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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机會來得很快,而且是一個意想不到的机會。從處置了籌議邊防一案,慈禧太后心力交瘁,病勢日增。李德立請脈以后,提出警告,說她气血兩虧,心神悸怯,多由操勞國事,焦憂太甚而來,如果不是擺脫一切,徹底調養,將會釀成“巨禍”。
  慈禧太后也知道自己的病不輕,然而要她放手不問國事,卻怎么樣也不肯松這句口。而臣下則又必須“諱疾”,一方面是怕引起她的猜疑,對她本人而諱;一方面因為慈禧太后是實際上的皇帝,為安定人心,須對天下而諱。這樣就不便公然奏請免除常朝,只望她自己能夠節勞。
  “西邊是頂爭強好胜的,總得有個說得進話去的人,想法儿勸一勸才好?”
  恭王亦以寶鋆的看法為然,但是誰去勸呢?七福晉是見了她姐姐不大說得出話的,七福晉怕碰釘子不肯進宮,而且恭王也不敢冒昧。最后,讓寶鋆想出來一個人:居孀的榮壽公主。
  慈禧太后本就愛重榮壽公主,在她居孀以后,更有一份不易解釋的歉意,因為是她作的主,將榮壽公主指配給了体質虛弱的符珍,結果害了她一輩子。為此,格外另眼相看,就說錯了話也不要緊,而且榮壽公主沉著机警,善于析理,也不致于說錯話。
  于是榮壽公主銜命入宮,一到就表示要住下侍疾。她也真的親嘗湯藥,夜深不寐,只要慈禧太后一張眼,或者問一聲,她總是很快出現在病榻前,真正是孝順女儿的樣子。
  二月初一從養心殿回宮,慈禧太后几乎連走下軟轎的气力都沒有。榮壽公主覺得不能不開口了。
  “佛爺!”她憂容滿面地,“女儿有句話,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奇怪吧!”慈禧太后怜愛地責備:“几時不讓你說話來著?”
  “那,女儿就說了。佛爺,打明儿起,好好歇著成不成?這么冷的天,天不亮上養心殿,好人也得受病,何況圣躬不安?”
  “唉!”慈禧太后搖搖頭,“我何嘗不想歇著?你說,‘那邊’是能拿大主意的人嗎?”
  “要拿主意,這么安安穩穩歇著,還不是照拿?”
  “這話倒也是。”
  “本來就是嘛!”榮壽公主接著便又勸說,邊防正在部署,曾紀澤方由英赴俄,對俄交涉在停頓之中,眼前并無大事,正好養安。
  慈禧太后笑了,“照你這么說,我這個病倒生得是時候了,”她又感歎地,“真是,害病都得挑挑時候!”
  “原是神靈庇護。國家大事,千斤重擔,都在皇額娘一個人身上。”榮壽公主又說,“過一兩個月,曾紀澤到了俄國京城,開議那時候要請訓,皇額娘早就万安了,有精神對付老毛子了。”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不斷點頭,“把‘那邊’請來吧!”她說。
  慈安太后卻真是老實,听慈禧太后一說,先自一愣,便有些手足無措之感,“我怕我一個人不成吧!”她遲疑著問。
  “沒有什么不成!這多年下來了,難道說還有什么看不清楚,听不明白的?”慈禧太后又指著榮壽公主說:“有她阿瑪在那里,錯也錯不到那儿去。再說,我還是可以幫著你看折子,拿主意。”
  這樣鼓勵著壯慈安太后的膽,她總算放了些心。但是,第二天跟軍机見面,仍難免怯場,因而率直說道:“慈禧太后身子欠安,只好我一個人來料理。六爺,我可有點儿摸不清頭緒,該當怎么辦的怎么辦!錯了什么,漏了什么,你們可要早說。”
  “是!”恭王答道,“辦事原有常規,臣等不敢欺罔。”接著便將一疊交議的奏折,捧上御案。
  第一件案子便麻煩。這一案是鄧承修接得家鄉的來信,參劾廣州府知府馮端本,招權納賄,庇惡營私,情節甚多。原來是交由已調兩江的兩廣總督劉坤一跟廣東巡撫裕寬查辦,此刻要議的,便是劉坤一跟裕寬的复奏。
  由于被參的情節,有實有不實,督撫查辦的結果,有同有不同,加上案外生案,牽涉到一個曾經做過知縣的廣州府紳士,因而慈安太后茫然無主,將一疊奏折翻來翻去,找不到恭王所說的鄧承修的原奏。
  “不行!六爺,你來看看,是那一件?”
  于是恭王只好走近御案,將原件找了出來,上面有慈禧太后的御筆,是“查辦”二字。
  “對了,查辦!怎么說啊?”
  恭王有啼笑皆非之感,講了半天,慈安太后似乎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從頭來問“怎么說”,難道再不厭其煩地講一遍?
  這算是件小事,小事這么耽誤工夫,大事如何料理?恭王便籠統答一句:“鄧承修參的也不全是沒影儿的事,馮端本确有點儿不對,臣請旨交部議處。”
  “好吧,交部議處。”
  在慈禧太后片言可決的事,到了慈安太后那里,憑空耗費了好些工夫。恭王一看這情形,覺得不必這樣費事,便另換了一种辦法,每一案說明簡單案由,然后再提辦法,或者“交部議處”,或者“下該部知道”、或者“依議”、或者“准奏”。果然,這一下便快得多了,二十几件奏折,不到一個時辰,便都已打發。
  一退了朝,慈安太后如釋重負,回到鐘粹宮不住長長地舒气。有這一番經驗,她才衷心地服了慈禧太后,暗暗自語:
  “看人挑擔不吃力,真虧她!”
  當然,熟能生巧,慢慢摸得清頭緒了,也就能夠自作裁決了。沈桂芬每日見面,發言雖少,卻比平日格外用心,看看時机已到,將榮祿的那件案子翻了出來。
  這件案子,還是榮祿奉旨辦理慈禧太后普陀峪“万年吉地”的時候發生的。陵工一向是好差使,但責任也特重,絲毫出不得錯,只是那時的榮祿正在風頭上,不免馬虎。有個被革了職的知縣馬河圖,謀求陵差,照例不可,而榮祿用了他當“監修”,為人參了一本。有慈禧太后在,這件案子被壓了下來,此刻舊事重提,沈桂芬跟兵部的另一個尚書,翁同和的拜把兄弟,當過弘德殿諳達的廣壽商議,擬定了榮祿的處分。
  議定罪名,向來是有律依律、無律比附,這比附上就大有伸縮的余地,如果比照長官失察的罪名,不過罰薪的處分,而沈桂芬擬的是“比照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例”。這是极重的罪名,提督、總兵奉命征剿土匪,受有賄賂,不剿而撫,保舉匪人充任官職,結果复叛,就象當年苗沛霖的那种情形,則此保舉的武官,丟腦袋亦不算意外。
  罪名雖重,擬的處分卻輕,“降二級調用”,而輕中有重,“不准抵銷”。罪名有時不怕重,那怕革職,只要有机會,一道恩旨,開复處分,就可無事,如果“降級”而不得用“加級”之功抵過,那就非降官不可。沈桂芬是想了好久,才想出這么一招“綿裹針”來治榮祿。
  不僅如此,他還特地在折尾聲明:“此系察議,可否改為降一級調用,請旨辦理。”意思還是為榮祿乞恩。
  “怎么叫‘察議’?”慈安太后問。
  “這是明載在大清會典上的。”恭王答道:“看情節輕重,斟量處分,叫做‘察議’。按律治罪,就是‘議處’。”
  “提督、總兵徇情濫舉匪人,是很重的罪!”
  “是。”
  “這么說,是擬得輕了?”
  恭王一時答不上來。是輕是重,他肚子里明白。榮祿一向走醇王的門路,他當然無所用其庇護,但私交也很不錯,似乎又該替他說話。就這躊躇之時,寶鋆越次答奏了。
  “是。”他說:“回母后皇太后的話,這個處分,按大清律來說,是很輕的了。”
  “既然已擬得輕了,就不用再改。”慈安太后很熟練地說:
  “依兵部原議。”
  上諭未發,榮祿就已得到消息“哼!”他憤憤地說,“別樣都還罷了,折尾的聲明,不是貓哭耗子?我不領他這個情。”接著便請幕友擬奏折“謝恩”,同時請病假,意思是不想再補降兩級的缺,當過從一品的尚書,再補上個從二品的缺,面子上未免難看。
  這個要求當然能夠如愿。事實上也解除了恭王的一個難題,因為文職正二品的缺极少,武職的正二品則是很多,象步軍統領所屬的左右翼總兵就是,但這是榮祿十年前的舊職,自然不便再派。此外則各省駐防將軍屬下,專管一城的都統,亦是正二品,榮祿既在病中,不便外放,就能放也嫌委屈。所以他的奏折一上,交吏部議复時,恭王把它截留了下來,擱置在軍机處,根本不辦。
  榮祿那里,當然有好些人去慰問,翁同和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空言無補實際,榮祿決定韜光養晦,等机會報仇。
  慈禧太后的病,為了失眠和飲食無味這兩种征象,始終去不掉,成了纏綿之疾,時好時坏,但就是好的時候,也是“多言則倦、多食則滯”,就算想問政事,也是力不從心。
  大政事只有兩件,一件是對俄交涉,一件是籌議邊防和海防。備戰求和,則和戰在未定之際。曾紀澤雖遠在英國,對于廷議紛紜,舉棋不定的情形,知道得很清楚。大計不決,交涉一定無功,因而他在倫敦,遲遲其行,只是与總理衙門函電往還,反复討論,要先定出一個交涉的宗旨來,方愿啟程。
  和戰大計則不但朝中爭得很厲害,督撫中亦分成兩派。主戰的勢孤而气壯,那几乎就是左宗棠一個人。主和的則人多而情虛,因為主和便好象是退縮、懦怯,一定挨罵,因此為頭的李鴻章,只能跟恭王密函商酌。兩江總督劉坤一奉召入覲,過天津時曾有一番密談,決定諫勸持重,理由是海防不足恃,万不可開釁。他們一方面分別上奏,請寬減崇厚的罪名,以為轉圜之計,一方面由李鴻章側面鼓勵英國公使威妥瑪出面調停中俄糾紛。
  主和派漸漸占了上風,在翁同和的全力游說之下,連一向態度最激烈的醇王,也改變了主意,不主張遽爾決裂。同時,在籍養病的郭嵩燾,也上了一個奏折,洋洋數千言,分析對俄交涉的事理,主張遣派專使實地調查,伊犁盡可暫緩收回。崇厚的罪名,應當符合万國公法的規定。而且很不客气地說:“廷臣主戰乃一隅之見。”
  由于郭嵩燾的精通洋務,他的意見,自然受人重視,因而主和派的聲勢越振。原來主戰的高談闊論,主和的曲曲調停,有各行其是,不相為謀之勢,此刻則以開議無法再緩,而崇厚的能否免死,便成了和戰大計中的一個關鍵。就在這時候,鮑超奉召入京,他的出處,又是和戰大計的一個表征。因而主戰主和雙方,無不注視慈安太后召見鮑超,作何表示?
  鮑超還是第一次進京。當然也是第一次謁見慈安太后。在天津便由李鴻章一再教導,如何行禮、如何奏對,一再演習,所以召見的儀注,絲毫不誤,入門磕頭,請安謝恩,然后跪著等候垂詢。
  慈安太后先問了路上的情形,然后照例問百姓:“四川的百姓,日子過得好不好?”
  “賢臣丁寶楨,操守好廉洁的。”鮑超用濃重的川東口音答道,“百姓安堵如常。”
  “沿途百姓呢?看過去還平安?”
  “仰賴天恩。百姓平安。”
  “今年年成好不好?”
  “沿路看年成都不坏。‘小春’都收起了。”
  慈安太后略停一停又問:“你在路上走了几天?”
  鮑超詫异,這話剛才問旅途的情形,已經答奏過了,何以又問?他總以為問過例行的關切民瘼的話,總要提到對俄的軍務部署,打點著一肚子的話,一時還沒有机會陳述,只好將說過的話再說一遍:“坐輪船坐了十几天,沿途吃藥,水陸都耽擱了,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天津。”
  “沿途吃藥?”慈安太后問道:“你身子有那些不爽快?”
  這一問,算是接上了話題,鮑超精神抖擻地答道:“奴才在家鄉,接到各處來信,說的不同,有說古北口已經開仗,俄國兵船到了天津,京城吃緊,奴才恨不得插翅飛來。故而奉到圣旨,連夜請人起稿,奏報起程日期,好教朝廷放心。奴才一面又連夜修起書信,給各省舊部,叫他們到湖北水陸方便的地方住到一起,听奴才的信息。奴才另外又請人寫奏折,請旨招募勇丁。奴才心想,等奏折批下來再作道理,時候就晚了,所以奴才迎著上來,免得一來一往,多費工夫。奴才晝夜籌划,睡不得几個時辰,奴才的小婆子勸奴才歇歇。奴才心想,國事這樣子緊急,臣子那忍心偷閒?因此上,肺家受了寒,咳嗽得厲害了,牽動舊傷。”
  “噢,你沿途在那几處服藥?”
  “在宜昌服了五劑。到天津,李鴻章看奴才的气色不好,留住在他那里,又服了好几劑。”
  “你是要緊的人,服藥要謹慎。”慈安太后有些詞窮似的,接著,便問了句:“你覺得那里的醫生好?”
  “都平常。”
  “到底那個醫生靠得住些?”
  鮑超不明白,慈安太后為何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想了想答道:“李鴻章荐的醫生,藥倒還覺得平和。”
  慈安太后點點頭,換了個話題:“你是跟著曾國藩打仗?”
  這何消問得?然而不能不答:“奴才原是跟著向榮出師廣西,追賊追到湖南,曾國藩調奴才管帶水師,隨同楊岳斌將江面肅清。后來胡林翼調奴才統帶陸路,招募霆軍各營,隨同曾國藩打仗。”
  “你打過好多仗?”
  “太多了,記不清了!”鮑超答說:“水面陸路,總有几百仗。”
  “你好聲望!”
  天語褒獎,應當謝恩,鮑超磕個頭說:“奴才毫無能為。”
  “我知道很吃了些苦。”
  “當效犬馬之勞。”
  說到這里,又沒有話了,而起用宿將,鄭重其事,似乎也不能象外放官員例行召見那樣,問几句話就了事。于是,慈安太后又回到鮑超的病情上來。
  “你身上的傷痕,還牽動不牽動?咳嗽好些了沒有?”
  “是好些了。”
  “既然李鴻章荐的醫生還好,還是要用李鴻章的醫生。”
  “是!”鮑超掉了一句文:“謹遵慈諭。”
  慈安太后想了想,問到李鴻章:“你跟李鴻章是至好?”
  如何談得到至好?鮑超的病,就是因為李鴻章抹煞良心,袒護劉銘傳而來。只是這些恩怨,不便直奏,只將慈安太后的話,改動了一個字:“奴才跟李鴻章是多年‘舊’好。”
  “他的体子怎么樣?還好吧?”慈安太后問,“飲食好不好?”
  “李鴻章曾邀奴才吃過飯,他一頓吃得兩中碗飯,胃口要得。太后可以放心。”
  “你也要當心!總要叫醫生替你好生看。”
  “是!”
  又沒有話了,慈安太后是真的想不出話了,只好點點頭說:“你歇歇吧!”
  鮑超知道,這是召見完畢的表示,隨即跪安退出,心里既覺得輕松,又覺得遺憾。輕松的是,慈安太后极好對付,絲毫沒有天顏初對,戰戰兢兢的感覺,遺憾的是自己預備了多少天,有一肚子如何募勇,如何布防的話,完全無用,真正白糟蹋了!
  慈安太后召見鮑超的經過,當天便有能在慈禧太后面前說話的太監,當作笑話去說給她病中遣悶。除了那句“小婆子”触犯忌諱,万不能出口以外,鮑超的鄉音和自稱“奴才”,都被詫為奇事。
  漢人稱臣,旗人稱奴才,是開國至今,相沿了兩百年的規矩。慈禧太后不明白鮑超是受了誰的教,還是他有意自附于旗下,所以口稱奴才。然而,她所認為的笑話,倒還不在鮑超身上,而是慈安太后的話。
  “你看,”她對榮壽公主說,“你東佛爺倒是怎么回事啊?鮑超千里迢迢來陛見,也該問問他,對時局有什么看法,如果用他,他想怎么樣效力?怎么絮絮叨叨,跟個三家村的老婆子似的,盡說些無味的廢話。”
  “東佛爺,阿彌陀佛的人!”榮壽公主說,“想問也無從問起。”
  “這樣子,怎么能擔當大事?”慈禧太后歎口气:“唉!這個病,困住了我。”
  “皇額娘!可千万不能心煩。”榮壽公主警告著說,“要不然,藥可是白吃了。”
  慈禧太后搖搖頭:“怎么能不煩?沈桂芬說是懊惱成病了!辦事要論細心穩重,還是他。軍机上少這么一個人,恐怕更玩儿不開了。”
  榮壽公主极知分寸,論到國政,她不肯隨便說話,所以默然不答。
  如果是別人這樣不接話茬儿,縱非不敬,也會被慈禧太后認作不識抬舉,失去恩寵,但對榮壽公主卻是例外,不但不惱,反覺得她穩重識大体,所以不再談論國事,只等慈安太后來了,再作道理。
  整整三個月以來,慈安太后照例從養心殿退了朝,就到長春宮,將召見軍机及部院大臣,或者入覲督撫的情形,說与慈禧太后听。當然,不僅僅是讓她知有其事,主要的是跟她討主意。
  “六爺跟我說,鮑超這趟進京,興奮得不得了,看樣子是指望著放個總督……。”
  “怪不得!”慈禧太后失聲說道,“那么巴結,自稱‘奴才’。”
  “是啊,我也奇怪!原當他在旗,問六爺,六爺說不是,武將不懂規矩。六爺又說,現在沒有總督的缺,意思是不能讓鮑超當總督。”
  “有缺也不行!”慈禧太后說,“他們軍功起家的這一伙,楊岳斌當過總督,雖是行伍出身,到底念過書。鮑超西瓜大的字,認不得一擔,怎么能當總督?”
  “我也這么想,鮑超是好戰將,不如叫他督辦軍務。”
  “那不成了欽差大臣了嗎?更不行了!”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說:“他當過提督,還叫他當提督,不是要募勇嗎?他是湘軍出身,叫他到湖南去好了。”
  三言兩語就定了鮑超的出處。慈安太后細想一想,果然,放鮑超去當湖南提督,是人地相宜,再也适當不過的安排。偏偏自己就想不到,實在不能不心服。
  “我知道了,明儿跟六爺說。”慈安太后接下來又談一件大事,“左宗棠上了一個折子,說新疆要派一個總督、一個巡撫。總督駐烏魯木齊,巡撫駐阿克魯,請朝廷先派定了人,讓他們去創辦行省。”
  “現在不是時候!”
  “六爺也這么說。伊犁還沒有收复,只能擱一擱再說,這個折子也不發抄,免得影響人心。”
  “很好!”慈禧太后點點頭,深表嘉許。
  “六爺又談了一件事,說接到肅州的信,左宗棠出嘉峪關到哈密去了。帶了一樣東西,”慈安太后說:“你再也想不到的,是一口棺木。”
  听得這話,慈禧太后深為注意,一雙半閉著的眼,倏然大張,睫毛閃閃地望著慈安太后問:“真有這話?”
  “想來不假。六爺說,左宗棠忠勇可嘉。不過……。”
  “不過怎么樣?”慈禧太后搶著問。
  “不過有傷國体。”
  “哼!”慈禧太后搖搖頭,身子往后一仰,是大不以為然而不愿指責恭王的神气。
  “左宗棠今年快七十了。”慈安太后有惻然之色:“這么熱的天,又在西北水草不生的地方,抬著棺木去拚老命!想想,唉,真是!”
  慈禧太后不作聲,靜靜地靠在軟椅上,兩手交叉在胸前,雙眼一眨一眨地,竟似無視于慈安太后在她面前。
  這神情象是有什么大疑難待決似的,慈安太后惴惴不安地問:“你在想什么呀?”
  慈禧太后緩緩地轉過眼來,眼中感喟無限,“他們爺儿倆,總是想跟洋人拚一拚,好好見個胜仗,才能挺起腰板來舒口气。這個愿心,不知道那一天才能了?”
  慈安太后默然半晌,方始說了句:“打仗也得要有人。”
  “人不是沒有。人心不齊!左宗棠要打,李鴻章不肯打;李鴻藻要打,沈桂芬不肯打;老七要打,老六不肯打。”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倆不也是嗎?”
  “我沒有主意。”慈安太后又說:“不過,即便打仗,總得要有點儿把握才行。就算有人,就算人心齊了,也得要有錢,北洋買兩條鐵甲船,就得二百万銀子,怎么得了?”
  提到錢上面,慈禧太后便有一种說不出的困惑,談海防、談邊防,動輒上千万銀子的事,她也總是听從軍机的調度,說給多少就是多少。但是,平日說得天花亂墜,一旦有事,又總是困難重重。錢都花得那里去了呢?左宗棠西征,一年六七百万銀子的軍餉,到底也還落個“抬棺木拚老命”的報答,此外就算不清那盤帳了。
  她在想,古語說的是“天子富有四海”,而太后則是“以天下養”。當初修園,大小臣工,無不力諫,說話在道理上,不能不听,其實全不是那回事!要花大家花,要揮霍大家揮霍,無論如何以垂帘的太后來說,總該与眾不同,“与其別人來花,不如我自己來花!”她這樣在想,然而她也還是不明白,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對?
  為了兩件大事,或者說只是一件大事:是和是戰?慈安太后終于知難而退,不能不請慈禧太后來跟“六爺”及軍机大臣當面商議。
  第一件事是為了崇厚定死罪一案,說話的人越來越多,李鴻章、劉坤一這一北一南,疆吏領袖的兩總督,固然早有建議,宜乎赦減,現在則連曾紀澤亦隱然表示,赦免崇厚的罪名,為對俄國有和平了結的誠意的起碼表示。同時据李鴻章奏報,英國公使威妥瑪及法國新任公使寶海,亦都要求,唯有赦崇厚的罪,方有和平了結的可能。
  如果不愿和平了結,自然是不惜一戰,但真如慈安太后所說的:打仗要人要錢。要人還可以仔細搜羅,要錢則非各省盡力不可。但是河南巡撫涂宗瀛和江蘇巡撫吳元炳,都上奏表明,又要京餉,又要協餉,又要籌撥海防經費,實在是勢難兼顧。由此可見,都是跟李鴻章一鼻孔出气。朝廷如果一定要開仗,連江蘇這樣富庶的地方,都無法額外解款,那么一旦決裂,后援不繼,豈非自速其敗?
  和既不甘,戰則難敵。慈禧太后應慈安太后要求,扶病出臨,接見軍机,要徹底定一和戰大計。
  國事棘手,竟至慈禧太后扶病臨朝,恭王首先就表示臣職有虧,慚愧惶恐,無地自容。接著便根据各方的報告,以及報紙的記載,分析俄國的動向,一面增兵守伊犁納林河,一面派出兵艦巡弋吉林沿海一帶。陸路猶可一戰,海防空虛,万難抵擋,因此,目前總須設法促成和局。
  “海防籌辦了不至一兩年!”慈禧太后問道,“當初是怎么定的議?你們自己說吧!”
  海防之議,定于光緒元年四月,以兩江總督沈葆楨、直隸總督李鴻章,分別督辦南北洋海防事宜。由總理衙門与戶部會商奏定,年撥“海防專款”四百万銀子,由粵海關洋稅四成,江海關洋稅兩成,以及稅源最靠得住的江浙兩省厘金中撥出。恭王奏明了當初原議的辦法,便又陳述這五六年來籌辦的情形。
  “海防專款雖說每年有四百万銀子,收解并不足額。西征的軍費每年六七百万,借洋債支應,由粵、江兩海關的洋稅作擔保,按年撥還。江浙兩省的厘金,有時移作別項緊要之用,亦都奏准在案。所以,海防專款撥給兩洋的,每年每處不過數十万銀子,購辦炮船,派遣留洋學生等等,都在這筆專款之內,陸續開支。”恭王停了一下又說:“即使款項有著,購辦鐵甲兵船,操練純熟,亦非好几年的工夫不可。北洋為京畿門戶,比南洋更重,有李鴻章在那里主持,部署比較周密,南洋則重在制造、訓練,防務較為空虛。臣等不是敢推諉,實在是這几年專心經營西北,海防尚難兼顧。自兩位皇太后垂帘以來,十几年間削平發匪、捻子、回亂,元气大傷,國力未充,于今不得不委屈一時,力圖振興。”
  “‘委屈一時’自無不可,只怕‘力圖振奮’四個字,又是空話!”
  慈禧太后的聲音雖然平靜,但語气中的責備甚嚴,恭王大感局促,唯有低頭垂手,表示惶恐。
  “唉!”慈禧太后歎口气,由于精神不濟,無力辯駁,想了好一會,這樣交代:“崇厚的罪名,是大家公擬的,不能由我們姊妹赦減。雖說權操自上,也不能不顧公意。”說到這里,因為气喘,不能不停下來。
  “是!”恭王已了解慈禧太后的意思,料知還得費一番周章,不如自己見机,所以接著便說:“臣請旨,議減崇厚的罪名,仍交王大臣六部九卿會議复奏。”
  “醇親王也該參与。”慈禧太后又說,“張之洞很明白事理,也叫他到會。”
  “是。”恭王加上一句:“到會以備咨商。”
  這是特意确定張之洞在會中的身分,不是參加會議,只備顧問。慈禧太后點點頭,認可了恭王的意見。
  于是隔了兩天內閣會議,由大學士全慶主持,事先備好一個折稿,派人朗聲宣讀,是拿外間的議論作為減罪的理由,完全是針對著俄國及各國公使做文章,說“近聞外間議論,頗以中國將崇厚問罪,有關俄國顏面,此則大非朝廷本意。”
  接著便聲明与俄國和好多年,不失友誼。崇厚的錯處是不將中國必不可行之事,向俄國詳細說明。現在以中國之法,治崇厚之罪,本与俄國不相干,但恐遠道傳聞失實,引起誤會,所以法外施恩,免除崇厚死罪,由曾紀澤知照俄國。這就是中國對俄國和好的證据。
  此外,醇王又單獨上一奏折,也主張崇厚暫免死罪,仍予監禁,等到條約議妥,再行加恩。他的意思是:你們俄國人當崇厚是朋友,幫他說話,果真如此,則要救崇厚的命,就該和平訂約。否則,崇厚仍難免一死,你們就是不夠朋友!
  兩個折子到了慈禧太后那里,唯有依從。兩折合而為一,頒發了一道上諭,崇厚到秋決的時候,就可以不死了。

           ※        ※         ※

  這是慈禧太后深感拂逆的一件事,自于病体不宜,加上恭王福晉病歿,妯娌之情,固增傷感,而將人比己,深怕自己也一病不起。就由于這些憂傷莫釋,于是略見好轉的病症,突然反复,不能下床了。
  御醫李德立請脈,開出來的脈案是:“气血兩虧,心脾未复,營分不調,腰腿時熱,早晚痰帶血絲,食少气短。”近支親貴在內奏事處看了方子,無不憂心忡忡,當天都遣福晉進宮視疾。
  “養病,養病,總要靜養!”慈禧太后對坐在病榻前面的慈安太后說:“這個亂糟糟的局面,教我怎么靜得下心來?”
  慈安太后拙于言詞,不知如何勸慰,只著急地說:“總得想個辦法才好。我看李德立不行!”
  正好寶廷有個奏折,建議降旨各省,博訪名醫,舉荐來京。先怕這一來風聲太大,引起外間猜疑,影響局勢,此刻實在顧不得了。慈安太后征得了慈禧太后的同意,發了一道五百里加緊的廷寄,密諭各省督撫:
  “諭軍机大臣等:現在慈禧端佑康頤昭豫庄誠皇太后圣躬欠安,已逾數月。疊經太醫院,進方調理,尚未大安。外省講求岐黃,脈理精細者,諒不乏人,著該府尹督撫等,詳細延訪,如有真知其人醫理可靠者,無論官紳士民,即派員伴送來京,由內務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奏明請旨。
  其江蘇等省咨送乏人,即乘坐輪船來京,以期迅速。”
  征醫的密旨一下,自然是近在京畿的李鴻章,首先奉詔,保荐前任山東濟東道薛福辰;接著是山西巡撫曾國荃,保荐現任山西陽曲縣知縣汪守正;江蘇巡撫吳元炳,保荐常州名醫馬文植。等湖廣總督李瀚章、湖北巡撫彭祖賢的复奏一到,保荐的亦是薛福辰。
  于是降旨立召。薛福辰在六月二十三,皇帝万壽之前到京。因為諭旨中有“由內務府大臣、率同太醫院堂官詳加察看”的話,所以伴送人員直接將薛福辰領到內務府,由總管內務府大臣,慈禧太后同族的恩承接待。
  薛福辰是三品服色,上堂一看,四品服色的李德立高坐堂皇,心里便很不是味道。
  恩承倒還客气,口稱“撫屏先生”,為他們彼此引見。李德立“同行相妒”,薛福辰自覺委屈,兩人心里都不是味道,但官場禮節自然要顧,所以都還含笑招呼。
  “撫屏先生是無錫世家。”恩承對李德立說,“醫道高明,想來你總听說過?”
  李德立自然听說過,早在十几年前就知其名。薛福辰是薛福成的胞兄,咸丰五年順天鄉試中的舉人,名次很高,差一點就是解元,但第二年春闈极不得意,竟致榜上無名。
  那時東南血戰方酣,回不得家鄉,他父親薛曉帆在湖南當州縣,道路艱難,一動不如一靜,便捐了個郎中,分發工部,一面等著補缺,一面等著下科會試。不久丁憂,而且禍不單行,薛福辰千里奔喪之際,忽然得到消息,無錫淪陷,老母倉皇避難吉凶莫卜。于是喪事粗了,又間關跋涉,在揚州府屬的寶應縣尋著了老母,安頓家事,重复進京,在工部候補。
  補缺甚難,因為捐官的花樣越來越多。為了籌措軍餉,想出各种名目來號召,往往今天是最优先的班次,到了明天就落后了,要保持优先,便又得加捐,捐官几乎成了騙局。薛福辰沒有錢來加捐,就只能跟李慈銘一樣,坐等補缺,每月分几兩“印結銀子”,苦苦度日。
  日子雖苦,閒工夫卻多的是,薛福辰就在這時候開始涉獵醫書。他的秉性,用心极專,一事不當于心,窮思极研,廢寢忘食,非要將疑團剖解,看個明明白白不可。因此,五、六年下來,各家醫書,無不精讀,融會貫通,成了無師自通的名醫。
  看看補官無望,科場蹭蹬,薛福辰以世交而入湖廣總督李瀚章幕府。督撫每年總有几次“保案”,加上一個名字,美言几句,很容易地由郎中改為知府,分發山東。
  這時的山東巡撫是丁寶楨,而薛福辰的幼弟福保,又在丁寶楨的幕府,以此淵源,升官就容易了,先以河工的勞績,升為道員,接著便補了實缺,放為濟東泰武臨道。光緒初年老母病故,照例丁憂守制,三年服滿進京。就在這時候補缺不得,預備歸隱的時候,得到這么一個意外的机緣。
  這篇履歷,李德立是在李鴻章的原奏中看到過的。雖說他是舉人的底子,當過實缺的道台,但此刻以醫士的身分被荐,而且有先加考查的上諭,則當仁不讓,無須客气。
  于是,李德立儼然以考官的身分,“請教”醫道。一番盤詰,知難而退,因為他懂的,薛福辰都懂,薛福辰懂的,他就不完全懂了。
  恩承雖不懂醫,眉高眼低是看得出來的。被問的人從容陳詞,反是發問的人語气遲疑,仿佛該問不該問都沒有把握似的,則此兩人的腹笥深淺,不問可知。
  “高明之至。”恩承拱拱手打斷了他們的話,轉臉又問李德立,“你看,是不是今天就請脈?”
  “無須亟亟。”李德立說,“西圣的病情,總要先跟薛觀察說一說明白。”
  于是,李德立与薛福辰又在內務府談慈禧太后的病情。不知是李德立有意“藏私”,還是功夫不到,他只能說出症狀,卻說不出病名。薛福辰頗為困惑,便直截了當地要求閱讀慈禧太后得病至今的全部脈案。
  “脈案在內奏事處。明儿請脈,你當面跟上頭要好了。”
  薛福辰也打听過太醫請脈的規矩,脈案照例用黃紙謄清呈閱,太醫院存有底稿,不肯公開而以內奏事處推托,顯見得是故意留難。這樣子猜忌,就沒有什么好談的了。薛福辰便問明了第二天進宮的時刻,仍由伴送的委員陪著,回到西河沿客棧休息。
  這位委員姓胡,是個候補知縣,為人善于交際,人頭很熟,李鴻章特地派他照料,曾經當面囑咐:“內廷的差使不好當。此去小錢不要省,內務府跟太醫院的人要好好敷衍,宮里的太監更不能得罪。看病是薛觀察的事,招呼應酬是你的事。有什么為難之處,可以跟王大人求教。”所以一回客棧,便打听晤談的經過。
  “哼!”薛福辰冷笑,“真正可气!他們當我來搶他們的飯碗,處處敵視,豈有此理!明天看請脈情形怎么說,如果他們從中搗鬼,我得請你回去稟告中堂,這差使我干不了。”
  “撫公、撫公!”胡知縣急忙相勸,“你老千万忍耐,我去設法疏通。這是天字第一號的病號,撫公究心此道二十年,有這樣一個盡展平生所學的机會,豈可輕易錯過?”
  這句話打動了薛福辰的心,默然不語,意思是首肯了。胡知縣安撫了他,還得有一番奔走。找著內務府的朋友,送過去三個紅封袋,內有銀票,一個大的一千兩,另外兩個小的都是二百兩。小的送內務府在內廷照料的人和宮里的太監、蘇拉,大的一個孝敬長春宮總管李蓮英。
  第二天一早,胡知縣陪著薛福辰到宮門口,已有人在迎接。將薛福辰帶入內務府朝房,只見李德立之外,還有兩個四、五品服色的官員在,彼此請教,才知道也是太醫,一個是庄守和,一個是李德昌。
  接著,恩承也到了,步履匆促地說:“走吧!上頭叫起了。”
  于是恩承領頭帶路,薛福辰是三品道員,無須客气,緊跟在后頭,依次是李德立等人,沿著西二長街牆根陰涼之處,直往長春宮走去。
  薛福辰是第一次進入深宮,也是第一次謁見太后,自不免戰戰兢兢,而且六月二十几的天气,雖說是早晨八點鐘,暑气也很厲害了,一件實地紗的袍子,汗已濕透。心粗气浮,如何能靜心診脈?想想茲事体大,便顧不得冒昧,搶上兩步向恩承說道:“恩大人,可否稍微歇一歇,容我定下心來再請脈?”
  “這……,”恩承遲疑著答道,“這可不能從命了,上頭在等著。”
  薛福辰無奈,只好自己盡力調勻呼吸,跟著進了長春宮。
  “這位就是薛老爺嗎?”有個太監迎了上來,指著薛福辰向恩承問。
  等恩承證實無誤,那太監便將薛福辰延入殿側小屋,恩承也跟著在一起。未及坐定,竹帘一掀,進來一個身材高大的太監,昂首闊步,恩承先自含笑相迎。薛福辰當然猜得到,這就是人稱“皮硝李”的李蓮英。
  “恩大人好!”李蓮英招呼著,作出要請安的樣子。
  “蓮英!”恩承急忙扶住,趁勢握著他的手問:“今儿個怎么樣?”
  “今儿精神還不錯,听說李中堂荐的人到了,問了好几遍了。”接著,便又問:“這位就是薛老爺吧?”
  “是的。”薛福辰答應著,“我是薛福辰。”
  “薛老爺,你請過來,我有兩句話跟你請教。”
  將薛福辰拉到一邊,他悄然關照,說話要小心,如有所見,須識忌諱,又說是李鴻章荐來的人,他會格外照應,叫薛福辰不必害怕。
  薛福辰人雖耿直,對于京里的情形,大致了解,知道這不止是一千兩紅包的力量,必是李鴻章另外走了路子,他才會說這樣的“体己話”。有此有力的奧援,無須顧慮李德立從中搗鬼,心里寬松得多了。
  經過這一陣折沖,等于作了一番好好的休息,薛福辰的心已定了下來,隨著恩承進見。行過了禮,跪著等候問話。
  “你的醫道,是跟人學的,還是自己看書,看會的?”慈禧太后的聲音很低。
  “臣也曾請教過好些名醫。不過,”薛福辰答道,“還是自己体會得來的多。”
  “醫家有好些個派別,你是學的那一派啊?”
  “臣最初佩服黃元御,這個人是山東人,他因為誤于庸醫,坏了一只眼睛,發憤學醫,自視甚高,确有真知灼見。他為人看病,主張扶陽抑陰,培補元气。”
  “喔,”慈禧太后問道:“你看過婦科沒有?”
  “看過很多。”薛福辰答道:“臣在京,在湖北,在山東服官,親友家內眷有病,都請臣看。”
  “這么說,你的經驗多。”慈禧太后欣然說道,“你替我仔細看看脈,該怎么治就怎么治,用不著忌諱。”
  “是!”
  慈禧太后似乎還要問什么,讓李蓮英攔住了,“佛爺歇歇,多說話勞神。”他屈一膝,將雙手往上平舉,虛虛作個捧物的姿態,“讓薛福辰請脈吧!”
  于是慈禧太后將右手一抬,李蓮英雙手托著,將她的手捧在茶几上,下墊黃緞小枕,上覆一方黃綢,然后向薛福辰努嘴示意。
  薛福辰磕一個頭起身,低頭疾行數步,跪著替慈禧太后按脈,按了右手按左手,按罷磕頭說道:“臣斗膽!瞻視玉色。”
  慈禧太后沒有听懂,問李蓮英:“他說什么?”
  李蓮英也沒有听懂,不過他會猜,“薛福辰想瞧瞧佛爺的气色!”他說。
  “喔,可以!”慈禧太后又說:“把那邊窗帘打開。”
  薛福辰听這一說,便又磕一個頭,等站起身來,東面的窗帘已經掀起,慈禧太后的臉色,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于是薛福辰抬頭望去,但見慈禧太后面色萎黃,眼圈發青。她生來是一張長隆臉,由于消瘦之故,顴骨顯得更高,加上她那一雙炯炯雙目,特顯威嚴。薛福辰不由得就將頭低了下去,不敢逼視。
  “你看我,到底是什么病啊?”
  “望、聞、問、切”四字,薛福辰已有了三個字,雖然听聞不真,但只憑自己三只指頭,一雙眼睛,便已十得八九,慈禧太后是經過一次嚴重的血崩,而下藥未能對症,虛弱到了极點。幸虧遇著自己,及今而治,還可挽回,否則仍舊由那些太醫“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診察既不能深究病根,下藥又沒有一定宗旨,就非成不治之症不可了。
  只是血崩有各种原因,而李德立始終未提“崩漏”二字,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再想起李蓮英的警告,便越發不敢說真話。略想一想答道:“皇太后的病在肝脾。肝熱,膽亦熱,所以夜不安眠,脾不運行則胃逆,所以胃口不開。”
  “你說得倒也有點儿道理。”慈禧太后問道,“該怎么治呢?”
  “以降逆和中為主。”薛福辰怕慈禧太后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改了一种說法,“總要健脾止嘔,能讓皇太后開胃才好。”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深為嘉許:“吃什么,吐什么,可真受不了。你下去開方子吧!”
  于是李德立等人,接著請脈。薛福辰便被引到內務府朝房去寫脈案、開方子。他凝神靜思,用了半夏、干姜、川椒、龍眼、益智五味葉、以竹葉為引。寫完由筆帖式用黃紙謄清,立刻裝入黃匣,進呈御覽。
  隔了有半個時辰,只見恩承攜著黃匣走了來,一見面就問:“薛老爺,你這個方子,跟你跟上頭回奏的話,不相符啊!”
  “喔!”薛福辰有些緊張,“請恩大人明示,如何不符?”
  “你說皇太后肝熱,膽也熱,怎么用的熱藥?川椒、干姜,多熱的藥!”
  原來如此!薛福辰放心了。從容答道:“姜的效用至廣,可以調和諸藥,古方中宣通補劑,几乎都用姜,跟半夏合用,是止嘔首要之劑,川椒能通三焦,引正气,導熱下行。而且有竹葉作引子,更不要緊。”
  盡管他說得頭頭是道,恩承只是搖頭,“薛老爺!”他放低了聲音說,“你初次在內廷當差,只怕還不懂這里的規矩,藥好藥坏是另一回事,不能明著落褒貶。這個方子有人說太熱,你愣說不要緊,服下去出了別的毛病,誰擔得起責任?”
  薛福辰明白了,是李德立他們在搗鬼。因而平靜地問道:
  “那么,請恩大人的示,該怎么辦啊?”
  “上頭交代,跟三位太醫合定一張方子,回頭你們好好斟酌吧!李卓軒他們,也快下來了。”
  等李德立退了下來,對薛福辰又是一副神態,連聲稱贊“高明”。這也許是真的覺得他高明,也許是因為慈禧太后對他嘉許之故,薛福辰無從明了,只能謙虛一番。
  談到方子,李德立說道:“上頭交代,姜椒必不可用。不知道撫屏先生有何卓見?”
  “自以培補元气為主。當務之急,則在健脾。”薛福辰說,“今日初診,我亦不敢執持成見。”
  李德立不置可否,轉問庄守和、李德昌:“健脾之說,兩公看,怎么樣?”
  庄守和比較誠懇,點頭稱是,李德昌資格還淺,不敢有所議論。于是健脾的宗旨算是定下來了。
  ““既然如此,以‘四君子湯’加半夏,如何?”
  李德立這几個月為慈禧太后下藥,一直以四君子湯為主。
  薛福辰懂得他的用意,一則是要表示他用藥不誤,二則是半夏見功,則四君子湯連帶可以沾光。好在這是一服很王道的藥,与培補元气的治法,并不相悖,只要略微改一下就行了。
  于是他說:“很好,很好。不過,人參還以暫時不用為宜。”
  于是開了白術、茯苓、炙甘草、半夏四味藥。等送了上去,有太監來傳旨:賜飯一桌。由恩承相陪,一面吃,一面談值班的辦法。
  “內廷的章程,薛老爺怕還不盡明了。”恩承說道,“圣躬不豫,除非是极輕极輕的病,不然就要在內廷值宿,隨時听傳請脈。如今除了三位太醫以外,外省舉荐到京的還只有薛老爺一位,如何輪值,請各位自己商量,暫時定個章程。等各省的人都來了,再作道理。
  薛福辰心想,就算兩個人一班,隔日輪值,用藥前后不符,如何得能收功?既已奉召,自然要殫精竭力,方不負舉主的盛意。因而毫不遲疑地答道:“皇太后的病證不輕,為臣子者,豈敢偷閒?我日夜伺候就是了!”
  “好!薛老爺,真有你的。”恩承翹一翹大拇指,然后又問李德立:“三位如何?”
  李德立酸味沖腦,脫口答道:“撫屏先生這樣子巴結,我們更不敢偷懶了!自然也是日夜侍候。”
  “那就這么定規了。吃完飯,我派人跟薛老爺回去取行李。”
  飯罷各散,李德立赶到御藥房去監視煎藥,薛福辰出宮回客棧。剛一坐定,恩承帶著內務府的筆帖式和兩名蘇拉,坐一輛大車赶到了。
  相見禮畢,恩承將他拉到一邊,含著微笑,悄然說道:
  “薛老爺,恭喜,恭喜!”
  “喔!”薛福辰不知怎么回答。
  “一來是李中堂的面子,二來是李總管的照應,上頭很夸獎你,說你忠心!不過,”恩承放出极懇切的神色,“李中堂有信給我,我拿你當自己人,內廷當差,總以謙和為貴,也別太掃了李卓軒他們的面子。”
  這自是一番好意,但薛福辰稱謝之余,不免懊惱。自覺滿腹經綸,未見展布,如今以“方技”邀恩,已深感委屈,誰知還要再屈己從人,想想實在無趣。
  過不了几天,又有個荐舉來京的到了。此人是山西巡撫曾國荃應詔所保,名叫汪守正,字子常,杭州人。汪家以經營典業起家,號稱“汪百万”。在乾隆年間,汪氏“振綺堂”,与宁波范氏“天一閣”,為海內知名的浙西浙東兩大藏書家。
  汪家最有名的一位人物叫汪遠孫,字小米,承乾嘉的流風余韻,廣接賓客,喜歡刻書,他自己也有好几种關于考訂古史的著作。這個汪守正就是汪小米的胞侄,捐班知縣出身,分發河南,補了實缺,頗見才干。以后調到山西,為曾國荃所賞識,由簡縣虞鄉調補一等大縣平遙,接著又調陽曲,是太原府的首縣,也是山西全省的首縣。
  當首縣的真正是做官,不會做的,苦不堪言。明朝末年有個陽曲縣令叫宋權,常說:“前生不善,今生知縣;前生作惡,知縣附郭;惡貫滿盈,附郭省城”,縣官与上官同城,叫做附郭,附郭省城的首縣,等于督撫、將軍、監司的“帳房”兼“管家”,婚喪喜慶,送往迎來,都由首縣辦差。伺候貴人的顏色,不是件容易的事,出力出錢之外,還要受气,所以說“惡貫滿盈,附郭省城”。
  但長袖善舞,會得做官的,當首縣卻是件极有興頭的事,因而又有首十字令:
  “一曰紅;二曰圓融;三曰路路通;四曰認識古董;五曰不怕大虧空;六曰圍棋馬將中中;七曰梨園子弟勤供奉;八曰衣服整齊言語從容;九曰主恩憲德常稱頌;十曰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
  汪守正便是十字俱備,外加醫理精通,是山西全省第一能員。如今由曾國荃舉荐為慈禧太后看病,是飛黃騰達,千載一時的机會。他早已盤算過,病看得好,一定升官,看不好,不如自己知趣辭官,反正回任是決不可能的了,所以奉召入京時,盡室而行,行李輜重,相當可觀。
  到了京師崇文門,照例驗關征稅。旁人听說是山西來的“汪大老爺”,不免訝异,山西連年大旱,汪守正的宦囊何以如此丰富?有人說他辦賑發了大財,也有人說他本來是富家,無足為奇。不論如何,那番鮮衣怒馬的气派,洋洋自得的神態,与薛福辰不可同日而語,卻是眾目昭彰的事實。
  進了城先到宮門遞折請安,接著便是与薛福辰同樣待遇,在內務府受李德立的“考校”,預備第二天進宮請脈。
  退出宮來,回到客棧,汪守正打點禮物,分頭拜客,曾國荃替他寫了十几封信,分托京中大老照應,一時也拜不完,只好先揀要緊的人去拜。此外還有兩個要緊人,也是非拜不可的,一個是李德立,一個是薛福辰。
  一打听,李、薛二人都在內廷值宿,這天是見不到了。汪守正無奈,只好打听到李德立的寓所,派人投帖致意。同時送上一只紅封袋,外寫“冰敬”,內裝銀票二百兩。
  非常意外地,等跟班投了帖回到客棧,李家跟著就送來四樣菜,然后李德立來拜。相見寒暄,彼此都极親熱,汪守正特意致歉,說是由于他在內廷值宿,所以不曾親自拜訪,十分失禮。
  “不敢,不敢!”李德立拱手答道:“內廷值宿,亦有放回家的日子,今天正好輪著兄弟歇工。幸會之至。”
  “真是幸會!二十年來,久仰‘李太醫’的大名,識荊之愿,一旦得償,真正快慰平生,無論如何要好好請教。”
  于是汪守正留他便酌。一則是看在二百兩銀子的份上,再則有心結納,好對抗薛福辰,所以李德立欣然不辭。燈前把酒,談得相當投机。
  這一談自然要談到慈禧太后的病。李德立對薛福辰有意賣關子。在汪守正面前,卻無保留。然而他所知亦實在有限,并不比薛福辰憑一雙眼睛,三只指頭察覺所得來得多。
  而在汪守正,獲益已經不淺,此刻所要明了的,是薛福辰如何下藥?
  “說起來亦算別創一格,那位撫屏先生用的竟是姜椒,又說出自古方,連西圣自己都認為不妥,終究另擬了方子。”
  等他把薛福辰初次請脈所擬的兩張方子,以及這几天仍以健脾益气的治法為主的情形一說,汪守正便已了然,薛福辰确是高明。同時也料准了薛福辰必已知道慈禧太后的病根,只是脈案上不肯說破而已。
  “撫屏先生最初學的是黃坤載,不過能入能出,博究諸家,能得其平。”汪守正又說,“其學大致宗東垣,自然以溫補為主。”
  這是汪守正的老實話。李東垣是金、元四大家之一,他是河北富家子弟,所交都是嗜欲逸樂的貴介,起居不時,飲食失調,往往傷于脾胃,所以發明補中益气,升陽散火的醫道,成為“溫補”一派,而所重特在脾家。慈禧太后纏綿久病,气血兩虧,從健脾入手,使得飲食能夠漸歸正常,培元益气,崩漏自然可以止住,是极好的治法。
  因此,汪守正打定了主意,自己要跟薛福辰合作,才能見功。不過李德立對他不滿之意,溢于言表,自己的打算,決不可泄露。為了希望此人不掣肘,還得好好下一番敷衍的工夫。
  這一夜自是盡歡而散。第二天一早進宮,在內務府朝房會齊,見著了薛福辰,他恐怕李德立猜疑,不敢過分親熱。一經請脈,越覺薛福辰入手便正,只是健脾以外,還須潤肺,同時也覺得人參未嘗不可用,因而開了一劑以人參、麥冬為主,与溫補差相仿佛的甘潤之劑。
  方子呈上,所得的“恩典”与薛福辰一樣,賜飯一桌,由恩承陪著吃完,然后搬行李入內廷值宿。是內務府的空屋,与薛福辰同一院子,南北相望。
  行客拜坐客,汪守正只送了几部醫書,但都是极精的版本。最名貴的是一部明版的《本草綱目》,刻印于万歷年間,是李時珍這部名著的初刊本。原是汪守正行蹤所至,不离左右的,此時毅然割愛了。
  薛福辰不肯收受,無奈汪守正意思誠懇,卻之不恭。收是收下來了,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想有所補報,只以身在客邊,無從措辦,唯有不斷稱謝。當然,有此一番結交,自有一見如故之感。
  到得夜深,薛福辰一個人在燈下打圍棋譜,汪守正卻又不速而至。這次是專門來談慈禧太后的病情的。
  “薛先生!”他年紀比薛福辰大,但稱謂很謙恭,“上頭既然忌諱崩漏的字樣,總得安上一個病名。”他說,“有人問起來,圣躬如何不安,到底什么病?莫非也象那班太醫,支吾其詞?”
  “說得是!”薛福辰沉吟了一會答道:“病呢,也可以算是‘骨蒸’。”
  汪守正點點頭:“這一說就對了!我也覺得可以說成骨蒸。
  得薛先生一言,就算鑒定了。”
  “子常兄,你太謙虛了。”薛福辰微感不安。
  “實在是要請薛先生指點提攜。”
  “指點”也許是客气話,“提攜”則薛福辰心甘情愿。因此,第二天奉旨會診,合擬方子,薛福辰便支持汪守正的看法,仍舊用了人參、麥冬這几味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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