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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兩江總督回任与江蘇巡撫李鴻章特授為欽差大臣的上諭,專差遞到周家口時,曾國藩正在下圍棋,就在棋枰邊上拆閱了廷寄,他不作一聲,繼續打棋上的一個“劫”。
  午飯后一局棋是曾國藩唯一的嗜好,心越煩棋下得越起勁,然而黑白之間并不能使他忘憂,拈子沉吟時,棋枰往往變成了地圖。這一條“大龍”是運河、那一條“大龍”是黃河,而著著進逼,到處流竄的是捻軍。他不善于下“殺棋”,從僧王殉難以后,他更体悟出知拙善守,穩定待時的道理,然而旁觀者都不以為然,包括他一手提攜,認為可付以衣缽、畀以重任的李鴻章在內。
  現在要讓李鴻章來下這局棋了!他分辨不出自己的感覺,是憂是憤,是委屈還是寒心?自己也覺得三十多年持志養气,不該有這樣的不平之情,然而他用盡克制的功夫,只能拿一個“挺”字訣來應付,卻無論如何也不能釋然于怀。
  “子密!”他下完了棋,問他的幕友錢應溥,“你記不記得,去年我從江宁動身跟李少荃說的話?”
  錢應溥自然記得,上年五月把兩江總督的關防交給署理江督的李鴻章,登舟北上時,他曾說過,“決不回任!”為了表示決心,這年四月請彭玉麟派了船,把歐陽夫人送回湖南,而李鴻章也當仁不讓,一心就等待真除。現在看樣子有了變化,錢應溥不知如何回答?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少荃來接我的欽差,我依然一本初衷。”曾國藩楂開五指當作一把梳子樣,理著他的花白胡須,“欽差大臣的關防,明天就派人送到徐州交少荃收領,我呢,請你仍照原意,替我擬個折稿。”說著他把上諭遞了過去。
  錢應溥不想他真的如此固執!以他的身体,實在應該回江宁,好好休養,但是拿這些話來勸是無用的,且先依他,回頭大家商議了再說。
  “就這樣措詞,”曾國藩慢慢念道:“自度病体,不能胜兩江總督之任,如果离營回署,又恐不免畏難取巧之譏。所以仍在軍營照料一切,維系湘淮諸軍軍心,庶不乖古人鞠躬盡瘁之義。”
  “大帥!”錢應溥覺得有個說法,或者可以使他重作考慮,“欽差大臣的關防是交出去了,又不回任接督署的關防,以何作為號令?”
  “這話有理!”曾國藩想了想說:“有個權宜之計,先刻一顆木質關防,文曰:‘協辦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侯行營關防’,等奉旨開了缺再截角繳銷。”
  手中不能無印,事實上也只好如此。錢應溥拿著上諭悄悄去找曾紀鴻——曾國藩的第二個儿子,剛到營中來省親,曾國藩原來打算第二年正月進京陛見,帶著曾紀鴻一起北上。現在有了這道上諭,指明毋庸陛見,曾紀鴻因為免了老父一番長途跋涉,自然覺得欣慰。
  “二世兄,你慢高興!老人家不肯回任,李少荃就來不了,事情會成僵局,麻煩大得很呢!”
  二十一歲的曾紀鴻楞住了,好半晌才說:“錢大哥,你知道的,老人家不准我們跟他談公事。”
  “這不是公事!朝廷体恤大臣,處以善地,老人家是公忠体國,做后輩的應該有做后輩的想法。”
  曾紀鴻何嘗不希望父親回任?全家都是這樣希望,他母親甚至在籌划搬出督署以前,表示宁可住周家口,不必回湖南,用意就在一有回任的消息,便可半途折回。如今消息來了,豈可不苦勸一勸?
  于是兩人商量著約齊了幕友,一起去見曾國藩。他人雖方正,卻最喜談天說笑話,所以飯后在他臥室或書房聚談是常有的事。談來談去談入正題,你一句他一句都是勸他打消原意的話,曾國藩方始明白,大家是有所為而來的,便靜靜地只是听著。
  反复譬解的道理都說完了,他才開口:“你們的話都有理,無奈不知我的苦心。決不回任的宗旨,是我深思熟慮所定下來的,今天我的心境如何且不說,執持原意,決不是負气。子密,我剛剛自己擬了一段話,你可以把它編排在奏稿里頭。”
  說著,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頁紙來,交給錢應溥,大家圍在一起看,只見他寫的是:
  “若為將帥則辭之,若為封疆則就之,則是去危而就安,避難而就易。臣平日教訓部曲,每以堅忍盡忠為法,以畏難取巧為戒;今因病离營,安居金陵衙署,涉跡取巧,与平日教人之言,自相矛盾,不特清議之交譏,亦恐為部曲所竊笑!臣內度病体,外度大義,輕減事權則可,竟回本任則不可。”
  部曲是不會竊笑的,不論湘軍還是淮軍,誰不知道“大帥”的為人?至于清議交議,或恐不免,然則為來為去為的是他真道學的名聲。曾紀鴻心想,義正辭嚴的話,正面來辯,徒勞無功,得要走一走偏鋒。
  “爸爸!”他說:“儿子覺得‘每以堅忍盡忠為法’這句話,似乎還有斟酌的余地。”
  曾國藩最喜歡儿子跟他談論文字學問,雖有辯駁,不以為忤。他的教子,亦是因人而施,老二紀鴻的格局不如老大紀澤寬宏,所以每每教他,作文“總須將气勢展得開,筆仗使得強,才不至于束縛拘滯”。現在明明一段說理圓滿的文章,卻道有瑕疵可摘,這就是平地起樓台,“筆仗使得強”,正見得他已有進境,所以欣然問道:“如何欠斟酌,你倒說個道理我听听!”
  說完,便是半望空中,慢捻胡須,大有側耳細听的樣子,這使得曾紀鴻倒有些緊張了,略想一想,大著膽說:“憂讒畏譏,似非‘堅忍’,而‘盡忠’亦不在不避艱危。朝廷為地擇人,照儿子的看法,在后路籌餉,亦并不比在前方打仗容易。”
  曾國藩點著頭笑了:“前面的意思還不錯。可惜后面露了馬腳。所以你須切記,”他正一正臉色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強以為知,立論就會站不住腳。你說朝廷為地擇人,意思是要我回任去替李少荃籌餉,這就是你少不更事,說了外行話!李少荃用得著我替他去籌餉嗎?”
  這句話一說,所有的幕友,都浮現了會心的微笑;最年輕的李鴻裔,說話比較率直,“大帥的話真是一針見血。”他說,“不過大帥‘自愿以閒員留營效力’,李宮保怕不肯來!有位‘太上欽差太臣’在,如何辦事?”
  “不錯!這就是我的苦心。”曾國藩用低沉的聲音說,“你們去想一想我十一月初二的折子,是如何說法?就不難体會。照日子算,發這個回任上諭的時候,還沒有看到我的折子,現在當然看到了,所以再辭一辭,大概天意可回!”
  這樣一點穿,無不恍然大悟,也無不感動!十一月初二的那個奏折,主旨在申論“統兵大員,非身任督撫,有理財之權者,軍餉必不能應手,士卒即難用命,”接著又說:行軍太鈍,精力日衰,等病体稍痊,“約腊尾春初入京陛見,”意思就是保李鴻章實授兩江總督充任剿捻的欽差大臣——照此看來,八月間奏請“飭令李鴻章帶兩江總督關防出駐徐州,會辦軍務”,便是有意讓他先成為“統兵大員”,好為以后建言作張本。
  “大帥!”李鴻裔激動地說,“這樣子為李宮保綢繆周至,實在罕見!”
  “不然,不然。我是為大局著想。環顧海內,西北未必非左季高不可;東南卻非李少荃不可。而要李少荃剿捻收功,自然要依他的盤算。有封信,你們都不曾看過,到今天非讓你們看了,才知道其中的委曲關鍵。”
  曾國藩說完,自己親手開了他那個存放密件的箱子,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李鴻裔。信是李鴻章的,看日子是“同治四年九月十四日”——是一年以前,李鴻裔不看信,先定神想一想,那時候有什么大事?
  一想就想起來了,那時有一道密諭,派李鴻章帶兵到河南洛陽一帶,負責剿捻的西路軍務,同時讓曾國藩与李鴻章、吳棠“彼此函商”,同意不同意這樣一個安排:漕運總督吳棠署理兩江總督,江宁藩司李宗羲署理漕督,兩淮監運司丁日昌署理江蘇巡撫?
  果然,李鴻章的信,就是談的這件大事,他不等主持函商的曾國藩先征詢,搶先表示了他的意見。信中一開頭就說河洛一帶是“必戰之地”,一面要防備陝西的回亂蔓延,一面要剿治捻匪,非有重兵不可,因而向曾國藩提出第一個要求,“擬懇將劉省三、楊鼎勳兩軍給還。”劉省三——劉銘傳是淮軍第一員大將,楊鼎勳是四川人,原為他的同鄉鮑超部下,以多戰功為同事所妒,在鮑超面前進讒,被迫改投淮軍。因為是客將,怕淮軍輕視他,所以作戰特別勇敢。李鴻章克复江蘇,最得力的就是自洪楊軍投誠,原隸湘軍,由曾國藩遣去支援李鴻章的程學啟和這個楊鼎勳,他的裝備全是洋槍,在目前曾國藩所轄的剿捻各軍中,強勁第一。
  然后是談餉,“朝命吾師弟各當一路,兵与餉似于合辦之中,略分界畫,目前不致推諉,日后亦易報銷。”李鴻章提出的辦法是,安徽和江宁藩司所轄的江宁、淮安、徐州等地的收入歸曾國藩,而蘇州、松江、常州、鎮江、太倉等地和上海的關稅收入歸他。
  大營的幕友,把這封長達二十頁的密信,傳觀到此處,無不悚然動容!李鴻章的聰明識時務,會做官、善經營,是大家都知道的,不過他的勳業富貴,由曾國藩一手所提拔調護,因而認為他逢人必提“老師”的尊師一念,出于至誠,亦決無可疑。誰知如今才發見他對“老師”的面目是如此獰厲!既要精兵良將,又要膏腴餉源,倘使照他所說,“老師”在周家口就只好象“空城計”中的武侯,撫琴退敵了!
  心里雖個個憤慨,只以曾國藩最重大体,而且在大庭廣眾之間,一向只譽人之長,不論人之短,所以都不敢有什么話說,只盡力把自己的心情平抑下來,凝神往下看他這封措詞“當仁不讓”的信,還有些什么花樣?
  下面談到上諭的正題,也就是李鴻章率師“馳赴河洛”以后的兩江的局面。慈禧太后一心為了報恩,要破格提拔吳棠,以及恭王与軍机大臣不以為然,而不便公然反對,特意用“朝中大政,密咨重臣”的傳統手法,借曾國藩來作個推托,所謂彼此函商,就是要曾國藩提出异議,這也是大營幕友無不了解的。但是,他們沒有想到,恭王是不得已把難題推到曾國藩頭上,而李鴻章竟亦忍心在千斤重擔以外,另又出些難題,讓“老師”去做。
  他的主旨在反對吳棠接他的手,署理江督。同時又表示丁日昌熟于洋務,才堪大用,而擢任蘇撫,資望卻還不夠,李宗羲的才具也不過任江宁藩司為宜。還有護理江蘇巡撫劉郇膏,必因丁日昌的摧升而引病告退,也是安排未妥,令人難以心服的事。
  這些說法無非旁敲側擊,說朝廷的擬議,窒礙甚多,接著又出以后方變動,影響前方軍餉的危言,以為“藩運易人,大營后路,恐不順手”,而吳棠“滿腹牢騷”,一旦署理江督,“用人行政,或多變局”,請曾國藩“熟籌密陳”,擋吳棠的駕。
  但是,他既率師西征,也總要有人來接他,吳棠既不可,則又該誰來呢?李鴻章在這里,便用“或謂”的語气,為他“老師”出了新的難題:“或謂宜調筱兄”為江蘇巡撫兼五口通商大臣:“或筱兄署江督”,而仍以丁日昌兼江蘇巡撫——
  信看到這思,李鴻裔到底忍不住了!
  “李宮保真是內舉不避親!”他冷笑道,“虧他怎么想出來的?難道江蘇的督撫,注定了非他合肥李家的人來干不可?”
  這是說李瀚章——李鴻章的長兄,字筱荃,拔貢出身,分發湖南當知縣,以替湘軍辦糧台起家。這三、四年由于李鴻章的“圣眷”,朝廷推恩,連番超擢,同治元年還是一個道員,如今已升到湖南巡撫,如果再調署江督,他的官運就好得不能叫人相信了。
  其時信已看到結尾,錢應溥大有意會,不斷點頭:“噢,噢!原來真意在此!”
  還沒有傳觀到下文的人,心急便問:“真意是什么?”
  看到曾國藩面色凝重,對輕率的議論有不以為然的意思,李鴻裔不敢造次,話到口邊,复又咽住,支吾著敷衍了過去。好在李鴻章的真意何在,雖有知有不知,曾國藩的用意卻是大家都明了的,他要推荐李鴻章以兩江總督兼欽差大臣,但以過去一直向朝廷這樣表示:“廟堂之黜陟賞罰,非閫外諸臣所宜干預,”不能出爾反爾,同時也礙著“牢騷滿腹”,虎視眈耽,雖已奉調閩督,卻還不能赴任的吳棠,更不便指名密保,因而以不肯回任作側面的擠逼,希望擠出慈禧太后一句話來:“既然曾國藩說什么也不肯干,那就叫李鴻章去!”
  于是大家各散,錢應溥照曾國藩的意思,擬了一個折稿,細核清繕,派定專差,第二天午間轅門鳴炮“拜折”。曾國藩依然圍棋一局,寄煩憂于黑白之間。
  但奉到的上諭,措詞懇切而嚴峻:“曾國藩為國家心膂之臣,誠信相孚已久,當此捻逆未平,后路糧餉軍火,無人籌辦,豈能無誤事机?曾國藩仰体朝廷之意,為國家分憂,豈可稍涉疑慮,固執己見?著即廩遵前旨,克期回任,俾李鴻章得以專意剿賊,迅奏膚功。該督回任以后,遇有湘淮軍事,李鴻章仍當虛心咨商,以期聯絡。毋許再有固請,用慰廑念。”這“毋許再有固請”六字,已指明再無商量的余地,否則就會在面子上搞得很不好看。
  曾國藩無可奈何。安排瑣務,過了年自周家口動身,由陸路到徐州,走了十天才到。從李鴻章手里接了印,師弟二人,細談西北的局勢——陝甘總督左宗棠尚未到任,剿西捻的責任,還在曾、李身上,而張總愚一大股已經逼近西安,朝命督催赴援,急如星火。

           ※        ※         ※

  西路緊急,東路亦不輕松,任柱、賴汶光、牛洪、李允那些“太平天國”的“王爺”,落草為寇的捻軍,糾合馬步精銳,不下十万之眾,在湖北安陸、德安之間,古云夢澤一帶盤旋,狼奔豕突,拚命想打開出路。原為湘軍后隸淮軍的郭松林一軍,中伏大敗,李鴻章嫡系的“樹軍統領”,廣西右江鎮總兵周樹珊在德安陣亡。東捻屯兵臼口——鐘祥縣南九十里,臼水入口之處。据哨探諜報,正計議分兵三支,一支渡襄河入蜀,一支出武關會合西捻,一支屯在湖北聲援各路,只待過了年便要大干一場。
  不過,比較起來還是西路吃重,而且陝西巡撫又已換了恭王的好朋友喬松年,格外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所以密旨不斷嚴催,要曾國藩兄弟,督促鮑超的“霆軍”,即速援陝。一到了陝西,不久就要歸陝甘總督左宗棠節制,曾左不和,并且左宗棠跋扈任性,看不起行伍出身的武將,為此,鮑超不愿西去,托詞待餉,逗留在湖北不走。同時湖北巡撫曾國荃,一個折子參倒了官文,革去湖廣總督,由譚廷襄署理,痛快倒是痛快,可是湖北的軍務便只有獨任其艱,也希望把鮑超留在省境。這一來,唯有另派援軍入陝。
  曾國藩和李鴻章先顧眼前要緊,商量的結果,決定調老湘軍劉松山“壽軍”援陝。劉銘傳的“銘軍”二十營約一万人,鮑超的“霆軍”二十二營約一万六千人,此時都駐河南南陽一帶,限令克日南,分路進剿屯臼口的東捻。
  鮑超接到命令,知道可以不必去受左宗棠的气,大為興奮,當時下令開拔,由樊城渡河到襄陽,沿漢水往南掃蕩。
  “霆軍”的打仗,与眾不同,這是由于鮑超的性格所形成。他是四川夔州人,跟宋朝党進是一路人物——他的胸無點墨的笑話,与党太尉也差不多。有一次從捻軍那里俘獲四幅屏條,是董其昌寫的《江賦》和《海賦》,下款署著“臣董其昌奉敕敬書”,原為明朝大內的珍物。有個幕友欺他不識字,意存吞沒,騙他說這四條字沒有上款,不便張挂。鮑超認為不要緊,補一個上款好了。于是那幕友奮筆直書:“春霆軍門雅蜀”,見了的人,無不是想笑不敢笑。
  這樣的人,自然只有胡林翼、曾國藩才能欣賞重用,而鮑超的報答知遇,也真是一片血誠。他帶兵只有八個字:“身先士卒,生死相共”,每次出陣,將官在前,士兵在后,也無所謂“戎裝”、“行裝”,紅頂子、雙眼花翎、黃馬褂,穿戴得极其輝煌,打仗就如上朝一般。也因此形成一种特殊的威勢,洪楊軍只見了翎頂輝煌,疾馳而至的部隊,便奔走相告:“霆軍來了!”隨即鼠竄。甚至有些官軍被圍無法脫身時,冒用“霆軍”的旗號,居然亦能化險為夷。
  因為鮑超有這樣的威名,所以遭妒,劉銘傳就是其中之尤。他与鮑超同時領軍南下,但路線不同,銘軍由棗陽沿漢水東岸挺進,一路也打得很好。銘、霆兩軍在鐘祥會師,逼得東捻退保楊家洚、尹隆河一帶。
  于是霆軍進駐臼口,銘軍進駐臼口之東的下洋港,与南面尹隆河兩岸的匪壘成鼎足之勢。方圓二、三十里之間,更鼓相聞,旌旗蔽日,在暗沉沉的凍云下,彌漫著一片惊心動魄的殺气。
  這樣的戰局,真是到了短兵相接的生死關頭,自然維持不到好久的。霆、銘兩軍信使往還,秘密約定第三日辰刻——早晨八點鐘進軍夾擊。劉銘傳心想,東捻的全部兵力都已集中在此。這一仗打胜,便是呈獻新任欽差大臣的一份大大的賀禮。但轉念想到鮑超,頓時又意興闌珊了。
  其實也難怪鮑超,以湘軍宿將,十年之間,大小數十戰,出生入死,威名遠播,現在与淮軍后起的劉銘傳,比肩作戰地位相等,自不免由不平而有輕視的意思。在劉銘傳,看鮑超目不識丁,有勇無謀,不過偏裨戰將,只因為受胡林翼、曾國藩逾格的寵遇,才有那么大的名气!自己那一點不如他?聲名處處落在他后面!每一想起,便有無限的抑郁。
  就為了這一份不甘心,劉銘傳盤算了又盤算,想定一個主意,他把所有的營官都找了來會議,首先說明這一仗關系重大,非胜不可,接著便問:“胜是胜了,有面子的不是我們!
  面子叫誰占了?”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鮑超。他的部下雖未開口,但神情之間,已經作了回答。
  “不錯,鮑春霆!”他自問自答地說:“我們拚命,別人首功,這种傻事不能干!”
  然則計將安出?有人提醒他說:“已經跟霆軍約好了,不能說了不算。”
  “那個說了不算?”劉銘傳說,“不過淮軍決不能讓人說一句,因人成事。我們各干各的,不能落在別人后面,要赶在前面。我想不如早一個時辰出發,等我們把捻匪打垮了,叫霆軍來看看,到底誰行?”
  說到這里,他太陽穴上的青筋,不斷跳動,這是連他自己都為未來那份揚眉吐气的痛快情緒所激動了。部下看長官如此,誰不喜功?個個心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互用眼色認可了這個膽大的決定。
  于是,接下來便是商量戰法。捻軍跟僧格林沁捉了好几年的迷藏,而且也從官軍那里俘獲了許多馬匹,加以熟于地形,所以飄忽如風,詭詐百出,常用的是兩种戰法,一种是用老弱誘敵,而精銳利用天然形勢遮蔽,官軍貪功深入,必中埋伏;一种是以前隊挑戰,另選精騎,繞出官軍后路,施行突襲,所以官軍總是憑借村堡,先求不敗,再求獲胜。如今既非以自保為足,而且要想一舉擊潰人數數倍之多的東捻,就非揚棄過去那种為捻軍所熟悉的戰法不可。
  當時議定,全軍盡出,留五營守輜重,其余十五營盡皆渡河,分為左、中、右三軍,每軍五營,齊頭并進。這樣出其不意地以堂堂之陣、正正之旗全面出擊,為以前官軍剿捻很少有的舉動,先予敵人以一种先聲奪人的感覺,在气勢上就占了上風。
  會議妥當,諸將辭出,各自去作准備。到了約定的那天,大家半夜里便都起身,一到卯正,劉銘傳一馬當先,沖出營門。
  于是前后馬隊,夾護步兵輜重,浩蕩南下。劉銘傳是不打算回下洋港了,東捻蟻聚,連眷口不下十万之眾,一仗“剿洗”不完,怕乘胜追擊之際,還要派部隊回來照料輜重,未免耽誤時机,所以傾師全出。
  到了一處名叫宿食橋的地方,劉銘傳駐馬等候諜報。兩三撥哨探接踵報告,說是捻軍仍在尹隆河對岸,未見動靜,似乎對官軍出擊,尚無所知。
  這還等待什么?劉銘傳立即下令,以步兵五營留在宿食橋守護輜重,余下的依照原來的計議,全數渡河。原來的計議是分作三路,齊頭并進,右軍先扑尹隆河北岸的楊家洚,任務特重,劉銘傳特派他手下最得力的唐殿魁擔當。左軍統帶是劉成藻,中軍則由他自己親自率領。
  這一帶是真正的古云夢澤,湖澤縱橫,楚天遼闊,又當冬季水淺,更便馳驅。劉成藻的左軍先到河邊,人馬涉水而過,接著中軍也渡了河,拉開隊形,向前直沖。
  捻軍自然已得到了警報,也分作三路迎敵,牛洪在西、任柱在東,賴汶光和李允居中策應。銘軍是劉成藻的部隊較弱,而東捻以任柱一股最強悍,所部全是馬隊,跟僧王周旋過很長的時間,轉戰數千里,能夠人自為戰。這最強的正好碰著最弱的,而且首先遭遇,剛一接触,劉成藻那五營就穩不住陣腳向后轉了。
  左軍一轉,帶動中軍,劉銘傳一看這情形,恨不得把劉成藻抓來手刃于馬前。此時無奈,唯有硬拚,下令沖鋒。
  長號筒“嗚嘟嘟”地吹得好響,馬隊一路沖鋒,一路開洋槍,乒乒乓乓,夾雜著万蹄雜沓,加上后續步兵“殺呀,殺呀”的喊聲,聲勢十分惊人。東捻中軍的賴汶光和李允,頗有憚意,正在有些躊躇,想先避一避鋒頭,忽見東面塵煙大起,遙遙一望,喜逐顏開,那些嘍羅們亦無不精神大振。
  東面來的是任柱的馬隊,一部分渡過尹隆河去追擊劉成藻的部隊,一部分由任柱親自領著來攻劉銘傳的中軍。攔腰側擊,形勢最利,等劉銘傳發覺,已頗難應變——任柱的馬隊飄忽如風,轉眼迫近,攔腰被沖為兩段。
  后一段潰散,前一段恰好遇著賴汶光和李允,迎頭痛擊。劉銘傳此時方寸大亂,只由兩百親手訓練的親兵保護著,在亂軍中奪路而走。
  中、左兩軍都垮了,右軍唐殿魁卻打得很好,輕易奪下楊家洚,渡河擊退牛洪一股,正遇著任柱側攻中軍,飛馬來援,阻遏了攻勢。
  然而這一擋卻使他自己成為眾矢之的。中、左兩軍死的死、逃的逃,捻軍三路合而复分,一半渡河去追官兵,一半對付唐殿魁一軍。他只得兩千五百人,捻軍則有兩三万,重重包圍,漸漸逼緊,唐殿魁和兩名營官吳維章、田履安力戰陣亡。
  銘軍整個儿崩潰了。劉銘傳和他的幕僚及親兵,陷在重圍之中,無法逃生,索性脫下冠服,坐待就擒。
  這時捻軍兩翼的馬隊,渡河的還不多,大部分在尹隆河南岸對付唐殿魁一軍,以及追殺四下潰散的官軍,但中路捻軍,渡河而北的人數已有一兩万,烏合蟻聚,遍野皆是,忽然間有人惊惶地喊道:“霆軍,霆軍!”
  但見北來的霆軍,仿佛大海潮生,初看不過一線,等听出人喊馬嘶,已如怒潮澎湃,轉眼迫近。霆軍的排面拉得极廣,那凌厲無比的气勢,急風驟雨般懾人心魄,捻軍先就有了怯意。
  霆軍大敵當前,情況也還不甚明了,只從銘軍的潰卒口中,得知友軍吃了敗仗,到底敗到如何程度,先得弄個明白。因此,鮑超下令暫停,會合他手下的主要將領,婁云慶、宋國永、孫開華、楊德琛,策馬上了一處小岡,大家拿望遠鏡四處搜索,怎么樣也望不見銘軍的帥旗。
  “坏羅,坏羅!”鮑超著急地說,“劉省三怕的是完蛋了!
  怎么搞的嘛?”說著,撥韁就走。
  等下了小崗,他才發令,分兵三路擊敵,而以楊德琛的馬隊為游擊之師,迂回包抄后路。他自領中路,又以驍勇善戰,曾經与敵周旋了兩晝夜不進飲食而始終不懈,外號“孫美人”的孫開華,居中策應。
  諸將接令,各回本部,看著差不多了,鮑超親自用左手發炮,巨響一聲,哨煙四起,接著便是惊天動地的“殺”聲,三路齊發,如排山倒海般壓制捻軍。霆軍紀律雖不佳,賞罰极其分明,那些兵一上了戰場,只有一個念頭:“不死就享福。”所以此時個個奮勇爭先,挺矛舞刀,迅如疾風,當者披靡。
  中路因為有炮隊,行動比較慢,左右兩路最先接敵,往中間逼緊,把捻軍擠得不是后退,就只好拚命向前。向前的來得正好,鮑超親自率領的洋槍隊,正在等著,看捻軍將到射程以內,便即跪倒放排槍,一排放過,另一排接著來,放過的那一排一路跪,一路裝彈藥,到了前面再放。如是周而复始,名為“連環槍”,運用得法,威力极大。
  兩排槍放過,中路的捻軍就已支持不住。這時任柱和牛洪的馬隊,已渡河馳援,馬隊要靠馬,而馬有“西馬”、“北馬”之分。西馬在多少年前稱為“代馬”,嘶風追月,固海內一世之雄,但比起生長在蒙綏大草原中的“北馬”,又不免相形見拙。官軍的馬自然是北馬,而捻軍的馬因為都奪自官軍,所以也是北馬,喂養得卻比官馬好。只是馬雖胜過官軍,武器不堪匹敵,捻軍的馬隊多用長矛,官軍的馬隊是用洋槍,另外還有炮隊支援,這一來捻軍就要倒霉了。
  “開炮!”鮑超親自下令。
  炮也是“連環炮”,左右交替著往疾馳而來的捻軍馬隊中轟,頓時人仰馬翻,捻軍的陣法大亂。負策應之責的孫開華,一直按兵不動,這時遙遙看見楊德琛的馬隊,已從遠遠兩側兜了回來,包抄捻軍后路,怕玉石不分,轟了自己人,急急奔到鮑超面前報告:“霆公!不必再開炮了!該沖鋒了!”
  鮑超舉起左手,用望遠鏡掃了一周,大聲說道:“要得!
  火候夠了。”
  鮑超用兵,最講究一個“勢”字,但這個“勢”,有時只是他“存乎一心”,旁人莫名其妙,往往平地扎營,一無依傍而四面受敵,問起來說是“得勢”。此時臨敵察勢,他說“火候夠了”,果然夠了!但見楊德琛的馬隊,兩翼齊張,千槍并發,捻軍前面迫于炮火,后面又有歸路被斷之虞,紛紛回竄,孫開華一馬當先沖了出去,鮑超也由親兵護衛著,親自踏陣。
  掌帥旗的那名親兵,是千万人中特選出來的,個子生得不高,而膂力惊人,在馬上把丈余高的一面紫色帥旗,舉得极高,馬疾風勁,旗面盡展,斗大一個白絲繡成的“鮑”字,老遠就能望見。他的部隊都以這面旗為指引,奔馳沖殺,吶喊的聲音,傳到十几里外。
  兩翼楊德琛的馬隊,不久便合而為一,終于隔斷了捻軍的歸路,前后夾擊,而西面是漢水,唯一的出路,只有東面一條。東面就是古稱竟陵的天門,四面皆湖,形成天然的屏障,捻軍無法進城,折而往北,霆軍卻沖過了尹隆河,變成主客易位。
  捻軍的巢壘多在尹隆河南岸,東起洪水轉折之處的多寶灣,以西是拖船埠、張截港,一望無邊,亦不知內中虛實。于是鮑超暫且駐馬,一面分兵翻回尹隆河北去追敵,一面掃蕩賊壘,東捻數年的積聚,除掉毀于炮火,便都落在霆軍手里了。
  戰局到了清理戰場的階段,各軍紛紛呈報戰果。鮑超最關心的是銘軍將領的下落,派出親兵到各路去查詢,戰場遼闊,一時未得結果,卻有人送來一個珊瑚帽結子,珊瑚四周繞著一串細珠,鮑超一看,眼圈便紅了。
  “省三殉難了!”他凄然向他的幕友說。
  “何以見得?”那幕友不解。“有珊瑚帽結子的也多得很,不見得就是劉省帥。”
  “你不知道,紅頂子多了,不值錢了,省三另外搞了個名堂,喏!”他指指圍繞珊瑚的那串細珠。
  那幕友想起僧王殉難,也是先發現了他的三眼花翎,因而才找到遺尸,于是便問送帽結子來的人:“這是在那里找到的?”
  “楊家洚以北,叫不出地名的地方。”
  “快派人去找銘軍劉大帥的尸首。”
  “不忙走!”鮑超站起身來,“我自己去。”
  “這不必!”另有個幕友勸他,“此刻有多少事要大帥裁決。
  多派見過劉省帥的弟兄去找,一定可以找到。”
  “這話也有理。就多派人去找,找到了馬上給我送信。”
  尸首沒有找到,卻有了個好消息,劉銘傳、劉成藻還有好些幕僚,因為霆軍的及時赶到,已經脫出重圍,回到下洋港去了。
  “還好,還好!”鮑超很欣慰地,卻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查一查,那些東西是銘軍的?”
  清點結果,奪還銘軍在宿食橋所失去的騾馬五千余頭,洋槍四百支,號衣八千多套,還有各种雜色軍械,再加上十几顆紅藍頂子,二十多支花翎、藍翎。另外兩千多名陷入重圍的銘軍,也被救了回來。至于霆軍自己的戰果,奪得捻軍的輜重,照例不計,鮑超也不問,由各軍自己去分配,只計成功,照各路所報,算起來殺敵兩万,生擒八千有余,這里面自然有虛頭,但照這一天這一仗來說,虛頭不算多。
  亂糟糟忙到天黑,才算略微有個頭緒,各路收兵的收兵,暫駐的暫駐。捻軍已往北朝大洪山一帶逃竄,追剿還是待命?
  各軍紛紛前來請示。
  “為啥子不攆?”鮑超斷然決然地下令:“今天撒鍋羅,明天統通給我開拔!”
  霆軍向來越打越勇,听說明天開拔,不以為奇,各回本營去部署。坐鎮中軍的鮑超卻上了心事,銘軍所以致此大敗的原因,他已從脫圍的銘軍將官口中,得知大概,“唉!”他重重地歎口气,“叫我做了劉省三,心里也難過噢!”
  如何不難過?原想露一手給霆軍看,誰知一敗涂地,不是霆軍,几乎全軍覆沒。再往深一層看,本來會師夾擊,可操胜算,因為兵分力弱而致敗,那時捻軍勢如狂飆,一下子把如期踐約的霆軍也卷在里面,跟銘軍落得個兩敗俱傷,這筆帳怎么算?
  “大大小小的仗,我都記不清了,跟別軍一起打也常有,我大胜,別人小胜,我敗羅,別人也討不了好,算起來總差不多,從沒有今天這個樣,大胜大敗!老夫子,”鮑超請教他的幕友,“我倒問一問,從前有沒有這种事?”
  鮑超的幕友沒有什么好腳色,腹笥不寬,無以為答。欺侮他沒有吃過墨水,使勁搖著頭說:“沒有!從來沒有!”
  “我倒想起來了,”鮑超突然問道:“韓世忠黃天蕩大敗,那時候,岳飛在那里?”
  幕友答不出來,反問一句:“霆公,你問這話,是何用意?”
  “學個樣嘛!”他說:“譬如說,韓世忠大敗,岳飛大胜,兩個人見了面,有些啥子言語?明天我見了劉省三,照樣好說。”
  “原來如此!這也不必以古人為法,可以想得出來的。”
  “好!我請個教。”
  “當然不可以得意。”
  “這我知道。”
  “更不可以怪他。”
  “我倒不怪他,我還要謝他。”鮑超得意地笑道,“他簡直就跟李少荃拿下常州不打江宁一樣,讓功給九帥嘛!”
  “霆公,”那幕友正色說道:“這話万不宜出口!傳到劉省帥耳朵里,會結怨。”
  “不錯,不錯,”鮑超深深點頭,“自己人說說笑笑,沒有那個要挖苦他。”
  “不能挖苦他,也不必安慰他。霆公就只當沒有這回事好了!”
  鮑超雖理會得不必安慰劉銘傳的意思,卻是大有難色,躊躇了一會問道:“你看我不去行不行?”
  “不行!”幕友答得极干脆,“劉省帥已經在說,霆公自居前輩,看不起他,這一來顯得架子是真的大,不妥,不妥!”
  “我也覺得不妥。唉!打仗容易做人難。”
  這一夜鮑超輾轉思量,怕見了劉省三難以為情,竟夕不能安眠。無獨有偶,劉銘傳亦复如是!胜敗兵家常事,而這個敗仗打得不但不能為將,并且不能做人。一千遍搗床,一千遍捶枕,只是想不出明天見了鮑超,該持怎樣一种態度,該說怎樣一句話,才能使自己下得了台?
  除了鮑超還有李鴻章——剛剛接欽差大臣的關防,就給他來這一下,如何交代?然而那究竟是以后的事,眼前就是一個難關,鮑超不必說別的,只拉長了四川腔問一句:“省三,你怎么搞的?”那就連有地洞可鑽都來不及了。
  想來想去,唯有希望鮑超自己不來,才得免了這場羞辱。再不然就只好托病不見。這樣在無辦法中想出一個辦法,心里略微定了些。但到了第二天中午,听說鮑超親自押著銘軍失去的輜重和兩千多被救的弟兄到營,他才發覺自己的想法行不通,這樣的“恩德”,那怕病得快死了,都不能不見一見他,道一聲謝。
  這一見彼此都是面無人色,忸怩万狀。相互招呼得一聲,雙方都象喉頭堵著一樣什么東西,說不出話來,好不容易劉銘傳才開了口:“恭喜霆公!”
  鮑超想了一晚上,一路來在馬上也不斷在想,把劉銘傳可能會說的話,以及自己如何回答才合适,都想到了,就沒有想到這一句。打了這么一個大胜仗,不能不說是一喜,照平常的情形,遇到別人道喜,只有兩种回答,不是“彼此,彼此”就是“多謝,多謝”,而這兩种回答都不适宜,一時卻又想不出第三种答語,那就只好報以微笑了。
  他不答腔,話便接不下去,當然也不能瞪著眼對看,劉銘傳避開了他的視線,偏偏一眼就看到鮑超送回來的,那個失而复得的珠圍珊瑚的帽結子,頓時心如刀割,臉色大變。
  看這樣子,鮑超覺得不必再逗留了,站起身說:“走羅,走羅!”一面拱拱手,一面已向外移動腳步。
  劉銘傳茫然送客,直到營門口才突然清醒,“霆公!”他說,“改日我到你營里道謝!”
  “不必客气!”鮑超答道,“弟兄已經拔營,我現在也就往這面走羅!”說著,用手指一指北面。
  往北面自是乘胜追擊。劉銘傳心想,剿捻四鎮,自己獨以淮軍首席,屯四鎮之首的周家口,一年半以來,轉戰千里,大小數十戰,所向有功,為了想聚殲捻匪,克竟全功,創議扼守沙河,誰知為山九仞,這一簣之功竟讓給了鮑超!轉念到此,又妒又恨,心里那股酸味,怎么樣也消減不掉。
  就由于這股冤气的激蕩,劉銘傳把心一橫,找了他的幕友來會談。他心中已經有了主意,但即使是在親信的幕僚面前,這個主意也有些不容易出口。沉吟了好一會,決定先套一套大家的口气。
  “事情要有個歸結。”他用低沉的聲音,徐徐說道:“我有個看法,要跟大家商量,我不曉得我這個看法,大家想到過沒有?淮軍現在責任特重,爵帥又新近接了欽差大臣的關防,我們不能不替他著想,顧全大局。各位看,我的話可是与不是?”
  說了半天,不著邊際,亦不知他的用意何在?不過這時自然只有順著他的口風,有的應聲:“是!”有的點點頭,靜听他再說下去。
  “鮑春霆占便宜的,就因為他是‘客軍’,沒有什么責任,胜也好,敗也好,反正就要到陝西去了,無所謂!各位看,是不是這話?”
  這叫什么話?帶兵剿匪,朝廷矚望,百姓仰賴,都殷切地在盼望捷報,如何說“胜也好,敗也好,無所謂”?因此,有些不以為然的,便保持沉默。
  “我在想,”劉銘傳硬著頭皮說下去,“爵帥的威望要維持,本軍的士气尤其要緊。不能讓一時之挫,損害全局。請各位想一想,可有什么善策?”
  大家都不作聲。開口以前,先要把他的意思弄明白。要說“善策”,只有不服輸,整頓人馬,跟霆軍一樣追了下去,打個大胜仗,庶几功過相抵,可免咎戾。但這是將略,何勞問計于動筆墨的幕友?
  這樣一想,旋即恍然,所謂“善策”就是要在筆墨上動手腳,出花樣。多少年來軍營的風气,打胜仗則舖陳戰功,打敗仗則諉過他人,此刻不妨如法泡制。
  于是管章奏的幕友,點點頭說:“這一仗是先挫后胜。”
  “不錯,不錯!”大家紛紛附議,“先挫后胜”四個字确是個好說法。
  “不過,”那幕友又說,“也不宜率爾入奏,應該先具牘呈報,請爵帥作主。”
  “對!高明得很。”劉銘傳說:“那就拜煩大筆。我想,今天一定得報出去,決不可落在人家后面。”
  這“人家”是指鮑超,他除了專折奏捷以外,當然也要咨報李鴻章,如果落在他后面,李鴻章先入為主,信了鮑超的話,自己一番心机或會落空,所以要搶在前面。
  于是那名幕友,立即動筆,以“先挫后胜”這句話作為主旨,把戰役經過大改而特改,說是“相約黎明擊賊”而非原定的“辰刻”,是“黎明”則銘軍便是按時出發而霆軍“未能應時會師”。責任屬誰,不言可知。
  接著便說銘軍孤軍獨進,“先獲小胜,忽后路惊傳有賊,隊伍稍動”,下面那一句是那幕友的得意之筆:“不知實霆軍也!”霆軍不但后來,而且惊動了銘軍,妙在不直接說破,仿佛是一句不忍直指霆軍過失的恕詞,便顯得格外有力量。
  至于留五營守護輜重,也改了說法,是因為“后路惊傳有賊”,不能不抽五營過河,“還保輜重”,由于這樣一調動,陣線有了缺口,“賊瞷暇來扑,以致大敗”,但仍舊全力撐持,“會合霆軍迎擊,遂獲全胜”。這個彌天大謊,編得有頭有尾,入情入理。報到徐州欽差大臣行轅,李鴻章的幕友据以轉奏時,又加重了揚劉抑鮑的語气,彼此的功過便越發明顯了。
  這是一面之詞,還有鮑超的一面之詞。他倒是存心厚道,只敘自己的戰功,并說援救了銘軍,對于劉銘傳卸甲丟盔,坐待被擒的狼狽慘狀,略而不提。同時敘事亦不夠明晰,所以湖北巡撫曾國荃,荊州將軍巴揚阿都只知道尹隆河、楊家洚大捷,究竟是霆軍的功勞還是銘軍的功勞?不甚了了。但李鴻章一看,与劉銘傳所說頗有不符,不免怀疑,仔細一打听,才知道銘軍所報不盡不實——他的想法跟劉銘傳一樣,宁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兼以新拜湖廣總督之命,正當有所答報,說不得只好顧全自己的頂戴,委屈鮑超了。
  鮑超的奏折先到,發了一道嘉勉的上諭。等李鴻章的奏折到京,慈禧太后看出其中有接不上頭的地方,便把折子發了下來,當面關照恭王,要查一查明白,究竟是霆軍救了銘軍,還是霆軍未能應約會師,以致銘軍先有挫敗。
  遠在數千里外的戰役,而且疆場之間,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能道其真相。恭王与寶鋆都認為無法查,也不必查,因為雖有先挫,畢竟大胜,李鴻章既未指名參劾鮑超失期,朝廷樂得不問,問了反而多事。
  但新任軍机大臣汪元方的看法不同,“鮑春霆一向驕橫,最近左季高有個折子,還提到這話。”他說,“劉省三淮軍新進,雖然官位相等,鮑春霆未見得把他放在眼里,失期之事,我看不假。”
  恭王比較沉著,笑笑不作聲,寶鋆卻是一向說話隨便,順口答道:“管他真假呢?爭功諉過,原是兵營積習,誰也搞不清他們是怎么回事?以后看李少荃有何表示,再來斟酌,也還不遲。”
  “不然!佩翁,”汪元方平日唯唯否否,不大有主張,獨獨對這件案子,侃侃而談,“李少荃与鮑春霆有舊,而且新接欽差大臣關防,宗旨在調協湘、淮兩軍,不便指名題參,朝廷既賦以重任,該當体諒他的苦衷,為他出面,整飭軍紀。”
  “整飭軍紀?”寶鋆微吃一惊,“嘯翁,此事莫非還要大張旗鼓?”
  “紀綱要緊!”汪元方越發擺出煞有介事的神態,“驕兵悍將,非痛加裁抑不可。”
  恭王看他這樣子,似乎有些鬧意气,也不知是跟鮑超還是跟寶鋆?反正此時不宜再談這一案,便敷衍他說:“這自然是正論。我們再等一兩天看,這一兩天總還有軍報來,看情形再商量吧!”
  這就一兩天,鮑超、李鴻章、曾國荃、巴揚阿都有奏折到京,鮑超連戰皆捷,戰果輝煌,李鴻章則是据情轉奏,說劉銘傳以尹隆河一役,先遭挫敗,自請參處。
  鮑超拔營窮追捻軍,在安陸以北的直河、丰樂河、襄河等處,連番克敵,殺敵一万余,生擒四千,解散脅從一万人,另外有兩万難民脫出捻軍的掌握,又在大洪山區捉住任柱和賴汶光的眷屬。目前已追至河南棗陽、唐縣地界。
  “鮑春霆名不虛傳!”恭王十分欣慰,“應該有所獎勵。”
  “不然!”汪元方打斷他的話說,“王爺不可為此人所蒙蔽。”
  “怎么?”恭王愕然,“何以見得是蒙蔽?”
  “王爺請看湖北來的奏折。”
  湖北來的奏折是曾國荃所上,補敘尹隆河一役的經過。這個奏折不知出于他手下那個幕友的手筆,糟不可言,原意是在為銘軍的敗績有所衛護,說霆軍与銘軍約期會師,分路進剿,霆軍所剿的是賴汶光,銘軍所剿的是任柱,賴弱而任強,所以霆軍胜而銘軍敗,但鮑超的原奏是,擊破了東捻的主力任柱,始獲大胜,彼此的說法,有明顯的抵触。
  “鮑春霆功不抵過。”汪元方說,“他虛張戰功,言不符實,誤期于先,又惊動銘軍,以致大敗,如果科以失机与掩飾的罪名,應該斬決!”
  “嘯翁!”寶鋆大聲說道,“此論未免過苛。”
  “我是就事論事,無所偏袒。”
  “我亦不是偏袒鮑春霆,無非從激勵士气著想。”
  兩個人又有起爭執的模樣,恭王便作調停:“且等上頭有了話再說。”
  “上頭”還是那句話,鮑超的功過要細查,兩宮太后看著來自各方,同奏一事而說法紛歧的奏折,頗為困惑,慈禧太后說道:“有功的該獎,有過的要處罰,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把人都鬧糊涂了!”
  “這都是因為鮑超所報不實之故。”汪元方越次陳奏,“請旨該交部議處。”
  “這不大好吧!”慈安太后說,“不管怎么樣,鮑超總是打了胜仗。”
  “他說胜仗,不盡可靠。為了申明紀律,臣以為非嚴辦不可。”
  這時恭王不得不說話了,“汪元方所說的雖是正論,不過湖北軍務正在吃緊之際,朝廷似乎不得不放寬一步。”他說,“事在疑似之間,不宜作斷然處置。”
  “事無可疑的……。”
  “這樣吧!”慈禧太后不讓汪元方再說下去了,“擬個上諭,申飭几句好了。”
  “是!”恭王又問,“李鴻章代奏,劉銘傳自請參處一節,請旨辦理。”
  “那當然也不必問了。”
  于是擬旨進呈,說是“劉銘傳于尹隆河之敗,進退失机,其自請參處,本屬咎有應得,惟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姑念劉銘傳果敢有素,鮑超屢獲大胜,過不掩功,均加恩免其議處。”
  譴責的旨意,已經由兵部專差,飛遞在途,鮑超卻還興高采烈,有著好些為人為己的打算。他平生打過許多胜仗,但自覺這一仗最得意,最重要,也最痛快,自下洋港与劉銘傳一晤以后,親追窮寇,接連五晝夜,縱貫湖北南北,追到鄂北棗陽、唐縣一帶,東捻經桐柏山區竄至河南泌陽,鮑超方始松了口气。
  其實他還可以追,只是有一番報答知遇的私意。平生意气感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盡瘁而死的胡林翼,一個憂讒畏譏的曾國藩,而后半段的事業,尤以得曾國藩的庇蔭為多,因此他對“九帥”亦別有一番愛戴之意。曾國荃自复起為湖北巡撫,不甚得意,屢奉朝旨,說他剿捻不力,与左宗棠、李鴻章的飛黃騰達,相形之下,益發令人不平,鮑超為人打算,想留在湖北,幫“九帥”的忙,所以不肯追東捻到河南。
  為自己打算,他實在不愿入陝,听左宗棠的節制,“我是豹子,他是騾子,打伙不到一起!”他這樣說。夔州話念鮑為豹,所以他自稱豹子,而“湖南騾子”自是指左宗棠。
  左宗棠這時正在湖北招兵買馬。他是功名之士,任勞可以,任怨不干,而任勞亦必先較量利害得失,陝西是個爛攤子,他不肯貿貿然去收拾,要練馬隊,要造炮車,要肅清中原,确保餉源不斷。好在他有個杭州的大商人胡光墉能替他在上海向洋人借債,不要戶部替他籌款,就樂得隨他去搞了。
  在湖北,左宗棠跟鮑超見過面,朝廷一直有旨意,催調鮑超一軍入陝,所以左宗棠雖未入關,已以鮑超的上司自居,當面指責他的部下驕橫不法,習气太重。在客地尚且如此,一到陝西,正式隸于部下,以“左騾子”的脾气,決沒有痛快日子過,所以他千方百計拖延著不肯入陝。
  為人為己,有這個大胜仗,便有了留在湖北的理由,而此一仗亦足以為曾氏兄弟揚眉吐气,因而他老早就對部下表示過:陝西可以不去了,同時必膺懋賞。他沒有期望自己再晉爵,但打算著他的部下都可以換一換頂戴,升一升官。
  這天屯兵在唐縣,正在籌划回樊城休養補充,親兵來報:
  “徐州有差官到,說是來傳旨。”
  “等到了!”他很高興地說:“先擺香案,找大家一起來听恩旨!”
  于是先把差官接進來招待,同時分遣快馬,把他部下的驍將,宋國永、婁云慶、孫開華、楊德琛、蘇文彪、段福、譚胜達、唐仁廉、王衍慶都找了來,恭具衣冠,紅頂子、藍頂子跪了一地,靜候宣旨。
  一听就不對!開頭一大段,全系指授方略,飭令鮑超一軍,兼程東下,會同曾國荃所部,剿辦竄至麻城的一股捻軍。接著提到劉銘傳尹隆河之敗,差官讀到“誤由鮑超未照約會分路進剿,致令劉銘傳駭退挫敗,鮑超更不得辭咎”這几句,他渾身發抖,冷汗淋漓,几乎昏厥。
  “這搞的啥子名堂?”他惶蘧四顧,大聲問道:“你們大伙听見了沒有?”
  他的部下都不開腔,一個個臉色鐵青,眼中仿佛冒得出火來。那差官看情形不妙,草草念完,把上諭往封套里一塞,擺在香案上,然后走到側面,甩一甩馬蹄袖,要以他的記名參將的身分,替鮑超請安行禮。
  鮑超卻顧不得主客之禮,把拜墊一腳踢開,招著手大聲說道:“你們都來,都來!出鬼羅。”
  不但召集將領,還找來幕友,把上諭又細讀一遍,鮑超緊閉著嘴,側耳靜听,雙眼不住閃眨,听到一半,猛然把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來,定睛不語。
  “九帥回武昌了沒有?”他問。
  “還沒有。”婁云慶答說:“還在黃州。”
  “馬上到黃州去看九帥。”鮑超對婁云慶說,“劉省三搞啥子鬼?淮軍整我就是整湘軍,你跟我一起去看九帥!”
  “霆公,”婁云慶比較持重,這樣勸他:“現在底細還沒有摸清楚,去了也沒有用。銘軍那里我有條路子,先把劉省三的原奏,抄個底子來看看再說。”
  鮑超想了半天點點頭:“要得!”又指著幕友說:“馬上替我修起兩封書信來!一封給九帥,一封給大帥。給九帥的信,問他把霆軍的戰功朗個報的?給大帥的信……?”
  給曾國藩的信,應該如何措詞,頗費躊躇,倘發怨言,于心不忍,不發怨言,又無用處。就這沉吟不語之時,宋國永冷冷地開了口。
  “免了!”他也打著四川腔說,“大帥又不會跟人家拿言語,何必教他老人家心煩?”
  “對頭!大帥的信不要寫了。”
  于是幕友為他寫好致曾國荃的信,詢問上諭中所謂“未照約會,分路進剿”這句話的由來,指派專差,星夜馳往黃州,信封上寫明“鵠候回玉”,而且關照專差,不得复信,不必回來。
  這樣一來一去,起碼得有四、五天工夫,鮑超滿怀抑郁,加上部下各營,議論紛紛,群情憤慨,怕有嘩變之虞,因而憂心忡忡,夜不安枕,惹得咸丰十年初,在安慶以西小池驛大破陳玉成所受的舊傷复發,右臂、左膝,形同偏廢,但仍力疾起床,等候消息。
  兩處的消息,几乎同時而至,劉銘傳呈報李鴻章的原信,底子已經抄來,鮑超听幕友念完,手足冰冷,渾身發抖,再听念到曾國荃的信,勸他顧全大局,不与淮軍計較。這才知道自己所受的委屈到了家,仿佛孤儿受人凌辱,呼吁無門似的,一時悲從中起,放聲大慟!
  “劉省三龜儿子!”他一面哭罵,一面拿左手把桌面都快捶破了,“你整老子不要緊,有功不賞,你教我朗個對得起弟兄?”
  這一哭惊動了全營官兵,有的來勸,有的躲到一旁去生悶气,還有些鮑超從三峽帶出來的子弟兵,認為劉銘傳忘恩負義,狗彘不食,決心跟銘軍開火,繳他們的洋槍。
  消息傳到鮑超耳中,悲憤以外,又添一層憂慮,他把宋國永和其他數名四川籍的將領找了來,勸導不可如此,但自覺愧對部下,因而措詞极難,訥訥然無法出口。幸好持重穩健的婁云慶,以曾國藩作為借口,說是果然鬧出事來,朝廷一定責成曾國藩查辦,豈不害他為難?而且本來有理,一鬧變成無理,尤為不智。就這樣說得舌敝唇焦,才算勉強把他們壓制下來。
  由于連番刺激,五內震動,鮑超复發的傷勢,突然加重,便奏請解職調理。這時正由徐州回駐江宁的曾國藩,在旅途中得知鮑超憤郁成疾,引發舊傷,大為焦急,派人帶著吉林人參,兼程赶了去慰問,同時分別寫信給李鴻章和曾國荃,雖無責備的話,但語气中亦頗表不滿,希望赶緊有所補救,慰撫霆軍。
  于是曾國荃派了人把鮑超接到武昌,到漢口請了名醫來替他診治。在周家口的李鴻章,自覺此事做得有欠光明,無奈已經入奏的事,不好更改,唯有設法從別的地方,替鮑超多說好話,請朝廷优予獎護。同時也怕御史參他欺罔冒功,得要赶快派遣親信,到京里去多方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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