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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協盛德軍裝局在天津中區最熱鬧的估衣街;掌柜亦姓吳,誼屬同宗,所以對吳少霖格外客气,看到楊宇霆所給的存款折子,問吳少霖是要現款,還是另換存折?如果另換存折,在北京亦可取款;協盛德在北京前門外大柵欄,有一家聯號,支付方便,吳少霖便留下印鑒,另換了一扣存折。
  這些手續,不消半小時,便已辦妥;吳掌柜盡地主之誼,要請吳少霖吃飯,聲明他是回回,只好請在清真館子,如果吳少霖要吃別樣菜,他只好另找人奉陪。
  “當然下清真館子。”吳少霖緊接著說:“不過,我有件事拜托;能不能替我介紹一位在主巡間副使面前說得上話的朋友。”
  “有。有。”吳掌柜問:“要怎么樣說得上話?如果要說話夠力量,我得先安排一下;倘或只是轉一句話,我馬上就可以請了來。”
  “轉一句話就行了;最好是王巡間副使身邊的人。”
  “那容易。”吳掌柜說:“我先來打個電話,看有誰在?你請坐一坐;我馬上就回來。”
  吳少霖在客廳坐候了一刻鐘,便有了回話;他已經約好了王承斌的一個隨從副官,姓趙。王承斌有三個頭銜,直魯豫巡間副使;二十三師師長;以及為了敷衍“廢督裁軍”的民意要求,換湯不換藥的,由直隸督軍改名的“督理直隸軍務”,簡稱“直隸督理”,趙副官管理王承斌在直隸督理公署的辦公室,每天都有見面的机會。
  在日租界的鴻賓樓清真館,吳少霖認識了趙副官,互道仰慕,把酒傾談;吳少霖得知趙副官也是興城人,便即問道:“貴處的商會會長陳叔和先生,想來趙副官也很熟?”
  “我不認識。不過陳會長是敞縣的聞人,當然知道他名字;他跟王孝帥的交情很厚。”
  “是,是。這回我在奉天,正就是陳會長托我帶了一封信給王孝帥;再三關照一定要面交。能不能請老兄替我向王孝帥請示,給一個賜見的時間?”
  “那容易。王孝帥每天三、四點鐘,總要到督軍公署來一趟;請你回頭來找我,他一來,我就替你回。”
  “費心、費心。”吳少霖又問:“老兄看,我是不是寫封信請你代呈,比較合适。”
  “這也好。”
  吳少霖是下了火車直投協盛德;隨身帶著公事皮包,內有信紙、信封、墨盒、毛筆,即時找了張空桌子,寫好信封了信封遞給趙副官說:“請你過目。”
  趙副官是老公事,不肯看人家寫給他長官的私函;搖搖手不肯接信,“不必、不必!”接著便喊跑堂:“伙計,找點漿子來。”
  找來漿糊封好了信;吳少霖說:“主人賞飯吧!回頭要見王孝帥;酒喝得臉上紅紅儿的,不大合适。”
  “好。咱們晚上再喝。”
  “是,是!”吳少霖接口說道:“晚上我做個小東。”
  “那里有宗兄作東的道理;自然還是我來。”
  “不,不——。
  “兩位不用爭。”趙副官打斷吳少霖的話說:“王孝帥有規矩,凡是遠道來的客人,一定要請吃飯;不是他自己作主人,就是找人代陪。今儿晚上他有曹四爺家的飯局;多半是讓我陪你。”接著對吳掌柜說:“你多找几個人,咱們好好樂一樂。”
  這意思便是多找些朋友,在天津有名的花街柳巷侯家后的南班子吃花酒;吳掌柜連連點頭:“交給我、交給我。”

         ※        ※         ※

  “吳先生,”王承斌接信在手,一面拆封,一面問道:“你跟陳會長是老朋友?”
  “請孝帥先看信!”吳少霖答非所間地說。
  王承斌拆借一看,即時顯出貫注全神的臉色;看完,凝視空中,不斷地眨眼,好久方始開口,卻不是跟吳少霖說話。
  “周秘書!”
  等隔室的周秘書奉召而至,王承斌特為吳少霖介紹,說是他的机要秘書。兩人握一握手,互道仰慕,然后都坐了下來,眼望著王承斌,等他發話。
  “曹四爺今晚請客,是干甚么?”
  “李六爺從北京來了,曹四爺請他吃飯,請大帥作陪。”
  王承斌鼻子里哼了一下,一臉不屑的神气;原來“李六”就是李彥青,最近兼了公府收支處長;軍餉軍械都歸他經手收發。發餉照例每師扣兩万;直軍二十五個師,每月回扣就是五十万;當然,這筆錢不是他一個人獨得,但分到手的,也很可觀,所以最近在北京買了一座花園的住宅,大事裝修,即將完工,傳言在這座住宅上,李彥青花了四十万大洋。
  王承斌雖鄙視其人,卻還不敢得罪他:“你打個電話給曹四爺,說我今儿身子不舒服,醫生交代要避風,不能替他作陪。”他接下來又說:“再問問,李六爺明儿晚上空不空?我請他吃飯。”
  “是。”
  “還有,除了曹家,還有几個飯局?”
  “三個。”周秘書知道他連曹銳的飯局都要辭掉,其余的當然也不會去應酬,所以緊接著又說。“都是不相干的,我都打電話去好了。”
  “對!”王承斌說:“今儿晚上留吳先生便飯,你預備一下。”
  “是。”周秘書問:“是在公館,還是在這里?”
  “在這里好了,比較方便?”
  是甚么事比較方便呢?吳少霖這樣在想,卻不便問;不過有一點他已經体會到了,王承斌特為辭掉曹家的飯局留住他,必是有很要緊的話要談,自己心里該有個准備。
  “吳先生,你看看這封信。”
  這封信的信封与內容不符,名為陳叔和托轉,其實是楊宇霆的親筆;信中首先表明“老師”對他十分惦念,常常提到“楚材晉用”之可惜,接著攻訐直系已成“天下之公敵”,如果南方有所動作,奉軍一定會作有力的響應,最后才提到吳少霖,說跟他雖為初交,但深知此人“明大勢、重情義、誠懇可靠”而且“精明能干”,所以“此君不僅可托以腹心,且能擔當大事”,此后雙方的秘密聯絡工作,可“委由吳君擔任。”
  看完這封信,吳少霖對楊宇霆油然而生知己;同時也不免慚愧,自覺并不如楊宇霆說的那么好。這兩种感想加在一起,便產生了為報答知己,必須善盡努力的決心。
  “孝帥,”他將信封好遞還,“我靜候驅策;請示聯絡辦法。”
  “言重、言重!倒是我應該仰仗大力。”王承斌問:“楊鄰葛給了你密碼本沒有?”
  “給了。”
  “好!如何聯絡?咱們回頭再研究。”王承斌話題一轉:“你看他們准備的情形怎么樣?”
  吳少霖已想到他會問到關外的情形,從容答道:“准備工作,做得很札實;士气可用。”
  “听說奉軍新舊兩派斗得很厲害;有這話沒有?”
  吳少霖想了一下答說:“就是斗,也是工作上的爭強好胜;反正不論新舊,老師都能完全掌握,再說,舊派也不能不愛護少帥,所以只要一旦槍口對外,一定是團結的。”
  王承斌不斷點頭,“吳先生,你的觀察很深刻。”他又問:“照你看,是新派行,還是舊派行?”
  “談到練兵打仗,當然是新派行;不過講謀略,以及財政調度、后勤支援,還是得靠舊派。”
  “我也是這個看法。”王承斌又問:“郭茂哀此人到底如何?听說他是張漢卿的靈魂;是嗎?”
  “也可以這么說。郭茂宸這個人,實干、苦干,确是人材;不過,气量狹了一點。”接著,他談了郭松齡与張宗昌沖突,最后化敵為友,義結金蘭的故事。
  “我也听說了,不過不如你談得那么詳細。”王承斌停了一下說:“照此看來,李芳岑倒也是個厲害角色?”
  李芳岑便是李景林,“此人我沒有見過。”吳少霖老實答說:“為人如何?不甚清楚。”
  王承斌复又談起奉軍中的許多新舊人物;吳少霖或知或不知,一一据實而答,一直談到天黑,周秘書來請入席。
  飯開在王承斌辦公室旁邊的會議室,一張長桌子,用了三分之一,面對面擺了兩副餐具;王承斌交代周秘書入席相陪,于是又添了一副杯筷,王承試打橫坐了主位。
  菜不怎么好,酒卻很講究;有個很大的玻璃櫥,陳列著標箋五色繽紛,瓶子奇形怪狀的洋酒。
  “吳先生酒量怎么樣?”王承斌指著酒櫥說:“請你自己挑,別客气。”
  吳少霖酒量不坏,也很喜歡洋酒;但對洋酒的知識有限,平時喝的只是与“五月黃梅天”作成“無情對”的“三星白蘭地”,而且只知道“斧頭牌”,此時望著酒櫥,目迷五色,不知如何開口。
  幸而浙江紹興籍的周秘書,對洋酒也很內行;、看他為難的神情,便即問說:“吳先生喝淺酒,還是烈一點的?”
  “烈一點好了。”
  “那么是威士忌呢,還是白蘭地?”周秘書接著又說:“我看喝白蘭地吧!”
  “好,好!”
  于是周秘書打開櫥門,略一張望,取出來一瓶酒,晶瑩厚重的水晶瓶,瓶頸上還吊著一塊銅牌,光看華麗的外表,便知是名貴的佳釀。
  “這瓶酒以儲藏三十五年為號召,很不坏。”
  周秘書打開瓶塞,先例出少許,請吳少霖品嘗時;王承斌便問:“怎么樣?”
  “好!”吳少霖答得很坦率,“說實話,我不但是頭一口喝這么好的白蘭地;而且也是頭一次發現洋酒居然是這么醇。”
  “我這里洋酒很多。”王承斌轉臉對周秘書說:“你回頭多挑几瓶好酒,給吳先生送去。”
  “是!”周秘書間說:“吳先生住那家旅館?”
  “一下車先到協盛德軍裝局看朋友,還沒有找旅館呢?”
  “你給我招呼一下。”王承斌接口,交代周秘書。
  周秘書點點頭對吳少霖說:“督軍衙門在法國飯店有兩個長房間,還空著一個;回頭我送吳先生去。”
  吳少霖想了一下,覺得不妥,“不!”他說:“那一來容易讓人注意,我自己另找好了。”
  “這話倒也不錯。”王承斌認為他細心謹慎,更加放心了;轉臉說道:“周秘書,你找個比較不起眼的地方,安置吳先生。吳先生是楊總參議的代表,以后如何聯絡,回頭你跟吳先生好好研究一下,一切總以穩當為主。”
  楊總參議便是楊守霆,到這時候,周秘書才知道吳少霖的來頭不小;少不得也加了几分尊敬。
  酒喝到一半,王承斌告個便离席;周秘書便趁這時候,与吳少霖商量秘密聯絡的辦法,他給了吳少霖一個電話號碼,如有机密要事聯絡,打這個電話找“陳四爺”,留下話來,自能轉達。吳少霖當然也留下了他在北京的公、私兩個電話號碼。
  等他們話完,王承斌也回來了,手里拿著厚厚的一個大信封,以及一張支票;坐下來說道:“吳先生,我想勞你駕,到奉天去一趟,不知道行不行?”
  吳少霖請了五天假;到奉天去一趟,如果不須逗留,仍可如期銷假,當即答說:“要走,今天晚上就得走。不知道孝帥是何差遣。”
  “我有封信,想請你面交楊鄰葛;還要帶東西回來,你先看信。”
  信很簡單,只說“少霖兄來,詳情已悉。敬照尊意辦理,余請少霖兄面詳。”等他看完,王承斌又從大信封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密碼本來,有話交代。
  “吳先生,我想跟楊鄰葛交換一個密碼本。不過,請你說明白,除非十万火急的事,不必用這個本子直接聯絡;平常往來,仍舊請你代轉。”
  “是。”吳少霖心里明白,他這個密碼本是要到兩軍發生沖突時,才能使用;略想一想說道:“孝帥要跟楊總參議通信,當然可以交給我,用密碼代發;可是楊總參議有密電來,我要照轉,豈非也要有一個孝帥給我的密碼本,才能轉得過來。”
  “那太麻煩了,耽誤你的工夫;如果奉天有電報來,請你交給我的駐京辦事處好了。”
  “我看這樣好了,”周秘書接口說道:“奉天有電報,請吳先生打電話給我;我派人到指定地點去取。”
  “好!”吳少霖欣然答應,“這樣辦,既妥當,又方便。”
  “這是一點小意思。”王承斌遞出支票,“你別嫌少。”
  吳少霖當然不必客气,收了那張兩千元的支票答說:“謝謝!我盡快把楊總參議的密碼本帶回來交差。”
  “言重、言重!”王承斌拱拱手說。
  “我也不必下旅館了。”吳少霖看一看表說:“京奉路的夜快車,還有一個鐘頭到天津;我就從這里直接上車好了。”
  “那未免太辛苦了吧!”
  “一點都不!我一上車就睡,辛苦甚么?”
  其時局秘書已經站起身來,“我想‘包房’應該還有。”他說:“我先打電話給路局。”
  這得要找趙副官;此人正在他自己的辦公室煩悶地待命,一見周秘書赶緊迎上來招呼,正待探問吳少霖的動靜時,周秘書先開口了。
  “老趙,請你打電話給京奉路局,這一班北京來的車,留一間包房。”
  “喔,”趙副官急忙問說:“孝帥出關?”
  “不是。是吳先生;回頭還得勞駕送他上車。”
  趙副官大出意外,但只能喏喏連聲,不能多問吳少霖何以突然要去奉天?當下先打電話到路局,定好了包房;再找吳掌柜,電話一直追到侯家后的寶雞班才找著。
  “趙爺,”吳掌柜先開口催個:“你怎么還不陪了客人來?陪客都到齊了。”
  “吳先生馬上要到奉天,不能來了。”
  “那怎么辦?”吳掌柜知道這天的花費,已不能由趙副官出公帳,事已如此,只好放大方些,“好了,好了!算我請客;你快來吧!”
  “好:等我把吳先生送上車,馬上就來。”
  等吳掌柜放下電話,向陪客說明其事;言者無意,听者有心,其中有一個客人是四十五旅的軍需,名叫魏蔭中。是王維城的親信,生性机警,心想吳少霖一見了王承斌。立即便有奉天之行,而且迫不及待,連吃一頓花酒的工夫都沒有,可見得必是急要之事;再想到吳少霖是吳景濂的部屬,而“興城二伯”的關系,人所皆知。這几點情況聯系在一起研究,自然而然地產生這樣一個判斷:吳景濂与王承斌与奉系有勾結,而吳少霖是雙方的聯絡人。
  到第二天,魏蔭中悄悄向他的旅長密報;王維城亦以為然。于是王承斌与奉系暗通款曲的說法,在直系高級將領中秘密流傳,連吳佩孚都知道了。
  吳少霖為人經手所辦的事,都很順手;從奉天取了楊宇霆的密碼本回天津交差以后,又為廖衡辦妥了納寵之喜。此外還促成了一件喜事,借了兩千元給楊仲海,助他為大金子完債脫籍,隨之南下。
  由于有楊宇霆所贈的一筆存款;而王承斌又按月有五百元的津貼,他的日子過得很舒服;每天出入八大胡同,結識了好些場面上的朋友。不過,他在直系的勢力范圍之下,從事反直系的活動,擇交不能不謹慎。交情較深的朋友之一名叫于立言,是廣懋煤礦公司的經理;這家公司的老板段永彬,為段祺瑞族中的叔祖。所以吳少霖認為于立言可以放心結交;因為他跟皖系有淵源,在立場上自然而然地會傾向奉系。
  有一天周秘書來找吳少霖,“孝帥有封要緊信,想請你送到關外。”他說:“不過,不能坐火車走。王維城是天津鎮守使,最近以盤查奸究為名,在火車站派了大批密探,你的身分,他們多少有些耳聞。倘或釘上了你,偷走了那封信,關系极重。”
  “既然如此,還是以發密電為妥。”
  “沒有辦法打電報。老實奉告,孝帥是想換一個密碼本;所以來去都要謹慎。”
  “原來這樣子。”吳少霖想了一下說:“那就只有從海道走了。”
  “對。不過客輪上龍蛇混雜也要當心。”
  由于他這句話,使得吳少霖想起一個朋友,就是于文言;廣懋煤礦公司的生意做得很大,除了在深州附近開采以外,也經銷撫順的無煙白煤,運煤以海道為主,想來以廣懋的規模,一定有自己的運煤船,往來渤海各口岸,能搭他們的貨船,可保万無一失。
  廣懋的總公司在天津,打電話一問,說于立言人在北京;那就更方便了,他問周秘書:“孝帥希望我甚么時候走?”
  “當然,越快越好。”
  “好,我知道了。不過海道不比鐵路,來去要好几天,而且還得看船期;起碼要半個月的工夫,我先得請假,還不知道能准不能准?”
  “不准怎么辦?”
  “大概還不致于。”吳少霖又說:“真的不准,我辭職;那還能不准嗎?”
  “如果真要辭了職,少霖兄,以你的才干,還怕沒有人延攬嗎?”
  “這倒也是實話。”吳少霖點點頭說:“有好几處地方約我;若非貪圖國會不久薪,我也早就走了。”
  原來當時各衙門大都欠薪,號為“災官”;但有入息的衙門便不同了,大致以交通部為第一、財政部也不坏。不過國會是不欠薪的,因為議員領不到公費會鬧;國會職員沾議員的光,每月亦能如數領薪,只是日子有遲早而已。
  “好吧,少霖兄,我先回天津,等你辦妥當了;從速命駕。”
  “這樣,請你先耽擱一夜;晚上我請你在石頭胡同金桂堂喝酒;到那時,大概一切都有頭緒了。”
  “好!我在辦事處听信儿。”
  說完了分手;吳少霖便坐洋車到前門外廣懋分公司去訪于立言,直道來意,想搭他們公司的貨船到東北。
  “我們公司沒有船;運貨多托天津的北方船業公司。”
  “那末,就請老兄為我介紹北方。”
  “行!”于立言問:“你打算甚么時候走?”
  “越快越好。”
  “后天倒是有一班船,不知道有空艙位沒有?”
  “沒有關系。”吳少霖立即接口,“那怕跟水手擠一擠呢?貨船這么大,莫非打個地舖的地方都沒?”
  于立言原想安排他坐下一班船,听他這一說,無話可答;沉吟了好一會問道:“你要快不會坐火車?”
  “立言兄,我實在有不得已的原故——。”
  “那也不致于這么急啊!”于立言搶著開口。
  吳少霖心想,不說實話,便不是以誠待人;于立言當然亦不會替他設法。考慮了一下,決定話說一半。
  “實不相瞞,我是替人送一封信到關外;這封信很要緊,坐火車、坐客輪,都不安全,所以想搭貨輪。”
  于立言很注意地听完,隨即發問:“是替誰送信?‘大樹?’”
  吳少霖不知道“大樹”二字,意何所指?只搖著手說。“對不起!對不起!立言兄,我話只能說到這里。”
  “好吧!我也不必問了。北方后天晚上有一班船開營口;后天咱們在天津一塊儿吃飯,吃完了,我送你上船。”
  “好极,好极!承情之至。”吳少霖站起身來拱拱手說:“我不打攪了,准定后天下午在天津見。”
  接著,吳少霖轉往議院去辦理請假手續;秘書處管人事的課員姓朱,素有才子之稱,吳少霖触机想起,有件事正好請教。
  “老朱,我想跟你討教,甚么叫‘大樹’?”
  朱課員一愣,隨后問說:“是‘大樹將軍’不是?”
  “沒有將軍這兩個字,不過是指人,不錯。”
  “那就對了。‘大樹’指姓馮。”朱課員將后漢書上,馮异謙退不伐,諸將論功時。常是一個人坐在樹下,不顧爭論;軍中稱之為“大樹將軍”的典故,告訴了他。
  吳少霖心里在想,這“大樹”莫非指陸軍檢閱使兼十一師師長馮玉祥?如果真的是他,就更值得玩味了。于立言何以為猜測他是馮玉祥的使者,當然是為馮玉祥可能与奉軍有聯絡。
  細細想去,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馮玉樣在南苑辦了一個教導團,常請卸任的教育總長黃郛去演講,關系极其親密,而黃郛是國民党,与陳英士及革命軍的領導人,新任黃埔陸軍軍官學校蔣校長,是生死与共的异姓手足,孫、段、張既已結成以打倒直系為共同目標的三角聯盟,那末,由于黃郛的策動,促成馮玉祥与奉軍的聯絡,亦是情理中事。

         ※        ※         ※

  應約到了天津,吳少霖自王承斌手中,接到一個极大的信封;然后由于立言陪著吃了晚飯,上了北方航業公司的北京號貨輪。船長叫趙靜安,經于立言介紹后,招待得很周到;將船上四間客房中最好的一間,分配給他。
  半夜船開,一宿無話,第二天一早,趙靜安派人來請他去吃早餐;餐室中另有一客,年逾六十,打扮得极其朴素,開出口來,是合肥土話,不容易听得懂。原來此人就是段永彬。
  “幸會、幸會!立言兄跟我談過段老太爺——。”
  “不!吳先生,你這個稱呼万不敢當。”
  “應該的。”吳少霖說:“段總理國之大老;你老是段總理的氏親,我們做晚輩的,當然應該尊稱你為段老太爺。”
  由于吳少霖的嘴很甜,段永彬對他深具好感,旅途無事,整日傾談。段永彬是個很老實的生意人,有甚么說甚么;而況吳少霖并不諱言,此行是去看楊守霆,彼此目的相同,那就不但同舟,而且也是同志,談話就更少顧忌。
  “段老太爺,你看奉直雙方,打不打得起來?”吳少霖故意這樣問說。
  “非打不可。”
  “如果打起來,你老看那方面的胜算比較大?”
  “這很難說。論勢力是真系大,不過,是不是都肯替曹三爺賣命。愿意不愿意都听吳子玉的指揮,那就誰都不知道了。”
  “你老說得是。”吳少霖趁机打听馮玉祥,“听說馮煥章跟吳子玉不和?”
  “這還在其次。”段永彬想了一下說。“曹三爺有個李六在身邊;我看比慈禧太后寵皮硝李更坏事。”
  “皮硝李”是李蓮英的外號;李六便是李彥青。將此二李相提并論,吳少霖覺得很有趣;即問道:“李六在曹三爺身邊,怎么會坏事呢?”
  “這李六的別號,跟張少帥一樣,也叫漢卿;馮煥章當著人稱他‘李漢老’;背后管他叫‘兔崽子’,常說:‘總有一天斃了這個兔崽子!’”
  “恨得這么毒!”趁他停下來的空隙,吳少霖問了一句:“為甚么?”
  “還不是為了錢。直軍二十五個師,軍餉平均每師扣兩万;不扣的——。”
  不扣的只有吳子玉的第三師;曹老七曹瑛的第二十六師。但李彥青自定額數為每月五十万;兩師不扣,便不足額,所以有的師便須多扣,馮玉祥的第十一師,每月被扣的就不止兩万。
  “最近還有件事,惹得馮煥章寒心了。”段永彬又說:“直系新近買了一批槍炮——”
  這批槍炮購自意大利,有新式的俾士尼步槍,大口徑的野戰炮;陸軍部分配時,自然以吳佩孚的嫡系部隊為优先,第十一師獨告向隅。馮玉祥派他的總參議蔣鴻退去見陸軍總長陸錦接洽,不得要領;只好直接呈文公府,曹錕批准發步槍三千支、野戰炮十八門,還有几百万發子彈。馮玉祥的部隊,向來人多槍少,得以補充這批槍械,對增強實力,關系极大;因而槍械尚未到手,士气已經大振。
  孰知一次去領、兩次去領;蔣鴻遇總是垂頭喪气,空手而回。馮玉祥大為心煩,一天召集幕僚會議,一談到這件事,有的閉口不答腔;有的顧而言他,馮玉祥真的忍不住,發了脾气。
  “到底怎么啦?”他問蔣鴻遇,“有大總統親筆批的公事,你還領不到;你辦的什么事?”
  “先前我怕你生气,不敢跟你說;現在可不能不說了。”蔣鴻遇拇指、食指相接,比成一個圓圈說:“症結所在,就是這個。”
  “誰要錢?”
  “還不是李六那個兔崽子;軍械耀歸他管,不送錢進去,說什么也領不出東西來的。”
  “那,”馮玉祥問:“要多少呢?”
  “至少得十万”
  馮玉祥倒吸一口冷气,只是發愣不作聲;于是軍需處長賈玉璋開口了。
  “只要檢閱使答應,我可以想辦法。”他說,“我留了一點錢在那里、离十万的數目少得有限,湊一湊總可以湊足。不管怎么樣,先把槍領了下來再說。”
  賈玉璋湊足十万現款,當天下午四點鐘派人從李彥青的門路送進去;六點鐘就接到他的電話。恰好接在馮玉祥手里。
  “是馮檢閱使不是?”
  “是啊!你那位?”
  “我是彥青吶!大總統批給你的槍炮,我早就預留好了;怎么不來領哪?”
  “好,好!馬上來,馬上來。”放下電話,馮玉祥罵道:“好兔崽子,擱著你的,等著我的,總有一天剝了你的皮!”
  吳少霖听他談馮玉祥的故事,娓娓言來,如數家珍,心里不免奇怪,他不是軍政界中人,何以如此熟悉軍閥的內幕。因而慢慢套問,越談越深,大有發現。
  原來段祺瑞自直皖之戰慘敗后,積极聯絡各方,准備一拳打倒直系;在他左右的親信,分為兩派,一派以他的內弟吳光新為主,稱為“國舅派”,一派以他的長子段宏業為主,稱為“太子派”。前者主張聯奉;而后者主張收買馮玉樣,居間聯絡的人,叫賈德耀,原籍安徽合肥,寄籍山西,日本士官學校第三期出身,做過保定軍官學校校長,是馮玉祥的拜把兄弟。段祺瑞對兩派的主張,兼容并包;但收買馮玉祥要錢——馮玉祥所部軍官的眷屬,大都住在北京:“長安居,大不易”,而十一師的餉,又經常被克扣,所以馮玉祥要錢,亦是迫不得已之事。
  但段祺瑞沒有錢,擴充皖系的實力,組織“參戰軍”,以及馬厂起義,打敗張勳的“辮子軍”,都靠曹汝霖的“西原借款”,以及他跟日本方面的深厚關系,向正金銀行調動支應。如今不在台上,借外債亦有困難,所以唯一的辦法是“乞諸其怜而与之”,靠張作霖的支持。
  張作霖接濟段祺瑞,已經有過兩次,都是由于立言經手,因為于立言跟楊宇霆是舊交;第一次是八十万元;第二次是四十万元,都由奉天正金銀行開出匯票,至天津正金銀行兌款。這一回段永彬到奉天,從語气中听得出來,也是代表段祺瑞去接頭,要求第三次經濟支援,而且所望似乎甚奢。
  吳少霖心想,這是直奉第二次開仗的前奏;因為要士兵用命,自然要先發“恩餉”,看樣子奉軍間接收買馮玉祥,已經成功了。
  在奉天順順利利地達成了任務,吳少霖仍舊坐“北京號”貨輪回天津;這一回未与段永彬同行,他還逗留在沈陽。
  但就在吳少霖回到天津的那天,王承斌遭遇了一次沉重的打擊。原來王承斌与王維城的沖突,日趨尖銳,終于表面化了,雙方都告狀告到吳佩孚那里。王維城告王承斌种种迫害;王承斌告王維城擅离職守,不听指揮,并以辭職為要協。吳佩孚在王維城信上批了四個大字:“稍候一候”;對王承斌的批字,多了一個字:“我自有辦法。”
  吳佩孚是甚么辦法呢?他抓住了王承斌的一個疏忽;當徐世昌垮台后,直系首先提出擁護蔡元洪复任,此舉在以恢复舊法統為名,拆廣東非常國會的台,各方因為黎元洪革命首義,為人和平,在此扰攘不安之際,不失為事實上可以承認為的元首。而黎元洪則以“廢督裁兵”為复任的條件,此一號召。深符民意,各省軍閥,不敢公然反對,紛紛通電,表示贊成,但事實上誰也不愿放棄兵權,因而“變形易貌”,換湯不換藥,所謂“廢督”,只是將某省督軍這個職稱,改稱為“督理某省軍務善后事宜”,而簡稱仍是“督軍”。吳佩孚為了統一兵權,乘此机會,提出“督理軍務善后事宜”而兼任師長者,必須解除師長一職,這才是以身作則來善后。
  王承斌事先考慮到吳佩孚曾有過此主張,貿貿然請辭,在吳佩孚正中下怀,下令照准,以王維城繼任。而且將計就計,趁此解除了河南督軍張福來的第二十四師師長;河北督軍蕭耀南的第二十五師師長的兼職。還預備解除山東督軍鄭士琦的第五師師長時,鄭士琦表示宁愿降階,辭去督軍一不放棄師長,只好仍听其舊。
  王承斌得此弄巧成拙的結果,內心憤怒,由天津進京,面見曹錕,要辭直隸督軍;王承斌當然不便明言師長被奪之故,只說情緒不佳。曹錕當然也知道他的情緒何以不佳;拍拍他的肩說:“老弟,要不干,大家都不干。”
  經此撫慰,王承斌將對直系的不滿,縮小為對吳佩單個人的怨恨。“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最要緊的是形跡千万不能泄露。但對王維城,仍可以巡間副使的身分,加以節制;首先二十三師的餉,由巡間使署十六師的秘書長,借曹七的努力為胞弟撐腰,以致于“打官司”打到公府:曹錕親自出面調停,二十三師的餉,由公府直接撥發,這一來造成了李彥青的机會,十四万一個月的餉,多扣兩万,每月只得一個整數;此計极妙,除了多一筆收入以外,還無异向王承斌表示:“過去只扣兩万,是賣你的面子;既然你不當師長了,犯不著便宜王維城。”在王承斌,鬧了半天,多少也給王維城找了點麻煩;心里那口气也平了些。
  接下來,內閣出現了政潮,總理孫寶琦与財政總長王克敏,雖同為杭州小同鄉,且是多年世交,但為了“金佛郎”案的主張不同,形成了嚴重的對立,無法共事了。
  “金佛郎案”起于歐戰結束以后,法國政府照會中國政府愿意仿照美國的辦法,退還一部分庚子賠款,充作中法實業銀行复業,以及兩國文化教育交流的經費。但中國付予法國的賠款,須照金佛郎內所含純金數量,折合外匯計算。依照當時八國聯軍結束時,所訂的和約,并未規定對法賠款須依金佛郎計算,而且法國的幣制為盧金本位,本無金佛郎其物,而歐戰以后,法國佛郎大跌,照現值計算,中國只須往年一半的銀兩,即足清償法國應收的賠款,所以用金佛郎計算,連小學生都知道中國會吃大虧,所以國會及工商界紛紛表示反對。
  但法國所下的釣餌,對當時軍政界的要人,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因為民國二年創立,法方出資三分之二;中國出資三分之一而合辦的中法實業銀行,吸收軍政要人的存款甚多,而該行因投机失敗,于民國十年倒閉,存戶血本無歸;如果能夠复業,法國以部分庚子賠款,擔保發行一种五厘美金債票,換回存戶的空頭債權憑證,實不大妙。加以主事者對條約不大明了,受法方及奔走者的蒙蔽,自落陷阱,交涉非常棘手;但國會及社會反對的聲浪,非常強烈,以致兩年來一直懸而未決。
  及至王克敏當了孫內閣的財政總長,積极謀求此案的通過,原因有二:第一、他在民國六年第一次擔任王士珍內閣的財政總長時,自兼中國銀行、中法實業銀行的總裁,當然希望中法能夠复業。
  第二是庚子賠款向由海關就所收稅款,直接撥付各國,余款方交中國政府;這筆公款稱為“國余”,向為中國政府的一項重要收入。自金佛郎案發生后,法國公使傅樂猷策動辛丑和約簽字國,函請總稅務司英人安格聯,扣留“關余”不發,為數已有一千多万元,王克敏希望金佛郎案解決后,便可取得這筆關余,以解燃眉之急。
  但是,如照法國的要求,中國至少要損失六千万元;以將來的“關余”六千万換眼前的現款一千余万,無异飲鴆止渴,所以孫寶琦堅決不同意。
  最后,像王承斌跟王維城一樣,孫、王二人都提出了辭呈。曹錕必須有所抉擇,大感為難。
  為了爭取支持,孫寶琦特請浙江同鄉餐敘,被邀的杭州人有代理過國務總理的汪大燮、當過教育總長的湯爾和黃郛;此外有徐世昌的內閣總理、嘉善籍的錢能訓、袁世凱時代的司法總長、湖州的章宗祥;浙東有安福系大將、曾任財政總長的鎮海李思浩、汪大燮的外交總長,奉化工正廷,以及兩個紹興人,民國第一任教育總長,現為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与梁士詒內閣的財政總長張弧。這些人都是隨時可以去見大總統曹錕,陳述時事意見的。
  孫寶琦的說法是,應以鄉譽為重,如果接受了法國的要求,國庫損失五、六千万,“在浙江人當總理;又是浙江人當財政總長的內閣中,辦了這件案子,我們浙江人要給天下罵死了!”他提出希望:“我想請大家勸勸王叔魯,不要冒這個天下的大不韙。”
  大家都以為然,惟獨張弧默不作聲,此人字岱杉,以鹽務起家,与王克敏臭味相投,同以豪賭聞名于北京政界。孫寶琦見他不開口,便指名相詢。”
  “岱杉,你以為如何?”
  “慕老,”孫寶琦字慕韓;張弧這樣勸他:“你不要辭!大家都是同鄉,你同敘魯更是兩代的交情,有話盡管慢慢商量。”
  “商量過好几次,商量不通,為之奈何?”
  “真是為之奈何!”張弧在心里說:“我看你是自討沒趣。”
  原來張弧深知王克敏得力于“賢內助”——小阿鳳;与孫寶琦之爭,會占上風。這天小阿鳳本約了張弧陪李彥青去打牌;只以孫寶琦邀宴,不能不到,派他的姨太太,也是出身青樓的湘云老四作了代表。
  牌局本來還約了潘复,他是山東濟宁人,字馨航,署理過財政總長,是個紈褲政客;亦是王克敏与張弧的賭友。這天臨時有急事不能來;三缺一的局面,一時又找不到牌搭子,李彥青便說:“三嫂湊一腳吧!”
  “王克敏行三;小阿鳳是扶正了的,所以李彥青稱她三嫂,“我跟三爺一起上場,不大合适吧?”她說:“等我再打電話來找。”
  “怕甚么?我不怕你們夫婦抬我的轎子。”李彥青看一看表說:“三點多了,等找到人天都黑了。來,來,坐下來扳位。”
  湘云老四打骰子扳位,王克敏与李彥青對坐,他的下家是小阿鳳,上家湘云老四;這兩個人的手都很白,指甲都染得鮮紅奪目,李彥青洗牌時,雙手大開大合,有意無意地拿她們的手,左摸一把、右摸一把,樂不可支。
  王克敏戴了一副墨晶眼鏡,也不知他看見了他的動作沒有?不過在牌上很用心是看得出來的:三圈牌不到,籌碼中已多了三個“大牛”,一個五万,贏了十五万以上了。
  第四圈開頭,湘云老四的庄;她是照“宁波麻將”的打法,第一張出北風,上家王克敏叫“碰”;實在是開杠;杠頭上摸一張紅中,又開暗杠。
  “三爺的手气真不得了!”大輸家的湘云老四說:“北風圈風,座風兩翻;紅中一翻,三翻;明杠、暗杠一共四十八和,翻上三翻,台面上就是三百八十四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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