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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這天西北風甚緊,皇帝身体虛弱,受了涼,當天夜里便發寒發熱,立刻召了李德立來請脈。
  “來勢雖凶,不過一兩天的事,”李德立毫不在乎地說,“皇上是受了涼,這几天天气又不好,‘苦寒化燥火’,所以皇上圣躬不豫,這帖藥趁熱服下,馬上就可以退燒。”
  “怎么說?沒有那么快吧?”
  “只要是感冒,臣的方子,一定見效。”
  這就是說,倘不見效,一定不是感冒,這話好象近乎瞎說,而其實意在言外,只皇帝不覺得而已。
  一夜過去,寒熱依舊,這下連兩宮太后都惊動了,皇帝只在枕上磕頭,說是兩宮太后垂念勞步,于心不安。
  “我看讓皇帝挪回養心殿吧,那儿還暖和些。”慈安太后說。
  “這話不錯!”慈禧太后附和著,立刻命人動手,將皇帝移置到養心殿西暖閣。
  先只當普通的感冒治,無非退燒發散,但一連三天,長熱不退,只是喊口渴、腰疼、小解不暢,李德立摸不透什么毛病,而心里總在嘀咕,因為皇帝有著不可言宣的隱病,而此隱病到發作時,卻又不是這等的征象。細心研究,唯有靜以觀變。
  過了兩天又加上便秘的毛病,同時頸項肩背等處,發出紫紅色的斑塊,庄守和認為是發疹子,李德立看看也是,算是找著了皇帝的毛病。
  這時外面的“風聲”已經很大了,不但軍机和王公大臣頗為不安,兩宮太后亦覺得皇帝這一次的病,与平時不同。皇帝体弱多病,但總是外感之類,一服藥下去,立刻便可見效,而這一次兩名太醫一直支吾其詞,每日嚴詞督責,搞得李德立支支吾吾,汗流浹背,這一天召見時,比較輕松。
  “回兩位皇太后的話,”李德立說,“皇上是發疹子,內熱壅盛,所以口渴便結,小解短赤,如今用清解之劑,只要內熱發透了就好了。”
  “發疹子?不是麻疹吧?”慈禧太后問。
  “不是麻疹,”李德立比著手勢說,“麻疹的顆粒小、勻淨,顏色鮮紅,最好辨不過”
  “你有把握沒有?”
  “是疹子就必有把握。”
  慈禧一听,這不成話!听他的口气連病都沒有搞清楚,但宮中的傳統,對什么人都能發脾气,就是對太醫不能。倒不是怕他們在藥里做什么手腳,有謀逆犯上的行為,而是顧慮他們凜于天威,張皇失措,用錯了藥。因此慈禧太后心里雖覺不滿,口頭上還得加以慰勉:“你們盡心去治!多費點神。
  等皇上大安了,我會作主,替你們換頂戴。”
  “是!臣等一定盡心盡力,請兩位皇太后放心。”
  “那么,”慈安太后問道:“你們打算用什么藥?”
  “皇上里熱极盛,宜用白虎化斑湯。”
  “是白虎湯嗎?”慈安太后嚇一跳。
  “与白虎湯大同小异,白虎湯加玄參三錢、犀角一錢,就是白虎化斑湯。”
  “都說白虎湯是虎狼之藥,你們可好好斟酌。”
  這一說,李德立也有些心神不定了,退下來跟庄守和商議,打算重新擬方,正在內奏事處小聲琢磨時,听得廊下有兩個太監在低語:“我看皇上是見喜了。”
  “別胡說!”另一個太監呵斥著,“宮里最怕的,就是這玩意!”
  李德立和庄守和都听見了,面面相覷,接著雙雙點頭,都認為那太監說“見喜”是頗有見地的話。
  “再請脈吧?”庄守和說。
  李德立考慮了一下,重重點頭:“對,再請脈。”
  等向新任總管內務府大臣沒有多少時候,已經在宮里很紅的榮祿一說,他先問道:“皇上如果問,剛請了脈,為什么又要請脈,該怎么答奏呀?”
  “因為皇太后不主張用白虎化斑湯,得再仔細看一看,能用更好的藥不能。”
  “好!”榮祿領道先走,“跟我來。”
  一半是那太監的話如指路明燈,一半是就這個把時辰之間,症狀益顯,一望便知,果然是天花。
  率直叫“出痘”,忌諱叫“出天花”据說這是胎毒所蘊,有人終身不出,出過以后,就不再出,此為呱呱墜地直到將近中年的一大難關。凡事要從好處去想,難關將到,自是可慮,但過了這一道難關,便可終身不虞再逢這樣一道關,也是好事,所以討個口采,天花要當作喜事來辦。
  “跟皇上叩喜!”李德立和庄守和,就在御榻面前,雙雙下跪,磕頭上賀。
  榮祿卻是嚇一大跳,但也不能不叩喜,磕罷頭起身,再仔細看一看,皇帝頭面上已都是紫色發亮的斑塊,但精神卻還很好,只听他問李德立說:“到底是發疹子,還是天花?”
  “是天花無疑。”
  “那,該用什么藥?”皇帝在枕上搖頭,捶著胸說:“我胸里跟火燒一樣,又熱又悶。”
  “皇上千万靜心珍攝,內熱一發散,就好過了。那也不過几天的事,請皇上千万耐心。”
  “你預備用什么藥?”
  “自然是涼潤之品,容臣等細心斟酌,擬方奏請圣裁!”
  于是李、庄二人退了出來,榮祿帶頭在前面走,一出養心殿,他止步回身,兩道劍樣的眉,几乎擰成一個結,以輕而急促的聲音問:“怎么樣?”
  “榮大人,你親眼看見的,來勢不輕。”
  “我知道來勢不輕,是請教兩位,要緊不要緊?”
  “‘不日之間,死生反掌。’”李德立引里“內經”的話說,“豈有不要緊的?”
  再怎么說呢?莫非是問:有把握治好沒有?問到這話,似乎先就存著個怕治不好的心,大為不妥。榮祿只好不作聲了。
  李德立和庄守和,自然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是如何想法。
  兩個人仍舊回到內奏事處去斟酌方子,未開藥,先定脈案,李德立与庄守和仔細商量以后,寫下的脈案是:“天花三日,脈沉細。口喝、腰疼、懊惱,四日不得大解;
  頸項稠密,色紫滯兢艷,證屬重症。”
  “這樣子的征狀,甚么時候可以消除?”
  “不一定。”
  答了這一句,李德立提筆,繼續往下寫藥名,用的是:蘆根、元參、蟬衣、桔梗、牛蒡子,以及金銀花等等。方子擬好,捧上榮祿,轉交御前大臣伯彥訥謨詁。
  “你看怎么辦?仲華!”伯彥訥謨詁坐立不安的那個毛病,犯得更厲害了,一手拿著藥方,一手直拍右股,團團打著轉說:“是送交六爺去看,還是奏上兩宮太后?”
  “我看要雙管齊下。”
  “對,”他把方了遞了過去,“勞你駕,錄個副!”
  錄副是預備恭王來看,原方遞交長春宮,轉上慈禧太后,隨即傳出懿旨來,立召惇、恭、醇三王進宮。同時吩咐:即刻換穿“花衣”,供奉痘神娘娘。
  三王未到,宮門已將下鑰,慈禧太后忽又覺得不必如此張惶,而且入暮召見親王,亦与体制不合,所以臨時又傳旨,毋庸召見。但消息已經傳了出去,惇王与醇王,還有近支親貴,軍机大臣,不約而同地集中在恭王府,想探問個究竟。
  要問究竟,只有找李德立,而他已奉懿旨在宮內待命,根本無法找他去細問經過,因此話便扯得遠了,都說皇帝的体質不算健碩,得要格外當心。獨有惇王心直口快,一下子揭破了深埋各人心底的隱憂。
  “我可真忍不住要說了,”他先這樣表白一句,“順治爺當年就是在這上頭出的大事。”
  真所謂“語惊四座”,一句話說得大家似乎都打了個寒噤,面面相覷,都看到別人變了臉色,卻不知道自己也是如此。
  “那里就談得這個了!”恭王強笑道,打破了難堪的沉寂,“照脈案上看,雖說‘證屬重險’,到底已經在發出來了。”
  “要發得透才好。”一向不大開口的景壽說:“剛才我翻了翻醫書,天花因為其形如豆,所以稱為痘瘡。种類很多,有珍珠豆、大豆、茱萸豆、蛇皮、錫面這些名目,輕重不等。皇上的天花,大概是大豆。”
  “什么叫大豆?”惇王問。
  “顆粒挺大。”景壽掐著指頭作手勢,“這么大,一顆顆挺飽滿的,就叫大豆。”
  ‘那不是已經發透了嗎?”
  “對了!所以這算是輕的,最輕的是珍珠豆,其次就是大豆。”
  “這一說,不要緊羅?”寶鋆問。
  “如果是大豆,就不要緊。”
  “那么,怎么樣才要緊呢?”
  “醫書上說:最重的叫錫面。顧名思義,你就知道了,發出來一大片,灰白的色儿,就跟錫一樣。那,”景壽咽了口唾沫,很吃力地說:“那是死證。”
  “不相干!”寶鋆大聲說道,仿佛夜行怕鬼,大嗓門唱戲,自己壯自己的膽似的,“脈案上說的是‘紫滯干艷’,跟錫面一點都扯不上。”
  “不過……。”
  “得!五哥。”恭王搶著打斷他的話,“這會儿胡琢磨,一點不管用。明儿個早早進宮請安,看今儿晚上請了脈是怎么說,再作道理。”
  這一說等于下了逐客令。等大家散走,又有一個客來專訪,是內務府大臣榮祿,他是怕恭王不放心,特地來報告,說皇帝黃昏時睡得很舒服。李德立亦曾表示,照眼前這樣子,雖險不危,他有把握可以治好,就怕發別的毛病。
  “別的毛病!”恭王詫异:“什么毛病?”
  “我也這么問他。他有點儿說不上來的樣子,好半天才說,不外乎外感之類。”
  “出天花總是把門窗關得挺嚴的,那儿會有外感?”
  恭王又問:“明儿進宮,還有些什么儀注?”
  “就是花衣、懸紅。”榮祿說,“有人說奏折該用黃面紅里,還是順治年間留下來的規矩。等六爺明儿進了宮再拿主意吧!”
  到了第二天,宮中的景象,大异平時,各衙門均已奉到口傳的詔令,一律花衣,當胸懇一方紅綢,皇帝的正寢乾清宮,內外都舖猩紅地毯。內廷行走的官員,則又得破費,要買如意進獻,一買就是三柄,兩宮太后和皇帝各一柄。一切都照喜事的規矩來辦,但這場“喜事”跟大婚、万壽,完全不同,個個面有戚容,怎么樣也找不出一絲喜色。
  病假中的文祥也銷了假,一早入宮,先到內奏事處看脈案,然后到軍机處,只見李德立正在向恭王回話。
  “大解已通,昨天進鴨粥兩次,晚上歇得也安。喉痛已減,皮色亦漸見光潤。”李德立的語气,相當從容,“种种證象,都比前天來得好。”
  听這一說,無不舒眉吁气,仿佛心頭的重壓,減輕了許多。
  “不過,”李德立忽用一句轉語,“天花前后十八天,天天有險,但愿按部就班,日有起色,熬過十八天,才能放心。”于是又個個皺眉了,“證狀到底如何?”恭王問道,“你的脈案上說,‘證屬重險’,重到什么程度?”
  “重不要緊,只怕逆。王爺請寬心,逆證未見。”
  景壽正在看醫書,對這些證狀特感興趣,因又問道:“怎么樣才叫逆證?”
  “天花原是胎毒所蘊,等發出來,就要發得越透越好,故而發燒、咳嗽、舌苔黃厚、大解不通、小解短赤、口渴喉疼、精神煩躁,都是必有的證象,不足為慮。倘或手腳發冷、干嘔、气急、大解泄瀉、無汗,就是蘊毒不出,有一于此,皆為逆證。”
  “見了逆證怎么樣呢?”
  “那……”李德立悚然肅然,垂手低聲:“我就不敢說了。”
  “李卓軒!”恭王倏然存立,握著拳有力地頓了兩下,重重說道:“這十八天你片刻不能放松,無論如何不能見逆證,過了這十八天,我保你一個京堂。”
  太醫院官員,是雅流官儿,做到首腦,不過五品,若能以京堂補缺,由小九卿而大九卿,進一步就是學士、侍郎的紅頂子大員,李德立自然感奮,連聲答道:“遵王爺的諭,我必刻刻盡心。”
  等李德立一退了出去,隨即便有太監來傳旨,兩宮太后在漱芳齋召見軍机大臣及御前大臣。到了那里,從殿廷中望進去,只見慈安太后默然沉思,慈禧太后在廊上“繞彎儿”。于是恭王等人站住了腳,等太監傳報,兩宮太后升了座,才帶頭入殿,趨蹌跪安。
  “皇帝有天花之喜,今天好得多了。”慈禧太后說,“靠天地祖宗神靈保佑,這十八天總要讓它平安過去。皇帝這兩天不能看折,要避風,也不能跟你們見面,中外大政,你們好好商量著辦。務必和衷共濟,不能鬧意气。我們姊妹倆,這兩天心里亂得很,外面的事,不便過問,就能問,也照顧不到。六爺,你們多費心吧!”
  “是!”恭王答道,“臣等今日恭讀脈案,也傳了李德立到軍机,細問經過,證象雖重不險,兩位皇太后請寬圣慮。”
  慈禧太后是這樣暫時委諸重臣,協力治國的打算,但皇帝卻另有安排,特命李鴻藻“恭代繕折”,意思奏折應如何處理,仍由皇帝在病榻親裁,口授大意,由李鴻藻代筆,而實際上代為批示。當然,這不會与軍机的權力發生沖突,李鴻藻批折,有“成語”可用,無非“閱”、“知道了”、“該部知道”、“交部”、“依議”之類,決不會長篇大論,自作主張,真的如大權在握。
  這樣相安無事的日子,只過了兩三天。因為慈禧太后在想,皇帝的症候,即令順順利利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亦得一百天的工夫,大政旁落,如是之久,縱使不會久假不歸,而上頭一定已經隔膜,同時在這一百天中,有些權力,潛移默轉,將來怕難以糾正收回。這樣轉著念頭,內心怦怦然,以前那些每日視朝,恭王唯唯稱是的景象,都浮現在記憶中,向往不已,通宵不寐。
  第二天是十一月初七,自鳴鐘快七點時請脈,算起來是得病的第八天,天花應該象“大豆”那樣發得飽滿才是,但細細看去,不如預期。同時切脈,發現了不妙的症候,最可憂的是,皇帝有腎虧之象。李德立內心警惕,認為該當有所透露,于是寫了兩百多字的脈案,開頭是說天花初起,“是重險之后,惟喜陰分尚能布液,毒化漿衣,化險為夷,”寫到這里,發現“夷”字犯忌諱,在雍正、乾隆時,是可以丟腦袋的大錯誤,因而撕去重寫,改為“化險為平”,接著又說:
  “現在天花入朝,漿未蒼老,咽痛、音啞、嗆咳,胸堵腰酸等,尚未驟減;若得腎精不動,胸次寬通,即為順象。敬按圣脈,陰分未足,當滋陰化毒。”
  因此開的方子就有“當歸”、“元參”、“沙參”等等滋陰的補劑。擬好繕呈,慈禧太后看得非常仔細,看完沉思久久,下了決心。
  “今天的脈象不好。”她憂形于色地告訴慈安太后,“要‘胸次寬通’,才是順象,如今皇帝咳嗽、胸口發堵,這就不好。而且陰分不足,本源就虧了。這跟打仗一樣,外敵雖強,只要自己有精兵良將,也還不怕。皇帝的底子不好,我看將來真得要好好調養。”
  “自然。”慈安太后真是慈母之心,此時對皇帝唯有怜惜心疼,將他平日的荒唐行徑,一古腦儿拋卻,“他平時也太累了,等脫了痂,讓他好好玩一玩吧!傳個戲什么的,諒來外頭也能体諒,不會說什么。”
  “這話也要先跟他們說明了才是。”慈禧太后又說:“我擔心的是這一百天下來,內外大事,什么都弄不清楚了。那時候重新開始辦事,摸不著一點頭緒,豈不糟糕?”
  慈安太后何能看出她話中的微意?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問:“是啊!那該怎么辦呢?”
  “當然要叫老六他們想辦法。”慈禧太后站起來說:咱們走吧!看看去。”
  兩宮太后傳軟轎到了養心殿,皇帝剛剛睡著,慈禧太后不叫惊動,傳了總管太監孟忠吉來問話。
  “昨儿晚上,‘大外’行一次,進了半碗多鴨粥,又是半碗三鮮餡儿的元寶湯。”孟忠吉這樣奏陳皇帝的起居。
  “‘花’怎么樣?”
  “‘花’挺密,比昨儿發得多得多了。李大夫說,花密是密了,發得還不透,要看明儿怎么樣。”孟忠吉又說,“奴才几個一天三遍拜佛,想皇上福大如天,一定蒙佛爺保佑,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等平安過去了,我自然有賞。”慈禧太后又正色警告,“你們躲懶大意,伺候得不周到,我可饒不了你們!”
  “奴才万万不敢。”
  “皇后今天來看過皇上沒有?”慈安太后問。
  “今儿還沒有。”孟忠吉答道,“昨儿晚上來給皇上請安了,歇了一個鐘頭才回宮。”
  “喔!皇后說了些什么?”慈禧太后問。
  “皇后吩咐奴才,盡心伺候。說皇上胃口不開,若是想傳什么,通知皇后的小廚房預備。”
  “嗯!”慈禧太后遲疑了一會,終于問了出來,“皇后待了一個鐘頭,跟皇上說了些什么?”
  “皇后跟皇上說話,奴才不敢在跟前。不過……。”
  孟忠吉自覺失言,赶緊縮口,但已不及。慈禧太后自然放不過他,厲聲問道:“怎么啦?”
  這不能再支吾了,否則慈禧太后一定翻臉,孟忠吉硬著頭皮答道:“皇后仿佛淌過眼淚。”
  “哼!”慈禧太后的臉色陰沉得可怕,向慈安太后說了句,“你看看!”
  慈安太后不作聲,心里又拴上一個結,慈禧太后對皇后的不滿,愈來愈甚,是她所深知的。曾經想勸,又怕慈禧太后疑心她袒護皇后,心起反感,誤會更深,而不勸則更不是辦法。就這遲疑躊躇之間,有太監來報,說皇帝已醒。這一打岔,便不容慈安太后有開口的机會,忙著去看皇帝要緊。
  皇帝臉上、手臂、肩項等處,全是紫色的斑包,“花”發得果然甚密,但不是鼓鼓地凸了起來,而且也不是顆粒分明,有些地方亂糟糟連成一大片,這都不算有利的證候。
  兩宮太后并坐在御榻前,少不得有一番安慰的話,勸他安心靜養。皇帝表示,上煩兩宮太后睿慮,深感不安,又說不能親自看折,頗為著急。
  “我也知道你著急,總得想辦法。”慈禧太后轉臉向慈安太后說道:“我看也該讓他們進來看看。”
  這“他們”,當然离不了軍机大臣,其次是御前大臣。正好太監來請旨,說翁同龢請示,可否進見,于是慈禧太后傳諭,与軍机、御前一起進殿。
  進了養心殿,正間供著佛,大家一起磕了頭,然后孟忠吉打帘子,由恭王領頭,一起進了東暖閣,跪下行禮。光線甚暗,看不清楚,只听皇帝小聲在問:“是那些人?”
  “軍机跟御前,還有翁師傅。”慈禧太后又吩咐:“拿蜡來!”
  孟忠吉答應一聲,立即派人取來兩支粗如儿臂的,明晃晃的紅燭,站在御榻兩旁。燭光映照之下,越顯得皇帝的臉色如醉了酒一般。
  這時,慈禧太后已親自伸手,將皇帝的左臂,從錦被中挪了出來,揎擄衣袖說道:“你們看!花倒發得還透。”
  于是惇王首先上前,一面看那條布滿痘包的手臂,一面說著慰勸的話。惇王看了是恭王、恭王看了是醇王,一個個看過來,最后一個是翁同龢。皇帝真象酒醉了似的,兩眼似開似閉,神態半睡半醒,始終不曾開口。
  當著病人,什么話都不便說,因而諸臣跪安退出,兩宮太后亦無訓諭。但等軍机、御前剛回原處,孟忠吉立即又來傳懿旨,說皇太后在養心殿召見。
  這一次召見是在養心殿正屋,佛壇用极大的一張黃幕遮住,幕前只設一張寶座,僅有慈禧太后一個人臨御。
  這就是不平常之事。向來召見臣工,垂帘之時也好,撤帘以后也好,總是兩宮同尊,除非有一位皇太后的圣躬不豫。但此刻不聞慈安太后有病,然則就有疑問了,是慈禧太后有意避開慈安太后呢,還是此一召見,未為慈安太后所同意,不愿出見?
  不論原因為何,有一點卻是很清楚的,這不是一次尋常的召見,慈禧太后一定有出入關系极大的話要說。
  十一個人個個明白,個個警覺,特別是恭王,因為必然是由他代表大家發言,所以心里格外嘀咕,磕罷了頭,微微側耳,凝神靜听。
  “皇帝的情形,你們都看見了。”慈禧太后的聲音低沉,說得极慢,見得她自己也很謹慎地在措詞,“現在上上下下都著急,皇帝自己更著急。這七八天,各衙門的章奏,都是些例案,多少大事,擱著沒有辦,都因為皇帝不能親自看折拿主意。他著急的就是這些個。養病要安心,不能安心,就有好方子,效驗也減了。照李德立說,要過了百日,才能复元:這不是十天八天的事,你們要想辦法。事情明擺在那里,應該怎么辦,我想外頭自有公論。”
  恭王拿她的話,每一個字都听入耳中,記在心頭,咀嚼体味,很快地听出了真意,慈禧太后是要親自接管大政,卻又怕再度垂帘為清議所不容,“要想辦法”就是要想一個教“外頭自有公論”的辦法。
  “再有一層,”慈禧太后接著又說,“等過了十八天,靜心調養,也不能說整天坐著,不又悶出病來了嗎?皇帝到底年紀還輕,總要找點消遣,如果偶爾串串戲什么的,想來外頭能夠体諒,不會有什么議論。”
  這話原是慈安太后的意思,而在此時來說,慈禧太后是要表示皇帝在這百日之內,既然要以絲竹陶冶性情,自是難胜煩劇,所以垂帘之舉,必不可少。她的用意甚深,在別人都能体會,唯有粗疏的惇王,全然不懂。只听說皇帝要找消遣,串串戲什么的,心里大起反感。一年多來,搞得烏煙瘴气,結果搞出這么一場“天花之喜”,就是“找消遣”找出來的!
  他是想到要說就一定要說,自己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因此膝行向前,仰臉說道:“臣請皇太后要好好儿勸勸皇上,消遣的法儿也多得很,种花養鳥,玩玩古董字畫,那一樣也能消遣老半天的。宮里三天兩頭傳戲,外頭亦很有議論。”
  一听最后這兩句話,慈禧太后便覺得刺耳,因為她的喜愛听戲是宮內無人不知的,所以當惇王的話是專對她而發,臉色便不好看了。
  “外頭是怎么個議論?”
  “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臣愿皇太后常念祖訓。”
  “列祖列宗的遺訓,我都記著。”慈禧太后質問:“宣宗成皇帝儉德可敬,高宗純皇帝呢?”
  惇王語塞,便又說道:“臣所奏不止一事。外面的傳言亦很多,臣實在听得不少,好比骨鯁在喉。如象皇上微行,都因為皇上跟皇后難得親近的緣故。皇上大婚才兩年,在民間,少年夫婦,正該好得跟蜜里調油似的,所以皇上跟皇后這個樣子,不免有人奇怪。”
  “我覺得你的話,倒教人奇怪。”慈禧太后更為不悅,“你的意思是,我們當上人的,沒有把儿子、儿媳婦教導得好,是不是?”
  “臣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慈禧太后厲聲詰責,“你們是御前大臣,皇上的起居行動,歸你們照料。他一個人溜出去逛,我不怪你們疏忽,你們反來怪我,不太昧良心嗎?”
  這一指責,相當嚴厲,五個御前大臣一齊碰頭,軍机大臣也不能說沒有責任,所以陪著謝罪,這一來翁同龢也就只好跟著碰頭了。
  “我們姐妹的苦心,連你們都不明白,無怪乎外頭更要有議論了。”慈禧太后一半是傷心,一半是做作,揮淚說道:“先帝只有一個儿子,在熱河即位的時候,肅順他們那樣子欺負孤儿寡婦,上了殿指手畫腳,歪著脖子直嚷嚷,皇帝嚇得溺在慈安太后身上,這些,你們不是不知道。我們姐妹倆,總念著先帝只有這么一株根苗,他身子又不好,常常鬧病,不敢管得太緊,可也不敢放松。就這么輕不得、重不得地把他帶大了,你們想想,得費多少心血?我們姐妹倆在宮里,外頭的情形不大明白,皇帝行為越軌,全靠你們輔助。你們不拿出真心來,教我們姐妹倆怎么辦?”
  說著,淚如泉涌,聲音也哽噎了。群臣不知是慚愧,還是惶恐,唯有伏地頓首,等她說得告一段落,恭王才說了聲:“皇太后的訓諭,臣等無地自容。如今圣躬正值喜事,一切章奏,凡必得請旨的事件,擬請兩宮皇太后權代皇上訓示,以便遵循。”
  這几句話其效如神,立刻便將慈禧太后的眼淚止住了,“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她說:“寫個折子來,等我跟慈安太后商量。”
  “是!”恭王答道:“臣等馬上具折請旨。”
  于是跪安退出,一個個面色凝重地到了軍机處,惇王取下紫貂帽檐的大帽子,頭上直冒熱气,一面拿手巾擦汗,一面埋怨大家:“你們怎么也不幫著說一聲儿?”
  “今天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你這几句,也盡夠了!”恭王回頭問文祥,“你看這個折子怎么上?”
  “軍机、御前,”文祥的聲音低微,看了看翁同龢說:“弘德殿諸公,是不是也要列名?大家斟酌。”
  太后垂帘始終被認作國家的大忌,所以雖是短局,亦必惹起清議不滿,因此,這個折子一上,定有人在背后批評,是阿附慈禧太后,有失大臣之体。既然如此,則分謗的人越多越好,所以寶鋆接著文祥的話,大聲說道:“這該當家務辦,不但師傅該列名,而且得把九爺也拉在里頭。”
  “九爺”就是孚郡王,他不在軍机,不在御前,照“家務來辦”,就得重新排名,惇王領頭,以次是恭王、醇王、孚王,然后是作為皇室“外甥”的伯彥訥謨詁、額駙景壽、貝勒奕劻、四軍机、四弘德殿行走,按照官位以左都御史,翁同龢的把兄弟廣壽為首,以次為徐桐、翁同龢,而以最近正走紅運,居然主持挑選南書房翰林,而為翁同龢尊稱為“王公”的王慶祺殿尾。
  折子是沈桂芬起的草,“合詞吁懇靜心調攝”,俟過百日之期,到明年二月十一日以后,再照常辦事。几句話的事,等于寫個邀客的便條,一揮而就,送交恭王看過,找了總管太監孟忠吉,命他呈了上去請旨。
  兩番叫起,到了此時,已經午后,紛紛散去,但就在恭王上了轎時,孟忠吉飛奔而來,一路跑,一路喊:“停轎,停轎,還有起!”
  于是恭王停了下來,再召軍机和御前。惇王這天騎了馬來的,早就走了,特派侍衛傳旨,等把他從半路上追了回來,交泰殿的大鐘正打兩點。
  會齊到了養心殿,慈禧太后在西暖閣召見。她是經過一番冷靜考慮,覺得此事不可冒失,因為皇帝的意向,難以把握,而慈安太后事先不知道此事。等單獨召見后,才跟她談起,慈安太后不但不甚熱心,并且隱約暗示,此舉怕傷了皇帝的心,以打消為妙。
  這一來就很顯然了,倘或皇帝接到群臣合奏,稍有遲疑,慈安太后一定會幫著他說話。照慈禧太后看,“東邊”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所以釜底抽薪的辦法,是必得先在皇帝那里設法說通了。否則事情不成,有損自己的威嚴。
  當然,對恭王他們,她另有一套說法,“此事体大,總宜先把利害關系說明白了才好。”她把原奏交了下來,“你們要先口頭奏明皇帝,不可以就這樣子奏請。”
  “是!”恭王慢吞吞地回答,是在心里打主意,他知道慈禧太后是怕碰釘子,如果措詞未妥,真的碰了釘子下來,慈禧太后一定會遷怒,而且再要挽回,相當困難,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出了難題?因此,他這樣答道:“圣躬未安,不宜過勞,容臣等明天一早請安的時候,面奏請旨。”
  這個想法正符慈禧太后的心意,“對了!”她很露骨地暗示:“該怎么跟皇帝說,你們好好儿想一想吧!”
  等退了下來,恭王一言不發就上轎走了。到了傍晚時分,李德立請過了脈,開了方子,帶著藥方草稿去見恭王,面陳皇帝的病狀,說是剛才所見,不如以前之“順”。
  不順即逆,恭王大吃一惊,“怎么呢?”他一伸手說,“拿脈案來我看。”
  脈案上說天花“浸漿皮皺,”即是不夠飽滿,而且“略感風涼,鼻塞咳嗽,心虛不寐”,有了外感更麻煩了。
  再看方子,用的是當歸、生耆、茯苓等等益中補气的藥,恭王越覺憂慮,“皇上的身子怎么樣?”他說:“你照實講,無庸忌諱!”
  “腎虧!”李德立說,“本源不足,總吃虧了。現在不敢太用涼藥。”他接著又說,“今天大解三次,有點拉稀的模樣,這也不是好症候。此外……。”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終于消失,而臉色憂疑不定,雙眉蹙然,完全是有著難言之隱的神態。恭王的心也懸了起來,“卓軒!”他用相當威嚴的聲音說:“有話你這時候不實說,將來出了亂子,是你自作自受!”
  這個警告出于恭王之口,十分嚴重,李德立考慮了一下,毅然下了決心,“王爺!”他向左右看了一下,“有句話,不入六爺耳。”
  恭王很快地站起身:“你來!”
  鑒園的隙地上,新起了一座小洋樓,恭王在那里布置了一間養靜深思的密室,他帶著李德立沿雨廊走到小洋房,經過一條曲曲折折的甬道,進入一間构筑嚴密的書齋。有個听差進來倒了茶,立即退了出去,隨手將一扇洋式門帶上,“喀”地一聲,似乎下了鎖。
  說一句不能落入第三者耳中的話,也盡有隱秘的地方,而恭王特地帶他到這里,是表示格外慎重,好教李德立放大膽說實話。果然,李德立覺得這里才是吐露秘密的好地方,于是將皇帝生了“大瘡”的症象,源源本本說了一遍。
  恭王听得傻了!臉色灰敗,兩眼發直,最后出現了淚光,只見他盡力咬牙忍住,拿一只食指,抹一抹眼睛問道:“這個病怎么治?”
  “緩證或有結毒腫塊,用‘化毒散’,以大黃為主,急證用‘搜風解毒湯’。不過,王爺,這個病,斷不了根的。”
  “談什么斷根?能不發,或者發得輕一點,就很好了。”恭王又問:“這個病會不會在這時候一起發了出來?”
  “這也難說,從來還不曾听說過這樣的病例。”
  恭王的臉色又沉重了,低著頭踱了好一陣方步,突然站住腳問:“卓軒,如今該怎么治?”
  “自然是先治天花,今天這服藥保元補气,能幫著皇上灌漿起頂,即是順症,往后就易于措手了。”
  恭王深深點頭:“膽欲大而心欲細,先把天花治好了再說。听說那個病,多在春天發,眼前大概不要緊。”他又問道:
  “這話你還跟誰說過?”
  “就只敢稟告王爺。”
  “我知道了。你先不必聲張。”恭王搖頭微喟,說了一個字:“難!”
  幸好李德立這天的方子很見效,一夜過去,皇帝的天花,果然“灌漿起頂”,發得相當飽滿,精神也好得多了,雙眼炯炯,气色甚盛,即使是虛火上升,也總比兩眼半開半閉,神色萎靡困頓好得多。
  卯正叫起,先叫軍机,皇帝已經坐了起來,等恭王等人行了禮,皇帝將手臂一伸,“你們看!發得很好。”
  天花确是發得很好,顆粒分明,一個個鼓了起來,即所謂“起頂”,昨天皺皮的那种現象消失了。
  “圣躬大安,天下臣民之喜。”恭王徐徐說道:“臣等每日恭讀脈案,也曾細問李德立,說皇上的天花之喜,來勢甚重,千万疏忽不得,總宜靜心調攝。臣等公議,憂能傷人,總要設法上抒睿慮才是。”
  “說要調養百日。”皇帝問道,“日子是不是太長了?”
  “日子從容,調養得才好。只要皇上調養得体力充沛,百日亦不算多。”恭王緊接著說:“臣等公具奏折,請皇上俯納微衷。”
  “什么折子?拿我看。”
  于是恭王將前一天從慈禧太后那里領回來的、沈桂芬執筆的奏折,遞了上去,小李持燭照著,皇帝匆匆看完,放下奏折在沉吟。
  “你們先退下去吧!”皇帝不即接受,但也不曾拒絕,“等我想一想再說。”

           ※        ※         ※

  等退下不久,复又叫起,這次是召見奏折上列名的十五個人,兩宮太后在御榻左右分坐,臉色都很沉靜,恭王就知道皇帝已經准奏了。
  推測得一點不錯,皇帝是這樣說:“天下事不可一日松懈,李師傅代為繕折,是權宜的辦法,這百日之內,我想求兩位太后代閱折件,等百日之后,我照常好生辦事。”
  “是!”恭王代表大家領旨。
  “恭親王要敬事如一,”皇帝用很嚴厲的聲音說:“万万不可蹈以前故習!”
  恭王依舊只能應一聲:“是!”
  接著便是慈禧太后開口:“昨天你們上折子,我因為茲事体大,不便答應,要你們先奏明皇帝。”說到這里她轉臉向皇帝解釋:“昨天西暖閣召見,是軍机、御前請見,當時我怕你心里煩,沒有告訴你。”
  這是當面撒謊,好在沒有一個人敢去拆穿,皇帝亦信以為真,連連點頭,仿佛感激她的体恤。
  “你不必再煩心。”慈禧太后目光掃過,先看慈安太后,再看恭王等人,最后仍舊落在皇帝臉上,哄小孩似地說:“你放心養病好了,當著大家在這里,我答應下來就是了。”
  意思是“勉徇所請”,皇上和諸臣還得表示感激慈恩。等退了下來,一面擬旨,一面商量。皇太后与皇帝到底不同,看折以及跟軍机見面,固無二致,但一般官員的引見,以及祭享典禮,皇太后無法代行天子之職,得要想個章程。
  “馬上就過年了,年底太廟祭享,得要遣派親王恭代。”寶鋆一一指明:“元旦朝賀,免是不免?京內外官員引見,怎么變通?各种差考,誰來出題?”
  “元旦朝賀,經筵等等儀典,自然暫緩舉行。郊壇祭享,臨時由禮部奏請皇太后欽派人員恭代行禮。差考出題,由軍机辦理。只是京內外官員引見,”恭王想了想說:“改為驗放如何?”
  也只好如此。因為皇太后到底不便召見外廷臣子,而且看折也不是攝行皇帝之職。于是照恭王的意思擬定四條,連同沈桂芬所擬的上諭,一起送上去請旨。
  旨稿很快地核可了,只改動了少許字樣,拿下來立即送內閣明發,當天就是“邸鈔”,是這樣“通諭中外”: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經惇親王等合詞吁懇,靜心調攝。朕思万几至重,何敢稍耽安逸?惟朕躬現在尚難耐勞,自應俯從所請。但恐諸事無所稟承,深虞曠誤;再三吁懇兩宮皇太后,俯念朕躬正資調養,所有內外各衙門陳奏事件,呈請被覽裁定。仰荷慈怀曲体,俯允權宜辦理,朕心實深感幸,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于是從第二天起,兩宮太后便在漱芳齋辦事,批閱章奏,在養心殿西暖閣召見軍机,裁決軍國大事,這又回复到垂帘的光景了。
  當然,慈禧太后大權在手,樂得收買人心,再度听政的第一天,就問起瑞麟的遺缺。瑞麟死在九月里,留下兩個缺,一個是兩廣總督,這個缺因為有許多收入与宮廷及內務府有關,非万不得已,不補漢人,特調安徽巡撫英翰升任。另一個是內閣首席的文華殿大學士,照規矩應該由資序較次的大學士遷轉殿閣,騰出一個大學士缺,歸協辦大學士寶鋆升補,但皇帝因為停園工的案子,跟恭王鬧脾气,而寶鋆是恭王的心腹密侶,便有意擱置不理。此刻慈禧太后一提起來,自然是照規矩辦事,李鴻章由武英轉文華;文祥由体仁轉武英,寶鋆大拜,榮膺体仁閣大學士。
  這一下便連帶有了變動,寶鋆的吏部尚書,為六部之首,例規是協辦大學士的候補者;有人該升協辦,便得先調吏部。論起來兵部尚書英桂的資格夠了,因而寶鋆改為“大學士管部”,仍管吏部,而以英桂調任吏部尚書。英桂的遺缺,由弘德殿行走的廣壽,以左都御史調補。空出來的一個缺,与尚書同等,為“八卿”之一,慈禧太后問恭王:“你看補誰呀?”
  恭王因為皇帝的告誡,記憶猶新,在這些加官晉爵的事上,要避把持的嫌疑,所以這樣答道:“臣心目中并無合适的人,請懿旨辦理。”
  “左副都御史,是新補的,當然不能馬上就坐升左都御史,照規矩應該在侍郎里頭挑。現在倒是些什么人呀?”
  六部侍郎,共計二十四人之多,恭王也記不清楚,寶鋆原是吏部尚書,自然念得出全部名單,所以他回頭說道:“你跟皇太后回奏。”
  于是寶鋆便念:“吏部左侍郎魁齡。”
  “對了!”剛念了頭一個,就讓慈禧太后打斷:“就讓魁齡去吧!”
  這是間接示惠于恭王。魁齡曾在七月底由恭王保荐,升任工部尚書,已經擬旨奉准,就因為停園工之故,皇帝一怒收回成命,此刻到底當上了一品官儿了。
  再有兩個升官的,就是太醫院的左右院判,李德立以三四品京党候補。庄守和以四五品京堂候補。旨意一下,在太監中就引起竊竊私議,說李、庄兩人升官升得出了格,而且值不值得如此酬庸,也大成疑問,因為皇帝的天花,不見得治得很好,飲食甚少,“歇著”的時候也不多,整夜能夠熟睡的,只不過亥子之交的個把時辰。
  照李德立的診斷說,這是“元陽不足,心腎不交”的證象,所以用的藥是“保元湯”,有鹿茸、有肉桂,這也引起好些太監,特別是年紀較長,略知藥性的人的非議,說皇帝才十九歲,血气方剛,不宜用這些熱性的補劑。
  處廷的大臣,當然比太監要明理得多,他們所重視的是脈案,既然“元陽不足”,則用“保元湯”是理所必然之事。但十九歲的少年,何以有此證象?以前的脈案中,也曾一再指出“腎虧”,這是少年放縱,酒色斫喪,進入中年才有的現象,而竟出現在十九歲的少年身上,是件很難索解的事。
  于是,“天花之喜”所帶來的憂慮,反而擱在一邊,擔心的是皇帝的体質。而真正了解“病情”的,卻又有難以言說的隱憂,覺得皇帝的病情,要比已知的情形嚴重得多,李德立如此處方,便隱然存著卸責的余地。
  這些看法,兩宮太后自是毫無所聞,亦毫無所知,所看重的仍是皇帝的天花,認為危險未過,唯在普施恩澤,感召天和,猶之乎民間所說的,“做好事,積陰功,”庶几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所以慈禧太后先用皇帝的名義,為自己加“徽號”,作為起端,由軍机承旨,發了這樣一道上諭:
  “朕于本月遇有天花之喜仰蒙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佑康頤皇太后調護朕躬,無微不至,并荷慈怀曲体,將內外各衙門章奏代為披覽裁定,朕心實深欣感,允宜崇上兩宮徽號,以冀仰答鴻慈于万一,所有一切應行典禮,該衙門敬謹辦理”
  緊接著又連下三道恩詔,第一道以“奉懿旨”的名義,將慧妃晉封為皇貴妃,瑜嬪、珣嬪晉封為妃。第二道是“优加賞賚內廷行走”,第一名是惇王“賞食親王雙俸”;第二名是恭王,本已賞食雙俸,再賞加一分。王公親貴之后是軍机大臣,都賞戴雙眼花翎;再下來是內務府大臣,或者賞雙眼花翎,或者賞“宮銜”,或者兩者得兼。
  之后就是“弘德殿行走”諸臣及南書房翰林,亦各蒙榮典此外“所有王公及京外大小官員,均賞加二級,京師八旗及各營兵丁,均賞給半月錢糧”。凡此都表示“行慶推恩至意”。
  第三道恩詔是惠及囚犯:
  “奉皇太后懿旨,所有刑部及各省已經結案監禁人犯,除情罪重大,及常赦所不原者外,著軍机大臣會同刑部,酌量輕重,分別請旨減等發落。其軍流徒杖以下人犯,一并分折減等完結。俾沾寬大之恩,勉圖自新之路,用示子惠兆民,法外施仁至意。”
  在慈禧太后及軍机大臣是如此“推恩”的想法,蒙恩的大小臣工,當然亦覺得感奮,但有些比較冷靜的,卻有异樣的感覺,感覺不祥。因為似此普遍推恩,象是“易代”之典——新君登基,才會頒發這樣的恩詔。
  除了尊崇太后,推恩臣工以外,還有對鬼神的崇功報德,在十一月初一診斷确定為天花那天起,慈禧太后就根据內務府的建議,在大光明殿供奉痘神。痘神或稱“痘母”,宮里稱為“痘神娘娘”,又簡稱“娘娘”。皇子、皇女出天花,照例要上祭,由皇子、皇女的生母行禮。這一次是天子出天花,更非同小可,最初有人翻出陳年老賬來建議,說“順治爺出天花的時節,曾經下詔,禁止民間炒豆燃燈。似宜照行。”結果碰了一鼻子灰,慈禧太后最忌諱的,便是拿“順治爺”來比當今的皇帝,“順治爺”就是出天花駕崩的,如何好比?
  當初是否供過痘神,已不可考,不過供奉了“娘娘”,皇帝的天花出了出來,足見已獲保佑,所以慈禧太后在十一月十二日,特地又將“娘娘”從大光明殿接到養心殿,預定供奉三天,恭送出宮。“娘娘”啟駕,要用轎馬,內務府弄了九副紙扎的龍船,陳設在乾清宮。在這三天之中,宮內“一片喜气”,只見到處都是紅地毯、紅對聯。
  “圣天子百神呵護”,所以還有許多祭儀,照太監的說法,到處都有日久成精的神怪,到處在保護皇帝,自然須有酬報,上祭以外,內務府特地行文禮部,請奏請將諸天眾圣,普加封號。禮部接到咨文,頗為為難,因為供例無据,事涉怪誕,但亦不便公然駁复,只有擱著不辦,好在還不是出于慈禧太后的本意,擱置也就擱置了。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是送圣的日子,諸王貝勒,皆有執事,一早進宮,先到內奏事處看脈案及“起居單”,李德立前一天上午的診斷是:
  “前數日痂結外剝腐爛,故用溫補峻劑,令化險為平;痂疤漸紅,征候大佳。惟气血不充,心腎交虧。”
  下午的診斷是:
  “除毒未清,兩脈浮大,此系感涼停食之症。憎寒發熱,胸堵气促,務須即解為安。”
  雖有外感,天花的症狀還算是正常的。于是諸王貝勒,先赶到景山壽皇殿,侍候兩宮太后行禮,遞了如意。然后又赶到大清門外去“送娘娘”。

           ※        ※         ※

  慈禧太后特別禮遇“痘神娘娘”,用皇太后的全副儀駕鼓樂前導,引著九條紙扎龍船,以及無數紙扎的金銀玉帛,送到大清門外,那里已預先搭好一座土壇,“龍船”送上壇去,由惇王領頭行了禮,然后舉火焚燒,一霎時烈焰飛騰,紙灰四散,樣子很象“祖送”。
  “祖送”是大喪的儀節之一,是滿俗的舊俗,稱為“小丟紙”、“大丟紙”。當皇帝初崩,百官哭臨,首先就是焚燒大行皇帝御用的袍褂靴帽,器用珍玩,稱為“小丟紙”;到了“金匱”出宮,奉安陵寢時,儀仗中有無數龍亭,分載大行皇帝生前御用的衣物,等奉安以后,一火焚淨,稱為“大丟紙”。送娘娘焚燒龍船的景象,与大小丟紙,正相仿佛,因此無不竊竊私議,認為又是一個不祥之兆。
  到此只剩下三天,就過了十八天最危險的時期,上上下下都松了口气,因為最后這三天結疤落屑,實亦等于脫險了。
  奇怪的是十六那天,內奏事處既無脈案、藥方,亦無起居單,而且奏事太監孟忠吉口傳諭旨:“不用請安!”照這樣看,竟是喜占勿藥。但李德立卻照常進宮請脈,然則沒有脈案、藥方,莫非有不便示人之處?
  他人不在意,翁同龢人最細心,看出其中大有蹊蹺,頗想仔細打听一番,略想一想,覺得有兩個人好找,一個是新補了內務府大臣的榮祿。從慈禧太后代閱章政、裁決大政的詔旨下達,便奉懿旨:“多在內廷照料”,是新興的大紅人之一,翁同龢跟他很談得來,如果找到了他,養心殿是何光景,一定可以明了。無奈他奔走于長春宮、養心殿之間,一時碰不著面。
  那就只有找李鴻藻了。翁同龢還特地找個因由,翻了翻很僻的醫書,抄了些痘后調養的方子,帶到李家,預備請李鴻藻得便口奏。
  一見面便看出他的神色有异,眉字間積郁不開,不斷咬著嘴唇,倒象那里有痛楚,竭力熬忍似的。
  等翁同龢說明來意,李鴻藻接過方子,略看一看,沉吟不語,這是根本沒有心思來管這些方子的態度,翁同龢倒奇怪了。
  “蘭翁!”翁同龢說:“如果不便口奏,無妨作罷。”
  “說實話吧,天花是不要緊了。”
  這一下,翁同龢立刻想到無脈案、藥方、無起居單那回事,同時也惊駭地發覺自己的猜測,多半不錯,果真有不便示人之處。
  “唉!”李鴻藻搖頭歎息,頓一頓足說,“我竟不知從那里說起?”
  “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突起的波瀾,不但万分意外,而且也令人難信。然而,不信卻又不可。”李鴻藻的情緒算是平靜了些,拿出一張紙來遞給翁同龢說:“你看!”
  接來一看,是抄出來的三張脈案,一張是:
  “脈息浮數,痂落七成,肉色紅潤,惟遺泄赤濁,腰疼腿酸,抽筋,系毒熱內扰所致。用保元清毒法。”
  第二張寫的是:
  “痂已落、泄漸止,而頭暈發熱,腰腿重疼,便秘抽筋,系腎虛停食感寒所致。”
  第三張注明,是這天酉刻的方子:
  “頭暈發熱,余毒乘虛襲入筋絡,腰間腫疼,作癰,流膿,項脖臂膝,皆有潰爛處。藥用保元化毒法,另以膏藥敷之。”所開的藥有生耆、杜仲、金銀花、款冬之類,翁同龢看完惊疑不止。
  “何以突然生了癰了呢?”他說,“莫非余毒所化?”
  “不是天花的余毒。”李鴻藻搖搖頭。
  天花的余毒可轉化為癰,在翁同龢從未听說過,所以當李鴻藻很吃力地透露,皇帝身上的潰爛之處,可能是梅毒發作時,他頗有恍然大悟之感。
  然而這到底是一件駭人听聞,不易置信的事,“蘭翁,”他必得追問:“是听誰說的?”
  “李卓軒。”
  “他不會弄錯了吧?”
  “不會的。”李鴻藻說,“這是什么病,他沒有把握,敢瞎說嗎?”
  “真是!”翁同龢還是搖頭,“教人不能相信。”
  “我也是如此!”李鴻藻說,“夏天听榮仲華說起,不但到了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還有下三濫的地方,當時我心里就嘀咕,据李卓軒說,早在八月里就有征候了。此刻的發作,看似突兀,細細想去,實在其來有自。”
  “那么,李卓軒怎么早不說呢?”
  “他不敢。前几天悄悄儿跟恭王說了,這會儿看看瞞不住,才不能不實說。”李鴻藻又說:“其實早說也無用,這是個好不了的病。”
  “不然!諱疾總是不智之事,早說了,至少可以作個防備,也許就不致于在這會儿發作。照常理而論,這一發在痘毒未淨之際,不就是雪上加霜嗎?”
  李鴻藻覺得這話也有道理,然而,“你說諱疾不智,”他黯然說道:“看樣子還得諱下去。”
  “難道兩宮面前也瞞著?”
  “就是為此為難。”李鴻藻問,“你可有好主意?”
  “我看不能瞞。”
  “大家也都如此主張。難的是這話由誰去說?誰也難以啟齒。”
  “李卓軒如何?”
  李鴻藻想了半天,也是拿不定主意,好在這也不是非他出主意不可的事,只能暫且丟開,跟翁同龢凄然相對,嗟歎不絕。
  到了第二天,下起一場茫茫大雪,翁同龢雖無書房,卻不能不進宮請安。依然一大早沖寒冒雪,到懋勤殿暫息一息,隨即到內奏事處去看了脈案,是跟前一天的情形差不多。由于昨天從李鴻藻那里,了解了皇帝的病情,他便不肯盡信脈案,決定到內務府朝房去看看,如果榮祿在那里,便好打听,到底被諱的真相如何?
  “別處都不要緊,就是腰上麻煩。”榮祿皺著眉,比著手勢,“爛成這么大兩個洞,一個是干的,一個流膿,那气味就不能談了。”
  翁同龢听這一說,越發上了心事,愣了好一會問道:“李卓軒怎么說呢?”
  “他一會儿就來,你听他說。”
  李德立是每日必到內務府朝房的,開方用藥,都在那里斟酌。這天一到,但見他臉色憔悴不堪,可想而知他為皇帝的這個病,不知急得如何寢食不安,一半急皇帝,一半是急他自己。皇帝的病不好,不但京堂補缺無望,連眼前的頂戴都會保不住。
  “脈息弱而無力。”李德立聲音低微,“腰上的潰腫,說出來嚇人。”
  李德立很吃力地敘述皇帝的“癰”,所談的情形,跟榮祿所見的不同,也遠比榮祿所見的來得嚴重,腰間腫爛成兩個洞是不錯,但不是一個流膿一個干,干是因為剛擠過了膿。
  “根盤很大,”李德立雙掌虛圈,作了個飯碗大的手勢,“正向背脊漫延。內潰不能說了。”
  “原來病還隱著!”榮祿問道:“這不是三天兩天的病了。
  你是怎么治呀?總有個宗旨吧?”
  “內潰是這個樣子,壓都壓不下去,硬壓要出大亂子。”李德立茫然望著空中,“我真沒有想到,中毒中得這么深。”
  榮祿和翁同龢相顧默然。他們都懂得一點病症方劑,但無非春瘟、傷寒之類,皇帝中的這种“毒”,就茫然不知了。
  “皇上气血兩虛、腎虧得很厲害,如今只能用保元托里之法,先扶助元气。”
  “外科自然要用外敷的藥。”榮祿問道:“這种‘毒’,有什么管用的藥?”
  “沒有。”李德立搖搖頭:“只好用紫草膏之類。”
  談到這里,只見一名蘇拉來報,說恭王請榮祿談事。一共兩件事,一件是文祥久病体弱,奏請開缺,慈禧太后降諭,賞假三月。恭王吩咐榮祿,年下事煩,文祥又在病中,要他多去照應。這是他義不容辭,樂于效勞,而且并不難辦的事。
  難辦的那件事,就是前一天李鴻藻和翁同龢所談到的難題,恭王經過多方考慮,認為跟慈禧太后去面奏皇帝所中的“毒”,以榮祿最适當,因為他正得寵,并且机警而長于口才。
  榮祿是公認的能員,任何疑難,都有辦法應付,這時雖明知這趟差使不好當,也不能顯現難色,坏了自己的“招牌”。當時便一口應承了下來。
  “你預備什么時候跟上頭去回?”恭王問說。
  “要看机會。第一是上頭心境比較好的時候;第二是沒有人的時候。”榮祿略想一想說,“總在今天下午,我找机會面奏。”
  “好!上頭是怎么個說法,你見了面,就來告訴我。”
  “當然!今晚上我上鑒園去。”
  照恭王的想法,慈禧太后得悉真相,不是生气就是哭,誰知榮祿的報告,大不相同。慈禧太后既未生气,亦未流淚,神態雖然沉重,卻頗為平靜,說是已有所聞,又問到底李德立有無把握?
  “這奇啊!”恭王大惑不解,“是听誰說的呢?”
  “我想,總是由李卓軒那里輾轉過去的消息。”榮祿又說:“慈禧太后還問起外面有沒有好的大夫?倘或有,不妨保荐。”“我看李卓軒也象是沒有轍了!如果有,倒真不妨保荐。”
  “是的。我去打听。”
  榮祿口中這樣說,心里根本就不考慮,這是個治不好的病,保荐誰就是害誰,万一治得不對症,連保荐的人都得擔大干系。這樣的傻事,千万做不得。
  談到這里,相對沉默,兩人胸中都塞滿了話,但每一句話都牽連著忌諱,難以出口。這樣過了一會,恭王口中忽然跳出一句話來:“皇后怎么樣?今儿崇文山來見我,不知道有什么話說?我擋了駕。”接著加上一聲重重的歎息:“唉……!”
  提到這一點,榮祿腦際便浮起在一起的兩張臉,一張是皇后的,雙目失神,臉色灰白,嘴總是緊閉著,也總是在翕動,仿佛牙齒一直在抖戰似的;一張是慈禧太后的,臉色鐵青,從不拿正眼看皇后,而且眼角瞟到皇后時,嘴角一定也斜挂了下來。世間有難伺候的婆婆,難做人的儿媳婦,就是這一對了。
  “皇后的處境,”榮祿很率直地用了這兩個字:“可怜!”他說:“只要皇上的證候加了一兩分,慈禧太后就怨皇后——那些話,我不敢學,也不忍學。”
  恭王又是半晌無語,然后說了聲:“崇家的運气真坏!”
  “還有句話,”榮祿湊近恭王,放低聲音,卻仍然遲疑,“我可不知道怎么說了?”
  “到這個時候,你還忌諱什么?”
  “太監在私底下議論——我也是今天才听見,說皇上的這個病,要過人的,將來還有得麻煩。”
  果然將這种“毒”帶入深宮,是曠古未有的荒唐之事,恭王也真不知道怎么說了。
  又說:“慧妃反倒撿了便宜。敬事房記的檔,皇上有一年不曾召過慧妃。”
  如說慧妃“撿了便宜”,不就是皇后該倒霉?恭王也听說過,凡中了這种“毒”的,所生子女,先天就帶了病來,皇嗣不廣,已非國家之福,再有這种情形,真正是大清朝的气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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