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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星變帶來的憂懼不安,因為慈禧太后的“報大安”而消失了一大半,在她自己,所記得的只是“女主出政令”這句話。這一年多以來,為了中俄交涉,她抑郁在心,積之已久,第一恨自己力不從心,其次,有孝貞慈安太后在,凡事畢竟不能獨斷獨行。如今情形完全不同了,心情暢快,意气發舒,覺得時局雖然艱難,其實大有可為,一切只在自己的手腕。
  就在這時候,接到一個密折,是奉旨巡閱長江水師的彭玉麟,參劾兩江總督劉坤一,說他“嗜好素深,又耽逸樂,年來精神疲弱,于公事不能整頓,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气眯目,甚或坍毀。”又說他“廣蓄姬妾,稀見賓客,且縱容家丁,收受門包,在兩廣總督任內,所筑炮台,一經霪雨,盡皆坍毀。”措詞异常率直。
  慈禧太后是知道彭玉麟的,賦性剛介耿直,知人論世,難免偏激,因此,她對這個奏折上的話,不甚深信。但遇到這樣的案子,必得派大員查辦,因而發交軍机議奏。
  軍机卻深感為難,仍舊只能請旨。因為查辦兩江總督,至少得派個大學士,大學士出京查案,風聲太大會影響政局的安定。而且要查的是江防,亦非深諳兵事的,不能胜任。
  “最為難的是,劉坤一、彭玉麟都是朝廷倚重的大臣,人才難得,總宜保全。如果查有實据,也還罷了,倘或其中不盡不實,劉坤一必又奏劾彭玉麟,鬧成兩敗俱傷,似非保全之道。”恭王又說,“此事關系甚大,臣等不敢擅專,總得先請皇太后定下宗旨,臣等方好遵循。”
  慈禧太后見恭王如此怕事,自然不滿,但細想一想,他的話亦不是全無道理,因而問道:“如果派人查辦,你們看是誰去好?”
  “如果真的要查辦,自以左宗棠為宜。不過,左宗棠正請病假,天气又熱,長途跋涉,不甚相宜。”恭王又說,“這一案,派大員出京,必定引起外間揣測,平添許多風波。臣請旨,是否可以寄信給劉坤一,讓他明白回奏。”
  “那沒有用。”慈禧太后大為搖頭,“讓劉坤一回奏,當然是為他自己辯護,那時再派人去查,就不是保全之道了。我想……,”她沉吟了好一會說:“左宗棠的性情我知道,他不宜于查案,從前查辦郭嵩燾,說的話不公平。”
  接著,慈禧太后指示,就派彭玉麟密查。這是辦事的創格,但細細想去,卻是极高明的一著,第一,不必特派大員出京,而彭玉麟本在江南,順便密查,不著痕跡。其次,原由彭玉麟參劾。复派彭玉麟密查,等于讓他更作詳細的報告,复奏為原奏之續,就好象不曾查辦過劉坤一。恭王認為這樣做法,最好的是,沒有奉旨查辦的第三者,將來案情或大或小,或嚴譴或保全,都可操縱自如,所以欣然承旨,由衷地頌揚圣明。
  兩江的參案,未有結果,陝甘的人事卻須有所變動。曾國荃本無意去主持陝甘的軍務,而在這半年之中,不但自己体弱多病,并且家庭中連番拂逆,先是他的胞侄,曾國藩的次子紀鴻,會試屢次落第,這年五月間郁郁以終。接著,他自己又死了一個儿子,情怀灰惡,堅決求去。
  恭王深知他的心境,已經答應讓他休息一個時期,但繼任人選頗費躊躇。左宗棠當然沒有回任的道理,就是他自己愿意再度出鎮西陲,朝廷亦不會相許,因為割斷了他跟劉錦棠、張曜等人的關系,便等于變相收回兵權,不宜讓他再統舊部,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但陝甘畢竟仍是湖南人的天下,所以曾國荃的繼任人道,亦必得仍是湖南人,才能籠罩得住。
  這番調動,重在防務,与尋常的督撫遷調,情況不同。所以恭王事先曾与李鴻章商議,預備以劉坤一調任陝甘,丁寶楨在四川的聲名很好,應該移督兩江。空下來的四川總督一缺,照李鴻章的打算,最好讓他老兄湖廣總督李瀚章調補。丁寶楨這几年在四川极力整頓,吏治非吳棠在日所可同日而語,稅收更有起色,光是協解北洋購置鐵甲船的鹽稅,就有三十万兩之多,所以李瀚章如能調為川督,在李鴻章來說,公事上先就可以得心應手。
  于是,不等彭玉麟奏复,恭王先就奏明慈禧太后,召劉坤一進京陛見,由彭玉麟署理兩江總督,作為一次督撫大調動的第一步。
  左宗棠一月假滿,又續假一月,這次慈禧太后批是批准了,卻是疑惑。
  因此,在召見醇王時,特地問道:“最近見著了左宗棠沒有?”
  “半個月前,臣去看過他。”醇王答道,“精神還不差,只是興致不好。”
  “為什么呢?”
  “大概辦事不大順手。”
  慈禧想了想說:“是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
  這是指寶鋆,醇王不便肯定,答一聲:“皇太后圣明。”
  “你倒看看他去。”慈禧太后說,“勸勸他。到底是替朝廷立過功勞的人,年紀也這么大了,問問他自己有什么意思。”
  醇王銜命去訪問時,左宗棠正短衣蒲扇,在家納涼。
  在親貴中,醇王最看重左宗棠,他亦往往倚恃醇王作擋箭牌。所以接得門上通報,絲毫不敢怠慢,具衣冠、開中門,將貴客迎了進來,要用待親王的禮節參見,讓醇王硬攔住了。
  寒暄之際,先問病情。左宗棠便滔滔不絕地,將他頭面浮腫、胸有痞塊這些毛病的由來,從頭談起。醇王一面听、一面看,心里在想,能這樣起勁講話,就有病也不重,便等他談得告一段落時,勸他銷假上朝。
  “宗棠許國以馳驅,自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以諸葛亮自命,所以自然而然地引用了《出師表》的話,“不過,衰病侵尋,有增無減,釋杖不能疾趨,跪拜不能复起,當差的儀制尚且難得周全,其他還談得到嗎?多承王爺垂愛,一定能体諒七十老翁的苦況。等假滿以后,無論如何要請開缺、開差使。那時要請王爺在慈圣面前,代為陳明苦衷。”
  “老年不宜跪拜,上朝是一大苦事,我是知道的。”醇王說道,“朝廷优禮勳臣,廟堂籌划,倚重老成,只怕慈圣也不肯放你回山。”
  “是!”左宗棠答道,“雖然開了缺,我暫時仍舊住在京里,以備朝廷顧問。如果明后年托天之福,八方無事,那時再乞骸骨,想來亦万無不能邀准的道理。”
  看他言詞懇切,醇王認為真意已經探明。天气這么熱,自己固然不耐久坐,而做主人的衣冠陪客,更覺不忍,便起身告辭。第二天特為進宮請見慈禧太后,將所見所聞,据實面奏。
  “左宗棠的意思我懂了,他是想開掉軍机的差使,光是當大學士。”慈禧太后說,“不過,我看他實在不宜于做京官,得找個好地方,讓他去養老。”
  左宗棠將要外放,就在這一刻便決定了,但“好地方”卻一時難找。
  當劉坤一奉召到京前后,彭玉麟的复奏也到了。
  非常出人意外地,彭玉麟的复奏,竟是為劉坤一多所開脫。原奏說“沿江炮台多不可用,每一發炮,煙气眯目,甚或坍毀”并非劉坤一的錯處,錯在兩江軍需總局坐辦趙繼元。
  此人是安徽太湖人,同治二年的翰林,”原是正途出身,卻在散館以后,又捐了個道員,分發江蘇。這是有道理的,因為他的妹夫就是李鴻章,這時正署理兩江總督,郎舅無回避之例,便派了軍需總局的肥差,一直把持到如今,才為彭玉麟不顧一切地“掀”了出來:“兩江軍需總局,原系總督札委局員,會同司道主持。自趙總元入局,恃以庶常散館,捐升道員出身,又系李鴻章之妻兄,賣弄聰明,妄以知兵自許,由是局員營員派往修筑者,皆惟趙繼元之言是听。趙繼元輕前兩江總督李宗羲為不知兵,忠厚和平,事多蔑視。甚至督臣有要務札飭總局,趙繼元竟敢違抗不遵。直行己意。李宗羲旋以病告去,趙繼元更大權獨攬,目空一切。炮台坍塌、守台官屢請查看修補,皆為趙繼元蒙蔽不行。”
  趙繼元如此頑劣,彭玉麟以巡閱長江水師,整頓江防的職責,曾經插手干預,但并無效果,他在奏折中說:
  “臣恐劉坤一為其所誤,力言其人不可用。劉坤一札調出局,改派總理營務,亦可謂优待之矣,而趙繼元敢于公庭大眾向該督臣力爭,仍要幫理局務。本不知兵,亦無遠識,嗜好复深,徒恃勢攬權,妄自尊大,始則自炫其長,后則自護其短,專以節省經費為口實,惑眾听而阻群言,其意以為夷務有事,不過終歸于和,江防海防,不過粉飾外面,故一切敷衍,不求實際。其實妄費甚多,當用不用。大家皆瞻徇情面,以為局員熟手軍需,營務歸其把持。將來海疆無事,則防務徒屬虛文,一旦有事,急切難需,必至貽誤大計。夫黜陟之柄,操自朝廷,差委之權,歸于總督,臣不敢擅便。惟既有見聞,不忍瞻徇緘默,恐終掣實心辦事者之時,而無以儆局員肆妄之心。”
  奏折到達御前,慈禧太后大有警悟,李鴻章的勢力遠達兩江,是她知道的,卻想不到是這樣根深蒂固。上海的制造局、招商局、以及將要開通的上海、天津陸路電報線,都在李鴻章手里。再加上他有這樣一個至親盤踞在兩江軍需總局,歷任總督都無奈其何,變成南北洋防務,都靠李鴻章一個人,權柄過重,朝廷終有受他挾制的一天,豈不可慮?
  因此,她不交軍机議奏,朱筆親批:“趙繼元劣跡昭著,即行革職。”軍机處看到朱批,無不心惊。大家都懂她的意思,這是“殺雞駭猴”,有心給李鴻章一個警告,也是給所有的大臣一個警告:倘或不是勤慎奉公,她用威行法是毫不容情的。
  也就因為如此,慈禧太后決不讓劉坤一回任兩江,兩江總督得要派一個不甘于受李鴻章影響的人。“兩江的情形不大好!”她向恭王說,“用人不能光講才具,操守也要緊,總要破除情面,切實整頓。象盛宣怀當招商局委員,收買洋船,竟敢舞弊,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無怪乎象趙繼元這些人,膽子越來越大了。”
  這也是指著李鴻章說的。盛宣怀是李鴻章的親信,他收買旗昌洋行的輪船舞弊,查明屬實,而“居然還有人幫他說話”,也就是李鴻章。
  “彭玉麟是肯破除情面,實心辦事的,不如就讓他在兩江。”
  “回皇太后的話,”恭王答道,“彭玉麟早有過話,決不肯做督撫。而且他參了劉坤一,又接劉坤一的事,為避嫌疑,更不肯了。以臣的意思,丁寶楨倒合适。”
  “丁寶楨在四川很順手,一動不如一靜。我看,”慈禧太后突然想到,“叫左宗棠去吧!”
  將左宗棠排出軍机,辦事可得許多方便,恭王表示贊成。不過左宗棠是不是肯去,卻成疑問。所以,恭王特地派一名軍机章京到左宅求見,探問他的意思。
  在左宗棠,這是意外之喜,頓時精神一振。他喜歡攬權,更喜歡獨斷獨行。少年時言志,不望拜相入閣,只愿出鎮方面,不得已而求其次,宁愿做個七品縣官,亦可以一抒抱負。如今既拜相、又出鎮,而且兩江總督必兼南洋大臣,東南防務,要靠自己來經營策划,大有用武之地。所以對派去的軍机章京,在矜持之中,不免喜形于色,表示一到南洋,江防、海防,只要他一到任,必有辦法。
  事情就這樣定局了,但卻還不能降旨。因為劉坤一奏對不稱職,他本人鴉片癮大、姬妾又多,也不愿到西北苦寒之地,而楊昌濬的資望才具,都不夠總督的格,得要另外物色。
  最初想到劉坤一的族叔,云貴總督劉長佑,他是湘軍宿將,早就當過直隸總督,移鎮西北,倒也人地相當。但因法國正在窺伺越南,西南的防務,亦頗并重要,不宜調動。
  挑來挑去挑中了一個湖南人,是浙江巡撫譚鐘麟,他是翁同和的同年,恭王對他特具好感。同治四年,慈禧太后与恭王失和,鬧出絕大風波,恭王几几乎連爵位都保不住。慈禧太后震怒之下,有言責的人,十九噤若寒蟬,只有譚鐘麟以江南道御史,慷慨陳言,說“廟堂之上,先啟猜疑,根本之地,未能和協,駭中外之視听,增宵旰之憂勞,大局有關,未敢緘默”,同官感悟,列名合疏的,有四十余人之多。慈禧太后一看這聲勢,不敢一意孤行,終于恢复了恭王的名位權力。以此淵源,譚鐘麟一直能得到恭王的支持。而且他的官聲不錯,并且當過陝西巡撫,論各方面的考慮,都很合适。唯一不甚妥當的是,他在浙江當杭州知府,署理杭嘉湖道時,楊昌濬當浙江布政使,正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楊昌濬是甘肅布政使,變成譚鐘麟的部屬,似乎難堪。但朝廷用人,當然管不到這些細節,也就隨它去了。
  譚鐘麟的調督陝甘,是出于張之洞的建議,在“翰林四諫”中,他頗得人緣,所以湖廣總督李瀚章,為了籠絡,特地卑詞厚幣,請他去當湖北通志局的總纂。可是張之洞正在培養資望關系,快到了水到渠成,將要大用的時候,自然不肯應聘,轉荐他的門生樊增祥自代。果然,不久就由于李鴻藻的保荐,放了山西巡撫。翰林當到內閣學士,不是內用為侍郎,便是外放為巡撫,循資遷轉,原無足奇,奇的是張之洞升內閣學士還不到半年的工夫,就有此任命,不能不說是异數。
  因此,給他去道賀的人特別多。張之洞興奮得不得了,親擬謝恩折子,得意忘形,自命為“敢忘八表經營”的話,一時傳為口實,而挖苦他最厲害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堂兄張之万。一天張之万帶了兩個挂表,有人便說,表只要准,一個也就夠了。他這樣回答人家:“我帶兩個表不足為奇,舍弟有‘八表’之多。”
  “八表”是八方之极,亦是“天下”的別稱,“八表經營”可以解釋為開國英主力戰定天下。張之洞下筆不檢,用了這句成語,如在雍正、乾隆年間,不丟腦袋也會丟官,但嘉慶以后,文字獄久已不興,而且清流的口气,向來闊大,所以山西巡撫想經營八表,不過傳作笑談而已。
  談笑以外,亦頗有人深為警惕,因為張之洞的被重用,正是慈禧太后重視清流的明證。翰林四諫中,專事彈劾的張佩綸、鄧承修、寶廷、以及后起的盛昱,不在四諫之列,卻与黃体芳齊名,好以詼諧語入奏折的劉恩溥都在朝中,气焰更甚,不知他們那一天心血來潮,出手搏擊?因而都不免惴惴不安。
  因為如此,便常有些捕風捉影,疑神疑鬼的流言,有人說万青藜、董恂在位不久了,有人說李鴻藻一系將攻倒王文韶,還有人替新任陝甘總督譚鐘麟擔心,說張佩綸一定饒不過他。
  張佩綸曾經彈劾過譚鐘麟,那是四年前的事。光緒三年,山西、河南、陝西大旱,赤地千里,朝廷截留東南漕米一百万石,賑濟山西与河南,由閻敬銘以侍郎坐鎮山西,督辦賑務。有個縣官侵吞賑米,閻敬銘會同山西巡撫曾國荃,請“王命旗牌”,斬于鬧市,因而經手放賑的,不管是官員還是紳士,沒有人敢于舞弊,山西、河南的災民,受惠的不止其數。
  但是,陝西同樣被災,卻獨獨向隅。這年從四月到九月,點雨未下,渭南、渭北,小麥下种的不及二成,百姓已經吃草根樹皮了,但左宗棠西征,還在急如星火地催運軍糧。李鴻章大為不滿,寫信給左宗棠說:“西北連年荒歉。民食猶苦不足,何忍更奪之以充兵餉?万一如明末釀成流寇之亂,誰尸其咎!”
  左宗棠接到這封信,當然很不開心。因此也就討厭有人說陝西大旱,陝西巡撫不敢違逆他的意思,便禁止屬下報災。朝廷查詢,他答奏說是“全省麥田僅有三成未播种者,余皆連得透雨,一律下种,雖有偏災,不致成巨祲。”這個巡撫就是左宗棠的同鄉譚鐘麟。
  陝西的紳士為求自保,約齊了上書巡撫,請求奏報災情,設局派官紳會辦賑物。譚鐘麟置之不理,陝西紳士只好乞援于言路了。
  當時陝西人當御史的,一共有五個人,而陝西的紳士,只寫信給其中的四個。這四個人有一個叫余上華,雖是陝西平利人,祖籍湖北,兩湖一向認同鄉的,所以余上華跟譚鐘麟套上了交情,平日常有書信往來。這時便跟其余三個人說:“紳士与巡撫不和,言官又攻巡撫,彼此相仇,吃虧的還是地方。我看先不必出奏,由我來寫封信勸他,如果他肯回心轉意,奏請辦賑,嘉惠地方,我們又何必再作深責?”
  大家都覺得他的話入情入理,應是正辦。便同意暫緩彈劾,由余上華寫信給譚鐘麟。那知道余上華出賣了他的同官,也出賣了他的同鄉,將陝西紳士的原函,寄了給譚鐘麟。
  譚鐘麟為了先發制人,連夜拜折,專差送到京里,特參“陝西紳士,把持公事,脅制官吏;移熟作荒,陰圖冒賑。”可惜,晚了一步,已經先有人參了譚鐘麟。
  這個人叫梁景先,陝西三原人,官拜浙江道御史,就是陝西紳士致書言路乞援,而獨獨漏了他的那個人。梁景先的科名甚早,是道光二十五年的進士,咸丰十年英法聯軍進京時,他做工部郎中,因為膽小,棄官逃回家鄉。這不是什么大不了事,但陝西人最講气節,因此看不起他,后來雖然補了御史,陝西的紳士卻從不跟他打交道。這一次桑梓大事,別人都受托出力,只有他不在其列,心里非常難過。想想六十多歲的人,就要告退了,這樣不齒于鄉里,將來退歸林下,還有什么面日自居為縉紳先生?倒不如趁此机會,為桑梓效一番勞,晚節可以蓋過早年的恥辱,豈不是极好的打算?
  因此,他深夜草奏,狠狠參了譚鐘麟一本,說他驕蹇暴戾,一條條罪狀列了許多,而且詞气之間,也隱約談到余上華跟譚鐘麟勾結,“潛通消息”的情事,同時也參了陝西藩司蔣凝學,衰病不足以胜任其職。
  他的奏折一上,譚鐘麟的折子也到了,陝西的御史預備在京里參他,他遠在西安,怎會知道?見得余上華“潛通消息”的話,信而有征。不過由于恭王的從中回護,這兩個折子都留中不發,只用“廷寄”命譚鐘麟“确查具奏”。
  消息當然瞞不住的,陝西的京官和地方上的百姓,動了公憤,一方面具呈都察院,請求代奏:“陝西荒旱,巡撫、藩司厭聞災歉”,一方面在西安几乎發生暴動。譚鐘麟大起恐慌,下令西安鎮總兵、潼關協副將,調兵三千,將巡撫衙門,團團圍住,一打二更,撫署前后戒嚴,斷絕行人,總算地方紳士出面安撫,不曾激成民變。只是蒲城、韓城等處,奸匪乘机作亂,還殺了兩名官儿,派兵剿捕,方能平定。
  事情鬧得很大,但朝廷無意嚴格追究責任,所以等譚鐘麟的复奏到京,才有明發上諭,認為譚鐘麟的复奏,“尚無不合”。梁景先所參蔣凝學各節,既無實据,“毋庸置議”。至于陝西的災情,由戶部撥銀五万兩,交譚鐘麟核實放賑。
  看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不想惱了張佩綸,看樣子他內有恭王成全,外有左侯支持,要扳是扳他不倒的,只有給他一個難堪出出气。
  于是他上了一道“疆臣复奏,措詞過當,請旨串飭”的折子。結果發了一道上諭,第一段說:
  “前因陝西紳士呈訴該省荒旱,巡撫譚鐘麟有辦理未善之處,諭令該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茲据譚鐘麟复陳,辦理一切情形,尚無不合。朝廷知該撫向來認真辦事,特予优容,明降諭旨,責成該撫經理救荒事宜,不以折內語句,苛以相繩。”這一段是為譚鐘麟開脫,也為朝廷本身辯護,救災事大,措詞事小,不加苛責。
  第二段入于正文,是這樣措詞:
  “茲覽張佩綸所奏,‘該撫复奏折內,曉曉置辯,語多失當,恐開驕蹇之漸,請予申飭。’嗣后該撫惟當實心任事,恪矢靖共,于一切行政用人,慎益加慎,毋稍逞意气之偏,轉致有虧職守。”
  前后兩段的文气,似斷還續,雖未明言申飭,其實已作了申飭,但此申飭又很明顯地表示出是苛責。合看全文,給人的觀感,仿佛是弟兄相爭,做哥哥的明明不錯,但父母為了敷衍驕縱的幼子,假意責罵哥哥。清流中人,真的成了“天之驕子”了。
  事隔四年,丁憂复起的張佩綸,依然是“天之驕子”,補了翰林院侍講的原職,謝表中比擬為宋哲宗朝,賢后宣仁太后當國,起用賢俊,再度當翰林學士的蘇東坡,儼然以參贊軍國大計的近臣自許。事實上,三年守制,潛心修養,雖然气概如昔,但已深沉得多,不會再象以前那樣一逞意气,便爾搏擊。所以為譚鐘麟擔心的流言,亦畢竟是流言而已。

           ※        ※         ※

  補授兩江總督的上諭,由內閣明發時,左宗棠還在病假之中。人逢喜事精神爽,病痛仿佛好了一大半,期滿銷假,說“步履雖未能复故,而筋力尚可支持。”折子一遞,當天就由慈禧太后召見。
  這次召見,跟以軍机大臣的身分,隨班晉見,大不相同,太監扶掖,溫語慰問,躊躇滿志的左宗棠,亦頗有感激涕零之意,說是過蒙体恤,大出意外,只是衰病之軀,怕難報稱。
  慈禧太后放他到兩江,原有象宋朝优遇大臣那樣,“擇一善地”讓他去養老的意思,但這話不宜明說,依然是勉勵倚重的語气,“說到公事,兩江的繁難,只怕比你現在的職司要多好几倍。”她說,“我是因為你回來辦事認真,很有威望,不得不借重你去鎮守。到了兩江,你可以用妥當的人,替你分勞。不必事事躬親,年紀大了,總要保重。”
  這是不教他多管事,還是含著養老的意味在內,而左宗棠是不服老的,瞿然奏對,大談南洋的防務与“通商事務”。
  一講就講了半點鐘。
  “你如果不能支持,不妨稍微歇一歇。”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但神態很体恤,“兩江有什么應興應革的事宜,你跟恭王、軍机慢慢儿談,讓他們替你代奏好了。”
  于是左宗棠跪安退出,料理未了事務,打點起程。經手的兩件大事,一是永定河工,完工的要奏請驗收,未完工的仍由王德榜料理。二是安置十二哨親軍,一部分遣散,一部分帶到兩江。剩下的軍械當然移交李鴻章接收,但最新式的六百杆“后膛七響馬槍”,卻送了給神机營,使得醇王喜不可言。
  諸事皆畢,左宗棠衣錦回鄉,奉准請假兩月,先回湖南展拜他二十二年未曾祭掃的祖塋。
  十一月底船到長沙,新由河南調任湖南巡撫的涂宗瀛,率領通省文武官員,衣冠鼓樂,恭迎爵相,日日開筵唱戲,將他奉如神明。這樣在省城里住了三天,方溯湘水北上,榮歸湘陰故里。
  頭白還鄉,而且拜相封侯,出鎮東南,這是人生得意之秋,但左宗棠的心境,卻大有“近鄉情更怯”的模樣,怯于見一個人:郭嵩燾。
  郭嵩燾跟左宗棠應該是生死之交。咸丰十年官文參劾左宗棠,朝命逮捕,將有不測之禍,虧得郭嵩燾從中斡旋解救,左宗棠不但無事,而且因禍得福,由此日漸大用。以前郭左兩家,并且結成儿女姻親。這樣深厚的關系交情,竟至中道不終。同治四年,郭嵩燾署理廣東巡撫,積极清除積弊,整理厘捐,因而与總督瑞麟為了督署劣幕徐灝而意見不和,朝旨交左宗棠查辦。他為了想取得廣東的地盤,充裕他的餉源,居然趁此机會,連上四折,攻掉了郭嵩燾,保荐蔣益灃繼任廣東巡撫。其間曲直是非,外人不盡明了,但左宗棠自己知道,攻郭嵩燾的那些話,如隱隱指他侵吞潮州厘捐之類,都是昧熬良心才下筆的。
  在左宗棠,這些英雄欺人的行徑,不一而足,但對他人可以置之度外,對郭嵩燾不能,尤其回到了家鄉更不能。一路上左思右想,唯有“負荊請罪”,才能稍求良心自安,也見得自己的气度与眾不同。
  一大清早,左宗棠便吩咐備轎拜客,陳設在官船上的全副儀仗,執事都搬上了岸,浩浩蕩蕩地塞滿了一條長街。八抬大轎到郭家門口停住,左宗棠走下轎來,紅頂子,三眼花翎,朝珠補褂,一應俱全,親自向郭家的門上說明:“來拜你家大爺。”
  郭嵩燾早就得到消息,擋駕不見,甚至連大門都不開,門上只是彎著腰說:“家主人說,決不敢當。請侯爺回駕。”
  “你再進去說,我是來會親戚。務必見一見。”
  往返傳話,主人一定不見,客人非見不可,意思极為誠懇。最后是郭嵩燾的姨太太勸她“老爺”,說女儿是他侄媳婦,如果過于不講面子,女儿在左家便難做人。郭嵩燾是怕這個姨太太的,只能万分委屈地,開門接納。
  “老哥,老哥!”左宗棠一進門便連連拱手,進了大廳,便有個戴亮藍頂子的戈什哈,舖下紅氈條,左宗棠首先跪了下去。
  “不敢當,不敢當!”郭嵩燾只好也跪了下來。
  兩人對磕過一個頭,左宗棠起身又是長揖:“當年种种無狀,今天實在無話可說,唯有請老哥海涵。”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郭嵩燾余憾不釋,語气十分冷漠。
  于是左宗棠寒暄著將郭家上下,一一問到,然后談論彼此熟識的親戚故舊,直到中午不走,郭嵩燾只好留他吃飯。
  左宗棠頗講究口腹之欲,在前線督師,經常食用的都是曾國藩宴客亦不輕易一用的“海菜”,魚翅、燕窩。這天在郭家,不過一桌腊肉,蒸魚之類的家鄉菜,左宗棠卻吃得津津有味,健啖而且健談,一頓飯吃了兩個鐘頭方罷。冬日天短,告辭的時候,已經太陽下山,炊煙四起了。
  這就是左宗棠籠絡人的手段。在他人看來,這么一位第一號的貴客,在他家作整日盤桓,豈止于蓬蓽生輝,真該家祭陳告,祖宗有德才是。左宗棠就是期待郭嵩燾有此想法,一以消釋仇怨,再則消釋鄉里父老的“誤會”,說起來:“左四老爹跟郭家交情還是厚得很,你看,一會親就是一整天,誰說他們兩家不和?”等到郭嵩燾來回拜時,再款以上賓之禮,更是前嫌盡釋,浮言盡消了。
  然而他失望了,郭嵩燾竟不回拜!這無論從那方面來說,都是极其失禮的事,同時也由此失禮,更顯出郭嵩燾跟左宗棠的深仇大恨,到了難以化解的地步。
  腊月二十二到了江宁,二十四接事。劉坤一派江宁知府与督標中軍副將,原隸左宗棠部下,有福將之稱的譚碧理,將兩江總督關防、兩淮鹽政印信、欽差通商大臣關防,以及王命旗牌,都送到了行館。封印期內,少動公文,左宗棠有公事交代,都派差官去傳話。
  他的差官,大都是勤務兵出身,平時呼來喝去,視如仆役,但一到屬下衙門,身分自然不同。到了江宁藩司那里,投帖請見。
  江宁藩司叫升善,旗下貴族出身,最講究應酬禮節,因為這個名叫孫大年的差官是總督派來,尊上敬下,以平禮相待。原以為孫大年應該懂得藩司綜理一省民政,亦可算方面大員,尊重体制,不敢分庭抗禮,誰知孫大年全不理會,說請“升炕”,居然就在炕床上首坐下,高談闊論,旁若無人。升善大為不悅,第二天上院參見總督,談完公事,順便就提到孫大年的無禮。
  “喔,喔!”左宗棠隨即拉開嗓子喊道:“找孫大年!”
  “喳!”堂下戈什哈,暴諾如雷。
  等把孫大年找來,左宗棠大加申斥:“你們自以為有軍功,在我這里隨意談笑,倒也罷了,怎么到藩司大人那里也是這個樣?藩司是朝廷特簡的大員,不比你們的頂戴,憑我奏報就可以有了!你們太不自量!赶快替藩司大人磕頭賠罪。”
  “喳!”孫大年果真替升善磕頭。
  “請起,請起!”升善倒有些過意不去。
  “回頭替藩司大人站班!”左宗棠又說:“不准馬虎。”
  “喳!”
  又談了一會,左宗棠端茶送客。升善走到二門,只見左宗棠左右的十几名差官替他“站班”,入眼大惊,連孫大年在內,個個紅頂花翎黃馬褂,一齊手扶腰刀,肅然侍立。
  細看補子,其中還有繡麒麟的,這是武官一品的服飾,雖說軍功上得來的品級官銜不值錢,但認起真來,到底朝廷的体制有關,升善竟不得不撩袍請安,弄得奇窘無比。
  江宁官場有了這樁笑話,左宗棠的聲威益重。但是,在兩江他并不能象在陝甘那樣,想如何便如何。李鴻章在兩江的勢力,雖不如前,卻另有制抑左宗棠的手段。左、李對國防的主張,向來不同,左宗棠主塞防,李鴻章主海防。海洋遼闊,不比塞防可以据險而守,所以南北洋必須聯成一气,這也就是李鴻章插手兩江,能得朝廷默容的道理。如今左宗棠出鎮東南,加以彭玉麟嚴劾趙繼元,是間接對李鴻章深致不滿的表示,如果左、彭聯手,則經營北洋的計划,將處處遭遇障礙,因而先發制人,策動張佩綸上了一個洋洋四、五千言的奏折。
  這個折子的案由,叫做“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而一篇大文章,談的完全是海防,卻有意在案由上避免,用心也算甚苦。奏折一上,慈禧太后覺得頗為動听,加以恭王的支持,所以下了一道“五百里”的“密諭”,分寄李鴻章、左宗棠及閩浙總督何璟、兩廣總督張樹聲、云貴總督劉長佑、還有彭玉麟和有關各省巡撫:
  “翰林院侍講張佩綸奏,瀝陳‘保小捍邊,當謀自強之計,一折,据稱‘日本既廢琉球,法蘭西亦越境而圖越南,馭倭之策,宜大設水師,以北洋三口為一軍,設北海水師提督;天津、通永、登萊等鎮屬之,師船分駐旅順、煙台,大連灣以控天險。江南形勢當先海而后江,宜改長江水師提督駐吳淞口外;狼山、福山、崇明三鎮均隸之,專領兵輪,出洋聚操。責大臣以巡江,兼顧五省;責提督以巡海,專顧一省。移江南提督治淮徐,轄陸路:閩浙同一總督轄境,宜改福建水師提督為閩浙水師提督,以浙江之定海、海門兩鎮隸之。浙江提督專轄陸路為正兵,扼險以伺利便,劉永福等皆可羅致為用。复以水師坐鎮珠崖;快船、水雷船出入于越南神投海口,与為聯絡’等語,海防、邊防自為目前當務之急,亟應統籌全局,因時制宜。必有折沖御侮之實,始可為長駕遠馭之計,該侍講所陳各節,不為無見,即著李鴻章、左宗棠、何璟、張樹聲、彭玉麟等將海防事宜,通盤籌划,會同妥議具奏。”
  照上諭指示,又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為疆臣領袖,所以籌議海防,很自然地責成了李鴻章主持。這一下,便占了先著,他成竹在胸,從容得很,丟下這件要緊公事,好整以暇地親自去巡視蹕道。因為上年孝貞慈安太后大葬,慈禧太后病体初愈,不宜長途跋涉,未曾送到山陵,怕今年清明時分,會去親祭,所以預先發動民伕,大事整修。
  就在巡視中途,李鴻章接到京里的密信,提到“西圣”的動向,說病勢完全康复,已報“万安”,為了打算著意整頓一番,今年皇帝侍奉皇太后瞻謁孝貞定東陵之舉,決定從緩。慈禧太后要留在京里,親自處理三年一次的“察典”。
  三年一次的考績,外官叫“大計”,京官叫“京察”。京察之期跟鄉試之年一樣,逢子、午、卯、酉舉行。這年是光緒八年壬午,各衙門開印以后,第一件大事就是“注考”、“過堂”,考核屬下。部院大臣照例由吏部開單,奏請親裁。就在這時候,張佩綸遞了“保小捍邊”一折以后,鼓其余勇,上折攻了三個人,一個是吏部尚書万青藜,一個是戶部尚書董恂,說他們“聲名平常,年老戀位”,不但“戀職如故,且溺職亦如故”,奏請“照例休致”。另外一個附片,專劾左都御史童華。
  慈禧太后早就想動万、董二人了。所以看到張佩綸的奏折,正中下怀,万青藜和董恂都丟了官。童華則開缺以侍郎候補,坐降一級。万青藜的遺缺由李鴻藻以兵部尚書調補。
  接到上諭,李鴻章暗暗警惕。一年之間,李鴻藻升協辦,調吏部,他的宦途得意,正表示清流勢力的擴張,南派王文韶士望不孚,翁同和正在“養望”,潘祖蔭名士气味太重,看來南不敵北,自己在這兩派之間,如何結納,作為內援,該當好好有個打算。
  這樣考慮著,自然而然想到了張佩綸。同時也不免得意。几年來憑借世交,在張佩綸身上下工夫“燒冷灶”,頗有效驗。張之洞巴結李鴻藻,三日兩頭上書言事,終于弄到了一個巡撫,張佩綸才具遠胜張之洞,如果能培植他出鎮方面,則感恩圖報,聲气相應,豈不是平添了一條臂膀?
  不幸地是,“大先生”李瀚章,從湖北派專差送來一封家書,就養湖廣總督衙門的老母,病勢垂危,恐難挽回。這真是晴天一個霹靂,李鴻章憂心忡忡,覺得必須得有一番布置。
  他有個“飯后三百步”的習慣,專有個听差替他計數,數到三百步,便喊:“夠了!”這天一喊,竟未听見,他是想心事想出神了。
  想的是他老母的后事。一旦丁憂,必須開缺。弟兄兩個都當不成總督,門下多少人要跟著倒霉,還在其次,只怕平時結下了怨,有人趁机報复。特別是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任內,經手的大事,不知多少?有些未了的事務,需要彌補,倘或換個不相干的人來,公事公辦,翻出老案,會有极大的麻煩。
  當然,以自己的地位及朝廷的倚重,必有“奪情”的詔命,照旗人的規矩,穿孝百日,銷假視事,這百日之內,并不開缺,派人署理,便毫無關系。只是漢人跟旗人不同,而且亦非用兵之時,“墨絰從戎”的說法,全不适用。所以,唯一之計是立刻奏請開缺,同時保荐繼任人選,好替自己彌縫一切。否則,慈禧太后心血來潮,說不定將左宗棠調補直督,那就非搞得身敗名裂不止。
  幸好,淮軍將領中,還可以找得到替手,不過還不到可以著手進行的時候,只能將此人存之于心目之中。眼前先上了折子再說。
  奏請開缺侍疾的奏折,自然不會批准,朝命“李鴻章賞假一月,赴湖北省親”。正在打點動身,凶信到了,李鴻章隨即奏報丁憂。但用不著星夜奔喪,因為李太夫人死在他長子衙門里,而李鴻章由直隸到武昌,得好几天的工夫,赶不及“親視含殮”,就不妨等靈柩從河北盤回安徽時,中道迎護。
  事實上他也不能星夜奔喪,疆臣領袖、北洋重鎮,何能說走放走?他料定朝廷必然一而再地慰留,趁此机會正好部署,最要緊的是,得要想法子將兩廣總督張樹聲調到直隸來接自己的事。淮軍將領本以劉銘傳為首,但“劉六麻子”早就跟李鴻章不大和睦,所以張樹聲成了李鴻章嫡系中的“大弟子”。如果李鴻章開缺,最好由張樹聲來接任,几乎是北洋文武一致的看法,因此湖北的凶信一到,立刻就有人向廣州報喜信。而且張樹聲還有個儿子在北京,當然也早已寫信回家,請他父親准備北上。
  果然,朝命不准開缺。等李鴻章上到第三個折子,恭王便向慈禧太后陳奏,無法強留李鴻章在直督任上,不過北洋大臣是領兵重任,以“墨絰從戎”之義,李鴻章或許可以留下來。建議派王文韶到天津跟李鴻章當面商量,如何讓他回籍奔喪,而又不致影響北洋防務。
  于是王文韶銜命到天津,名為“剴切宣諭慰勉”,要他留任,其實是征詢繼任人選。李鴻章答應留任北洋大臣,建議調張樹聲署理直督。但法國已派兵到河內,越南局勢怕有變化,兩廣亦須宿將鎮守,因而又建議起用曾國荃為粵督。
  這番布置,朝廷認為相當妥帖,依言而行。但如此調動,關鍵是在北洋防務,因為李鴻章鎮守北洋,所以調淮軍出身的張樹聲為直隸總督,作為李鴻章的輔佐。而在張樹聲這方面的人,卻看不透這一層,只當李鴻章丁憂必得開缺,直督調張樹聲是朝廷找不出适當人選,不得不加倚重,從此大用,可以繼李鴻章而成為北洋的領袖了。
  張樹聲的儿子就堅持這樣的看法。他叫張華奎,是個舉人,借在京讀書,預備會試為名,為他父親打探消息,鑽營門路。平日很拍清流的馬屁。照李慈銘的說法,清流諧音為“青牛”,李鴻藻是牛頭,張佩綸是牛角,專門用來牴触他人,陳寶琛是青牛肚子,在清流中最扎實。當然還有牛尾、牛鞭,但都輪不著張華奎,他是所謂“青流靴子”,比起為清流跑腿的“清流腿”還隔著一層。
  為了想“獨立門戶”,脫去對李鴻章的依傍,張華奎在京里大肆活動,找了許多“清流腿”酒食征逐,交頭接耳地秘密商議,想替他父親直接打一條路子出來。
  有條“清流腿”,是國子監的博士,名叫劉東青,忽然拍案自贊:“我有絕妙的一計!此計得行,豈止為尊大人增重?
  直可奪合肥、湘陰的聲光。”
  張華奎一听這話,先就笑了,連連拱手:“請教,請教!”
  “翰林四諫,都自負得很,以為有絕大的經濟,吳清卿、張香濤都出去了,強幼樵自然見獵心喜。”劉東青停了一下說:“他年底下摒絕雜務,專擬談海防的那個折子,意趣所在,不難明白。如今北洋正在大興海軍,何不奏請以張幼樵到直隸來幫辦水師……。”
  話還未完,座客轟然喝采。這一計的确想得很絕,一下子可以收服了張佩綸。幫辦軍務,与欽差大臣只差一間,替張佩綸想了這么一個好題目,他當然要感恩圖報。得此有力的“保鏢”,直隸總督這個位子就可以坐得穩了。
  “不過,”張華奎問說,“二月里有詔旨,不得奏調翰林。
  只怕于功令不符。”
  “不是奏調,是舉荐賢能,有何不可。二月間的詔旨,是為張香濤奏調編修王文錦而發,舉荐張幼樵的情形不同,奏折中不妨聲明。請加卿,以示优异。這完全看措詞如何耳!”
  張華奎深以為然。但另有人勸他,不可造次,應該先征得張佩綸的同意。張華奎亦認為說得有理,便托人去探詢口气。
  張佩綸不置可否。果能幫辦直隸水師,賞加三品卿銜,則一轉就是巡撫,亦是一條終南捷徑。但這要出自朝廷特旨,張樹聲算什么東西?由他來舉荐,不是貶低了自己的聲价!
  在他覺得可笑,可以不作答复。張華奎卻誤會了,以為是默許的表示。當時便打密電回廣東,張樹聲尚未接署直督,已先有舉荐張佩綸的奏折到京。
  折子交到軍机,李鴻藻首先表示不滿,恭王亦認為張樹聲此舉過于“取巧”,便即奏明慈禧太后,駁斥不許,說“幫辦大員及加賞卿銜,向系出自特旨,非臣下所得擅請。”
  這一下連張佩綸亦碰了一鼻子灰,更坏的是,遞折之日,恰有“考差”,張佩綸因為還有親屬之喪,還有“小功服”在身,不能應考,于是有人說他不應考是在“候旨”,倒象是張佩綸本人想謀這個差使。
  “張某人太冒昧了!”他气得跳腳,“這不是笑話嗎?“此風不可長!”陳寶琛想幫他的忙,為他洗刷,“我要上折子參。”
  一參一個准:“張樹聲擅調近臣,實屬冒昧,著交吏部議處。”

           ※        ※         ※

  李鴻章南下,張樹聲北上,都是儀從渲赫,卻有一個特簡的大臣,布服敝車,行李蕭然,悄悄到京上任來了。
  但是進京之時,几乎無人識得,等到宮門遞折請安,“邸抄”發布行蹤,朝中大小官員卻都在談論。因為閻敬銘也是個傳奇人物,有許多傳播人口的故事,在湖北要殺官文的□童,在山西殺侵吞賑款的知州,都為人所津津樂道,甚至連慈禧太后亦常提到他。
  因此,到京第二天就傳旨召見。她還記得胡林翼當年奏保閻敬銘的考語,說他“气貌不揚而心雄万丈”。也听恭王談過,閻敬銘未中進士以前,以舉人就“大挑知縣”,剛排好班,還不曾自報履歷,就有個主挑的親王,厲聲呵斥:“閻敬銘出去!”因為大挑知縣,首先就看相貌,“同”字臉第一,“田”字臉其次,此外臉形象“申”、“甲”、“由”字的,也有入選之望,而閻敬銘什么都不是,他的臉象個棗核,兩只眼睛一大一小,而且身不滿五尺,形容實在委瑣,怎么樣看也不象個官,無怪乎首遭斥逐。
  然而慈禧太后卻并不以貌取人,對閻敬銘頗有一番溫諭,獎許他在山西辦賑,實心任事,是難得的好官。
  “都說你善于理財。”她提到特召他入朝的本意,“現在興辦海軍,跟德國訂造鐵甲船,一只就要一百多万銀子,真正有點難乎為繼。全靠你在戶部切實整頓。”
  “是。等臣到了部里再說。”
  “你在戶部待過,想來對戶部的積弊,一定很清楚。”
  “臣道光二十八年散館,授職戶部主事,后來胡林翼奏調臣到湖北。事隔多年,戶部的情形,已經隔膜,不過理財的道理,不論公私都是一樣的,除弊即所以興利。第一,剔除中飽,第二,節用務實。不過,臣此刻還不敢說有什么把握,戶部的事很難辦。”
  “就因為難辦,所以才找你來。我知道你最能破除情面,應興應革的事件,你盡管奏報,我總許你就是。”
  “是!”閻敬銘的聲音提高了,“臣盡力去辦。”
  “除了戶部的公事以外,有什么得用的人,你也不妨奏保。我知道你很識人,當初你保丁寶楨,果然很得力。”慈禧太后又說:“如今洋務很要緊,外頭可有好的洋務人才?”
  “据臣所知,現在徽宁池太廣道張蔭桓,才大心細,器局開展,是辦洋務的好手。”
  提到張蔭桓的這個官職,慈禧太后特感親切,但亦不免傷感,因為她的父親惠徵,就是死在徽宁池太廣道任上的。至于張蔭桓其人,她仿佛記得前兩年慈安太后跟她提過,但只知其名,別的就都不知道了。
  “這張蔭桓是什么出身?”
  “他是捐班知縣出身。”閻敬銘緊接著說:“是捐班當中出類拔萃的人物,筆下极好。早年在廣東家鄉,常跟洋人講求炮台机器之學。在山東亦帶過馬隊,臣跟丁寶楨都很得他的力。山東的海防,就是張蔭桓策划的。”
  “噢!”慈禧太后深深點頭,將張蔭桓的名字緊記在心了。
  接下來,慈禧太后又問到他的家事。他說他的老家在陝西朝邑,因為逼近黃河,地勢低洼,常有水患,所以遷居山西運城。有三個儿子,老大叫閻乃兟,同治七年的翰林,現在當編修;老二不仕,守持祖業;老三叫閻乃竹,已經中了舉人。又說家風儒素,儿子都能自立,這一次奉召入京,愿盡余年,報效國家,只是賦性猖介耿直,料想公事不會順手。
  “不要緊,你只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有慈禧太后這句話,閻敬銘深為安慰。他淡于名利,這一次本來不想出山,到京以后也抱著隨時可以挂冠的打算,此刻感于慈禧太后的支持,雄心复起,倒真的想切切實實整頓一番了。
  由宮里出來,順道拜客,回到他長子家,署理戶部尚書的王文韶,已派了司官在那里坐等,請示接事日期。
  新官上任要挑好日子,閻敬銘卻不作興那一套,隨口答道:“就是明天好了。”
  一般的規矩,到任那天跟堂官相會,揖讓升階,司官捧上奏報視事日期的折稿,畫了諾隨即告辭。第二天起分批約見司官,總要十天半個月,熟悉了部務,方始有公事可辦。但閻敬銘也不作興那一套,到任第一天就要看帳。
  戶部跟刑部一樣,按省分司,所不同的是戶部沒有直隸、奉天兩司,刑部的江蘇、安徽兩司,在戶部合而為江南司,所以刑部十七司,戶部只有十四司。司有大小之別,戶部山東司管鹽法、云南司管漕運、廣西司管錢法、貴州司管關稅,合稱為“鹽、漕、錢、關”四大司。洪楊以后,洋務漸興,關稅重在洋關,不歸貴州司管,錢法則云南銅久已絕運,所以桂、黔兩司,淪為小司。新的四大司,除了山東、云南以外,陝西司兼轄甘肅,而且管理宗室及京官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福建司兼管順天直隸的錢糧。閻敬銘看帳,便從這“山、陝、云、福”四大司的帳目看起。
  看帳的樣子象大家巨族的總管、總司出納,一本“舊存、新收、開除、實在”的“四柱清冊”到手,算盤打得飛快,稍有錯誤,立即指了出來,所以十四司的錢糧收支,兩天的工夫,便已全部看完。
  最后要看南北檔房的帳了。南檔房只管八旗的人丁錢糧,關系不大,北檔房則是戶部第一机密重地,為天下財賦的總匯,國家歲入歲出几許?積存若干?盈虧得失如何?都非問北檔房不可。當初為了防范漢人,北檔房的司官,稱為“領辦”、“總辦”,定制只能由滿洲及漢軍充任。閻敬銘當年在戶部時,對此就大感不滿,如今當了本部堂官,一朝權在手,決心先從這頂要緊的地方,下手革新。
  “請福老爺來!”
  “福老爺”是正紅旗人,名叫福松,北檔房“掌稿”的司官,被喚請到堂,一揖以后,站著等候問話。
  “部庫存銀多少?”閻敬銘問。
  “董大人移交的時候,部庫實存七百三十六万兩。”
  “我問的是今天。”閻敬銘慢條斯理地,拿中指戳戳公案:
  “此刻。”
  “還沒有算出來。”福松也是慢吞吞地,“因為大人接事太匆促了,司理赶辦不及。”
  他自以為是絕好的托詞,其實糊涂透頂,庫存現銀,隨時都有實數,根本不用核算造冊。閻敬銘見過不少頭腦不清的旗人,無可理喻,便即吩咐:“你把該管的書辦找來。”
  “管庫帳的書辦,今天告病假。”
  “總有替他的人吧?”
  “沒有。”福松答得极其干脆。
  這一下閻敬銘可真忍不住了,“我跟你說不清楚。”他不耐煩地揮揮手:“另外找個人來。”
  福松答應一聲:“是了。”隨手請了個安,動作利落,姿態亦很“邊式”。
  另外找來的一個領辦,是內務府出身的正白旗包衣,名叫齡壽,抱了一大疊帳簿,來見堂官。問到他的職司,說是管京餉。
  閻敬銘知道,他所說的“管京餉”,只管收入,不管支出。
  京餉每年數百万,前一年年底規定各省分攤的數目,一開年就報解,總要到端午前后,才能解清,此刻是五月中旬,正是清結京餉的時候,所以他點點頭說:“很好!我正要問京餉,你把各省報解的實數說給我听听。”
  “喏!”齡壽將帳簿往前一送:“都在這里。”
  這是個比福松更糊涂的人,連做官當差的規矩都不大懂。閻敬銘大為不滿,搖著頭說:“我不要看帳,听你告訴我就行了。”
  “這得現算。”齡壽答道,“等司官拿回去算好了,再來回話。”
  “不,不!”閻敬銘指著一旁的坐位說:“你就在這里算。”
  “回大人的話,”齡壽囁嚅著說:“司官打不來算盤。”
  閻敬銘大搖其頭:“越來越不成話了!”他沉下臉來說:
  “你回去听參。”
  齡壽面如死灰,環視同僚,意在乞援。可是,閻敬銘的脾气跟作風,不但早就听說,而且此刻已當面領教,誰也不敢自找沒趣代他求情,所以都裝作未看見。
  齡壽抱牘下堂,告病假的書辦卻赶到了,仍由福松領了上來,說是:“大人有話,請盡管問他,他最清楚。”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張金華。”
  “你年紀不小了。”閻敬銘問道,“在部里多少年了?”
  “大人由翰林院分發到部,小的就在部里當差了,算起來是三十六年。”
  “喔,你的精神倒不坏。”閻敬銘問道:“你有几個儿子?”
  “小的沒有儿子,只有一個胞侄。”
  閻敬銘記在心里。書辦是世襲的差使,沒有儿子,將來就不能承襲。記住了,免得將來有冒名頂替的情事。
  “你今年多大?”
  “小的今年六十八。”張金華答說。
  “望七之年,也該回家納福了。”
  這是示意這個書辦該告退了。張金華倒也不在乎這位尚書,響亮地答道:“小的到了效不得力的時候,自然稟明司官,回家吃老米飯。”
  听他當面頂撞堂官,旁邊的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閻敬銘自然不會理他這話,只問公事,“說部庫存銀多少,只有你知道。說吧!”
  他說了一大串數目,董恂移交多少;新收多少;開支多少;現存多少。熟极而流,几乎听不清楚。但越是如此,閻敬銘越不以為然,百凡庶政所恃的國家財用,竟只有胥吏能知其詳,實在太不象話了。
  因此,他到部的第一件興革之事,就是整頓北檔房,奏折上說:“滿員多不諳籌算,事權半委胥吏,故吏權日張,而財政愈棼,欲為根本清厘之計,凡南北檔房及三庫等處,非參用滿員不可。”
  “三庫”是銀庫、緞匹庫、顏料庫。最重要的當然是銀庫,特設管庫大臣,派戶部侍郎兼任。三庫的弊端,閻敬銘是早就知道的,他的第二件興革之事,就是想革除三庫之弊,所以下令查庫。
  查庫之日,有特選的司官跟著,其中有兩個都姓李,亦都是翰林出身,一個叫李用清,丁憂起复,從原籍山西平定州進京,背著個小舖蓋卷,徒步三千余里,不雇一車一騎,京里詫為千古未有的奇事,公送他一個外號叫“天下儉”。
  另一個李嘉樂較為遜色,名為“一國儉”,他不如李用清的是,做了官居然常喚剃頭挑子來替他剃頭。剃完,親手付予剃頭匠二十個小錢。自覺出手已很大方了。
  有一次他問他的听差:“剃頭的應該很高興吧?我每次都給他二十文。”
  听差的据實答道:“外面剃頭,最少也得四十文,何況是做官人家?剃頭的每次都要吵,我只好再墊二十文,才把他打發走。”
  李用清大怒:“我在家鄉偶爾叫人剃頭,每次只要十二個錢,現在給他二十個已經多了,他居然還不知足,你也居然就添了給他,真正豈有此理!好了,從此以后我不請教剃頭的,連二十文都可以省下。”
  果然,言出必行,從此以后,李嘉樂不再請教剃頭匠。要剃頭由他太太動手,剪得參差不齊,怪模怪樣,惹多少人在背后當笑話講。
  但閻敬銘卻很欣賞,以為做官必從一個“儉”字著手,才能“無欲則剛”,做個晚節不改,始終如一的清官。為此特別重視兩李,帶著他們一起去查庫。
  戶部三庫在三處地方,顏料庫在西安門內;緞匹庫在東安門內;銀庫又稱大庫,則在戶部衙門的后身的東北角。查庫先從遠處的顏料庫查起。
  顏料庫是個雜庫,包羅万象,無奇不有。掌管國家度支的戶部,何以會有這樣一座庫房?誰也不知道。有人猜測,戶部有此物庫,大致起于明朝万歷年間征收礦稅之時。礦稅苟扰遍天下,民間名產珍物,輸往京師,終年絡繹于途,奇珍异寶,收入大內,常用的物料,歸工部及戶部存貯,才設了這樣一座顏料庫。
  在清朝,各省貢品,名目繁多,內務府認為無甚用處,容納不了的,亦都歸于戶部。日積月累,用之不竭,隨意堆積在庫房里,但是帳目卻是分門別類,异常清楚的。
  閻敬銘早年當司官的時候,奉派查過顏料庫,知道這座庫是無法查的,同時他要整頓的也不是這一庫。不過表面上決不能放松,所以雖無法查也要查。到了庫中坐定,拿料帳來看,逐日有記,逐月有結,毫無毛病。便派李嘉樂入庫,實地查察。
  一進了庫房,他愣住了,在門口躊躇又躊躇,提起了一只腳,竟不能踏下去,因為滿地的檀香、黃蜡、石綠、朱砂,五色粲然,積成厚厚的一層,無可下腳。
  “李老爺,請啊!”庫吏催促著。
  “怎么不收好?堆得滿地!”
  “向來這樣的。”庫吏答道:“我同治三年到庫里時候,就是這個樣子。”
  “這樣子叫人怎么走路?”
  庫吏大為詫异,“就是這樣子走嘛!”庫吏毫不遲疑地舉步踏了進去,踩得那些物料“嘎吱、嘎吱”地響。
  李嘉樂心疼不已,但也只好跟著他舉步。走到中間一看,四周擺滿了塵封的木架子,陽光從天窗里漏下來成為一條光柱,其中飛舞著億万灰塵,看上去象是金屑。
  他有無從措手之苦,同時也困惑异常,不知一年兩次查庫,何以還會這樣子的雜亂無章?想了一會,只有請教庫吏:
  “別人是怎么查的?”
  “李老爺沒有听說過嗎?”
  “沒有。”
  “李老爺,”庫史指著地下說:“東西都在這里,一草一木沒有人敢動,只要屋頂不漏,門窗嚴緊,就不要緊了。”
  听這一說,李嘉樂才明白,原來查庫就是來看看屋頂門窗。如果都是這樣奉行故事,那里談得到整頓?自己特蒙閻尚書識拔,委派查庫,可不能跟別人那樣敷衍了事。
  但是,一片混雜,實在無從措手,看了又看,發覺有一樣東西好查,“那是紙張?”他指著堆積如牆,已泛成黃灰色的白紙問。
  “是。是宣紙。”
  “點點數看。”李嘉樂翻出帳來念道:“‘五尺夾貢總計十八万五千七百二十一張’,就查這“五尺夾貢’。”說著走過去要動手。“動不得!”庫吏大聲警告:“里面有蛇!”
  李嘉樂不信,伸手掀開一角,是想看看可是真的夾貢,還是被掉了包?
  那些不知堆積了多少年的陳舊宣紙,几已粘在一起,數量既多,壓力亦大,一時那里掀得起。李嘉樂是喜歡蠻干的性子,一只手不行,加上另一只手,使勁攀著紙角,往上一推。只見一條四五尺長,黑章白文的蛇,從紙堆后面鑽了出來,游走無聲,李嘉樂直到臨近才發現,大叫一聲,連連倒退,嚇得面如土色。
  庫吏急忙上前將他扶住,四只眼都盯著那條蛇,從紙堆上蜿蜒而下,鑽入雜物堆中,無影無蹤。
  “李老爺,你也真是!”庫吏大為埋怨,“跟你說動不得,你老偏不信,現在怎么樣?”
  “我只以為你說笑話嚇我,那知道真的有蛇!”
  “蛇多著呢!天這樣熱,它本來就想游出來涼快、涼快,那經得住你老再這么一折騰?如今坏了,蛇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步步都得小心。”
  听他這一說,李嘉樂便覺得那雙腳發麻,深怕一舉步就踩在蛇身上,釘在原處,動彈不得。
  “快走吧!”庫吏拉著他一陣風似地找到了門口,卻又問道:“李老爺,怎么樣?”
  這是取進止的意思,李嘉樂搖搖頭說:“不查了!”
  “是!”庫吏加重語气說:“查過了!”
  他說“查過了”,就只好說是“查過了”,不然無法交差。好在閻敬銘深知積弊,意不在此,他的想法是要仔細核查帳簿,看各省的貢品,有沒有可以減少甚至裁減的,所以只關照李嘉樂將一本“料帳總冊”帶走。
  接下來是查緞匹庫。公家緞匹沿襲明朝的制度,由江宁、蘇州、杭州三個織造衙門,負責供應,一共分為三等,第一等專供“御用”;第二等稱為“上用”,質料較次;第三等專供賞賜之用,就叫“賞用”,質料更次。
  “御用”和“上用”的珍品,存貯內務府緞庫。戶部緞匹庫只儲“賞用”緞匹,數量极多,查不胜查,照例分派十几名司官,虛應故事。庫中有樓,樓板上的灰塵,照規矩不准打掃,積土太厚,無法下足,就舖一張蘆席在上面。兩百年來,不知道舖了多少層,所以一踩上去象踩在棉花堆上,而且一踩就揚起一團灰,沾得滿身都是,所以查緞匹庫是樁苦差使。
  李用清卻不以為苦,精神抖擻地上了樓,揚目四顧,只見木架子高可及頂,上面堆滿了一捆捆的緞匹,不知如何措手,便有些躊躇了。
  “李老爺,”庫吏看他是外行,加以指點:“緞匹是少不了的,向來只不過抽查點數。”
  “好!抽查。”李用清有了計較,手往上指,用很威嚴的聲音說:“你替我把最上面那一捆棗儿紅的,取下來。”
  庫吏一愣,看李用清板著臉,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料知說不進話去,便轉身取了梯子來,爬上去費了好大的勁,將李用清所要的那一捆取到,雙手舉起,使勁往下一扔,陳年積土,象火藥爆炸似的,往上直沖,將李用清沒頭沒腦地籠罩在內。
  時逢盛暑,汗流浹背,這一陣灰土飛上頭臉,立刻為汗水沾住,面目黧黑,象個煤炭舖的伙計了。
  李用清大怒,但是發不出脾气,只巴望這一捆緞匹中,數目不符,捏住把柄,便好處治那庫吏。但是,解開來照標簽所載的數目一數,應該是十四匹,一匹不少。
  這一來啞巴虧吃定了,跟李嘉樂談起來,同病相怜,嗟咨不絕。
  “老前輩,”李用清跟比他早一科的李嘉樂說:“蠢吏可惡!有意惡作劇,打算著嚇倒司官,他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輩偏要認頂,倒看看到底誰強得過誰?”
  “說得是!我們受閻丹老的知遇識拔,必得幫他切實整頓一番,顏料、緞匹兩庫,不是上頭著眼之處,馬上要查銀庫了,一定要捉它一兩個弊端出來。”
  “查弊必先知弊。銀庫的弊端甚多,先要請教請教內行才好。”
  兩人商量的結果,決定合請一個客,請在衙門附近的一處“大酒缸”。間壁就是月盛齋,五香醬羊肉名馳九城,買了一大包款客。客人是戶部的一個蘇拉,名叫張福,伺候過十几位尚書,見多識廣,部中大小積弊,無不明白。
  “銀庫,照例書辦是不能進去的,只有庫兵可以入庫。”張福舉杯在手,慢吞吞地說:“庫兵規定十二名,三年一挑,挑到那天去應點,要請十來個保鏢護送……。”
  “慢點,老張!”李用清打斷他的話說,“這是為什么?”
  “為了怕綁票,”張福解釋庫兵何以應點之日要防被擄:“入選庫兵有正選,有備選,正選應點不到,馬上由備選補上,所以綁他只要綁一個時辰,應點時辰一過,煮熟了的鴨子飛走,放了他也就沒用了。”
  “這樣看起來,庫兵的身价不得了。”
  “是啊!補上一個名字,總要花到一万銀子,應點不到,往后的好處不說,起碼一万銀子就算扔了在水里。”
  “那么,”李嘉樂問,“庫兵入庫,到底有點什么好處?說偷銀子是藏在谷道里面,可有這話?”
  “怎么沒有?”張福問道:“外省解銀到部,怎么樣入庫?
  李老爺見過沒有?”
  “沒有。你細細說來我們听。”
  “外省解銀,每一万兩解費六十兩,這歸管庫司官跟書辦分,庫兵是沒分的。庫兵的好處,就是搬銀子入庫的當儿偷銀子。進庫的時候,衣服都要脫光,庫里另有衣服,不過,這一身衣服也不能穿出庫。光身進去,光身出來,寒冬腊月也就這個樣,所以庫兵非精壯的小伙子不能干。這還有個道理,小伙子中气足,提得住气,如果年紀一大,提不住气,就補上名字也沒用。”
  “這又是什么道理?”李用清問。
  “就是這位李老爺說的,”張福指著李嘉樂答道,“為的是能在谷道里藏銀子。本事最好的,一次可以藏十兩一個的銀錁子八個。”
  這不是駭人听聞之事?但張福言之鑿鑿,說在東四牌樓有一新藥舖,專有一种要有門路的人才能買得到的藥,服下能使谷道交骨松開。偷銀的方法是用豬网油卷銀錁塞入谷道,不過即令年輕力壯,提气支持,亦至多只能容納半點鐘的工夫。
  “這個法子在內庫就用不著了,內庫多是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那里也偷藏不下,所以內庫庫兵,入庫用不著脫光衣服。”
  這一說,是個反證,李嘉樂點點頭又問:“還有什么偷銀的法子?”
  “冬天要當心,有個換茶壺的法子。庫里的空茶壺拿出來,照例揭開蓋子,往下一倒,表明沒有東西在里頭,冬天就兩樣了,茶水冰凍,拿銀錁子凍在里面,就倒也倒不出來。”
  “說破了不值錢。”李用清覺得這頓大酒缸請得不冤,“真正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然而細想一想,總覺得有些荒誕不經,所以事后又去請教部里的老司官,“谷道藏銀,事誠有之。”那老司官笑道,“不過說得太玄了。兩位請想,十二名庫兵,每人偷銀八十兩,一次就是九百六十兩,解餉入庫之日,庫兵進出好几次,這要偷漏多少?年深日久,不都偷完了嗎?”
  雖是以常理度測,卻足以破惑。但庫兵裸体入庫,這個規矩歷數百年不改,總有道理在內。二李都覺得雖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決定去看個明白。
  一看果然,庫兵進出,無不赤身露体。出庫還有一番很特別的交代:跨過一條長凳,雙手向上一拍,口中喊道:“出來!”表示股間、肋下、口中都不曾夾帶庫藏。
  “能抓住他們驗一驗嗎?”李嘉樂問。
  “不能!”李用清搖搖頭。
  李嘉樂廢然而歎:“看起來,就是有弊也無法查了。”
  而閻敬銘卻查出來一項极大的弊端。其實也不用查,弊端已擺在那里,只看有沒有決心整頓而已。
  查銀庫那天,閻敬銘找管庫的郎中姚覲元來問:“掌天平的是誰?”
  “是書辦史松泉。”
  “領我去看天平。”
  領到出納之處,只見史松泉一身服飾,异常華貴,閻敬銘先就大為不悅。正在提倡儉朴節用的他,認為史松泉逾越体制,敗坏風气,而看他的服用,錢從那里來,更不可不問。
  “你這一身衣服很漂亮啊!”他斜睨著大小眼,冷冷地問。
  “回大人的話,”史松泉答道:“都是舊衣服。”
  “砝碼是舊的不是?拿來我看!”
  銀庫有好几架天平,大大小小的砝碼不少,等取到了,閻敬銘卻不看,只吩咐包好。
  “送到工部去檢驗。”他對李嘉樂說,“你親自送去,面見工部堂官,說我重重拜托,即時檢驗,立等結果。”
  李嘉樂奉命唯謹,帶著從人,捧著砝碼,直奔工部,請見堂官。正好翁同和在部里,他的侄子翁曾源是李嘉樂這一榜的狀元,世交原就熟識,區區小事,做“老世叔”的當然照辦。立時找了制造庫的司官來,一檢驗之下,大小砝碼,有重有輕,符合標准的,十不得一。
  回到戶部复命,閻敬銘還在坐等,將檢驗過的砝碼,逐一清查了上面的記載著的輕重不等的差額,接著便傳召待命的銀庫郎中姚覲元。
  “你看!”他指著砝碼問道,“你怎么說?”
  姚覲元早就知道有此結果,何用看得?“回大人的話,”他說,“銀庫重進輕出,向來如此。咸丰以后,庫里存銀,大為減少,也要存到七百万至九百万。偷竊之事,在所不免,一兩百年,不靠重進輕出來彌補,難道倒請堂上大人分賠不成?”
  “你倒還振振有詞?”閻敬銘說,“照你的說法,重進輕出,是為了彌補偷漏,完全為公,然則你倒說給我听听,重進輕出是什么個規矩?進,每兩銀子加重多少;出,每兩銀子減輕多少?不能借彌補為名,漫無稽考,你拿帳來給我瞧瞧!”
  “這那里會有帳?”
  “原來沒有帳?”閻敬銘說,“那將是混帳!”他吩咐“當月處”值班的司官,“將史松泉拿交刑部。”
  史松泉就在堂下,听得這話,便想開溜,無奈從閻敬銘到部,雷厲風行,毫無瞻顧,當差的大小官員懍然在心,當然容不得史松泉脫逃,一把抓住,立即備文咨送刑部訊辦。
  “我久聞你把持公事,劣跡多端,你今天就移交了公事,在家听參。”閻敬銘對姚覲元說,“這對你已經算是客气了!你心里要明白。”
  這是警告姚覲元不必去鑽營門路,希冀脫罪。解職的官員,与平民無异,如果不知趣,不听話,隨時可以步史松泉的后塵,吃上官司。
  姚覲元識得利害,乖乖移交了公事,在家听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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