支票給他,甚至要外國銀行的支票,都可以通融辦理。
  在西河沿斌升樓坐定下來,先點了菜;然后一聲“拿紙片”。等跑堂將紛紅箋紙的局票取來,吳少霖提筆問道:“楊二哥,你跟花君老二熟不熟?”
  “就跟我那位老世叔一起到她那里吃過兩回花酒。”楊仲海答說:“認識,不熟。”
  吳少霖點點頭不作聲,在局票上標了個“廖”,寫上花君老二的姓名班名;隨手遞与跑堂
  “吳老爺,”跑堂問道:“就一張?”
  “對了!就一張。”吳少霖遣走了跑堂,才向楊仲海說道:“這一陣子最吃香的兩种人,一种是國會議員,一种就是窯姐几。花君老二又是有架子的,不是熟客怕不肯來,所以我冒甩廖議員的名議。就這樣,也還保不定來不來?”
  “只要是廖議員叫,一定會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是怕她出了‘城里條子,’那就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了。”吳少霖說:“向來‘城里條子’,姑娘都不大肯去的因為路遠太耗辰光。飯庄條子五元,下賞一元,一頓中飯兩三個鐘頭,起碼可以出五六個局。城里條子只能出一個,就算加倍給錢,也划不來,不過,這几天不同了,加倍又加倍,反正有人惠帳,議員老爺落得擺闊;姑娘也免了轉局奔波,何樂不為?”
  “那是大選籌備處惠帳?”
  “當然。”
  “這,”楊仲海又羡慕,又悵惘地說,“那得花多少錢?”
  一誰知道呢?總得上千万吧!”
  “上千万?”楊仲海吃惊地問。
  “怎么不要上千万?我算給你听!”照吳少霖的算法:要能選出大總統,起碼得有五百八十名議員出席,現在的盤口是議員五千,政團首領一万,這是最起碼的价錢,討价還价下來,大概議員八干,政團首領一万五。政團有几十個;還有一個人兼兩處、三處的,本身的八千以外,額外酬勞有一處,算一處。這樣通盤扯算,每名議員一万,就得五百八十万元。
  “此外旅費、招待費、交際費、辦事人員酬勞:加上暗盤的運動費,各部門經手人混水摸魚,你倒想想,要不要上千万?”
  果然!楊仲海心想,照此算法,一千万元只多不少。“可是,”他問,“那里來這一千万呢?部下報效呢?還是老百姓晦气?”
  “兩者都有。听說王省長已經打了好几個電報到保定,給財政廳金廳長,要他盡速解款到直隸省銀行北京分行備用。至于直系督軍、將領的報效,据我所知,湖北蕭耀南、江蘇齊燮元最多,各五十万;此外,田中玉四十万,劉鎮華、張福來各三十万;張錫元、陸洪濤各二十万。這就是兩百七十万了。其余十万、五万,多多少少有孝敬;大概四百万是一定有的。”
  “即使如此,也還差一半多;莫非全由王孝伯、熊潤丞、邊法卿、王蘭亭、吳秋肪他們包圓儿?”
  “那也不盡然,反正有法子可想。只要有權有勢,自有人會有大把銀子送上門來。”說到這里,吳少霖想起一件事,突然問道。“我想找老單問他几句話,打電話到陸軍部總不在;他家又沒有電話,我又沒有工夫寫信。你跟他住得近,拜托你跟他說一聲,請他給我一個電話,能跑一趟見個面更好。”
  “好!我告訴他。”
  “你可別忘掉。”
  “不會,不會!”看他如此鄭重囑咐,楊仲海不免奇怪,“是什么要緊事啊?”
  “告訴你也不要緊。我想跟他打听一件事。”吳少霖放低了聲音說,“陸軍部把中國參戰的檔案都燒掉了;。听說是有人指使的。我想問一問老單,有這回事沒有?”
  “噢,有這樣的事!”楊仲海問:“是誰指使的呢?”
  “靳翼青。”
  “是他,”楊仲海想了一下說:“那就一定有見不得人的事了。”
  “對了!我索性告訴你吧!”
  原來靳翼青就是從民國八年九月到十年年底,兩年三個月中,四任國務總理的靳云鵬。他是山東濟宁人,小站炮兵出身,由段祺瑞一手提拔而飛黃騰達;与徐樹錚、吳光新、傅良佐合稱為段祺瑞左右的四大金剛。歐戰一起,段祺瑞全力主張對德宣戰;到得民國六年年底,段祺瑞的“武力統一”政策失敗,讓出國務總理,代總統馮國璋改派他為“參戰事務處督辦”,段祺瑞便派靳云鵬為參謀處長,所有參戰事務,都由他秉承段祺瑞的意旨,一手包辦。歐戰結束,參戰事務處自然撤消,檔案移交陸軍部保管。不道這些只能跟“打鼓的”換“取燈儿”的廢紙,竟有絕大的用處。
  “參戰,尤其是打算到歐洲去參戰,自然要籌划大批費用。及至歐戰結束,這筆費用應該交還國庫;那知道靳翼青拿它吞沒了,最近國會議員,提案調查——”
  “啊!”不待吳少霖講完,楊仲海便即恍然,“怪不得要毀檔案!為的是湮滅證据。”
  “對了!”吳少霖一臉神秘的微笑,“你找老單打听打听清楚,說不定能沾上點邊;今年這個年就過得肥了。”
  正談到這里,只听跑堂在外面說:“東面第二間。”接著,門帘掀起,出現了一個花信年華的少婦。
  這自然就是花君老二,“原來是楊二爺。”她問:“廖老爺呢?”
  “快要來了。你先坐下來,我有話跟你說。”楊仲海含含糊糊地回答;隨即替她引見:“這位是眾議院的吳老爺。”
  “吳老爺。”花君老二含笑招呼。
  “請坐、請坐。點個什么菜?”吳少霖問:“炸肫肝?”
  這是試探。窯姐儿出“飯庄條子”點菜,為了表示不能久坐,往往點最快最少事的菜,吃好了就走,通常總是炸肫肝。吳少霖故意這樣先說在前面,意思是要看她愿意不愿意久坐?
  “不!”花君老二微笑著搖搖頭,“我想吃點甜的,來個棗泥盒子吧。”
  這樣點心,和面起酥,現烤上桌,很要一些功夫。吳少霖与楊仲海都很滿意她的態度。
  敬過一巡酒,花君老二問道:“楊二爺,有什么話請吩咐吧!”
  “老二,我想問你,你想不想廖議員?”
  花君老二被提醒了,急急問說:“楊二爺,你不是說快要來了嗎?他是几時到來的,住在那儿?”
  這一問就等于口答了楊仲海,如果不想念,就不會這么關切。于是吳少霖接口答道:“他人還在上海,我們想把他去請了來。”
  “是啊!不是說要選什么大總統;要選曹四爺——”
  “曹四爺?”楊仲海愕然,“你是听誰說的?”
  “一定弄錯了。想當大總統的是曹二爺。”吳少霖說:“不是當過直隸省長的曹四爺。”
  “當過省長不就該當大總統了嗎?”
  听她糾纏不清,楊仲海有些不耐煩了,“不管他曹二爺還是曹四爺!老二,我還是那句話,”他阿:“你想不想廖議員?”。
  “怎么不想?當然想。他到底那天才來啊?”
  “只要你去封信,他就來了。”
  “唷、唷!楊二爺,你可太抬舉我了。他來選大總統,多要緊的公事!怎么說要我去封信?莫非我不去信,或者去信叫他別來,他就不來了?”
  “差不多。”
  “楊二爺,你別這么說!我沒有那么大能耐。如果廖老爺真的不來,只以為我在搗亂;曹四爺要是起了誤會,我吃不了兜著走,怎么得了。”
  “老二,”吳少霖說道:“我們不是恭維你,廖議員真的只听你一句話。他來了,于你只有好處,沒有坏處。這封信,你得寫。”
  “我寫!”花君老二答說:“可是我得會寫啊!”
  “你不會寫,有我。”吳少霖看這花君老二,年可二十六七,一雙杏眼,通關鼻子。皮膚很白淨,雙頰几點芝麻似的雀斑,反顯得格外動人。心中結念一生,便想染指,所以緊接著問:“什么時候?我替你去寫信。”
  這就難說了,一早起來,梳洗上妝;中午要出局,一到黃昏,客人陸續而至,招呼到午夜,要找一段空閒工夫,還真不易。
  听她說了難處。吳少霖靈机一動,正好將計就計,“這樣行不行?”他說,“這封信很急,你又不大拍得出工夫,再說到你那里去寫也不方便,不如這里吃完了,我到六國飯店開個房間,你慢慢儿說,我慢慢儿寫,寫完了,我到你那里擺個雙台請客,你看好不好?”
  花君老二還沒有開口,楊仲海已一疊連聲地說:“這好,這好!干淨利落。今儿晚上我有個應酬就不去了,專門去吃雙台。”
  花君老二心想這要犧牲好几張“條子”,不過有雙台彌補,也不吃虧,而況且廖議員來了,還有好處,因而很爽快地答應了。
  “這樣就從容了。”吳少霖說:“老二,你這樣大紅大紫的人,難得在外面吃一頓舒舒服服的飯;到一處,凳子還沒有坐熱,就有人來催轉局,去了七八處飯庄子,還是半饑不飽,日久天長,鬧成胃病。今天,你就安心吃罷;再要兩個心愛的菜!”
  楊仲海湊趣:“再要兩個,再要兩個!”接著,便喊一聲:“來啊!”
  花君老二覺得吳少霖很能体會她們吃“這碗把勢飯”的甘苦;心里一開朗,胃口也好了,等跑堂的進來,便即說道:“我要一個好了,糟溜魚片。”
  “再要一個。”楊仲海說。
  “行了。”
  “你不是愛吃甜的嗎?”吳少霖轉臉問跑堂:“還有什么甜點心?”
  “剛到一批桂花栗子。真正杭州來的;煮著吃,香极了。”
  “好!”花君老二欣然說道:“我來一個。”
  煮栗子很慢,等吃到嘴,已經三點鐘了。花君老二這頓飯在吳少霖不斷談异聞、說笑話的輕松气氛之下,吃得非常舒暢。
  一車到了東交民巷六國飯店,開了一個大房間。六國飯店是洋規矩,侍者將該做的事做完,悄悄退出;輕輕將房門關上。
  “來點酒吧?”吳少霖問。
  “這里都是洋酒,太凶;我可喝不慣。”
  “洋酒也有很淡的。”
  說著,吳少霖已經按了叫人鈴;等侍者叩門人內,他夾著英語問了好一會,才將酒點好。
  “老二”回到座位上,吳少霖問道:“這里你常來吧?”
  “這是第三回。”花君老二緊接著說:“頭二回都是約好了來洗澡。”
  “好闊气!開了六國飯店的房間來洗澡,那是闊人家姨太太,少奶奶的玩意。”
  “我們可比不上人家,是湊了分子來圖個舒服的。四個人,開個十六元的房間,給兩塊錢小費;每個人攤四塊半錢。”
  “四塊半錢洗個澡。還不闊啊?今天——。”
  正說到這里,門上剝啄有聲;打開門來,侍者托著銀盤來送酒。花君老二的酒盛在一個尖錐形的高腳玻璃杯中,酒色淡綠,飄浮著一枚鮮紅的櫻桃,杯口插著一片黃澄澄的檸檬;她不由得贊了一聲:“真漂亮!”
  “你嘗嘗看,薄荷味儿的。”
  花君老二呷了一口;酒并不算淡,只是涼涼甜甜地,容易下咽,她又喝了一口,拈一粒下酒的可仁,用門牙去咬,露出一嘴雪白整洁的牙齒。
  “你這一口牙,長得真出色。”吳少霖說:“笑起來分外的美。”
  “真的?”花君老二報以微笑,果然嫵媚。
  “我剛才的話沒有完。”吳少霖雙掌捧著一個寬口大腹的玻璃酒盅,慢慢幌蕩著、悠閒地說:“今天用不著湊分子,你何不撿個四塊半錢的便宜?”
  “不!”
  “為什么呢?”
  其實,花君老二很想撿這個便宜,只是直覺地在這里入浴很不妥;這個理由當然不便出口,想了一下說:“沒有帶著換的小褂褲。洗澡不換貼身的衣服,不就白選了?”,
  “說得也是。”吳少霖點點頭。沒有再說下去。
  “辦正事吧!”花君老二催促著說:“等你把信寫完了,我好走。”
  “好!”吳少霖問說:“你平常對廖議員怎么稱呼?”
  “叫他廖三爺。”
  于是吳少霖便在信紙上開頭。他用的是一枝牌子叫“康克令”的自來水筆;信紙卻是榮寶齋的仿古彩箋,筆硬紙軟,“廖三爺大鑒“五字尚未寫完,信紙已戳破了好几處。
  “不行!不換筆,就得換紙。等我去看看。”
  說完,吳少霖開門走了出去;好一會才來,他后面跟著侍者,端著一個方形木盆,里面是硯台、筆墨擺在起居室中的寫字台上,隨即走了。
  兩人本來是對坐沙發,吳少霖斜倚著茶几,便可作書;此刻換用毛筆,就不能不改換座位,“你請過來!”他指著寫字台旁的椅子說:“咱們對付著把這封信弄好了它。”
  于是花君老二端著酒,坐了過去,替他在硯台里注些水,磨起墨來。吳少霖舖紙吮毫,略想一想,寫完前面的一段客套,待敘入正文,便得先問一問:
  “老二,”他說:“你跟廖議員在一起,有甚么值得紀念事沒有?譬如,到那里去玩過一越,玩得格外痛快之類的情形。”
  “沒有!沒有甚么好紀念的。”
  “那末!何以廖議員會對你著迷?”
  “我怎么知道?你要問他。”
  “總有緣故吧?”吳少霖想了一下,突然有所省悟:“老二,一定是你床上功夫很了不起?”
  花君老二臉一紅,白了他一眼,“三話四!”她用蘇州話罵:“真正狗嘴里匆出象牙!”
  吳少霖笑一笑,旋即正色說道:“老二,不是我跟你開玩笑。你想,要能讓廖議員一見你這封信,就會坐上津浦路車來看你,當然要談些能讓他心痒難熬的話,才能把他打動。你想,是不是呢?”
  他的話剛完,侍者又來叩門;原來是吳少霖關照他派人到東交民巷的洋行里去買一條公用的內褲,此刻已經買來。那條白綢子的內褲,長可及膝,還鑲著花邊;花君老二翻來覆去地看了一回,頗有愛不忍釋的模樣。
  “別看了,一會儿洗完澡,不就換上了?”花君老二不置可否,只說了句:“你的心倒是真細,怪不得會在衙門里紅。”
  “謝謝,謝謝,別替我戴高帽子。閒話少說,我剛才的話說得對不對?”
  花君老二不作聲,心里承認他的話不錯;但有些話說出來實在難為情。因此,躊躇著不知如何作答。
  “這樣,你自己說,跟廖議員頭一口相好,是怎么個情形?”
  花君老二臉又紅了,閃避著不肯說,“這有啥好說的。”她說:“還不是那么一口事。”
  看來只有自己胡編了!吳少霖心想,反正那時候廖議員欲仙欲死,也記不清那許多。不過日子不能弄錯。
  “我先替你放水。你在里面洗,我在外面寫;等你洗完,我也寫完了。”
  “什么?”花君老二詫异,“外面還有個洗澡房嗎?”
  “你弄錯了!”吳少霖笑道:“你洗澡,我寫信,還有另外兩封信要寫。你纏到那里去了?”
  “還說我纏!你自己說話含糊不清;誰知你還要寫信?”
  吳少霖微笑不答,走到里面臥室,不久,“嘩嘩”水響。花君老二忍不住將白綢短褲撿起來細看,下了決心,在這里撿個現成的便宜。
  可是,別讓吳少霖在自己身上撿個便宜!花君老二心想,回頭不但浴室,連臥室亦應上鎖,才能万無一失。
  一面想一面等,水聲已經消失,卻不見吳少霖出來,便即喊道:“你怎么不出來寫信?”
  吳少霖是在屋子里動手腳,恰好也竣事了,隨即答應著走了出來;說一聲:“快去洗呀!”接著坐回寫字台前,開始寫信。
  “你可不要不老實!”花君老二說:“不然,你下次可別想我會出你的條子。”
  在吳少霖听來,這不是警告,而是暗示,回而挑逗說:“你那里重門疊戶,我倒看看我能怎么對你不老實?”
  “重門疊戶”語帶雙關,不過花君老二卻不懂這句“素女經”這類書上常用的成語;只記著應該上鎖。
  于是花君老二進了臥室,隨即將門關上,她知道裝在門上的洋鎖名為“司必靈”,里面有個組往下一按,便即鎖死,外面有鑰匙也不能打開。那知一按竟按不動。
  鎖坏了。不過也不要緊,第一、吳少霖未見得有鑰匙;浴室中還有道上鎖的門,不怕他會闖進來。因此,她放心大膽地寬衣解帶,精赤條條地進了浴室,大洗大抹了一番,混身輕快,十分舒服,一面拿大毛巾擦著身子;一面哼著剛學會的槍斃閻瑞生,搖搖擺擺地開了浴室門出來。
  一出來便中了埋伏。吳少霖已跟侍者要了臥室鑰匙,悄悄開門而入;浴室內門戶緊閉,水聲湯湯,自然不能發覺外面的動靜。當他一把抱住她時,她嚇得大叫,大毛巾亦即掉落在地上;而吳少霖是早有准備的,她剛一張嘴,便讓他拿手掩住了。
  “別嚷!”他說:“惊動洋人開門進來,你舍得讓他們白看,我可舍不得!”
  花君老二又气又急,“殺耐個千刀!”她咬牙切齒地用蘇州話罵,同時捏緊雙拳,使勁在他背上,“蓬蓬”然如擂鼓般亂打。
  吳少霖不理她,只是笑著抱緊了她身子一步一步往前推,推到床前撳倒,雙唇相壓,花君老二只能“嗯、嗯”地用鼻子哼著。
  花叢老手的吳少霖,知道她會就范了,便略略抬起了臉,“只怪你長得太好了。”他說:“我包你滿意,從里到外,從你身上到台面上。”
  “謝謝耐!”花君老二白了他一眼,“我覅。”說著拉起另一塊大毛巾裹住了身子。
  吳少霖笑著,趁此空隙,很快地脫了衣服,撿起地上的大毛巾圍住腰部,扑倒在花君老二身旁,一只手從她頸后穿過去,一個想躲,那里躲得開,兩個人在床上滾作一團。花君老二先是又打又罵;漸漸地又罵又笑;最后又笑又喘了。
  須臾云收雨散,兩人又在浴室里鬼混了一陣子;吳少霖先出來,穿好衣服,坐在沙發上抽煙;等花君老二出了浴室,便即問道:“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晚上我在那里請客,叫本家預備。”
  花君老二沒有理他,裹著大毛巾坐在梳妝台前,照著鏡子恨聲說道:“好好一個頭,弄亂了,教我怎么走得出去?”
  原來剛才在床上打滾,將她一個梳得极光的墮馬髻,弄得鬢發不整,無法見人了。
  “不要緊,我來想辦法。”
  吳少霖起身出外,不一會笑嘻嘻地捧了一個鏡箱進來;是花了小費,找侍者借來的,里面梳子、骨簪、刨花水、粉盒、胭脂,一應俱全。
  這一下,花君老二回嗔作喜,解開發髻,重新梳頭;吳少霖在一旁侍候,十分殷勤,等她梳好了頭,另取一面鏡子,為她前后照著,同時嘴里不斷夸贊,”哄得花君老二眼服貼貼。
  “漂亮极了!”吳少霖說:“我帶你去出出風頭。”
  于是等她穿戴整齊,吳少霖結了帳,出了六國飯店,先到郵政總局寄了給廖衡的信;然后帶她到王府井大街的德國洋行,買了一個紅寶石鑲碎鑽的胸飾,送花君老二作為定情的禮物。
  楊仲海坐津浦路的夜快車到了南京,立即轉滬宁路車到上海;廖衡住在滬西海格路,所以他在西站下車,一輛人力車到了廖衡家。
  “你怎么來了?”廖衡問道:“是出差。”
  “是專誠來給老伯請安的。”
  “好說,好說!”廖衡問道:“住在那儿?”
  “一下了火車就到府上,還沒找旅館呢?”
  “那就住在這儿吧!”
  “是,多謝老伯。喔,伯母呢,我先得給她請安。”
  “打牌去了。”廖衡的臉色不怡,想歎气而又忍住,變成一聲微喟。
  楊仲海心知其故;廖太太結交了一班闊太太,喜歡打大牌,所以廖衡的日子很不好過。看來,這倒是一個机會。
  “老伯的气色很好,印堂發亮,要走運了。”
  “走甚么運?一唉?”廖衡畢竟還是歎了口气;想了一下問道:“北京怎么樣?”
  “可熱鬧了!”楊仲海說。“我是特為來請老伯的。”
  “喔,”廖衡想了一下說:“是誰要你來的?請我去干甚么?”
  楊仲海且不答他的話,先問一句:“花君老二跟我說,有封信寄給老伯,不知道收到沒有?”
  “怎么?”廖銜問說:“你還是常常逛胡同?”
  “不!是在飯庄子遇見的。提起老伯,問長問短?風塵中像她這樣子有良心的,如今很少了。”
  廖衡心里在想,花君老二來信希望他北上;楊仲海又來勸駕,顯而易見是一碼事,主使的人是誰呢?
  “仲海,”他問:“是津保派的人,托你來找我的。”
  “是。”楊仲海老實承認。
  “他們怎么說?”
  “他們請你老去行使職權。”
  “哼!甚么行使職權?找人去抬轎子而已。”
  “老伯反正閒著,花君老二又想念你得緊,何妨去看看。北京這一陣子冠蓋云集;老伯一向愛朋友,去了能會會老朋友也是好的。”楊仲海由他臉上看出他意思有點活動了,便緊接著說:“我打電報去,讓他們匯旅費來。”
  “他們倒是誰啊!”
  “我老實稟告老伯,我還不夠資格跟津保派的巨頭打交道;有一個姓吳的好朋友,替他們負聯絡之責,是他托我的。他說津保派很看重老伯,能早點去,机會很多。”
  “喔!”廖衡問道:“京里到了多少人了?”
  “大概四百人。听說,在天津的也談好了。“
  “是怎么談的?”
  廖衡終于被說動了;當然,一半是花君老二那封信的魔力。當天楊仲海便打了一個電報給吳少霖,很簡單的只有八個字:“如所約定,旅費電匯。”第二天,旅費匯到,再隔一天,便可動身,楊仲海又打了一個電報,通知吳少霖准時迎接。
  那知事机不密,而廖衡又是作風很奇特,獨來獨往的國會議員,對新聞記者的吸引力很強,因而到京一下了火車,便為采訪大選新聞的記者所包圍。“保駕”的吳少霖,隨侍的楊仲海,想助他“殺出重圍”,可是廖衡卻并無躲避的意思。這一來,吳少霖也無能為力了。
  “廖議員”,有個記者問:“我們請你在車站食堂喝杯咖啡,肯賞光嗎?”
  “好,好!大家談談,我來作東。”
  見此光景,吳少霖只好先去“打前站”搶先到了車站食堂,里面有兩個簡單,備貴賓休息之室,幸好都空著、便挑了較大的那一間。侍者知道是議員与記者聚會,自有眾議院認帳,招待得很殷勤;客人一坐定,咖啡、西點、水果立即擺滿了一桌。”
  “各位請隨意。”坐在長餐桌主位上的廖衡說:“如果點心不足以果腹,要菜要酒,不必客气!我代表眾議院請客。”
  六名記者,一致鼓掌;有個女記者姓葉,大家都叫她“葉大姐”,向來最愛代表同行發言,這時開口說道:“廖議員人真爽快,可稱‘記者之友’。廖議員代表眾院招待我們,非常感謝。不過,我還希望廖議員能代表眾多議員,多供給我們一點消息。”
  “我發言只能代表自己,不能代表別人。”廖衡答說:“各位有問題,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希望各位滿意。不過,我們要來個約法三章。”
  “可以,可以!”葉大姐說:“請廖議員宣布三章約法。”
  “第一、不能提我的名字;第二、我發言的內容,要照實記載,不可加油添醬。”
  “那當然,這是我們的職業道德。”葉大姐又問:“第三呢?”
  “請各位給我一張名片。”
  “這更不成問題了。不過,”葉大姐環顧同行:“各位看,第一點怎么樣?”
  “當然尊重廖議員的意思。”有人答說。
  等了一下,再無异議,葉大姐便表示全盤接受。廖衡點點頭,很滿意地說:“來、來,開瓶香模,慶祝我跟各位記者小姐,記者先生的約法成立。”
  “是、是!”吳少霖答應著去招呼。
  “廖議員,”仍舊是葉大姐一馬當先發問:“你對‘最高問題’的看法如何?”
  所謂“最高問題”,是新流行的一個術語,意指選舉大總統而言;廖衡想了一下說:“關于‘最高問題’,我要跟我的同事商量以后,才能決定;羅漢有八百,人多口雜,最高問題,恐怕不是短時期內所能解決的。”
  這似乎是預備杯葛大選的語气;楊仲海心里不免嘀咕,怕廖衡跟津保派談不攏,他那一頂兩、三千元的“帽子中也就戴不到頭上,因而悄悄將与他站在一起的吳少霖拉了一把,呶一呶嘴,示意他細听記者發問。這時發問的記者姓蔡,他所代表的報紙,曾首先揭發直系所屬督軍、省長報效巨款,自廿万元至五十万元不等,頗引人注目;這蔡記者發言頗為尖銳,“高總長代表曾巡間使,致送每位議員每月津貼二百元,”他問:“廖議員收到這筆津貼沒有?”
  高總長指高凌霨。原來的內閣總理是日本士官第一期出身的張紹曾,由于直系要任命沈鴻英与孫傳芳為廣東与浙江督軍,此舉只會制造南北更深的分裂,有違他促成南北和平統一的素志,因而拒絕。于是直系發起倒閣,利用吳景濂通過了“不信任張內閣案”,張紹曾被迫于六月初提出總辭,一星期以后,黎元洪亦被逼走了。
  張紹曾內閣員已總辭,但黎元洪既已出走,無法任命一個新的內閣總理;因而本為“看守內閣”,一變而為“攝政內閣”,公推首席閣員的內務總長高凌示為攝政內閣主席,成為變相的內閣總理。
  高凌霨字澤畬,天津人,舉人出身,与兩湖學界頗有淵源;因此民國二年熊希齡出任財政總長,保舉高凌霨為直隸財政廳長;其時第六師師長曹錕,駐扎保定,既是小同鄉,又以曹錕為人憨厚,所以結成金蘭之交,曹錕對這位老把兄极其信任;高凌霨因為直系勢力日盛,自然亦是傾心襄助。在主持攝政內閣時,公開為曹錕籠絡國會議員,因而飽受攻擊。
  有個議員在眾議院公開質詢:“國會議員,每人月致津貼二百元,是否由閣下在包辦最高問題?”
  “最高問題,時机未至,無所謂包辦。”高凌霨不慌不忙地答道:“曹巡閱使送款,不過仿照從前‘炭敬’、‘冰敬’的例子,聯絡感情,無所謂津貼。”
  另有個議員叫黃攻素。質詢得更露骨了,他說:“每個議員支津貼二百元,投票票价据說是五千元,此种買賣專由你來接頭,堂堂閣員,明目張膽作賄選的經紀人,成何政象?”
  蔡記者所問的就是這件事;廖衡答得很妙:“國會議員的收入,由國會會計科匯來;名目繁多,我亦鬧不清楚。”
  “請問廖議員,”葉大姐問:“照你看,曹巡閱使想當大總統,吳孚威會不會反對?”
  “喔,你是說吳子玉?”子玉是吳佩孚的別號,曾為袁世凱封為“孚威將軍,”所以葉大姐稱之為“吳孚威”;廖衡接下來說:“我想不至于反對;曹巡閱使當了大總統,吳子玉自然水漲船高了。”
  “廖議員,這回我到洛陽,吳子玉請我吃飯,談起,主張先制憲,后大選,請問你的意見如何?”
  此人是隨后赶來參加的,名叫張鵬,辦了一張“大陸晚報”專好招搖逢迎;他說話极快,而且總喜歡帶上一句甚么“吳子玉請我吃飯”這類令人齒冷的話,因而得了一個外號,叫做“夜壺張三”。
  廖衡認識這個“張社長”,他反問一句:“吳子玉有兩句詩,你知不知道?”
  “吳子玉飲酒賦詩,以儒將自命,他的詩很多,不知道廖議員指的是那兩句?”
  “‘軍界人才帳下狗,民國法典鏡中天’。”
  “喔,喔,是這兩句。”張鵬連聲說道:“我知道,我知道。”
  “你知道就不必問我了。”
  “廖議負,”蔡記者問:“這所謂‘法典’,是指憲法。”
  “當然。”
  “那末所謂‘鏡中天’,是不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及的意思?”
  “這要問吳子玉自己了。”廖衡笑笑說道:“我不便替他口答。”
  “回答”二字剛剛出口,只听“彭”地一聲,大家都嚇了一跳;循聲而視,才知道是侍者在開香檳。
  “請吃一杯!”廖衡舉杯說道:“謝謝各位,兄弟在路上很累了,想早點休息;改日我再約各位暢談。”說完,一飲而盡,然后拱拱手,這個臨時召集的記者招待會,便算結束了。
  到得六國飯店,楊仲海正式為廖衡介紹吳少霖——在車站時,只是匆匆識面;到這時候,吳少霖才有极道仰慕的机會。
  原來就在楊仲海去上海的那几天,吳少霖細細打听以后,才知道廖衡在舊國會中雖無明顯的派系,如天馬行空般,獨立行事,但他的人緣很好,所以有相當的號召力;如果將他敷衍好了,可以通過他的關系,在天津、廣州、上海各地再拉几名議員過來。他已經從甘石橋俱樂部那里取得承諾;買票的明盤是五千,暗盤由八千至一万,看議員的聲望而定。在朝盤与暗盤的差額之中,大有文章可作,所以廖衡在他眼中,等于是一尊財神。
  他的口才很好,一套不即不离的恭維話。說得廖衡心情很舒暢;吳少霖看看是時候了,便向楊仲海說道:“仲海兄,我們要替平老接風,你看那里好?”廖衡字平叔,所以他稱之為“平老”。
  “我這位廖老伯喜歡吃西餐;上東安市場吧?”
  吳少霖的机變极快,“既然這樣,我倒有個主意。六國飯店的西餐,全北京第一;平老也累了,東城太遠,不如就在這里,甚至關到房間里來吃。”他緊接著又說:“花君老二想念平老,一日三秋;正好敘敘相思。”
  一听這話,廖衡嘴角便浮現了笑意,自然是首肯的表示;楊仲海當然附和:“這個辦法很好。”他轉臉問道:“老伯看如何?”
  “無所謂,無所謂。”廖衡口中這樣說,身子已經站了起來。”
  于是相偕下樓,到了餐廳,挑了一個比較隱僻的單間坐定,未點菜,先叫局,吳少霖執筆在手,第一張條子當然是花君老二;然后問楊仲海:“你叫誰?”
  楊仲海的相好只有一個大金子,但二等茶室的姑娘,不上台盤;又當著父執在座,所以很拘謹地說:“我就免了吧?”
  “怎么能免?”吳少霖說:“你沒有熟人,我替你舉荐一個。”說完,提筆疾書,寫好三張局票,叫侍者發了出去。
  接下來點菜、點酒,安排略定,吳少霖托故离席,其實是去打電話給花君老二。
  從那天六國飯店有了“交情”,吳少霖變成花君老二的思客,言听計從,所以電話一接過去,要言不煩,就像交代自己妻子一樣。
  “老廖來格哉!”為保机密,他用蘇州話交談。
  “廖議員來了,住拉浪六國飯店;條子一到,耐豪躁就來。”
  “曉得哉!”
  “耐講閒話要當心點!露勿得馬腳格噢!”
  “我偏偏要告訴俚!”花君老二在電話里格格地笑著,“耐剪仔俚個邊。”
  “十三點!”吳少霖罵了一句新近流行的市井之語,便將電話挂上了。
  等他回到原處,正在交談的廖衡与楊仲海都停了下來:“廖老伯跟我正在談靳翼青。”楊仲海說。
  靳翼青就是靳云鵬,正就是吳少霖深感興趣的一個人物,所以他一面會下來;一面連聲說道:“平老,請繼續,請繼續。”
  廖衡變的是段祺瑞提拔靳云鵬的故事,“段芝泉從德國學炮兵回來以后,當北洋軍學司委員,兼威海衛隨營武備學堂教習。以后,袁慰庭在小站練兵,他的部隊稱為‘新建陸軍’,把段芝泉找了去當炮隊統帶,兼防營學堂總辦,其時,靳翼青——。”
  其實靳云鵬只是段祺瑞部下的一名一等兵;放假的日子,仍是在營看書、寫字,有一天為段祺瑞看見了,問他:“大家都出去玩了,你怎么留在營里?”
  靳云鵬說,他是山東濟宁人,家有一母一弟,每月所得餉銀,悉數寄回,尚不足以贍養;所以想多識些字,希望能考上隨營學堂,補為士官,稍增餉銀,以便養母。
  段祺瑞嘉許他的孝行,亦望他能上進,所以不經考試,便准補入隨營學堂。不久,他說他有個胞弟,念過小學,希望亦能從軍;段祺瑞也允許了。兄弟倆在隨營學堂畢業后,由下士干起,步步高升,到袁世凱將稱帝時,已當到山東督軍稱號為“泰武將軍”。
  袁世凱一死,“洪憲”帝制,曇花一現,國体复歸共和,黎元洪“扶正”,干了一年,因為張勳复辟,黎元洪請辭,由補選的副總統馮國璋繼位。及至安福系炮制的新國會成立,直、皖、奉三系軍閥,一致推舉徐世昌為總統;段祺瑞為了實踐他逼馮國璋下台,曾有“同進退”的諾言,請辭內閣總理,改任“參戰督辦”,但他右手新國會;左手參戰軍,足以左右政局,乃推荐靳云鵬出任陸軍總長,五四運動發生,國務總理錢能訓引咎辭職,由財政總長龔心漢兼代,其時國庫空虛,龔心漢堅決求去;徐世昌因為靳云鵬是段祺瑞的門生,且出任陸長為段所推荐,因而特命靳云鵬代理內閣總理。
  其實,靳云鵬除段祺瑞以外,還有兩大奧援,張作霖与曹錕,都是他的儿女親家。當靳云鵬兼代總理之先,張曹兩人即聯名密電徐世昌,說“靳總長心地光明,操行穩健,以之代襲,眾望允孚,即請以靳總長正式組閣,俾內憂外患之局付托得人。”
  “他的‘心地’,跟他的眼睛一樣。”廖衡一副譏嘲輕蔑的神色;原來靳云鵬是斜眼:“不過,‘穩’之一字倒是真的,皖系恩師;直奉兩系是儿女親家,還能不穩嗎?”
  吳少霖听他滔滔不絕地在談靳云鵬,心里不斷在轉念頭;等他談得告一段落,便即問道:“平老關于參戰軍的事,想來亦很清楚?”
  “那是徐又錚的杰作。”
  徐又錚便是徐樹錚,江蘇徐州人,日本士官第七期留學生,足智多謀,是段祺瑞帳下第一大將;但恃才做物,專擅跋扈,最看不起靳云鵬,而靳云鵬亦最妒嫉徐樹錚。
  歐戰起后,徐樹錚力主參戰;段祺瑞深以為是。參戰要軍隊,而北洋軍綱紀蕩然,扰民不足,這种部隊怎么能派出去?因而決定新練參戰隊三師。其時北洋政府与日本軍部正在密商共同訪俄,先后簽訂了中日陸軍及海軍共同防敵的兩個軍事協定,新練參戰軍的經費及裝備,便要靠日本接濟。
  老段因為徐又掙樹敵太多,這件事交給靳翼青來辦。”廖衡又說:。“听說向日本借的款子很多,都是靳翼青經的手;細數就不知道了。”
  “參戰借款一共是二千万日金。”吳少霖問說。“國會正在醞釀提出質詢,要陸軍部公布收支帳目;平老听說了這件事沒有?”
  “听說了,不知其詳。”
  “還有件事,平老听說了沒有?”吳少霖壓低了聲音說:“陸軍部把帳目檔案燒掉了。”
  “為什么?”
  “為的那筆帳目不便公布。”
  “喔,喔”廖衡很感興味地,“原來如此!不過帳目拿不出來,莫非就不鬧了嗎?”
  “鬧歸鬧。靳翼青自有擺平的手段。”吳少霖趁机說道:“平老,”何不也鬧他一鬧?”
  “這——,”廖衡沉吟著說:“我考慮,我考慮。”
  正在談著,飄來一陣香風,抬眼看時,濃妝艷抹的花君老二來了:“廖三爺!你甚么時候到的?”接著,不等廖衡回答,先向吳、楊二人招呼,然后坐在廖衡旁邊。
  “你好吧?”廖衡執著她的手,笑嘻嘻地目不轉睛地望著。“沒有甚么好。”花君老二搖搖頭。
  “怎么會不好?如今選大總統,報上說八大胡同熱鬧得不得了。”
  “就是太熱鬧了不好?”
  “怎么呢?”
  花君老二正待回答,侍者遞過來一本真皮面的菜單;她推一推說:“不必看看,我是‘趙大人看榜’,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楊二爺,請你替我點。”
  “好!我來。”楊仲海替她點了一個主廚沙拉、牛尾湯、烤鵪鶉、葡國雞;除了沙拉与湯以外,其余都是上得很慢的菜,為的是好讓她多坐一會。
  接著,吳少霖与楊仲海叫的局也來了,一個叫梅春老七;一個叫栖鳳閣老四,都是八大胡同的紅牌。
  紅雖紅,都怕出西餐館的條子,因為用不慣刀叉,怕出洋相;所以一個叫了三明治,一個叫了炸雞腿,因為都是可以用手取食的。同時不肯多要,也表示不能久留;好在吳、楊二人都只是為了助廖衡的興,聊以應景,便也無所謂了。
  “你剛才的話沒有完,”廖衡問說:“何以熱鬧了,反而不好。”
  “身体吃不消。”她用蘇州話說了
  “喔,大概夜夜不落空。”
  “瞎三話四!”花君老二輕輕捷了他一下,“日日有‘花頭’,還要費神來應酬格噱?”
  “怪你自己說話不清楚。”廖衡笑道:“是精神吃不消,不是身体吃不消”。“老二”,吳少霖接口道:“廖三爺一來,你的花頭更加多了。”
  “花頭”便是在班子里打牌、擺酒之謂;這在廖衡自然是義不容辭之事,“明天吧!”他說:“今天不行;我在上海就打了電報,約好一手用友,會來看我。”
  這個朋友,當然与他北京之行有關;吳少霖不免關心,因為廖衡是他拉來的,深怕為別人搶走,不但白辛苦一場。楊仲海面前也不好交代。
  因此,他很殷勤地問道:“平老,令友知道不知道你住在這里?”
  “我只告訴他,今天到京,住在那里,請他等我電話通知,回頭再說好了。”
  “要不要我替平老去打一個,免得讓令友久等。”
  “也好。”廖衡從身上掏出一個小筆記本,翻了一會問:“直魯豫巡閱使者的王副參謀長,你知道吧?”
  “是王養怡不是?”
  “不錯。”王養怡單名一個坦字;廖衡把他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至少霖。
  一路走向去打電話時,吳少霖一路轉著念頭;他知道王坦也是為曹錕賄選奔走甚力的核心份子,廖衡找他可能是直接談選票价碼,那一來“飛象過河”,自己可能會落空,得要早想辦法。
  辦法很簡單,先為自己爭取一段時間,也就是為花君老二爭取一段時間,他是早跟她說過了的,利益均沾,他也相信她一定能夠說得廖衡點頭,但一定要在廖、王見面之前,將事情敲定。
  因此,將電話叫通以后,自己報了姓名身分,說廖衡已經到京,不顧旅途勞頓,打算第二天上午約在來今雨軒見面,并又問說:“不知道王副參謀長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今晚上我本來有事,明天上午最好,十點鐘左右,我准到。”
  等轉回來,他將話倒過來說:“王副參謀長今晚上有事,約了明儿上午十點鐘,在來今雨軒見面。這樣也好,平老累了,讓老二陪著談談,早點休息吧!”
  “也好!”廖衡轉臉看著花君老二問:“你听見吳三爺的話沒有?”
  花君老二報以嫣然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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