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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黃昏時分,阿狗、岡本,還有張怀到了平湖縣監獄后面的那家小客棧。三個人的打扮不同,阿狗和張怀,頭戴紅氈帽,身穿皂布袍,腳下是鐵尖快靴,冒充解差;假扮犯人的自然是岡本,蓬首垢面,一副倒楣樣子。一進柜房,他就被連手銬帶鏈子,鎖在柱子上。
  “兩位上差哪里來?”掌柜的親自來招呼道勞:“辛苦、辛苦,請坐,喝碗便茶。”
  “不必費心了!”阿狗問道:“最后面的屋子,找兩間。”
  “這,”掌柜滿面陪笑地說,“這可對不住了!小店客滿——”
  一語未畢,張怀不耐煩地說:“客滿也得找!”
  說著,他假裝探手撩衣襟到腰包去取什么東西,將腿一抬,擱在桌上,快靴中白刃隱現,將掌柜的臉都嚇白了。
  “我找,我找!”掌柜喊道:“朱小八,快看看去,哪間屋子空?”
  “慢、慢!”阿狗拉住他的胳膊,和顏悅色地說:“掌柜,我有話。”
  “是!你老請說。”
  “這是個緊要人犯。”阿狗放低了聲音:“倭人派來的奸細。上頭一再交代:不必請地方衙門寄押,住店要隱秘,為的是倭人鬼計多端,大家雜七雜八住在一起,保不定有什么机密偷傳出去。所以,掌柜,無論如何要請你幫忙,在最后面找兩間房;兩間沒有,一間也可以。”
  “是!”掌柜亦能硬著頭皮答應:“我去商量看。”
  “對,對!商量。”阿狗擺出很通人情的樣子,“花錢住店,先來先住。我們雖說是緊要差使,也沒有硬攆人家的道理。掌柜,請你去軟商量;真的商量不通,我們再想別法。”
  由于阿狗是如此和普通達,掌柜的大為感動,慨然答道:“我照你老的意思,商量得通最好;万一不行,我把我柜房后面自己的那一間,騰給你們。”
  “那就再好不過了,多謝,多謝!”
  掌柜的去不多時,笑嘻嘻地走了回來。商量通了!有兩個客人,為了想赶到乍浦,趁倭人上船回國,看看有什么買賣好做,愿意讓屋,好星夜攢程——當然,這是阿狗預料到的結果,原來那兩個客人也是自己人。只為押解人犯,從來過店住店,無店找地保,向來沒有預先訂房的道理,所以特意串這一出把戲,遮人耳目。
  那兩間屋子在一個跨院里,隔著一個大天井,南北各三間。南面的三間,緊靠監獄后牆。其中一間,掌柜用來堆置雜物;兩間客房為阿狗一行所占,旁無閒雜,行事方便,張怀和岡本都很滿意。
  吃罷晚飯,天色已黑,阿狗是早就看好了的,將一架梯子,從夾弄中掮了出來,悄悄擱在堆雜物的那間屋子前面,隨即回屋,跟岡本同榻。
  睡了一覺,醒來听隔牆監獄中,正打二更。阿狗便不再睡,但也不曾起床,一個人將整個行動的步驟默想了一遍,捱到三更將近,先推醒岡本,再敲敲板壁;張怀也早就醒了,披衣起床,摸黑到隔室會齊。
  三個人扎束停當,靜坐等待。听監獄中“切察、切察、康;切察、切察、康、康!”三更敲過,梆鑼聲遠。阿狗拉一拉兩人的衣服,拔開門閂,溜了出去。
  因為一直在黑里頭坐,目光格外敏銳,阿狗四下張望了一周,看清楚沒有人,方始上梯。一個接一個登上屋頂,离監獄的圍牆有兩丈多高,阿狗取出一具系著長繩的小鐵錨,看准了往上一拋,鉤住牆頭圍拉緊,讓岡本先攀緣而上;因為他的臂力好,先上了牆,就可以將其余兩人汲引上去,省事省力多了。
  三個人都上了牆,先伏著不動,細看監獄內部的形勢。牆下是一道夾弄,由北而南共是三幢屋子,中間用有棚的過道連接,居高看去,是整整的一個“王”字形。
  “看到沒有?”阿狗用倭語向岡本說,“第二幢東面最末尾那間屋子。”
  岡本當然看到了,因為有明顯的標記,“亮著燈的那一間?”他問。
  “對!徐君就在那里,他是受优待的,所以半夜還有燈火可用。”
  “好!”岡本躍躍欲試地亮出倭刀,“該動手了!”
  “岡本君,”阿狗提醒他說,“你記得我們商量好的宗旨?”
  預先定規的宗旨是:力奪不如智取。因為一有殺傷,就會惊動許多人,形成阻撓。岡本懂得他的意思,提醒實在是告誡,點點頭將倭刀插入皮鞘。
  “老張,”由于岡本不懂中國話,所以阿狗便明白叮囑了:“記住,別讓岡本傷人!”
  “是了!”
  張怀說完,攀繩滑落,第二個岡本,第三個阿狗。都彎著腰,放輕腳步,蛇行向前。走不多遠,發現一條人影,在前的阿狗,急忙縮身,將手一攔,躲向牆角。
  這是入夜巡邏的獄卒,早就受了囑咐,也早就發現了他們三人的蹤跡;走得近了,裝作未見,昂首揚長而過,只“噗”的一聲,一口痰吐在地上。
  這是個暗號,阿狗和張怀都明白,兩人拉一拉手,取得默契,然后輕輕地竄了出去,掩到那人背后,張怀用右手從背后抱過去,左手很快地掩住他的嘴。阿狗踏上兩步,捉住那人在掙扎著的手,取個麻核桃塞在他嘴里,張怀便抽出繩子來縛住。兩個服侍一個,綽綽有余;將那人捆結實了,拖到牆角一丟。岡本拍拍阿狗的肩,顯然的,是贊許他干得干淨俐落。
  于是,三個人直奔第二幢東面末端。這間屋子只有北面有道小窗,用拇指粗的鐵條編成十字格子。三個人先蹲在窗下,看清四面無人,方始直扑腰來,從鐵柵向里望,只見一燈如豆,南牆一張土炕,有個人面里而臥,看背影是徐海。“你來!”阿狗向岡本說。
  原來岡本有手絕技,善使飛刀,准頭极好。此時將預先藏在身邊的一把极利的鋼銼取了出來,另有一張紙,插向鋼銼;准備停當,岡本退后兩步,食拇兩指,撮著銼柄,看准部位,使勁往里一扔,那把鋼銼正釘在徐海頭部附近的土牆上。
  最怕他不醒——實是有意做作,阿狗另外拋進一塊小石子去,打在徐海背上。這樣,便真的睡著了,也得被吵醒。徐海頭一擺動,發現了鋼銼,霍然而起,裝出惊异的表情,然后拔下鋼銼,細看紙上所寫。一面看,一面流露出惊喜交集的神態。看完,急急奔到窗前。
  “兄弟!”他輕輕喊。
  阿狗一探頭,出現在窗口,撮兩指在唇上,作個禁聲的手勢,然后輕問一句:“洪東岡在哪里?”
  徐海先不答他的話,只問:“你們來了几個人?”
  “三個。我,張怀,”阿狗答說,“還有岡本。”
  “都說好了?”
  “說好了。不過,洪東岡有點麻煩,好在羅師爺答應做了再說。能夠把他弄出來,以后的事,有羅師爺擔待。”
  徐海略想一想說:“不要緊!我跟他談過了。先弄我出來。不過這個法子不行!”
  出來的方法,在紙上已經寫明白了,是用鋼銼鋸斷鐵柵;阿狗不明白何以此法不行,便即問道:“另外有什么法子?”
  “鋼銼鋸鐵有聲音,也太慢,我從天窗出去。”徐海向后一指,“拉天窗的繩子在后面。”
  阿狗抬頭看了一下,屋頂上有塊蓋得很嚴的活絡木板,尺寸不大,拉開了可以讓徐海鑽得出去,便欣然點頭,直往后面奔去。
  岡本不明究竟,少不得探問:“他是做什么?”
  “去開天窗!”張怀指著屋頂說。
  “原來,”岡本失聲說道:“徐君早就打算好了,看起來是事先有安排的。”
  話中有著怀疑的意味,張怀相當不安。他雖不知道徐海最后的任務,但這是一出戲,他是听阿狗說過的。要瞞岡本,他也知道,徐海的理由,是怕將來葉麻等人的部下會有疑問,特意找岡本做個見證。如今岡本先起疑心,不能不設詞掩飾。
  “當然,是徐君從這里帶信出去,說買通了一兩個人,我們才敢動手。不然,邀了你來,豈不是害了你!”
  岡本听得這樣解釋,點點頭說:“很好!事情有把握了。”
  看樣子掩飾得不坏,張怀放了一半心,抬眼往里看去,只見徐海已將一張很結實的雜木桌,移到中間,輕輕一躍,上桌仰望著。
  天窗開啟了,約莫二尺五見方的一個方孔。徐海看看上面,又看看腳下,然后伸手試了兩下,驀地里往上一拔,右手剛剛攀住方孔邊緣。
  身手异常矯捷,岡本不由得暗暗佩服。這時候,阿狗已回到前面,向窗內望了一眼,見徐海已經成功了一半,便將他們兩人往后一拉,站遠了才能看得見徐海由屋頂下地的方向。
  是由后面下來的。因為只有后面才有從檐溜接水的粗竹管,徐海抱住竹管,很小心地下滑,离地約莫丈把高低,飛身一躍,著地無聲。逃出鐵窗是如此方便,岡本又有些不信頗為真的感覺了。
  “跟我來!”
  徐海說了這一句,轉往前面,伏身往西走去,其余的人緊緊跟著。走到中途,徐海停住了腳,回身有話說。
  “前面那間屋子是值班禁子的住處。”徐海低聲向阿狗說:“我去其他出來,你們在后面下手!”
  囑咐過了,徐海領頭先走,掩至窗下,阿狗悄悄伸頭,舐奇了一塊窗紙,從洞隙中望進去,只見值班的禁子老黃,正在燈下獨酌。地上一領草席,有人攤被而臥,鼻息如雷,他知道,這是徐海臨時想出來的一招,事先沒有接過頭,處理不當,打草惊蛇,會破坏全局,因而加了几分小心,在朦朧微月之中,盡力追隨徐海,亦步亦趨,絲毫不敢疏忽。
  走到門口,他將背往門旁牆上一貼,張怀跟岡本亦复如此。部署妥當,徐海變了一個聲音喊道:“老黃、老黃,開門!”
  “是小朱嗎?”老黃在里面問,“干什么?”
  “地字七號,發急病,樣子不對,只怕挨不到天亮,你老看看去。”
  “什么病?”老黃一面說,一面听得出他已起身往外走了。徐海將身子往旁邊一縮,口中答道:“气喘病!”
  “我去看。”
  “看”字出口,門已“呀”地開啟,徐海突然閃出來,用自己的聲音說一句:“是我,徐海!”
  這是騙老黃轉臉去看,同時料定他必然惊愕,就會想不起后顧之憂。阿狗是早有准備的,一躍上前,腳步未停,已拿原來鎖岡本的手銬,在他后腦杓上砸了下去。老黃連個“啊唷”都沒有喊出口,人已往前倒去。
  等徐海一把將老黃抱住,阿狗已弄個麻核桃塞在他嘴里,輕聲向張怀說:“找根棍子來!
  棍子沒有,卻有打犯人的板子,等張怀進屋取了一條來,徐海和阿狗已將老黃放倒在地,靠牆而坐,是諸葛亮草堂睡足、抱膝長吟的姿態,不過雙手已經銬住;阿狗拿那條板子從他膝彎底下穿過去,格住雙臂,成了一道閂,雙股、雙足、雙膝、雙臂,四處不能著力,直教他動彈不得。不過蜷足箕踞,亦不難受;這是一种很“王道”的拘禁之法。
  “我去找鑰匙。”
  說得這一句,徐海疾步進屋,環視四周,刑具挂滿了三面牆上。靠門那一面,伸手可及之處,一個大鐵環串滿了鑰匙。徐海一探而得,在燈下很快地檢點一遍,找到所要的一把,捏在手中,走出門外。
  阿狗、張怀和岡本立即圍了上來,徐海問道:“怎么走法?”
  阿狗應聲而答:“先文后武!”
  “先文后武”的意思很容易明白,能悄悄溜走最好,不到万不得已,不必動武。于是徐海手指一指說:“跟著我!”
  自此便全由徐海指揮了。疾趨西首,開鎖先放出洪東岡,穿過一片菜畦,折往東北角,見有一道小小的木門,阿狗首先站住了腳,估量是不是一腳踢得開這道門?
  于是徐海入室,匆匆環視;直趨北面,從牆上摘下一串用鐵環貫聯的鑰匙,拉開鐵環,將所有的鑰匙都倒在桌上,細心而迅速地檢點著,找到兩個,捏在手中,疾步出室。
  “我去放老洪,你們在西北角上的后門等我。喏,”他將一把鑰匙遞給阿狗:“小心,別掉了!”
  阿狗接過鑰匙,招一招手与張怀、岡本直趨西北角,打開了木柵門,向張怀問道:“你知道在哪里等我們嗎?”
  “知道。出了東門,在平湖東南的華嚴寺等你們。”
  “對!我想我們在天亮以前,會赶得到。”
  這不是絕對肯定之詞,張怀少不得要問一句:“天亮之前赶不到呢?人來人往,看見了不方便。”
  整個計划,張怀大致是了解的。唯有徐海“逃”出平湖以后的行蹤,必須保密。阿狗的意思本待到了華嚴寺,再看張怀与洪東岡的動向,設法分道揚鑣。現在听他這一問,覺得索性在此時說定了,反倒省事。
  “是的。要早早避開為妙。”阿狗問道:“你跟你們頭儿,預備躲到哪里?”
  “平湖不方便。總要遮遮耳目、避避風頭。我想往北走,到了川沙再說。”
  “好!那,你們就看情形吧!或者早點走,不必等我也可以。不過你關照我們頭儿,一定要在那里等我;不然,失散了,是個麻煩。”阿狗又說:“這里的情勢怎么樣,我會派人到川沙去通知;說不定,我跟我們頭儿也會到川沙去。”
  說到這里,只見東南奔來兩條黑影,不用說,是徐海和洪東岡。但定睛細看,黑影不止兩條。阿狗心知緊要關頭快到了。
  果然,有人大喊:“快攔呀!走人囉!”
  這一喊,立即引起騷動;阿狗故意頓一頓足,用倭語向岡本說:“可惜,差了半步棋1!”
  “不要緊!”岡本刷地拔出倭刀,“我們迎上去,替他們斷后。”
  “對!不但斷后,還要把那些人引開去。”
  說罷,阿狗手舞鐵尺,飛奔而前;讓過徐海和洪東岡,直向人叢中扑去,岡本緊緊跟著,很快地就被包圍了。
  這是做好的圈套,只要困住岡本和阿狗,好讓張怀陪著徐、洪二人逃生。因此,人數雖多,卻不濟事,而岡本那把倭刀又很得力,硬接硬砍,一下子削斷一枝花槍兩把刀,這一來,對方就似乎更不敢進逼了。
  進逼雖不敢,退卻也還不到時候,否則便顯得假了。阿狗雖知是在做戲,卻很賣力;与岡本背對背力戰,滾過來、滾過去,纏斗不懈。看看時候与位置都差不多了,用倭語大嚷一聲:“硬闖!”
  這一嚷也是給對方信號,有意無意,松開西北一角,等岡本白刃如瘋地卷過來,略一接手,裝作不敵,敗下陣去。
  “你快走!”岡本大喊。
  阿狗依言突圍而出,岡本使刀狂揮亂舞,先往前逼,然后猛然轉身,撒腿就跑。等他搶出柵門,阿狗已有准備,將條鐵鏈子先就套在一邊柵門的拉環上,此時順手將另一邊門拉上,鐵鏈子一套一繞,從外鎖住了柵門。
  “跟我來!”阿狗的神態顯得很從容,“他們要打開那道門,得費點事,不必急!”
  話雖如此,走得還是很快。左彎右繞地,由小路來到了水東門——水門禁止船只出入;但柵門下方因為深秋水淺,有著兩尺多的空隙,所以泅水而過,毫無困難。岡本和阿狗都深諳水性,且有极壯的体格,因而便不肯弄濕衣衫,各卸外衣打成一個包裹,赤身露体地舉著包裹涉水而過。出水門上岸,拿汗巾擦干淨身子,著衣往東南而去。
  “累了吧?”阿狗含笑相問。
  “累倒不累,餓了!”
  “你看,前面有燈火,我猜是豆腐店。我帶你去找東西吃。你別開口,也不要帶刀進店。”
  岡本如言照辦,走近豆腐店,先將倭刀藏在竹林中,然后跟著阿狗去叩門。
  應門的是一個中年漢子,阿狗先陪笑說道:“老板,生意興隆。我們赶夜路赶得又饑又餓,想買碗豆漿吃。”
  “說啥買?盡吃就是!”那中年漢子深深看了岡本一眼。
  阿狗道了謝,踏進門去,倚著柜台向里望著,只見白霧騰騰,水气迷漫;還開著一口大油鍋,在炸油豆腐,不由得就咽了口唾沫。
  “老板!”他取一小塊銀子,放在柜台上,“油豆腐真香,我們多買點吃!”
  這不是討碗豆漿吃,而是一注買賣。那中年漢子便喊:“阿毛娘,你好了沒有。有客人來吃點心。”
  “來了!”室內應聲而答,出來一個三十不到的婦人,頭光面滑,身材楚楚,一雙靈活的眼睛向客人瞟了一眼,然后庄容問道:“客人想吃啥?”
  “隨便,隨便!只要解饞解渴就好。”
  阿毛娘點點頭,轉身入內,几步路走得非常俏皮。阿狗心想,這才真不愧“豆腐西施”之稱。念頭甫動,突又警覺;岡本是個色鬼,別惹出事來,赶快吃完了走路。
  不一會捧來一個托盤,兩大碗豆漿,另外有一碟醬油。放下托盤,深深看了岡本一眼,一扭身子走了。
  阿狗轉身去看岡本,只見他眼都直了。急忙遮住他的視線,順便拿肘彎撞了他一下,示意收斂。
  兩人倚著柜台,大吃大喝;岡本已有警覺,只是低著頭,不敢邪視。奇怪的是阿毛娘,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盡自從帳桌上瞟了過來。阿狗不免心疑,亦就跟她一樣,不斷地回頭看著。
  他看清楚了,她的眼色中絕無絲毫勾引的意思;相反地,多少含著敵意,至少亦可說是保持著很高的警戒。
  她也看清楚了,他的眼色中隱隱含著一股正气,他這樣看,并不是她的顏色動人,有何邪惡的意圖,只是感到困惑而已。
  由于這樣的了解,她決定跟他打個交道。這不須跟丈夫商量,她比丈夫能干,是一家之主。打定主意,隨即數了几個銅錢,走到柜台后面向阿狗問道:“客人還要不要添點東西?”
  “我不要了。”
  “這位客人呢。”她指的是岡本,見他無所反應,越發覺得有把握了。
  “喔,”阿狗几乎要用倭語代為翻譯,話到口邊,才想走向岡本一開口便露了馬腳,便即答道:“給他再來一盤油豆腐。”
  阿毛娘便即取了一盤油豆腐來,將手中的銅錢取回三文,還剩下八個,放在阿狗面前,說一聲:“找頭。”
  “不必找了。”
  阿毛娘不答他的話,看一看岡本,輕聲問道:“他是倭人?”
  阿狗一惊,脫口相問:“你怎么知道?”
  話說了出來,才發覺自己上了當,她也許是詐問一問,自己這樣回答,等于作了肯定的答复。誰知他想得還是不對,阿毛娘并非詐問。
  “他那雙腳擺在那里,我早就看清楚了。”阿毛娘說,“倭人的大腳指頭跟第二個腳指是楂開的。”
  由于倭人木屐构造的不同,腳上确有這樣一個特征。阿狗見有真贓實据,無可抵賴,便點點頭問:“老板娘,你問這個干什么?”
  “我勸你早早帶他走。今天是‘卯期’,由這里經過,到縣衙門去‘應卯’的公人很多,常常進來吃碗熱豆漿。遇見了不方便。”
  這是好意。但面對面交談,他對她看得更清楚,覺得她冷靜得不但异乎尋常婦道人家,就是須眉男子也沒有几個能似她這般觀察入微、從容應付的!因而反有些怀疑。
  “是為誰方便?”他有意試探,“是為我們,還是你們怕連累?”
  “不是怕連累,是怕麻煩。這些日子查倭人查得很緊,還出了花紅賞格在那里。”
  這一說阿狗不敢掉以輕心了。道過謝,催岡本匆匆吃完,出店往竹林中去取倭刀。
  “怎么?”岡本帶著些詭秘的神情問:“你跟那婦人談得很投机。是不是?”
  阿狗靈机一動,覺得很可以利用這個机會,嚇他一嚇;順勢先把他送走,使得徐海的行蹤,更遮蓋得風雨不透。
  于是他拉一拉岡本,在隱僻之處坐下,悄悄說道:“有件事,我不能不告訴你,你的身分,讓那婦人識奇了!”
  “喔,”岡本是恍然有悟的神气,“我也覺得那婦人的一雙眼很深沉!她是怎么識奇的呢?”
  “這個!”阿狗指指他的大腳指。
  “好尖利的眼睛。”岡本問說:“識破了又如何?”
  “她勸我們快逃。說官府已懸了賞格,查緝你們倭人。”
  岡本勃然變色,“真有這話?”他很認真地問。
  “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么,你現在預備怎么辦呢?”
  “我本來的意思,是先設法安置徐君,再送你回桐鄉,現在我要變動一下,先送你回桐鄉。你的安全要緊,徐君晚個一天半天再處置,也還不礙。”
  岡本想了一下,重重地說一聲:“不!不是這么做法!”
  阿狗微感詫异地問:“你有更好的辦法?”
  “是不得已的辦法!我想,那婦人敢跟你說這話,就是個不可輕忽的人,我料她會去報官邀賞。所以,”岡本加重語气說道:“應該如你們所說的:‘先下手為強’。走!我們馬上回去。”
  阿狗大駭,“你要去殺掉他們?”他急急說道:“這絕不可以!那是曹操的做法。”
  岡本不知道曹操是什么人,更不知道有“捉曹放曹”的故事,只堅持他的看法:不殺豆腐店全家,便會被殺。“不會,我們走得快,即使他們去報了官,也追不上我們。總之,”阿狗很吃力地說:“我跟你在一起,生死禍福相共,我不會不愛惜自己的性命。你听我的安排,絕不會錯!”
  岡本沉吟了好一會,頓一頓足說:“好吧!既然跟了你來,我就把我的性命付托給你了。”
  “這才是好朋友!”阿狗欣慰地說,“走吧!快走。”
  于是兩人疾步向平湖東南方行去,曙色漸透,視界漸廣,在霜林落木之中,遙遙發現一座古剎,知道華嚴寺在望,越發加緊了腳步。
  到得華嚴寺,剛入山門,便听見有人在喊:“你們來了!”
  抬眼看時,徐海正安閒地坐在山門右側,彼此目送招呼過后,阿狗問道:“老洪呢?”
  “他們往北先走了。說你答應過他們的,可以先走。”
  “好!”阿狗指著岡本說,“我立刻要送他回桐鄉,二爺,你一個人在這里等。日出以后,有一輛很漂亮的車子在山門口、松林下暫歇,只看車圍四周有彩色紅穗的便是。那時,你上前問一句話:‘是羅府官眷不是?’自有人為你安排一切。”
  “我都听清楚了!”徐海再問一句:“是羅府官眷?”最后二字特響,表明了他的疑問所在。
  “什么?”徐海怕是听錯了,“羅府官眷?”
  “對!”阿狗清清楚楚地答說:“羅府官眷。”
  徐海不免納悶,不知官眷的車子,何能容留一個陌生男子,再想一想明白了,旗號是假。冒充官眷的車輛,便可順利過關。如是而已。

         ※        ※         ※

  約莫辰牌時分,隱隱然車走雷聲;深藏在人家稻草堆中的徐海,立即提高警覺,側耳靜听。車子由遠而近,漸行漸響;接著一聲亢直的驢鳴,車輪聲歇。
  徐海從稻草縫隙中望出去,入眼便是五色的紅穗,在朝陽影里,飄揚幻彩。這不錯了,但還不能貿然現身,怕的是蹤跡落入路人眼中,畢竟不妥。
  仔細查察,可以确定別無閒人,徐海方始悄悄鑽出稻草堆,揮一揮身上的碎屑,抬頭望去;只見一起毛片又黑又亮的大叫驢,拉著一輛极漂亮的帷車,靜靜地停在華嚴寺前。車伕身旁一名服裝整齊的健仆,正在四處眺望,看到徐海,他的視線靜止了。
  “請問,”徐海從容上前問訊:“可是羅府官眷?”
  那健起先不答話,很快地四面看了一下,急促地命令:“上車!”
  “車”字出口,那車伕已在抖動韁繩。徐海沒有考慮或再問一句的可能。急忙一手攀帷,一腳上躍,在車輪上借一借力,直往車廂中個鑽了進去。
  車中有人,由于車子突然前沖,兩人撞個滿怀。徐海急急去扶對方,恰好摸在對方胸前,軟軟地握個滿手。怎么回事?他一愣:“真的有官眷在車中?”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臂上著了一拳,勁道甚大,疼到骨頭里。這使他越發如墮五里霧中,驀地里將車帷一掀,看出是個十七八歲的女郎,青衣打扮,是個丫頭。
  那丫頭的手法也极快,徐海還沒有看清楚,車帷已被她奪得重复放下,同時听她說道:“徐二爺,安靜些!”
  徐海定定神問道:“你是誰?”
  “現在我是你的丫頭,我叫素芳,你是羅二小姐——羅龍文羅大爺的妹子。請記好了!”
  原來要自己改變身分!“可是,”他問:“我冒充得過嗎?”
  “不開口就冒充得過。”素芳順手摘他的衣紐,“脫衣服!”
  “干什么?”
  “還能干什么?”素芳冷冷地說,“男扮女裝啊!”
  “喔,喔,”徐海歉然地笑道:“我問得多余,問得荒唐。”
  “好了,別又說又笑的!”
  徐海不敢再言語了,摸索著換好衣裙,發覺素芳拿頂毛茸茸的帽子套在他頭上,伸手摸一摸,才知道是一頂發髻釵簪,一應俱全的假發。
  戴上假發不算,還得在額上扎一塊綢帕。徐海不解地問道:“這又是干什么?”
  “裝病人!”素芳答說,“到了城門口,最好不查,如果要查,你要裝得很萎頓的樣子。”
  “我知道。”
  “還有,你的臉絕不可朝亮處。”
  這倒是可以理解的,為的是不讓人認出面目。徐海納悶的是,為什么非要回桐鄉不可,到了桐鄉又將自己安頓在何處?這些疑問,試著去問素芳,卻碰了個軟釘子,回答總是“不知道”。徐海听她語聲甚冷,一賭气再也不開口了。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發覺車子慢了下來,但不是緩緩停止,而是猛然勒住,力量來得太驟,以致徐海的身子往前直扑了出去,急忙用手一格,總算不曾跌出車外,但假發卻碰歪了。
  就在這一沖之際,車外驢鳴刺耳,車夫暴聲大罵:“你小子找死不是!”
  “快看看!”是那跨轅仆人的聲音:“傷著他了沒有?”
  一听這話,徐海知道車子撞了人,不由得掀開帷一角往外看。地上正有人掙扎著起身,臉往上斜,正朝車帷掀開之處,四目相接,碰個正著!徐海大吃一惊,急忙松手,心還在跳。
  原來被撞的人,正是吳四。他怎么逃出來了?徐海心里在想,脾气又冤家路狹,會這樣意想不到地打個照面!但愿只是自己看清了他,他不曾認出自己
  此后倒是非常順利,進城門時連問都不問,車子一直駛入洪家后園,下得車來,恍然大悟,知道是羅龍文的主意,心中暗暗佩服。

         ※        ※         ※

  “真是恍同隔世了!”王翠翹盈盈欲涕地說,“經過這一番滄桑,不知怎的,只覺得人生乏味。”
  “到底是女流之輩,經不起大風浪。”徐海故意這樣說,表示毫不在乎,藉以作為對王翠翹的慰藉。
  “我在想,你走了以后,我該怎么辦?”語气未完,但她沒有再說下去,只幽幽地歎口气。
  這也是不斷縈繞在徐海心頭的一大難題。他很矛盾,一方面割舍不下王翠翹,一方面又覺得應該預先為所愛作個万一之計。現在王翠翹提到,如果再不作個決定,說不定就永遠沒有机會了。
  于是他想一想說:“你知道的,我這一去,說不定就埋骨他鄉,跟你來生見了。你年紀還輕,應該有個打算。”
  這是留遺囑的語气,王翠翹既惊又痛,緊閉著嘴唇,使勁忍住眼淚,用眼色示意他說下去。
  “我想定個期限。如果能成功,一年也就差不多了;一年還不能成功,不會再有什么希望,那時候我可以回來。如果不回來,就再也不會回來。翠翹,”徐海很吃力地說:“你找個人去嫁!”
  “我找誰?”她將臉背了過去,“我再也不會嫁別人!”
  “你不要固執!為我守寡,我也不見你的情。”
  原是故意說得這樣冷苛,好絕她的眷戀,但王翠翹卻惱了。
  “哪個要你見情?我是為我自己修個正果。人,要到咽气的那一刻,是好是坏,才真正算數。哪怕我從前的出身不好,到頭來總是一個守節的人!”
  那剛烈的語气,加上嬌憨的神情,构成一种別具一格的魅力,將徐海的一雙手吸引了過去,攬住她的腰肢,一把抱入怀中,四片灼熱的嘴唇,緊緊地接合在一起了。
  王翠翹有多時不曾領略他的愛撫了。微閉著眼,靠在他寬廣溫暖的胸膛上,有著醉酒的感覺;想到兩三日團聚,揚帆出海,從此人在天涯,魚雁難憑,越發覺得此一刻真堪珍惜!但是,她卻無法盡拋心事,一意享受這一番溫馨。
  “我們話沒有說完。”她仰起臉說,“你走了以后,我怎么辦?”
  “你說呢?”徐海答道:“你喜歡過怎么樣的日子,我來替你想辦法。”
  “我想過清靜安閒的日子。可惜,”她頓了一下,“沒有一個孩子。不然日子就容易打發了。”
  “這也沒有什么可惜的!說不定這兩天你就會有。”徐海突然生出強烈的欲望,一定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因而聲音也變得興奮有勁了:“明年這時候,不論有沒有成就,我都要回來;那時會有個胖娃娃叫我爸爸。”
  “你也想得太离譜了!”王翠翹笑道:“你算算日子看,就算我這兩天會有孩子,十月怀胎;到你回來,孩子才兩個月大。兩個月大的毛頭,會叫‘爸爸’,不成了妖怪了?”
  徐海啞口無言地笑著,想像王翠翹捧著個大肚子的模樣,便從她待產這個假定上去打算,很快地有了主意。
  “我在想,胡總督一定會給阿狗一個官做。做了官有許多方便,所以你得跟阿狗夫婦住在一起,我才放心。”
  “不會!”王翠翹搖搖頭,“阿狗跟我說過,不想做官。”
  “他想做什么呢?”
  “說起來好笑,他想開一家大客棧。有那窮途潦倒、落魄無依的,都由他收容,管吃管住。”
  “好大的口气!那要孟嘗君那樣的身分、家私才辦得到。他是孩子話!我來勸他,一定弄個官做。”
  王翠翹不響,忽然側起耳朵靜听外面,“好吧!”她說,“阿狗來了,你勸他!”
  阿狗是來了,卻沒有功夫說這些話,他帶來一個徐海已知道的消息:“吳四逃走了!”
  “已經由東門逃出城外。”
  “咦!”阿狗大惑不解,“你怎么知道?”
  “我看見他了!但愿他沒有看見我。”
  等徐海將掀帷一起、狹路相逢的經過講完,阿狗和王翠翹都覺得事態相當嚴重。
  “走!”阿狗拉著徐海說,“看羅師爺去。”
  “不行!”王翠翹指著徐海說,“他不能出這個園子!”
  這下提醒了兩人,自以謹慎為宜,于是煩素芳去走一趟,將羅龍文請來敘話。
  這是徐海到此,第一次跟他見面,羅龍文親熱非凡,絮絮不斷地問起居、說笑話,態度顯得极其閒豫。這下,把阿狗急坏了,找個空隙硬隔斷了他的話。
  “喔,”羅龍文听說吳四脫逃,并不如何在意,信口問道:“是怎么逃走的呢?”
  “日子一長,看守得松了。他說,要出來走走;又說肚子疼要大解。進了茅房好久不出來,進去一看,人已經不見了。”
  “這樣說,是尿遁了!”羅龍文笑著說。
  此時還有開玩笑的心情,頗令阿狗啼笑皆非,“是逃出城去了!”他催促著說,“請羅師爺赶緊派人,分頭查緝。”
  “是的!逃出城去了!”徐海也將他如何与吳四偶然邂逅的經過,說了一遍。
  “這倒巧了!”羅龍文稍為有些重視了,“他不會看清了你吧?”
  “這很難說。”
  羅龍文沉吟不語,雙眼眨了好一會,方始開口:“要抓他很難!如今大局已定,諒他也搗不出亂來。至于明山的蹤跡,就算他發覺了,又怎么樣呢?”
  “他會到處去亂說。”阿狗接口。“那一來不就泄露了秘密?”
  “秘密是在這座園子里!他至多知道明山在桐鄉城里,不會知道在這里,怕什么?再退一步說,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樣?一兩天之后,明山就上船出海了;蹤影一消,毫無對證,沒有人會相信他。”羅龍文停了一下又說,“我派人到茶坊酒肆去查緝,他如果敢散播流言,正好把他抓了來。”
  听得他這一說,想想确有道理,阿狗爽然若釋,笑嘻嘻地不開口了。
  于是徐海正好談到王翠翹的未來。“羅師爺,”他說,“我的打算是一年為期,成不成功,明年年底以前,我一定回來。這一年之中,我要給翠翹安排一個清靜過日子的地方。
  “當然,當然!你不說我也應該效勞。”羅龍文轉臉問翠翹:“嫂嫂,你想住哪里?”
  “我,”她指著阿狗說,“我想跟我兄弟住在一起。”
  “這——”
  阿狗剛一開口,徐海便作了個手勢將他攔住,“你听我說!”他轉臉問羅龍文,“羅師爺,如今我的功勞、苦勞都不必說了!講到頭來,總是我以前有過罪孽。不過我兄弟為朝廷、為胡總督出過死力气,總不能叫人寒心吧!”
  “言重,言重!”羅龍文很不安地說,“當然要酬佣的。”
  羅龍文表示,不僅要請胡總督以官職酬佣阿狗,而且要替他找個日進斗金的好差使——到宁波去管商船的進出,兼為胡總督做“坐探”,稽查奸宄。
  這是极好的安排,足見得羅龍文事先已為阿狗的前程想過,不然不能說得這樣言之鑿鑿。因此,阿狗、徐海都很滿意;而王翠翹更為欣然,因為阿狗在宁波管商船進出,要跟徐海通信,或者打听他的消息,會得到許多便利。
  “就這樣說了!”羅龍文站起身來,“岡本要來看我,談動身的日期。晚上,我再帶酒來,為明山壓惊、道歉、接風、外帶餞行。”
  “一頓酒有這許多名堂!”外面有人接口,“好會做人情。”。
  話一說完,明帘掀開,濃妝艷抹的粉蝶,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首先就向羅龍文拋了個眼風,這一下,他不能不為她暫留了。
  “晚上可請我做陪客?”
  “不請你陪客。”羅龍文說,“請你做主人。”說完笑笑走了。
  粉蝶的笑意更濃,目不轉睛地望著羅龍文的背影。這使得王翠翹想起了,久已關心而一直不曾出口的一件事。
  “粉蝶,”她問,“局勢平定下來了。你也該有個打算。”
  “從哪里打算起?混一天算一天。”
  “羅老爺不是待你很好嗎?你何不跟了他?”
  一听這話,粉蝶黯然不顧,搖搖頭,不肯說什么。
  “這倒奇怪了!”阿狗問道:“你們有什么不對勁,既然不對勁,你見了他,為什么又是那樣眉開眼笑?”
  “他不大有真話。有事有人,無事無人,跟了他只有受罪。至于剛才對他的那种樣子,是假的。我想在他身上撈一筆。”
  “你只想撈一筆?”王翠翹問,話中有怏怏之意,仿佛嫌她沒有志气。
  “對!撈一筆!最好大大撈一筆。有錢在手里,就是我狠。”
  粉蝶性情比較單純,這時又有說有笑了,“你剛才問我打算,其實有的,有錢在手里,我要學王九媽,每天吃吃酒,打扮打扮,打打丫頭,罵罵小廝,先過几天舒服日子。將來看有哪個老實而喜歡我的,我幫他成家立業,生一大堆孩子!”
  一面說,一面做手勢,講到生一大堆孩子,雙臂一張,做個環抱的姿式,傻態可掬,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真羡慕你!”王翠翹半真半假地發感慨,“一點都不會想心思,無憂無慮有多好!”
  “你不要笑我,我是草包,不會想心思。”說到這里,粉蝶轉臉問徐海,“二爺——听說你要出海?”
  徐海一惊,大聲問道:“誰說的?”
  一看他神色如此嚴重,粉蝶心里有些嘀咕,囁嚅著說:“我不過隨便問問。”
  “你怎么會想出這句話來問。其中——”
  “讓我來!”王翠翹搶著說。她极机警,看出徐海的態度,嚇得粉蝶不敢說實話,不能不赶緊干預,阻住了他,她將粉蝶拉到一邊,溫柔地說:“事情不与你相干,你別怕!你只告訴我,怎么會知道他要出海。”
  “今天上午,我在后門外遇見一個熟人,閒聊了一會,是他問起我這話。”
  “喔,那么你怎么回答他呢?”
  “我說我不曉得。我還故意怪他,怎么無緣無故提起徐海?徐海怎么會在這里!不是沒影儿的事嗎?”
  “答得好!”王翠翹問道:“你那個熟人是誰?”
  “我只知道姓李,腿有點瘸,所以外號李鐵拐。跟吳四是朋友。”
  一听“吳四”二字,王翠翹心中一惊,但表面上不露聲色,“好!好!沒有你的事。不過,”她閒閒地叮囑一句:“徐海的事,你不必跟人說起!”
  “我跟誰去說?不會的。”說完,粉蝶就走了。
  王翠翹靜靜地想了一會,覺得事情諸多可疑,亦諸多不妥;便走回原處,將粉蝶的話,都告訴了徐海与阿狗。
  “這不用說,李鐵拐是由吳四授意來偵察的。”徐海很堅定地說,“走了一個,不能再走一個!”
  “你是說,把李鐵拐抓起來?”
  “對!”徐海問,“你們知道不知道,李鐵拐是何許人?家住哪里?”
  “也許是陳東的部下。”阿狗建議:“把粉蝶找回來問一問,就知道了。”
  “說的是,我去問。”
  翠翹急步而去,很快地得到了答复:“李鐵拐本在城隍廟前設攤賣卦,如今已經歇業。常為吳四跑腿,有時也收買些古玩字畫之類的賊貨,到嘉興、杭州去賣。家就住在城隍廟東首的一條巷子里。”
  “說不定吳四的脫逃,也是這個人在外面的策划,決不能放過他!”徐海向阿狗說:“兄弟,你赶快去辦這件事。”
  阿狗心想,照規矩,應該請羅龍文設法,派差役持著火簽去逮捕,才合道理。不過,那一來輾轉費時,其間可能泄露風聲,讓李鐵拐聞風先溜,豈非白忙一場?不如自己動手。
  主意打定,自己找了四個人,直奔城隍廟前,打听到李鐵拐住在城隍廟東首巷子第五家,大門正對城隍廟的側門,很容易找。
  于是阿狗帶著人到那里,親自上前叩門。門內問道:“找誰?”
  “我找鐵拐李。”阿狗隨隨便便地回答。
  “此地沒有這人。”這句話便露了馬腳,是畏見訪客之意。阿狗心思极快,一面順口答了句:“你開出門來就知道了!”一面使個眼色,示意四面警戒。
  里面又盤問了:“你是誰?”
  “我是杭州來的。”阿狗詐一詐說:“鐵拐李關照我,有好生意來通知他,怎的‘上門不見土地’。”
  里面沒有聲息了。這可想而知,是要拿這話去問李鐵拐求證。由這個了解,可以判定李鐵拐躲在家里不出門。阿狗心想,一求證,假話必定拆穿,而李鐵拐必定會開溜。前面不敢出,則必出邊門、后門。
  他家的邊門、后門在哪里?不得而知,眼前唯有先從外圍防備。想到這里,他招招手將靠得最近的一名弟兄喚了來,急急說道:“你赶緊去見羅師爺,請他通知守城門的官兵,仔細盤查,凡是瘸腿的,一律不准出城。”
  等那名弟兄一走,阿狗由自己的話中,得到了領悟:既是瘸腿,行動一定不方便,倘無后門,就不會翻牆由鄰家借道。進一步又想:李鐵拐既然行動不方便,逃得就不會快,只要能斷定他一定在家,就不愁他會插翅飛去。
  由于有此想法,心神便都比較松懈了。過了一會,仍無動靜,阿狗驀地警覺,事有蹊蹺!于是又連連擊門,里面就再無反響了。
  于是阿狗下令奇門,三個人撞了好一會撞不開,只有翻牆而入。阿狗看牆并不算太高,便用人上接人的辦法,踏上那兩個人的肩,一躍扒住牆頭,躍身落地,拔閂開門,放那兩個人人內,一起登堂入室。果然李鐵拐已將一個小包裹背在身上,正待開溜。
  “你們干什么?”他大聲吼道:“擅自闖入民宅,該當何罪?”
  阿狗有些好笑,對他帶來的人說:“你們看,他還打官腔!”
  “打官腔?對,”李鐵拐毫不示弱,“你們憑什么抓我?火簽呢?拿出來看看。”
  “哪,”阿狗伸出手掌,張開五指,“這就是火簽!”說著,一巴掌打過去,將李鐵拐摔倒在地。
  李家的人也很多,見此光景,一起圍了上來,好漢不敵人多,兼以在陌生地方,自然落了下風,結果反被李家的人制服,捆了個結結實實。
  “我不奉陪了。”李鐵拐用揶揄的態度說:“我可不奉陪。”
  眼睜睜看他走得無影無蹤,阿狗心里難過极了,真想不到陰溝里翻船,會在這里栽一個大跟斗。
  李家其余的人并不逃,李鐵拐的大儿子頗有心計,將人召集到一處,悄悄囑咐,大家都得一口咬定,這三個人翻牆而入,意在打劫。接著,便派人去通知地保,說抓住了三個強盜!”
  地保得信赶來,在阿狗身上踢了一腳,口中罵道:“看你年紀輕輕,什么事不好做,做強盜!”
  阿狗一听這話,知道遇見高人了。若要辯白,說自己是為公事來抓李鐵拐的,卻又不是公差的身分,也沒有任何奉命辦案的文書,如果默認,則捆送衙門之時,招搖過市,這個面子先丟不起。
  就在這為難的當儿,李家已取來三根門杠,預備抬他們到縣衙門。這一下,阿狗可急了,大聲說道:“我們是不是強盜,你們自己知道!‘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我栽在你們手里,弄成這個樣子,也差不多了。為人不要過份,要想想,日后還要見面。明火執仗謂之強盜,我們手里又沒有凶器,你們誣良為盜,該當何罪?再說一句你听听,你們曉得我是什么人?”
  “誰知道你什么人?”地保答說,“我正要問你。”
  “你不要問我,你去問羅師爺。”
  羅師爺的名聲,在桐鄉已經如雷灌耳。地保還怕弄錯了,追問一句:“哪位羅師爺?”
  “還有哪位?胡總督的親信,現在住在洪家的羅師爺。”
  “莫非,”地保問說,“你是羅師爺的手下?”
  “你不信,問羅師爺,我叫阿狗。”
  “阿狗?”地保還在怀疑,“你真是羅師爺的人?”
  “我騙你干什么?你不想想,我打羅師爺的旗號,假冒名義,羅師爺知道了,會饒得了我?”
  “這——”地保問李鐵拐的大儿子,“你不會弄錯吧?”
  “怎么會弄錯?你問大家。”他振振有詞地說:“誰知道他阿貓、阿狗,翻牆進來,不是強盜是什么?”
  “那么,搶了你家什么東西?”
  李鐵拐的大儿子愣了一下答說:“來不及搶,就讓我們抓住了。也算他們倒楣。”
  “是啊!是他們倒楣。我看既然沒有搶東西,沒有傷人,放了算了!”地保將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看那樣子不象冒充,他的話也很厲害。我看你放寬一步的好。”
  “放寬一步可以,他不能再來找麻煩。”
  “好,這話我可以跟他說。”
  阿狗當然堅決表示,絕不會到他家來報复。李鐵拐的大儿子雖有“縱虎容易縛虎難”之感,無奈听口气确像有羅龍文這個有力的靠山,不敢過于強硬;只責成地保作個見證,是阿狗擄闖他人住宅,道理不對,以防遭遇報复時,可以反擊。“好,好,我做見證。放了他們吧!”
  等松了縛,阿狗拉住地保說:“多虧你調停,走,走,我帶你去見羅師爺,請你喝酒。”
  那地保怕惹是非,連連遜謝。阿狗原意想跟他打听打听李鐵拐的一切;見他不愿接受邀約,自未便勉強。帶著人走在路上,越想越窩囊,連腳步都遲滯了。
  回到洪家,天色已暮。羅龍文備了一桌盛饌送到后園,款待徐海,阿狗來得恰好,作了陪客。座中除了粉蝶以外,都看出他气色不好,但誰也不曾開口動問。
  “粉蝶儿!”羅龍文歉然地笑道:“麻煩你到前面走一趟,我書房里的多寶鎘上有一只玉杯,請你取了來。”
  “好了!”
  粉蝶不知他有意調開她,欣然應諾,匆匆而去。接著,羅龍文將下人亦都支使開,方始低聲說道:“倭人准定后天動身,在乍浦上船候風,明山,我想你也早點走吧!”
  “也好。”
  “大后天如何?”
  徐海看一看王翠翹,見她毫無表示,便點點頭說:“就是大后天。”
  “這樣,連今天,我們還有三天的聚會。古人平原三日之飲,我們作個連三番的長夜之飲。”說到這里,羅龍文驀地發覺不妥,急忙又下了轉語:“當然,絕不會擔誤你們倆的深宵繾綣。”
  這“你們倆”,自是指徐海和王翠翹。語涉風情。王翠翹不免有些窘;燈下紅暈,分外出色;羅龍文心中一動,涉于遐想,赶緊自我收斂,而意馬心猿,竟似難于羈勒了。
  真所謂“誠中形外”,盡管心潮在自我抑壓;表面亦聲色不動,但那雙不沉靜的眼,卻為一直不曾開口的阿狗發現了。
  “羅師爺,”他開口了,“等徐二爺一走,還派我什么差使?”
  “那可多了!”羅龍文指著徐海說:“他一走,你接替他的地位,你們的弟兄都歸你指揮。如今資遣回鄉的事正在辦理,要靠你才能鎮壓得住。”“是的。這件事我已經計算在內了,如有麻煩要料理,我義不容辭。我是說善后事宜結束以后,又怎么樣?”
  “那你就安排上任了!”
  “上任?”
  “是啊,上任!”羅龍文答說,“我不是說過,我要跟胡總督保荐你,到宁波去管市舶。”
  阿狗想了一下說:“這是個肥缺,不過,我不會弄錢。羅師爺既然提拔我,能不能替我另外尋個官做?”
  “你想做什么官?”
  “我想武的好。”
  “你想做武官?”羅龍文微感詫异,“武官沒有文官舒服。”
  “我知道。我是賤骨頭,過不來舒服日子。”阿狗想一想說,“照我的樣子,好像應該做一個千戶。”
  “千戶?”羅龍文沉吟著,一時想不透,能不能如他的愿?談到這里,只見窗外俏彰掩映,接著,門帘掀處,香風微度,是粉蝶去取玉杯歸來。羅龍文和阿狗,便都住口不語了。
  “這只杯子好珍貴!”王翠翹從粉蝶手里接過玉杯把玩著。
  “你喜歡,你就留著。”
  “不,謝謝!”王翠翹笑道:“君子不奪人所好。”
  “翠翹你錯了!除了朋友,沒有我所好的東西。”羅龍文說:“這只玉杯你留著倒有點意思,看那上面刻的字,巧得很。”
  王翠翹細看那只橢圓形的綠玉杯,刻出千姿百態的許多荷葉,凌風气兮,如波如濤。上端有兩個篆字:“翠海”。將王翠翹和徐海概括在內了。
  “倒真是巧!”她喜孜孜地說,“這一下,倒不能不拜領了。只是,”她順手將杯子遞給徐海,看著他說:“這樣的翠玉,价值連城,又似乎不敢當。”
  “那有什么?”羅龍文馬上接口:“為朋友,哪怕要腦袋都可以,何況身外之物?”
  听得這話,徐海跟阿狗對看了一眼,然后,他又轉臉向王翠翹點點頭:“那你就收下吧!也許,也許我會拿腦袋補報。”
  “啊!”羅龍文跳了起來,“該死,該死,我失言了!明山,我絕無取瑟而歌的意思,你千万不要誤會。”
  徐海還待開口,王翠翹見粉蝶雙目灼灼,頗有注意的神情,便咳嗽一聲,攔住他說:“話越說越多,反倒搞出誤會。都是無心的話,丟開吧!”
  “是,是!明山,你把我的話丟開!來,來,我敬你一杯。”
  說著,提起酒壺在那只“翠海”中斟滿,雙手捧起,向眉間一舉,是极恭敬的姿態。徐海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赶緊也用雙手接過,一飲而盡。
  “好的!”羅龍文自己定了限制:“今宵只可談風月。粉蝶儿,可能唱個曲子給大家听听?”
  “好啊!唱個什么呢?”
  粉蝶想了一會說:“我為徐二爺唱一支。”
  于是,喚丫頭取來一只蛇皮弦子,她調一調弦,彈一個過門,開口唱道:
  從來別恨曾經慣,都不似今番;汪洋悶海無邊岸!痛感傷,漫哽咽,嗟歎。
  倦听陽關,懶上征鞍,心似醉,淚難干。千般懊惱,万种愁煩。這番別,明日去,甚時還?晚風蕭索意闌珊,鸞箋欲寄雁惊寒;坐處憂愁行處懶,別時容易見時難!
  唱到末字,拖一個長腔,千回百折,幽細如發,大有鬼音。徐海不由得惻惻然,將酒杯都放下了。“煞風景,煞風景!”羅龍文大搖其頭,“真正唱得人英雄气短!”
  見此光景,粉蝶儿自覺無趣,拿起面前的酒,倒入口中,說了一句:“罰我!”
  “這不算!”王翠翹有意要沖淡离情別緒,起哄地說:“另有個罰法。既然唱得人心里酸酸地不得勁,還得唱個叫人開心的!羅師爺,你道我這話公平不公平?”
  “這,”羅龍文笑道,“不是我幫粉蝶,打了不罰,罰了不打。她喝過一杯酒了,那該怎么說?”
  “喝完它就是。”說著,王翠翹拿起徐海面前的酒,一仰脖子喝完,還照了照杯。
  “那可沒得說的了。”羅龍文看著粉蝶笑,“你就再唱一曲能叫人開笑口的吧!”
  粉蝶面有難色,“我不知道什么曲子能唱得人笑?”她說:“或者我自己覺得好笑,你們脾气不笑,那又怎么辦?我唱個響亮一點的吧!”
  “也罷!”徐海不愿強人所難,點點頭說,“就唱個響亮能添人酒興的。”
  粉蝶想了一下,又撥三弦,音節輕快;開出口來,卻是念的道白:
  依山傍水蓋茅齋,旋買奇花賃地栽;深耕淺种無災害,要學劉伶死便埋。
  “好一個‘要學劉伶死便埋’!”徐海大大地喝了口酒,側身傾听。
  于是,粉蝶和弦唱道:
  閒時高臥醉時歌,守己安貧好快活。李花村里隨緣過,胜他堯夫安樂窩。哪管他賢愚后代如何,哪管他門外風波;得清閒誰似我?
  六神和會自安然,一日清閒自在仙。浮云富貴無心戀。蓋茅庵,近水邊,有梅溪竹石蕭然;但得一貫杖頭錢,沽村醪,直吃得月墜西邊。
  “‘直吃得月墜西邊’!”羅龍文學著唱了這一句,舉杯邀飲;又向徐海問道:“太平歲月,你可過得慣?”
  “這叫什么話?”徐海深感詫异,“太平歲月過不慣,莫非倒喜歡亂世?”
  “亂世才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
  “不然!你這想法我不贊成。”徐海是很不以為然的神情,“只為了大丈夫成功立業,便出了個亂世,你可知道要苦多少人?”
  羅龍文詭秘地笑一笑,,不再接他的話,向王翠翹舉一舉杯問道:“明山一走,你會不會想他?”
  “當然會想。”王翠翹問道:“羅師爺,你跟明山認識也不止一天了,雖不敢高攀說是朋友,總有點感情,莫非不想?”
  “當然,我也會想。不過,我的想法,也許跟你不同。”
  “怎么不同?”
  “先說你的想,無非想他早早歸來。我呢,我并不希望明山馬上回來。”羅龍文看一看粉蝶沒有再說下去。
  粉蝶覺察了,也有些生气,紅著臉站起來說:“就礙著我一個,我讓你!”
  話一完,腳一頓,扭頭就走。王翠翹手快,一把將她拉住;為了安慰粉蝶,少不得埋怨羅龍文:“羅師爺專會欺侮我妹子。”
  哪知不說還好,一說正勾起粉蝶的委屈,“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倒在王翠翹肩頭,哭得十分傷心。
  這是件很煞風景的事,尤其是阿狗在胸膈之間,有股不平之气,往來排宕,覺得必須有所發泄,才能使那股不起之气,不致橫決。
  當然,這所謂發泄,亦不是非學灌夫罵廟那樣,跟誰吼一頓才會舒服:他只是霍地起立,說一句:“這酒,我不想喝了。失陪!”然后扭頭就走。
  徐海覺得很無趣,學阿狗的樣,將面前的酒一飲而盡;順手把酒杯覆轉,表示決不再喝了。
  “搞得不歡而散!”羅龍文以惋惜的口气說:“真沒有想到。”
  王翠翹很冷靜,“不想喝不必勉強。”她看著徐海說:“你們有話到一邊去談吧!我跟粉蝶還得好好吃個飽。”
  于是,羅龍文推杯而起,向徐海和阿狗招一招手,走向一邊,正欲有言,突然听得牆外馬蹄聲急,不由得凝神靜听。
  “大概是胡總督有什么急信。”羅龍文說,“我回前面看看去。”
  徐海和阿狗都不作聲,看羅龍文走得遠了,阿狗才輕聲說道:“二爺,不知道你是不是感覺到了?我總覺得今天晚上不大對勁!”
  “有那么一點。”徐海問道:“李鐵拐怎么樣?抓住了?”
  “嗤!”阿狗頓一頓足,“窩囊透頂!”
  “怎么?逃走了?”
  “豈但逃走,而且是眼睜睜看他逃走,無奈其何!”接著,阿狗將訪捕李鐵拐的經過說了一遍。
  徐海靜靜地听完,不安地說:“吳四實在不可輕視!我真怕滿盤贏棋,就錯在這一著上頭。”
  “哪一著?”
  “讓吳四脫了身!”徐海的臉色變得陰沉了,“夜長夢多,我最好赶緊走。”
  阿狗大感詫异,定一定神問說:“二爺預備到哪里?又為什么這么急,一兩天都等不得?”
  “我們在明處,人家在暗處,自然容易吃虧。种种跡象,都与我們不利。頂可怕的是。”徐海向左右看了看,低聲說道:“我到現在才發現,羅小華決不是好相与的人。我,我可能是上了大當,誤上賊船了!”
  阿狗大惊,“二爺!”他問,“能不能請你再說一遍!”
  “我說,羅小華決不是好相与的人。”
  “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阿狗一面問,一面想,回憶到的,是羅龍文許多莫測高深的舉動,因而不待徐海作進一步的說明,便信了他的話。
  “現在不是細談的時候。千言并一句:我的事他就沒有安排好。”
  “二爺,”阿狗忍不住還要問,“你是說,他原可以安排得很好,故意讓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是的。”徐海很坦率地答說:“我疑心是如此。”
  “疑心總——”
  阿狗突然將話咽住,而徐海了解他沒有說出口的意思,毫不思索答說:“你以為我是瞎疑心?不是!在平湖所發生的事,只有我身歷其境受害的人最清楚。既然是分開來監禁,葉老麻根本不知道我的下落,那很可以當時就拿我另作處置;何必假模假樣來一套越獄的把戲?這不是騙人是什么?”
  听這一說,阿狗頗不以為然,“二爺,照此說來,你是早就看透了!”他問,“為什么早不告訴我?”
  “這,這就是,”徐海很吃力地說了出來,“委曲求全。只怕委屈了還是不能保全,那,我可就太冤了?”
  話越說越令人不安了,阿狗一把抓住徐海說:“二爺,你有什么看法,什么打算?快告訴我!過去就因為你有些話只擺在肚子里,別人不明白你的看法、想法,才有今天這种叫人生气的局面發生。從今以后,你可再不能自誤。有話盡說,快說!”
  “我亦不知道從何說起?”徐海略想一想說,“我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你知道的。”
  “你是說翠翹姐?”
  “是的。”徐海點點頭,“只要你明白就好。兄弟!”徐海突然激動了,重重地拍著阿狗的肩說,“你知道的,我向來不把生死看成怎么樣了不起的一回事;不過,要我活著受罪受气,我可不服!”
  正談著王翠翹,何以忽然說到受罪、受气的話?受的又是什么罪?什么气?阿狗無從想像,怔怔地望著徐海,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看,他來了!我們回席去吧!”徐海拍拍阿狗的肩說,“多吃飯,少開口。”
  這句話在他倒是能夠充分領悟的。回席以后,只是細心听羅龍文的話,只言不發。
  “我看酒也夠了!”去而复轉的羅龍文,似乎酒興已經消失,看著王翠翹說,“可以散一散了吧?”
  王翠翹點點頭不答,起身喚侍女在另一間精室中准備了茶湯,然后向粉蝶使個眼色,將她喚了過來。
  “今天翻箱子,撿出來几盒新樣的通草花,你來看看,有合意的拿兩盒去。”
  粉蝶知道,這是托詞,用意是暗示她不必跟著羅龍文,好讓他跟徐海、阿狗談什么。因而毫不思索地答應:“好!我來看。”
  等她倆一走,羅龍文仍然保持沉默,新沖的六安茶,喝了一杯又一杯,顯得不胜煩躁似地。徐海冷眼旁觀,只不開口,阿狗記著他的告誡,當然也沒有話。
  其花吐艷、奇香氤氳的精室,沉寂如死;終于又是阿狗忍不住了,“羅師爺,”他問,“可是胡總督的信?”
  “是的。”羅龍文的聲音很低。
  “怎么說?”
  “嗐!”徐海有些不耐煩地,其實是做作:“兄弟,你就喜歡多問。”
  “他不問,我也要告訴你們的。不過,我不知道應該告訴你們什么?”
  這叫什么話?阿狗想開口質問,但一眼撇見徐海不以為然的眼色,將話咽了回去。
  “你們覺得我的話奇怪不是?”
  “你別管我們。”徐海答道,“你歸你說下去。”
  “好!明山,我先問你一件事,你對翠翹到底如何?”
  徐海一愣,“這話,”他說,“何必問?”
  “這是說,你跟翠翹是分不開的了?”
  “是的。”徐海平靜地答說,他覺得唯有這樣的語气回答,才能表示出他對她至死不變的感情。
  “這樣,我要勸你,帶著翠翹一起走。”
  “為什么?”
  “別問。”
  “我非問不可!”徐海又激動了,大聲搶白:“我們一直在受擺布!你們說到東就到東,說到西就到西。明明是攆來攆去,就像喚貓喚狗一樣,脾气又道是為了保全愛護的好意!羅師爺,好意罷,惡意也罷,只要你把話說清楚了,我自能分辨。話不明說,或者雖說而藏頭露尾,閃爍其詞,我可再不會讓人牽著鼻子走了。”
  羅龍文很利害!盡管徐海這樣近乎咆哮地指責,他居然能夠聲色不動,直到听完,方始從容不起地說道:“明山,你誤會了!‘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到你帶著翠翹遠走高飛、無憂無慮的那時,才知道我羅龍文為朋友謀事如何盡忠。”
  “然則你何不明說,你是如何善為朋友謀?”徐海微微冷笑,“若以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你太小看我們了!”
  這下說得羅龍文有些不安了,“言重,言重!”他說,“足下如此責備,未免太屈了我的心。我豈敢小覷國士。”
  “國士待我,國士報之。我看胡總督不像養士的人;至于羅師爺,你!胡總督倒是以國士相待,只望你莫拿我們作為對胡總督的國士之報。”
  “這是哪里說起?”羅龍文有些痛心疾首的模樣,“明山,明山,想不到你對我的誤會,是如此之深!”
  “好了,好了!”徐海自覺有些失態,口气和緩下來,“誤會是雙方面造成的,只要大家能開誠布公地談,就有誤會也容易消除。”
  到了這個時候,阿狗可以插嘴了,“羅師爺,”他說,“鑼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既然大家在一起同甘共苦共患難,說話就不必繞彎子了。”
  “不是我故意繞彎子說話,只為這話要實說了,明山會生气。我不說奇是好意!”羅龍文探手入怀,將胡宗憲的信取了出來;躊躇了一下,毅然決然地將手一伸,“信在這里,你們自己看!”
  徐海卻沒有伸手,他根本不想看信。在他的想法,如果羅龍文耍出什么花樣,只要一寫信去,讓胡宗憲怎么寫就怎么寫。這种信不看還好,看了反倒給他一個推托的藉口。當然,信雖不看,話卻要問:“請你說好了!是怎么回事?”
  “嚴東樓有信給趙某人,趙某人又轉達胡公,要一個人。”
  “誰?”徐海已經想到了,很沉著地問。
  “莫非一定要我說出口?”
  他是防著王翠翹与粉蝶會听見,不便明說。這一想法,倒与徐海相同,他也不愿讓王翠翹听見,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這一下,阿狗也知道了。不過他的反應与徐海不大相同,心中冒起一陣無名火,將臉燒得通紅;若非徐海的眼色阻止,當時便會發作。
  “我倒不明白,嚴東樓遠在京里,何以知道浙江有這么一個人?”
  “那又何足為奇?”羅龍文念了一句唐詩:“‘艷色天下重!’”
  只為王翠翹的艷名遠播,有那豪門走狗,到嚴世蕃面前去舉荐獻媚,也是常事。徐海本不疑心是羅龍文搞的鬼,此刻接受了他的解釋,心里略為好過了些。
  “那么,胡總督的意思怎么樣呢?”
  “他覺得很為難,所以寫信來問我。”
  “喔!”徐海問道:“你的意思是勸我帶著她遠走高飛?”
  “是的。”
  “多謝你的一番盛情。不過,有几句話不能不請問。”徐海從容不起地說:“先從胡總督這方面談,那樣有來頭的人物交代一件事,沒有辦到,如何交代?”
  “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譬如人已經死了,莫非再照樣變一個出來?”
  “話是不錯,可以說逃走了,自己尋死了。然而差使總是沒有辦好。就算胡總督響當當的人物,不肯做這种狗屁倒灶的事,那趙某人怎么肯答應?”
  “是啊!”阿狗也說:“胡總督未見得肯跟他硬頂!”
  “你們兩位的話都不錯!”羅龍文深深點頭,“如何能讓趙某人交差?倒要替他想一想。”
  羅龍文不愧為足智多謀的策士,眉一皺,不過喝口茶的功夫,馬上轉喜孜孜的臉色,已經想到了一條計了!
  “容易!不妨李代桃僵。”他說,“這又有兩种做法,一种冒名頂替,一种是索性說明白,原來所要的那個人,逃走了,死掉了,或者病了,再覓絕色奉獻。只要此胜于彼,對方又何樂不為。”
  “好了!”徐海認為他言之有理,“那是你跟胡總督的事,拋開不談;現在,請問:我們走到哪里?”
  “比較為難的就是這一點,得要從長計議。”羅龍文說,“我心里在想要如何得能有個极隱秘的地方,先拿她安頓在那里;等你功成歸來,穩穩脾气。”
  徐海心想,這与原來要妥當安置王翠翹的打算,相去亦不甚遠;所差异的只是更須隱秘而已。但細想一想,差异甚大。
  第一,翠翹必須隱姓埋名,這樣化明為暗,出不了頭,行動便處處得限制。
  第二,就算阿狗做了官,亦并不能保護王翠翹;相反地,唯其阿狗做官,就更不能保護王翠翹,否則為人舉發,罪過更重。
  然則,王翠翹該托付給誰呢?一想到這個難題,徐海憬然有悟,不由得在心里冷笑。
  于是,他靜靜地說道:“羅師爺,這要仰仗大力囉?”
  “言重,言重!”羅龍文說,“這是我義不容辭的事。”
  “是!我想請問羅師爺,打算把她安置在哪里?”
  “這我倒還不曾想過。”羅龍文沉吟有頃,反問一句:“新安江上,万山叢中。如何?”
  那里正是羅龍文的家鄉徽州,徐海笑道:“能這樣,我很可以放心了。”
  這句話卻讓阿狗迷糊了,他亦已看出端倪,卻不了解徐海何以會欣然同意?便插一句嘴說:“可惜太遠了。再想想,近處還有什么地方?”
  “要隱姓埋名,自然是越遠越好。”徐海答說。“只是照應不便。”
  這“照應”,阿狗是指自己而言,徐海卻似渾然不解地說:“有羅師爺派人照應,有什么不便。”
  這一來,阿狗說不下去了,而羅龍文很起勁地接口:“請放心,請放心!我一定會派人好好照料。”
  “多謝!”徐海停了一下說,“羅師爺,她是你一手栽培的!”
  她是指王翠翹,曾受羅龍文的供養是過去的事,何以忽然提起?不免令人困惑;所以羅龍文并未答話,只怔怔相視。
  “其實,照我說,很可以不必這樣子費事!羅師爺,我看物歸原主,倒是一勞永逸之計。”
  由于他的聲音平靜自然,不帶絲毫譏刺的意味,以致于連阿狗都以為他有忍痛割舍王翠翹之意,不由得大吃一惊。而在羅龍文,卻是惊在心里;且不問他的本意何在,先撇清要緊。
  “明山,你這話豈可輕易出口?朋友交情再深,拿這話來開玩笑,大不應該!如果讓她听見了,豈不寒心?”
  話是責備,意思卻很懇切。徐海暗暗佩服羅龍文利害,明明在圖謀王翠翹,而表面上卻顯得仁義過人,而且還不能不接受他的責備。
  因為如此,只好笑笑算了。不過,羅龍文仍有戒心,覺得應該有個進一步的表示,“我要避嫌疑。”他很認真地說:“剛才我所說的,安置她在‘新安江上,万山叢中’的話,就當沒有說過。”
  如果徐海那句“物歸原主”是戲謔之詞,此時當然要致歉,請求羅龍文維持原議。可是徐海不開口!
  這就非常明白了,他是怀疑羅龍文居心不良,故意刺他!阿狗了解,羅龍文更了解。于是言笑宴宴的場面,一下子變得非常僵冷了。
  不過,羅龍文仍能保持冷靜,“好在還有兩天的功夫。”他說,“明天再從長計議吧!”
  大家都覺得情勢整個變過了!
  “你還去不去呢?”王翠翹問。
  徐海不答,看了她一眼,低著頭大口大口喝酒。
  “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王翠翹問阿狗,“到底是誰沉不住气。”
  “這無所謂沉得住气,沉不住气,早點把他心里的打算挖出來也好!”阿狗當然站在徐海這邊,遙指著前面說:“不然,結局也許更不好。”
  “怎么個不好呢?”
  “也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唉!”王翠翹歎口气,“都是為了我!我死了就沒有是非了!”
  “翠翹姐!你這些話說它干什么?”阿狗有些不耐煩,“辰光不多了!要赶快定個主意才好。”
  “以前哪一次都難不倒我,這次,”王翠翹說,“我可沒有主意了。”
  “我倒有個主意。”徐海揚气臉說:“弄條船出海,從此不再回來。”他起身指著壁間所懸的一幅字。大聲念道:“‘小舟從此去,江海寄余生!’”
  這是蘇東坡的詞,原是醉后的牢騷,恰与徐海這時候的情境相合,亦無非借用此句來一吐肮髒之气。然而,阿狗認真地作了考慮,認為是一條路子。
  “不是說笑話,真的弄條船走,從此不回來,倒是上上之策。”
  王翠翹看他的臉上鄭重其事的樣子,不由得詫异,“兄弟,”她問:“弄條船走到哪里?”
  “呶!”阿狗將手往東面一指。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王翠翹沉下臉來,“還是你娶了倭人,心都向那邊了?”
  阿狗一向敬畏王翠翹,見她神色凜然,嚇得不敢開口;原來的想法,當然也就打消。
  “你說啊!”王翠翹用一种長姐教訓幼弟的神態說,“有話大大方方地說,只是說出口之前先要想一想。”
  “我想過了。”阿狗答說,“想來想去,只覺得非逃不可!做這种大事,全靠彼此相信得過;現在二爺跟羅師爺生了意見,你們倒想,他們會放心二爺?不怕二爺變心,反投到對方去?再說,我們也一樣不放心人家,不知道又會出什么坏主意?二爺,你人在汪洋大海,心在翠翹姐身上,那是什么滋味?更不要說還要能夠專心一意,又要防備自己的底細讓人家識奇,又要隨机應變,把汪直說動了來歸順!”
  這番話很透徹——其實徐海和王翠翹,也都有此想法,只是沒有他想得多,看得深。此刻听他一說,才發覺處境异常艱困。
  “他的話已經說盡了!”徐海問王翠翹:“你看怎么辦?”
  “我不知道!”王翠翹懊惱地說:“我真不該回桐鄉的,住在石門就不會有這些事。”
  “翠翹姐,”阿狗勸慰她說,“你也不必埋怨自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辦法一定會有。你先去息一息,等我來跟二爺商量。”
  王翠翹需要一個人靜一靜,通前徹后,細細思量一番;所以听他的話,自回臥室。于是阿狗有句需要背著她的話,可以跟徐海說了。
  “二爺,你到底逃不逃?”
  “不逃!”徐海斷然決然地說:“第一、吃盡辛苦,多少也立了些功勞,弄到頭來,落個一逃了之的結局,怎么樣也不甘心。第二、也沒有地方好逃。第三、就算有地方逃,那种改頭換面、提心吊膽的日子也不好過。”
  “好,不逃。那么,是不是仍舊出海呢?”
  徐海沉吟了好久,好久,方始無可奈何地說:“你的話,我越想越有道理,他不相信我,我不相信他,決不會有什么好結果。”
  “他們不相信二爺你,不要緊;等事情辦成功了,他們就相信了。現在頂要緊的是,要讓你沒有后顧之憂!”
  “對!”徐海深深點頭,“你把事情的頭緒理清楚了!只要把翠翹安頓好了,讓他們沒有坏主意好打,我仍舊可以照原來的步驟,干我應該干的事。”
  “正是這話。我想,安頓翠翹姐,也還不難。”
  “好!你說!”
  “有兩個法子。第一——”阿狗忽然笑了,是覺得非常有趣的樣子。
  “你笑什么?”
  “想起一句話好笑。”阿狗答說:“我說了,二爺不要動气。”
  “哪有這么多嚕嗦!快說,是句什么話?”
  “和尚配尼姑!”
  徐海一愣,旋即想明白了,也不由得忍俊不禁,“虧你想!”他說。
  “讓翠翹姐做尼姑是權宜之計,將來可以還俗的。眼前就只有一樣不便。”
  “什么?”
  “不能穿羅著紗,也不能吃魚吃肉。翠翹姐是享用慣的,只怕過不來尼姑庵里的苦日子。那么,我還有第二個辦法。”
  第二個辦法是,由徐海提出要求,帶著王翠翹一起出海;等上了岡本的船,重新又將王翠翹悄悄移上岸,覓地隱藏,靜待徐海歸來。
  這個辦法很費周折,而且容易起人疑竇,“這一來,他們不是要疑心我一去不歸?”徐海問。
  “這很好回答:‘如果不相信我,就一切都無從說起了!’”
  “對!可是要他們問,我才這樣子回答;他們不問,我就沒有机會說。”徐海搖搖頭說,“他們一定不會問!疑心、疑心,疑在心里,哪有說明的道理?”
  “他們不說,你自己說!二爺,你不要忘記,要你帶著翠翹遠走高飛,是人家的主意!”
  徐海心想:是啊!羅龍文說過這話。如今要求帶著王翠翹一起走,無非擔心她會落入嚴世蕃手中,照羅龍文的意思行事而已。這沒有什么不好棋齒的。
  于是,他接納了阿狗的建議,“你這兩個辦法,各有利弊,”他說,“倒問翠翹自己看。”
  這是最正當的做法,阿狗欣然贊成。將王翠翹從臥室中請了出來,細說經過,請她抉擇。
  提到“和尚配尼姑”這句話,王翠翹笑不可抑,“這好!”她說,“我就做一趟尼姑看。”
  “做尼姑的味道,你要想一想!”徐海提醒她說。“那味道無非清淡而已。我過得慣的。”
  “好!”徐海點點頭,“我知道你說得到,做得到,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不過,細節還要商量。”阿狗緊接著他的話說,“做尼姑有兩种做法:一种是落發;一种是帶發修行——”
  “這你不用管。”徐海打斷他的話說,“佛門中事,我比你內行得多。”
  “是了!”阿狗笑道,“和尚配尼姑,該你們自己去商量,我們不必管閒事。”
  于是阿狗自去歸寢,徐海与王翠翹便商量如何遁入空門。照他的想法很簡單,蘇嘉魚米之鄉,多的是所謂“家庵”——有那大家姬妾,方在盛年,而老主人下世,自愿守節;小輩敬重姨娘,怕她在家有規矩束縛,生活潑居,种种不适,起了厭煩之心,這個節就難守了!因而构筑精舍,供設佛堂,請這位姨娘住持,只穿僧服,并不剃發,如嘉興蓮花庵的妙善師太那樣“帶發修行”。這樣的庵堂,就叫家庵。
  “我知道好几處家庵,有的一塌糊涂,有的干干淨淨,清規极好。”徐海笑著問道:“你喜歡一塌糊涂的,還是干干淨淨的?”
  所謂“一塌糊涂”,便是蓮花庵那种,可供男施主“隨喜”的“花庵”。徐海原是戲謔,而王翠翹卻大為生气,“你在說什么!”她嗔目相問:“你不怕入阿鼻地獄?”
  徐海伸一伸舌頭,見机而作,“我替你引見心云老師太。”他問:“心云老師太你總听說過?”
  王翠翹點點頭:“這位老師太的戒律、道行是好的。”
  “那就是了!我明天寫封信,讓阿狗帶了你去。等心云老師太把你收容下來了,我要去看羅小華,拜托他照應你。看他怎么說?”
  王翠翹不答,靜坐沉思。漸漸地,眼神靜穆而有光采,臉色端庄而又恬适。徐海看過王翠翹輕顰淺笑,宜喜宜嗔各种神態;而這樣令人肅然起庄嚴的觀感,卻還是初次。
  “翠翹!”他又惊又喜地說,“你倒去照照鏡子看。”
  “怎么?”王翠翹微笑問道:“有什么不對嗎?”
  “不是什么不對,是跟平時大不相同。”
  “喔,大不相同?”王翠翹摸著自己的臉問,“你倒說,是怎的不同?”
  “你那樣子,不像尼姑。像觀音大士。”
  “罪過,罪過!”王翠翹合掌當胸,垂首低眉,“說話不可沒輕沒重。”
  “未曾出家,倒已有出家人的味道了。看來,你倒是有慧根的。”
  “真的嗎,”王翠翹喜孜孜地問,“你是從哪里看出來的呢?”
  “這我就說不上來了。不過,”徐海很滿意地說,“我倒可以放心了。”
  “放什么心?本來又有什么不放心?何妨說說!”
  “不放心的是家庵總有人上門騷扰,盡管心云老師太清規极嚴,到底不是像素芳那樣,可以把硬闖進來的人打跑。放心的是,你一臉正气,不會惹人邪念。”
  “原來這樣!”王翠翹點點頭,又垂眼深思了。
  “睡吧!”徐海打個呵欠,往床上便倒,一雙手自然而然地去攬王翠翹的腰肢。
  “請放手!”王翠翹說,同時站了起來,移坐到妝台前。
  “怎么?”徐海一仰身坐了起來,愕然相問:“細聲細平地,還道個‘請’字。你倒真是相敬如賓了。”
  “明山,你不要這么說!”
  徐海越發困惑,逼視著問:“該怎么說?”
  “已入佛門,應斷塵緣。”
  “什么?”徐海一躍而起,“哪里已入佛門,你難道忘記了,這是假的。”
  “假的?”王翠翹搖搖頭:“不!”
  “坏了,坏了!”徐海气急敗坏地,“怎么一下子走火入魔了?不,不!不是走火入魔,簡直是痰迷心竅。”
  王翠翹微笑不答。使得徐海如墮五里霧中,搔頭抓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拉開房門,一沖而出,去找阿狗。“兄弟,兄弟,你看你出的好主意!坑死人了。”
  阿狗惊詫莫名,“二爺,”他問,“你說的什么?”
  徐海回想自己的話,方始發覺失態,自覺好笑,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急得語無倫次了!你去看,翠翹的樣子變過了。”
  听得這話,阿狗披上長衣,一面系帶一面走,口中問道:“變成什么樣子?”
  “有點喪魂落魄的樣子,嘴里瘋瘋顛顛地,說什么‘已入空門,應斷塵緣’;倒象真的做了尼姑,你說好笑不?”
  “這也沒什么好笑。”阿狗稍為放了心,“你難道不知道翠翹姐的性情?什么事她除非不做;要做,一定要做象,一定要做好。既然要假裝尼姑,就要裝得象那么一回事。這也沒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你說得倒有點道理。”果然有點道理。到了一看,王翠翹正神色安閒地在收拾徐海的衣服。看到阿狗,含笑問道:“這么晚了,還不睡!”
  “二爺說你——”
  “兄弟!”徐海重重地咳嗽一聲,示意他不必說破。
  王翠翹笑一笑,也不追問,只說:“兄弟,你明天陪我到嘉興走一趟。明山的意思,讓我投到心云老師太門下,我也覺得她那里好。”
  “好!”阿狗問道:“我們是悄悄儿走,還是大大方方走?”“我想不要惊動人的好。”
  “那就悄悄儿走。我去安排,明天中午動身好了。今晚上,”
  阿狗做了個鬼臉,“和尚配尼姑,快上床吧!”
  等阿狗一走,徐海關好房門,回身說道:“你听見沒有?和尚配尼姑!”
  “罪過!不要造口孽。”王翠翹說,“你們想想,明天去燒香,尚且要齋戒,今天哪里可以?”
  這話說得在道理上,徐海只字不能駁,怏怏然好半晌,失聲說道:“真沒有想到,你也會出家!”
  “心中有佛,出家在家是一樣的。”王翠翹說,“明天一別,不知哪年哪月才能相見?一切都請你自己保重!”
  就這一句話,勾起徐海無限的离情別緒,只是看王翠翹神色恬靜,自己倒不便太顯得儿女情長,揀那別后必得王翠翹自己當心的事,囑咐了几句,同床而不同夢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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