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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日子過得很平靜。
  實在是平淡,就像淳于意身上所穿的那件大布袍似的,洗滌得极干淨,折壓得极平整,但看上去令人總不免有黯淡之感。
  作為一個舉國敬仰、名震遐邇的醫士,淳于意是不容易有自由自在,可以隨心所欲去支配的時間。上門求教,倒還不難對付,十天半個月,有那重病待救的人家,遣了急足來哀懇,不管風霜欺凌,不問路途遠近,得信即行,這真是叫人万般無奈的苦楚。
  “有阿文在這里就好了。”衛媼常常這樣在心里想,但她沒有說出來,因為說也無用。
  在緹縈,每看到父親遠路出診回家,自己提著分量不算太輕的藥囊。一臉疲憊之色,常是心痛如絞。然而她無法分他的辛勞,只有盡力孝順父親,她無一刻不是窺伺著他的眼色:看他想什么。不等開口就先替他去做了。這算是淳于意享福的一刻。可是他也總覺得家里少了什么,就是在他享受女儿的孝心時,依然感到美中不足。
  因為是如此寂寞得近乎凄涼,所以當宋邑突然來作客時。給淳于意家帶了意外的喜悅。這位不速之客,受到了過去所未曾有過的歡迎。殺雞具黍,自是必然,罕見的,是連一向不大肯敷衍淳于意門生的衛媼,都表現了逾格的親切,問長問短,极其殷勤。
  這使得素性忠厚的宋邑,大有受寵若惊之感,同時也深深不安,失海于未能從臨淄帶些禮物來送衛媼。
  禮物是帶了的,只有淳于意父女的兩份。送緹縈的是一件繡襦,質料与花樣,跟朱文所買卻為淳于意割破的那一件完全相同,顏色卻不一樣,宋邑的這件是藍底白花。
  知道師門家教极嚴,老實人也想了一套委婉的說詞:“無原無故不敢買這么件衣服,怕老師責備。是門生媳婦說,明年是五妹妹及笄之年,該當致賀,一定叫我帶了來。看這顏色,是老實了些,只怕工妹妹不中意。”
  都是這樣的一件衣服上起的風波,淳于意心中感触万端,也明知道宋邑送這件繡襦,是為緹縈補償的意思,可是表面上卻不便說什么,只叫出女儿來親自收下,替宋二哥道謝。
  “要嘛沒有,一有就是兩件。世界上的事,就是這等叫人想不到。”衛媼無緣無故發完了感慨,又教導緹縈說:“明天就穿這件衣服,叫你宋二哥看了,心里歡喜,這是禮貌。”
  “我不穿。”緹縈一面說,隨手把那件繡襦拋在席上,竟似有些賭气的樣子。
  “奇了!”衛媼問道:“好端端跟誰生气啊!”
  “跟我自己。”
  “越發叫人不懂了。”衛媼一眼瞥見朱文送她的那件紫色繡襦,頓時恍然,想想不覺好笑。
  這一笑,裝著一肚子莫可名狀的冤气的緹縈,沒好气地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的,何用你問?”衛媼有意逗她,“你跟我發狠,你做一件极平常的事,我才服了你。”
  緹縈自然不服,大聲答道:“好,你說!”
  “喏,”衛媼指著那件紫色繡襦說,“你敢穿了這件衣服,到你父親面前去晃一晃,我就再不敢笑你了。”
  “有什么不敢!看我穿。”
  緹縈真的把朱文送的那件繡襦穿了在身上,那嬌艷中凝重的顏色,把緹縈妝點得格外高貴,衛媼竟看呆了。
  緹縈呢,卻是气餒了,她再也不敢穿了這件衣服去惹父親生气,訕訕地向衛媼笑著,是那种告饒的笑。
  衛媼原是逗著她作要的,便說:“脫下來吧。既然一時不穿,別弄髒了。連那件藍的一起收好,將來當嫁妝。”
  說到嫁妝,勾起了緹縈的心事,頓時盾尖深鎖,意緒闌珊,不自覺地歎了口气。
  衛媼看到了她的神態,卻沒有理她。情竇初開的女孩儿,那顆心就像五月里的天气那樣難以捉摸,常有些莫名其妙的閒愁,突然而生,倏然而滅,不要去問她,一問反多事了。
  于是衛媼自到廚下去整治待客的肴饌。不多一會,緹縈也來幫忙,她一面擦抹著黑漆彩畫的食案,一面問道:“阿媼,你今夜可要去會燭?”
  “去便如何?不去便如何?”
  “去就捎個信給李吾,要她有空來看我。”
  “家里有客,我今夜不去了。”
  “不去,到我屋里坐,我有話跟你說。”
  “好!”衛媼笑道:“不曉得你又給我出什么難題?反正你只要跟我說老實話,一切都好辦。”
  說這話時,衛媼又在心里盤算,看緹縈的神气,必是又想朱文,為那件繡糯賭气,就說明了一切。要找李吾,亦無非打听朱文的消息。這個人到底如何了呢?明天倒真的該找李吾,好好去打听一下。
  等到晚食已畢,拾收下廚,檢點燭火,一天的家務,算是終了。淳于意在東廂和宋邑喝著苦茶,促膝深談,緹縈道了晚安,已回到自己屋里,于是衛媼解掉沾滿了油膩的“禮服”,洗淨了手,心情輕快地來到了西廂。
  西廂漆黑,她詫异地自問:“咦,到何處去了?”
  “我在這里。”悄然坐在北窗下的緹縈應聲而答。
  “為什么不點燭?”
  緹縈不答,只走過來牽著衛媼的手,引到席前、一起坐下,凄冷的寒夜,淳于意又是非數九嚴冬,不准在屋子里生火取暖,再這樣漆黑地坐著,實在難受。幸好,緹縈緊偎依著她,身上雖冷,心頭卻別有一种溫暖。“阿媼!”
  緹縈溫柔的聲音,就在耳邊,加上口脂的香味蔥郁,把衛媼帶入遠遠的回憶,仿佛時光倒流,陡然清晰地記起与女伴陌上采桑的光景。
  “怎的?”緹縈推一推她,“你睡著了?”
  “沒有。”衛媼定一定神問,“你剛才說什么來著?”
  “我還沒有說呢。”
  “那就說吧!”
  緹縈卻又不開口。衛媼這才弄明白,怪不得她不肯點燭,必是羞于啟齒的話。于是鼓勵著說:“黑頭里我看不見你,有話盡管說,不用怕難為情。”
  “阿媼!”緹縈的聲音仍是那么輕,但語气卻很堅決:“請你跟爹爹說,我決不嫁!”
  “胡說!”衛媼脫口叱責,“哪有這話!”
  “真的,我想過多少遍了。我要侍奉爹爹一輩子。”
  緹縈的孝心,是衛媼所毫不置疑的,但作一孝女就得一輩子不嫁,這是太荒謬的想法。倘或如此,天下孝女越多越糟糕,“你別害你爹爹!”她想到先帝的律令,“‘女子十五歲至三十歲不嫁,五算。’”
  “你沒听說過嗎?”
  緹縈怎未听說過?計口課稅,稱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錢,賈人与奴婢加倍,是表示賤視,加倍以懲罰的意思。五算是罰得极重,好好的良家女子,何苦受此重罰?說起來也真是貽羞宗族的。
  見她不答,衛媼不免猜疑。苦于漆黑無光,看不見她的臉色,不知她說的這話到底是何用意?只好試探著問:“只怕你說侍奉你爹爹一輩子,是個托詞吧?”
  “什么托詞?”
  “只為你想嫁的人,一時不得歸來。”
  “我不懂你的話!”緹縈大聲回答,悴悴之意,极其明顯。
  不管她的話是何意思,就那聲音,便叫衛媼覺得無趣,因此,她就懶得答理了。
  而緹縈卻又換成央求的口吻:“阿媼,你生气了么?”說著,偎依得她愈緊了,枕在她肩上的頭,旋來轉去,一刻不得安靜,柔細而帶香味的頭發,摩著她那枯皺的臉頰,痒痒地,有种說不出又好過、又難受的感覺——如果衛媼真的生气,這一下气也消了。
  于是,她握著緹縈的手說:“你當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我,誰的气也不生。”
  “那么,你剛才怎不說話?”
  “我在想心事,”衛媼停了一下又說,“我在想你這個年紀的事。”
  “喔!”緹縈童心大起,摸著衛媼的臉笑道:“阿媼,我常在想,你年輕的時候是怎么個樣子?一定很出風頭,又漂亮又會說話,到哪里都受人注目,也還有,也還有——”她又笑又喘,語不成聲地在衛媼耳邊低語:“好些男人喜歡你,是不是?”
  這一來,恰好把衛媼記憶中的模糊景象,重新勾動了一番。五十年前的無數往事,鮮明地重現了,悲歡糅雜,酸甜莫辨。但她只顧為緹縈說其中的一件。
  “是的,那時我就像你三姊,有好些男人喜歡我。”
  緹縈的三姊,在五姊妹中,并不是最美的,但最活潑,特具一种撩人的風韻,所以及養以后,來說媒求婚的人最多。這個現實的譬仿,使緹縈對衛媼的當年,有了更明确的了解,所以興味也格外好了,不斷地催促著:“說下去嘛,好些男人喜歡你,你怎樣呢?”
  衛媼慢吞吞地答道:“我只喜歡一個。我非他不嫁,他也非我不娶。只是世間万事不由人,那時候人人朝不保夕……”
  “怎么?”緹縈插了句嘴,“何以朝不保夕?”
  “那是秦始皇的時候,這個人喜歡想出花樣來虐待老百姓,喜歡傷天害理,喜歡擺空架子,造阿房宮,造陵寢,抓了七十万民夫去做苦工。我那個‘他’,就這樣被抓去了。”
  “后來回來了沒有?”
  “回來?”衛媼提高了聲音,仿佛覺得她問得可笑,“這一抓去,就算死定了。”
  “那么你怎么辦呢?”
  “我當時哭得死去活來。跟別人說,除非他回來,不然我就一輩子不嫁,侍奉父母,可是——”衛媼自嘲似的笑了笑說,“時間一長,把那個人慢慢就忘掉了,也想不起曾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回事了!遇到有人來說媒,我爹問我怎么樣?我不響。我爹就收了人家的聘禮。”
  “以后呢?”緹縈不胜悵惘地說:“你就這樣子出嫁了?”
  “嗯。”
  “叫我就不!”緹縈大聲地說,像是跟什么人抗議。
  “那你就等著吧!”衛媼隨隨便便地答了這么一句。
  “等?等誰”?緹縈猛地里醒悟,原來衛媼說了這半天,是取瑟而歌,認定她的矢志不嫁,只是為了朱文——
  于是,緹縈簡直怒不可遏。她認為衛媼不僅冤屈了她的本心,而且褻瀆了她的孝心。然而她也知道,爭吵辯白,都不能改變衛媼的偏見。只有一個動作可以明志。
  本性中得自母体遺傳的九分柔順,此時敵不過得自父親遺傳的一分剛烈,緹縈悄悄站起身來,摸著一柄小刀,學她父親的樣,把朱文所贈的那件紫色繡襦悄悄地割成碎塊。
  發覺緹縈的動作有异,衛媼問道:“你在干什么?”
  緹縈不答,摸著一塊舊布,把割碎了的繡襦包了起來,准備棄掉。
  衛媼越發生疑,細想一想剛才所听到的“嘶、嘶”的聲音,始終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于是,她摸索著出了西廂,取來一只雁足燈,往席上一照,赫然一塊塊割碎了的紫羅,依稀還可辨識出繡的白花。
  “這是什么?”衛媼詫异地問著,一眼瞥見那個沒有能包得嚴密,有紫羅碎片垂在外面的包裹,和緹縈面前的小刀。這就不須她回答,便可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于是,衛媼震惊了!震惊于十四年來第一次發現,緹縈是這么一個人!
  然后是憤怒,也還有恐懼、惋惜和失悔。這一切加起來的滋味,很不好受。
  “哼!”她冷笑一聲,“你,你真是你爹爹的好女儿!”
  緹縈心里也難過,想哭;但奇怪地,隱隱有种莫可名狀的力量,止住了她的眼淚,只冷冷地答說:“這下,總干淨了吧?”
  見她是如此倔強偏執的態度,衛媼越發生气,同時也深深警惕,緹縈不再是會撒嬌、會哄人的小孩子。人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說話行事會不給人留余地,總之,有距离、有隔膜了。
  這使得衛媼很傷心,一語不說,悄悄地轉身而去。
  獨對孤案,緹縈覺得好生無趣。心里空落落地,天地之大,仿佛沒有一樣事物值得一顧。就這樣怔怔地坐著,讓一些毫不相干的念頭在方寸之間流過,身如岩石、心如槁木。
  忽然有個叫她動心的聲音出現了:“緹縈,緹縈!”
  定神看時,是父親在她房門口。
  “爹!”她赶緊答應一聲,飛快地站起身來,看見那塊碎羅,順手一撿,拋在屋角,然后迎了上去。
  “去取些酒來我喝!”
  “是。”緹縈口中高高興興地答應著,心里卻不免憂疑。淳于意的日常生活,甚有規律,除非遇到极不痛快的事,夜間是從不喝酒的。
  因此,她到廚下取了酒,切了盤風干的鹿肉,又盛了盤干果,一起送到東廂。借侍著欽的題目,就不肯走了,她要看看父親到底是為了什么不快?
  這一時不容易看出來。淳于意和宋邑都默默地飲著酒,臉上也都是有心事的神气。這僵硬的空气,使得緹縈難以忍受,于是她挑起了一個話題。
  “宋哥哥,唐哥哥近況如何?”
  那是問唐安,“他還好。仍在齊王府當侍醫。不過——”宋邑突然改口問道:“五妹妹,你到臨淄去過沒有?”
  “沒有。”她看了淳于意說:“爹爹曾說要帶我去見識見識。總是不得机緣。”
  “机緣無定,說來就來的。”
  話中有話,緹縈頗感興味地問道:“宋二哥,請你說明白些。”
  宋邑看了看淳于意,欲言又止,向緹縈歉意地笑了笑。
  “我告訴你吧!”淳于意放下了酒,拈塊鹿肉,咀嚼著說,“前次我到臨淄,齊王府要征辟我做太醫令,我推辭掉了。此番舊事重提,叫你宋二哥又來勸我。如果我答應了,你不就跟了我去臨淄了嗎?”
  原來是這樣的机緣!緹縈大為興奮,仰臉微笑著問:“爹!你去不去呢?”
  “我不去。”
  “為什么”
  “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
  緹縈碰了個軟釘子,不敢再說。多年向往的臨淄,仍然是去不成,心里更為掃興。
  “老師!”宋邑重重地喊了聲,同時俯身向前,殷切地勸道:“三個月未見。老師清減得多了,少了阿文,老師不兔勞累。我在臨淄有家小羈絆,不能為老師分勞,這叫我做晚輩的,心里不安得很。老師便就了王府的聘吧,無論如何,職務安閒。老師救世救人,勞碌半生,也該當休息一陣子了。”
  話說得极其懇切動听,無奈淳于意的性情,外方而內剛,一絲不肯苟且,所以听完宋邑的話,只狠狠咬了口鹿肉,別無表示。
  無表示也是表示,緹縈是知道的,遇到這樣的情形,就不必再費唇舌。宋邑卻還不死心,又說:“老師,事貴從權,既然王府的期待如此殷切,叫他們空盼一場,只怕——”
  這引起淳于意的注意,湊身向前,看著宋邑大聲問道:“只怕什么?”
  看老師這等要動怒的光景,宋邑囁嚅著不敢續其詞了。
  “哼!”淳于意冷笑一聲,“我也知道,無非拿勢力壓我。別人怕,當今天子,圣明有道,但凡奉公守法,心無愧作,何伯之有?”
  “老師!”宋邑鼓起勇气答道:“話是一點不錯,立身處世,照老師這般方正,可保無虞。但通權達變,明哲保身之道,也不能不講究。”
  “通權達變也要看事情而定。生平志節,豈可更改?再說,我曾親口許了先師的,一定要為他老人家彌補平生的缺憾,盡力施醫救人;二則決不受醫官之職,免了扁鵲之禍。”說到這里,淳于意激動的情緒平息了,用一雙充滿了智慧光輝的眼睛看著宋邑。低聲說道:“你以為得罪權貴豪門,可得巨禍?不是,世間不測之禍,起于妒忌怨毒,切記,切記!”
  那神態,那語气,都叫宋邑悚然心惊。話已說到頭,看看老師志不可奪,他只好作第二步的打算,“然則請示老師,”他問,“我回臨淄,該如何推托呢?”
  淳于意沉吟了一會答道:“你只說不曾遇見我,說我遠游河朔去了。”
  “這樣,暫時倒是可以無事。但這個‘痞塊’,始終未消。”
  “痞塊原是要用藥物慢慢化解的,急不得。”
  “可是總得用藥才行。這味‘藥’在何處呢?”
  “少不得拜懇陽虛侯想個法子。”
  “事不宜遲,老師明天就去找陽虛侯吧!”宋邑停了一下又說,“我亦不宜耽擱,明天就告辭了。”
  “也好。”淳于意悵惘地說,“近來我寂寞得很,本想留你作十日飲,好好盤桓一番。現在事既如此,我也不留你了。只是空勞你跋涉,于心不安。”
  看著父親落寞傷感的神情,緹縈才真個于心不安,所以赶緊替他想個解憂遣悶的辦法:“既然宋二哥明天一早要起,何妨作個長夜之飲!”
  未等宋邑說話,胸中原有塊壘要澆的淳于意,欣然贊許:“緹縈的話對。你我別辜負了她這點意思。”
  老師如此,宋邑自然沒有意見。緹縈卻又笑道:“只一個,別再提那王府的話。”
  “這話更對!”淳于意向宋邑點點頭說。:“我最近靜中思索,又有些新的心得,可以跟你談談!”
  這下宋邑倒是大感興奮,來了一趟,能學些東西回去,總算不虛此行。于是長夜之飲,變成傳道授業。師徒倆一面小飲,一面談論醫藥,一個虛心求教,一個言無不盡,越談越深,興會淋漓,直到昭色已動,方有倦意。
  “咦!”淳于意這時才想起愛女,“緹縈呢?”
  “我在這里。”緹縈在外面回答。
  開門望去,廊下熒熒一爐紅炭,瓦擊白汽蒸騰中散播著苦茶的香味。酒渴的淳于意和宋邑,倍覺醒腦沁脾,精神一振。
  然而淳于意還另有一种驕傲的滿足,尤其是在听到宋邑大贊“五妹妹的孝心少見”的時候,更是百优盡解,一無所求。
  飲了苦茶,淳于意師徒,各帶著醺然的恬适歸寢。睡到日中起來,宋邑吃了飯便告辭動身,徑回臨淄。
  一到家,听說唐安已來訪過几次了,知道他急著要听消息,不敢耽擱,把陽虛之行的結果,連夜通知了唐安。
  唐安大失所望,心知這一結果,無法向太傅交代,但除了照實報告以外,又有什么辦法可以搪塞?于是只好硬著頭皮,求見太傅。
  “宋邑已經回來了。”唐安戰戰兢兢地說:“不巧得很,家師遠游河朔去了。”
  “喔!”太傅皺著眉問道:“什么時候回來?”
  “那可說不定。家師的行蹤,一向飄忽。而且素性習于勞苦,長途跋涉,毫不在乎,出門行醫,一年半載不回家是常事。”
  太傅的兩道濃眉,鎖成一個結:“好了,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等他回來了再說。你下去吧!”
  听得如此吩咐,唐安暗暗慶幸,總算輕易過了一關。有自己那番話在,至少一年半載,可保無事。過了几天,太傅又著人來召唐安——這是常有的事,他帶了藥囊,怕太傅年紀大了,常有腰酸背痛的小恙,須得診治。
  一進了太傅養靜的別院,唐安就知道事情不妙。仆從們一個個保持著警戒的神色,說話都是交頭接耳,輕聲低語。這是太傅發脾气以后才有的情形。
  “可知太傅召我何事?”他向太傅的一個親信仆從打听。
  “不甚清楚。只說速召治粟內史,不知何事。你快進去吧!已經問了兩遍了,說你怎還不來?”
  唐安不敢怠慢,赶緊提了藥囊,報名謁見。那太傅面凝寒霜,一開口就問:“你不是說淳于意到河朔去了嗎?”
  坏了!唐安覺得背上發冷。听這口气,必是老師的真實蹤跡,已為太傅所知。這該怎么說呢?
  “快說!”太傅大聲叱斥著。
  “是——我是据宋邑所說,照實稟告。”
  “你真個不知淳于意在何處嗎?”
  既然已經把責任推在宋邑身上,那就索性撒謊了,唐安毫不含糊地答道:“實在不知。”
  太傅面色稍霽,但這只是對唐安的寬恕,一提到淳于意,仍舊怒容滿面:“淳于意膽敢如此傲慢!他以為托庇在陽虛侯國中,我就無奈他何么?哼!叫他等著。”
  這一番話說得唐安膽顫心惊,然而老師究竟因何得罪?無論如何要弄個明白,才好想辦法解救。于是,他頓首說道:“家師不敢傲慢自大。有何不是之處,唐安先代家師謝罪。”說著又連叩頭,“請太師明示家師的過失!”
  “你自己看去!”
  “嘩啦”一聲,太傅摔出一囊竹簡,唐安就伏在地上細讀。簡札是陽虛侯寫來的,說淳于意精力衰頹,難當大醫令的重任,請齊王府另選高明。語气委婉,并看不出有何傲慢得罪人的地方。
  “淳于意如真個精力衰頹,應該親到臨淄自陳。”太傅說了他不滿淳于意的原因,“明明仍在陽虛,竟敢托詞遠游河朔,不奉征召,如此目中無人,太可恨了!”
  “太傅請暫息雷霆之怒。容唐安自己到臨淄去一趟,務必把家師催促了來。”
  “不必!”太傅冷冷答道。“既然說是精力衰頹,找了他來何用?天下良醫,我就不信只有淳于意一個。”
  看來是太傅負气,唐安唯有卑詞央求。然而一無效果。不久,治粟內史,應召而來。官卑職微的唐安只好退了出來。自然,他還要探探動靜。
  “淳于意可是做過太倉令?”唐安听得太傅在問。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治粟內史說:“不知太傅因何動問?”
  “此人居官時可有劣跡?”
  “沒有!”治粟內文答得十分響亮,“齊國的太倉令。前后換了九個人,獨數淳于意最清廉,粒米不入私囊。”
  太傅沒再作聲。唐安只听得室內有人蹀躞著,想是太傅還在沉吟——這不是個好征兆,看來太傅還不肯輕易饒放,正思索著如何加罪于人!
  果然,唐安听得太傅突然發問:“淳于意一會儿在臨淄,一會儿在陽虛,他的戶籍,到底設在何處?”
  “這要查了簿書才知道。”
  “立刻查了來告訴我。”
  “簿書浩繁,只怕一時查不出結果。”
  “那么,你說,要多少時間才能查清楚?”太傅的聲音顯得不耐煩了。
  “我叫人盡快去查。明天來陳告太傅。”說完,治粟內史告辭而去。
  唐安心內憂疑,雖知太傅要查淳于意的戶簿,決非善意,但卻想不透他的作用何在?事關師門禍福,唐安出了王府便立即赶到宋邑那里,閉門密談。
  听了唐安的陳述,宋邑倒是一下就想到了:“那自然是要查老師可曾逃欠賦稅?”
  “不錯,不錯!”唐安拿手指敲敲自己的頭說:“顯而易見的事,我竟未想到。”
  “倘或太傅的用意,真是要想在這上面挑老師的毛病,那可是徒勞無功的事,老師奉公守法,決不會欠賦不完。”
  “話是不錯。”唐安因為親見太傅的怨毒,便不似宋邑那等放心,“就怕有心羅織,防不胜防!”
  “堂堂太傅,年高德劭,也會故意羅織罪名,陷害好人嗎?”宋邑訝然相問。
  這話叫唐安很難回答。親身見聞,感受不同,這件事非常理可測度,要怎樣才能跟宋邑說得明白呢?他這樣想著,內心万分焦灼,竟有些坐立不安了。
  這外表的神態,宋邑是看得很清楚的,若非事態嚴重唐安不會如此,于是他心里也發了慌,低聲問道:“可有什么方法替老師兔禍?倘要錢,我來設法。”
  他的意思要是行賄。唐安搖搖頭答道:“太傅的態度如此,誰敢納賄徇私。不過,”唐安忽然有了主意,“錢,還是有用的。我們赶緊設法去查一查,倘或老師在臨淄的那几年,有積欠未完的‘算’賦‘更’錢,替他完了,這倒是釜底抽薪之計。”
  談了半天,總算談出了一個正确的結論。宋邑深以為然,并且自告奮勇,愿為老師奔走。他是臨淄的土著,熟悉的人多,所以很順利地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這個人姓胡,是臨淄南鄉的“嗇夫”……十里一亭,十亭一鄉,鄉的“嗇夫”,管訴訟与賦稅。淳于意在齊國作官,以及后來從陽慶學醫的那些年,家佐臨淄南鄉,因此要了解淳于意是否欠了賦稅,非找這個胡嗇夫不可。
  听宋邑道明來意,胡嗇夫笑了,“巧得很!剛剛治粟內史也派了人來查倉公的戶簿。喏,”他指著置在屋角的一大堆簿書說:“都在這里。你自己去看,還是我告訴你吧!”
  “倉公原籌淳于,十九歲遷到臨淄,三十二歲遷到陽虛。前后在臨淄住了十四年。”
  “可曾欠賦?”
  “倉公怎會欠賦!”
  這話使宋邑覺得安慰,但是,“總還是麻煩你查一查,弄個确實的好。”他謙抑地致歉:“有瀆清神,万分感激。”
  宋邑替這個胡嗇夫看過病,与一般的交情不同。所以查起來雖很費事,胡嗇夫還是欣然照辦。
  首先要查“算”賦。這是論人頭計算的丁口賦,自十五出賦,到五十六歲為止,無分貧富,男女一律、每人每年納賦一百二十錢,稱為“一算”;賈人奴婢加倍。未成年的,自七歲到了十四歲納“口”賦,每年每口二十錢。淳于意在緹縈四歲那年,就已移居陽虛,但又在臨淄納了四年賦,直到他三十二歲決心久住陽虛為止,逐年清查,一銖不少。
  “還有什么?”胡嗇夫又問。
  “還有‘更’錢”
  “那不須查得的。若是未曾‘踐更’,當年就不得過。”
  “為期确實,還是查一查的好。”
  “那也方便。”
  “更戍”只是淳于意一個人的事,查起來是比較方便。男丁自二十三歲起,每年戍邊之夫,不愿去的出錢三百,名為“過更”。還有地方上的勞役,每人每年輪值一個月,輪到的時候,也可以出錢兩千,雇人代替,名為“踐更”。更戍大事,丞相的子侄亦無例外。如果當時點傳不到。也不繳納“更錢”,立即可以被捕治罪。簿書上記載,淳于意在臨淄的十四年,有兩年是親自“踐更”,其余都照例納錢,兩年親服勞役,想來必是境況不好,拿不出兩千錢的緣故。
  整個情況都弄明白了。清清白白,一無瓜葛。宋邑拜謝了胡嗇夫,興匆匆地轉往唐安寓所,把查詢的經過,都告訴了他。
  這總算是一個可以令人安慰的消息,然而太傅怒气不平,還是麻煩。師弟兄倆商量著,下一個步驟該當如何?
  “府里我已托了人在那里,若有消息,立刻會來通知。”唐安停了一下說,“我的意思,想請你再辛苦一趟,到陽虛去面見老師,把這里的情形,細細一說,看老師是何主張?倘或見机,到臨淄來替太傅陪個罪,一天陰霾,都可消除。”
  “你不是說,太傅頗為負气,這樣就是老師來了,也不見得有用。何況,老師的脾气,宁折不彎,你是知道的。”
  唐安默然。好久才說:“我怕的是不早告訴老師,將來事情弄得不可收拾,老師會怪你我耽誤了事机。”
  “若有必要,我自然不憚此行。只是——”宋邑很謹慎地說:“凡事要謀定后動。像上次一樣,一方面說是遠游河朔,一方面又托陽虛侯作書請托,明明見得遠游的話是撒謊,這不是弄巧成拙嗎?”
  “對!”唐安深深點頭:“對!你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我不勸老師來,一來,恰好自投羅网。”
  “我看,也不必急在一兩天。太傅到底是怎么個意思,得要弄個明白。否則,告訴了老師,只是讓他著急,于事無補。”
  唐安同意了他的見解,靜待事態演變。為了打听消息,不是他輪班待命的日子,也到府里去坐著。他的人緣不坏,加以侍醫的身分,上上下下都有求教他的日子,所以要打听一點什么,比別人方便得多。治粟內史复命的經過,唐安在第二天就知道了,据說太傅听取了報告,并未作何表示,以后一直也沒有听見他提及此事。多半是一場虛惊!唐安這樣在想。
  然后有一天,太傅的一個侍從,特地來覓唐安,把他拉到一邊,悄悄說道:“太傅昨夜讀了好半天的《九章之律》,不住在說:不相信找不到一條律來治他的罪!這個‘他’,怕是指的倉公。”
  “喔!”唐安定一定神,問道:“你看太傅,在《九章之律》中,注意的是哪一律?可是《戶律》?”
  “這倒不知道了。”
  “承蒙關愛,心感万分!”唐安深深一拜:“還要請你多費心,有什么消息,多隨時賜告。”
  那侍從是個忠厚明理的人,他表示欽佩倉公的正直清廉,也不以太傅的負气遷怒為然,所以滿口應承,倘有任何不利淳于意的消息,一定用最快速的方法通知唐安。同時建議,最好先把《九章之律》細細研究一番,看看有什么罪名加得到淳于意身上的,可以事先防備。
  《九章之律》出自已故的相國蕭何的手筆。四十年前,群雄爭霸,高祖先破咸陽。從龍將士,爭著接收秦國的金帛財物,只有蕭何接管了秦國丞相府所藏的圖籍文書,特別珍視天下的戶籍和歷年的法令。秦法多如牛毛,苛于猛虎,于是蕭何建議高祖,召集關中父老,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束縛一解,關中歡聲雷動,為高祖爭取了廣大的民心,這就是蕭何從龍入關的第一功。
  到定國以后,三章的約法自然不夠用了。蕭何把收自秦丞相府的列國成文法典:韓國的《刑符》、楚國的《憲令》、魏國的《法經》等等,取來逐部研讀。發覺李俚所用的《法經》,集列國刑典的大成,相當完備,于是以《法經》六篇為根据,參照秦國的律法。斟酌當時需要,制訂了一部法律,分為盜律、賊律、國律、押律、雜律、具律、廄律、興律、戶律,共計九篇,稱《九章之律》。
  不過,“九章之律”,若非司法的吏,不容易作正确的解釋,加以還有天子隨時所下,補律法不足的“令”,要合在一起看,才能明白究竟。這些工作,都不是作醫士的唐安和宋邑所能擔負的,他們會合在一起,一連三天,每天由清晨到深宵,讀律讀得頭昏腦脹,依然不得要領,只好廢然罷手。
  再下一天該當唐安的番期。一早到府,就有同僚告訴他說,這兩天齊王的病勢,越發不好,气喘和頭昏都已加劇,夜眠不安,倦怠易怒,而且口渴尿多,身上無故作痒。
  “這不是‘消渴病’的征象么?”唐安訝然相問。
  “正是這話。”那位姓劉的侍醫放低了聲音說:“病勢是火上加油,就令師來了,也是無可措手。為了不叫王太后和太傅著急,不宜說破。”
  諱疾忌醫,尚且不可,而諱疾又出于行醫的人,更為荒唐。唐安心里大不以為然,但做了几年的侍醫,已深知官場中取巧敷衍,隨眾浮沉,是所謂明哲保身之道。倘或多事,不但見忌于長官僚屬,而且做對了無功、做錯了有罪,則又何苦如此?這樣想著,唐安一狠心,不肯發什么議論了。
  到了近午,齊王召醫。唐安隨了資深侍醫,一起進入便殿。殿中重帷低垂,密不通風,四角燃著來自南粵粗如儿臂的蜜燭,殿中一個极大的獸爐,熾炭日起青焰。仲冬的天气,叫唐安熱得出汗。
  而十七歲的齊王,卻還披著狐裘。他的身子胖得像座小山,臉紅如火,厚厚的嘴唇大張著在喘气,喉間“呼嚕,呼嚕”的疾,听著就像有人在抽風箱。
  于是行過了禮,資深侍醫上前請脈,唐安執著手燭侍在一旁。細辨齊王的气色,又請齊王伸出舌頭來,舌大而干,鮮紅如火,毫無可疑的,是消渴病的征象。
  “請問飲食如何?”資深侍醫恭謹地發問。
  “食量甚好。”紗帷后面,影綽綽一個麗人代為回答。唐安知道那是齊王的生母,齊哀王劉襄的寵妾黃姬。
  “還以節食為宜。少食肉,不可飲酒。”
  “酒倒來飲,少食肉卻為難。你看他如此壯碩,無肉不飽。”
  虛胖說成壯碩,唐安忍不住插了句嘴:“過肥非福!”
  話剛出口,資深侍醫就狠狠瞪了他一眼。接著帷后傳出不悅的聲音:“是唐安在說話嗎?”
  “臣在。”唐安躬身回答。
  “唐安,說你是淳于意的學生。可有這話?”
  “是
  “你老師為何托詞不至?卻叫陽虛侯作書說情。”黃姬冷笑一聲:“哼!好意征辟,原是看重他的意思。他那等行徑,竟似我齊國要拘他似的。如此不識好歹,真是可笑之至。”
  這一番話說得相當尖刻。外有太傅,內有黃姬,都是這樣的反感。唐安越發汗流浹背,替老師擔心了。
  “淳于意可惡得很,難道只有陽虛才是他的部主么?”黃姬停了一下,又以极冷的聲音加了一句:“我卻不信。且等著看吧!”
  听到這里,唐安已是搖搖欲倒,勉強維持著侍醫的職分,不致失儀,要想有辨白,卻無余力,只連連口稱:“不敢,不敢!”等診完出殿,為冷風一吹,唐安才覺得清醒了些。回想一遍黃姬的話,才發覺老師托陽虛侯作書這個舉動,大大地坏了事。那一下,不但自己證明遠游河朔謊話,而且引起了絕大的誤會,以為老師倚仗陽虛侯的庇護,輕視齊國的征辟。事已如此,再無化解的可能,唯有一不做二不休,赶緊通知老師,好生防備。從此足跡不履齊境。或可免禍。
  這樣想著,他又找了宋邑去商議。事態嚴重,多耽誤一天便多一分風險。宋邑答應一兩天以內再赶到陽虛去通風報信。
  哪知道禍事的發作,比他們的行動更快。當天夜里,就有唐安所托了的,太傅的侍從,帶來极坏的消息,說是黃姬曾召請太傅說事,隨后太傅邀了丞相和內史來,轉達了黃姬的意思,無論如何要治淳于意的罪。
  “治什么罪呢?”唐安急急追問,“太傅的意思如何?”
  “太傅也為小王的病,心里煩得不得了。”那侍從附著唐安的耳朵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你可千万不能泄露出去。小王若有不測,太傅怕朝廷會責備他輔佐無方,此刻先要安排個脫罪的余地——倉公正好作犧牲!”
  “啊——”唐安長長地透了口气,半晌無語。
  “不過,有一層倒還好。丞相和內史都不肯無故誣陷倉公。”
  “喔!”這句話使得唐安心頭一松,“他們怎么說?”
  “太傅要在‘戶律’里替倉公找一條罪名,內史答得很率直:‘戶律’里哪一條罪名也安不上。”
  “丞相呢?作何表示?”
  “丞相也說,朝廷輕繇薄賦,天下感戴。或引‘戶律’的條款,治罪無辜的庶民,人人有切膚之痛,國就難治了。于是,太傅又想了一計,預備動文書到陽虛侯那里,傳倉”公到臨淄來問話——問他在臨淄納賦的情形,倉公自然不疑有他,等他坦然而來,一入齊境,就先把他逮捕了再說。”
  “好毒辣的手段!”唐安失聲惊呼。
  “然而丞相不肯這么做。”
  “噢!”唐安又問:“那么,結果究竟如何呢?”
  “尚無結果。定了明天再議。”
  沒有結果,并不表示就此罷休,這是唐安所深切了解的。同時,他也明白,整個關鍵在丞相那里,太傅輔王,丞相治民,各有職掌。如果丞相執法公正,太傅要無故入人于罪,也是相當困難的。
  這樣想著,他又覺得不必過分悲觀。是的,他告訴自己,遭遇危難,第一要緊的是鎮靜。這究竟不是什么造反謀逆,罪在不赦的事。何況當今天子,仁慈愛民,亦決不容郡國之中,有此遷怒枉法、殘民以逞的事例出現。想到這里,憂思大減,一枕酣眠,直到破曉。
  時隔一夜,情勢大變。就在唐安恬然入夢的那一刻,太傅正召了一名刀筆吏,在明晃晃的燭火下,制作文書。太傅口授一通奏稿,書寫完成,檢點無誤,第二天上午就派了專差,“乘傳”急遞長安。
  消息還是宋邑得來的。他与那刀筆吏是朋友,這天一起在一個朋友家吊喪,刀筆吏知道淳于意是宋邑的老師,特意相告。然而語焉不詳,只說朝廷著准了太傅的指控,倉公即有大禍。到底太傅指控淳于意是何罪名,卻不肯細說——自然,就這樣,那刀筆吏已擔上了泄漏机密的責任,再要多問,就是不知趣了。
  在唐安,卻是深感突兀,何以未見太傅的侍從來說此事?但這一重疑團,這時沒有工夫深究。目前唯一要使的手段,就是設法打探奏稿的內容。
  “我看,還是拜托令友去走一條門路。”老實的宋邑,面有難色,期期文文地辭受兩皆不可。
  “不是你自己說的么,若要用錢……”
  “啊!”一句話提醒了宋邑,“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于是宋邑備了一份重禮,等到天黑,專誠拜訪。果然有錢無事不辦,那刀筆吏把他延入密室,取出原奏的草稿,讓他細閱,格外還以專司律例的經驗,為他講解這一通奏稿到了廷尉——朝廷專掌刑辟的大僚——那里,所能發生的种种演變。
  太傅的書奏,确如他的侍從所透露給唐安的,作用在嫁禍于淳于意,為自己留下免受譴責的余地。從表面上看,他是陳述受命輔導齊王的概略,而實際上則把齊王的病勢沉重,歸罪于淳于意的渺視帝室,袖手不顧,然后他指控淳于意“詐疾”,這是《賊律》中的一款。凡是有害于國家人民的,都是賊;所以大逆不道,窬封矯制等等這些可以誅族的十惡之罪,与偷雞摸狗、順手牽羊之類的坊里糾紛,都刊在《賊律》之內。
  “啊!”唐安一听宋邑所說,大惊失聲:“太傅竟是要制老師的死命,‘詐疾’是可以‘棄市’的罪名。”
  “原是這話!”宋邑愁眉苦臉地說,“你我白忙了半天,對老師絲毫無補。于今似再也無能為力的了。”
  唐安也是凄然太息,無話可說。他的內心极其憤慨,真想辭掉侍醫,表示抗議。然而想想終究不敢出此決裂的手段。因為這一來,說不定黃姬和太傅又會遷怒到他頭上——老師遠在魯西,并且有陽虛侯可以倚恃,尚且不能免禍,何況自已官卑祿微,全家都在齊國統治之下,一旦惹惱了貴人,滅門之禍,隨時可生,無可奈何,只得忍一忍心頭這口怨意。
  師兄弟倆欷覷相對,還得勉強收拾悲痛,定下心來,商議處置的辦法。但實在也是無可商議的事。除了盡早赶到陽虛,一把一切情況報告淳于意以外,別無可走的路。
  事態嚴重,經過复雜。一應該由練達的唐安去一趟,才能說得清楚。但是唐安要在王府當差,倘或請假,容易引起太傅的怀疑,再一深究,或許會查出刀筆吏泄漏机密,引起絕大的風波。所以。兩個人要商議的,只是誰到陽虛去報信?
  終于采取了一個兼籌并顧的辦法,唐安窮一日一夜之力,作了一封書簡,細敘經過——其中有許多話是跟宋邑都未曾說過的,然后由宋邑帶了這封書簡,赶赴陽虛。
  不多的日子之中,兩到陽虛,這是不太平常的事,因此,宋邑一到淳于意家,首先就引起了緹縈的濃重的不安。
  淳于意自然也覺察到了,他當然也比緹縈更善于察言觀色;為了怕緹縈著急,他不等宋邑開口,先拋過去一個眼色,暗示他有話慢慢再說。
  于是,宋邑只好急在心里,先作無謂的周旋。
  他是個拙于言詞的老實人,在從容愉快的場所,遇著适合脾胃的話題,偶爾也能滔滔不絕地談出一番道理來。如果本來就沒有什么話題好談,卻又心事重重,偏偏還要硬擠出話來敷衍,那在他真是個絕大的刑罰。
  知徒莫若師,淳于意自然最了解這位木訥近仁的高徒,只好盡量問問臨淄的情形,讓他有話可說。然而不提臨淄還好,一提臨淄難免涉及唐安,自他最近与唐安如有往來,莫非是為老師擔憂著急,這正是他受了暗示,要在緹縈面前避而不談的事,所以支支吾吾,越發令人生疑。
  終于宋邑無法再忍耐了,急出一計,“五妹妹!”他說,“我遇到個疑難症要請教老師指點。這個症候,是不便讓你這位未出閣的嬌女娃知道的。”
  這個托詞的效果极好,緹縈只當是男人的那些惡瘡,便即避開——她心內雖不能無疑,宋二哥為了這么個病症。長路迢迢特地赶到陽虛來請教,似乎不合情理。但無論如何她不至于再執著于成見,認定宋邑帶來了任何不幸的消息。
  等緹縈一走,師徒倆的神態都變了,一個憂形于色,一個疑懼重重,然后在交換的一瞥中,等于已傳遞了信息。“老師!”宋邑取過隨身所帶簡囊,把唐安的書簡攤展開來,“這里寫得极明白。”
  淳于意暫且不看,到門口望一望,确知廊上窗戶外,并無人在,才走回來說道:“要言不煩地先告訴我,究竟怎么了?”
  “齊國太傅,上書朝廷,指控老師‘詐疾’不敬。”
  就這一句話,把淳于意說得心惊膽顫,頭目昏眩。“這,這是從何說起?”他真個方寸大亂了。一看這樣子,宋邑深悔孟浪,赶緊安慰著說:“老師你先別著急,事情還不知如何呢?”
  淳于意跌在席上,呼吸起伏,心亂如麻。于是宋邑走過去開了后窗,他知道這時候室中要有清新之空气,才能使老師舒服些。
  一開了窗,強勁的寒風扑面而來。后園中草枯葉禿,但見撐空的老枝,抖顫于呼嘯的西風之中,那寂寞凄涼的蕭瑟姿態,落入宋邑眼中,不由得想到了老師的處境,一种無可言喻的悲痛,使他的雙眼模糊了。
  由模糊的眼中,宋邑看到了淳于意霍然起立。同時听得他喚自己的名字在說:“淳于意!你自富貴不淫,貧賤不屈,脊梁骨硬得像棠溪之鐵!怎的挺不起胸來擔當一切?
  說著,淳于意越發挺直了腰,昂起了頭,瓚然而立。任令寒風把他花白的須發,吹得披拂滿面,只拿一雙沉毅的眼凝視著窗外。這形像使宋邑敬眼,但也使他不安,他的想法是、遭受冤屈是一回事,設法解救又是一回事,而此刻看老師大有挺身而出,硬拚到底的模樣,這是不智的態度,所以他向淳于意解勸似的說。“老師,你何妨先看了書簡,再作計較”
  “自然。我要看看,高年的太傅,如何德望俱尊?”
  淳于意的語气,和他臉上所顯現的神气一樣,在譏嘲中表露了無限的輕蔑。然而,在著唐安的信時,他并不能保持這种冷靜。映著窗外薄暮的光,宋己看到他唇吻翁動,咬牙作響,憤怒得難以自制了。
  到最后,非常奇怪地,淳于意的激動忽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那种怜憫愚昧的眼色,平靜中有感慨,并帶著仿佛無可理喻的苦悶。
  “唉!黃姬!”他長長地歎气。
  “黃姬如何?”宋邑听這語气有异,奇怪地問。
  “沒有什么,我与黃姬的長兄黃長卿,原是至好。一時憶舊,不免感歎。”
  宋邑不明白老師在此將有不測之禍的緊要關頭,怎會有億念故人的閒心情?他只痛心于老師何不早說黃長卿原是至好?放著如此有力的一條門路不走,去托了陽虛侯,反引起嚴重的誤會,惹出大禍,世間還有比這更令人惋惜遺憾的事么?
  越想越覺得不甘心,宋邑恨恨地跌足:“唉,聚九州之鐵不能鑄此錯!”
  “是的。”淳于意接口說道:“我錯了!”
  “當初原該托黃長卿的……”
  “不!”淳于意打斷他的話說,“誰都不該托。原該行其所安,听其自然。”
  果然!宋邑心想,老師是抱定了硬擠到底的態度。“這,”他期期以為不可,“這話,老師,恕我直率,千万不可迂腐。就退一步想,也該盡人事而后听天命。幸有那么一個有力的奧援在臨淄,亡羊補牢,事未為晚。請老師親筆作一封書簡,我赶回去見黃長卿,好歹要求得他救老師一救。”
  “不必。”淳于意斷然拒絕,“我說過了,誰也不托。齊國太傅,既已上書朝廷,只當依法申辦,不當私自干求,圣明在上,持法寬平。你可記得當年命左右丞相議‘收孥相坐’律的詔令嗎?”
  “我記不得了。”
  于是淳于意朗誦當年皇帝即位元年,會有司議除“收孥相坐”律的詔令:“法者,治之正也,所以禁暴面衛善人也。今犯法者已論,而使毋罪之父母妻子同產坐之、及收。朕聞之,法正則民欲,罪當則民從。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既不能導,又以不正之法罷之,是法反害于民,為暴者也,何以禁之。朕未見其便,其熟計之!”
  看到老師從容得近乎得意地背誦著,宋邑也產生了信心。尤其是論法“所以禁暴雨衛善人”這一句,給了他极大的安慰,“老師活人無算,而且立身正直,自然是‘善人’!”他昂起頭說,“我想想,也不該有什么禍事,否則,天理何在,國法何存?”
  他的話剛完,听得屏門作響。淳于意和宋邑都倉皇地轉頭去看,只見衛媼啟門而入,伏地向客人行了禮。等她抬起頭來,主客二人都大吃一惊,她的臉色蒼白,身体發抖,大失常態,特別是眼中所流露的惊恐的神色,是淳于意多少年來從未見過的。
  “阿媼!”宋邑首先發問:“你可是得了寒疾?”
  “我在門外多時,都听見了!”
  這一個答非所問,解釋了她大失常態的緣故。淳于意特有警覺,“你不必多說!”他使勁地用手一指,低聲喝道:“當心緹縈听見。”
  “她听不見,她在廚下走不開。”衛媼顫巍巍地移前兩步,又說:“我不知主人究竟為了何事得罪?若說天道,主人不該得禍。只是千万不能入獄,不然,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條命了。主人可曾听說過周勃的那句話?”
  淳于意和宋邑都知道她所指的是一句什么話。周勃的故事,眾口相傳,耳熟能詳。据說誅諸呂立過大功,而且是皇帝的女儿親家的絳侯周勃,為人陷害,以謀反的罪名下獄,初受獄吏的凌辱,其后以巨金行賄,卻又得獄吏的指點,輾轉獲得竇太后的援助而脫罪,出獄之后,周勃對人說過這樣的話:“我帶過上百万的軍隊,但是,至現在才知道獄吏之貴!”淳于意和宋邑,起初都還沒有工夫想到這上面去,此刻讓衛媼一語提醒,不由都愣住了。
  在他們心里,浮起了同樣的記憶,他們都替受了刑的人治過傷,不是兩股血肉模糊,就是背上被鞭打得肉飛見骨。這還都是被捕鞫訊、無罪釋放的人。真如衛媼所說的,“就能洗雪冤屈,也只剩下半條命了”——審問犯人,准許“考掠”,而“棰楚之下,何求不得”?則是天下司法官吏所一致信服的“至理”。
  于是,淳于意不得不在心里估量了。一日入獄,是不是經得起棰楚的考驗。倘或經不起考驗,又當如何?
  宋邑卻是愈來愈怕,臉上的肌肉都抽搐了,“老師,”他喘著气說:“剛才我們都只注意有罪無罪,忘掉了入獄就是難關。照我看,說什么也得想辦法彌禍于無形。這不是充好漢的事!”
  最后那句話,對師長來說,已涉不敬。但淳于意自然了解他是急不擇言,并且以他能如此關切,而感到安慰,“你莫著急,”他已有了打算,反顯得格外坦然,“一切听天由命吧!”
  “主人!”衛媼倒又忍不住了,“莫看得這等不在乎!到那時候吃不起苦,要你把供什么罪名,就招供什么罪名,那才真個冤沉海底!”
  “是呀!考掠之下,不得已而誣眼,反更叫人不能甘心。”宋邑也附和著衛媼的見解。
  隨便他們兩人怎么說,淳于意只是搖頭不語。等逼得急了才說了句:“我自有自處之道。”
  何以自處?宋邑不解所謂,而衛媼卻懂了,她嘴角挂著一絲冷笑,悄然走了。
  “老弟!”淳于意挪一挪身子,把一只手放在宋邑肩上,“我要重托你一件未了之事。”
  “老師盡管吩咐。”
  “死生有命,我看得開。我平生救活過不少人,但也見過許多病入膏盲,無法下藥的。眼前這場禍事,就是無法下藥的病,只好听其自然……”
  “老師、老師!”他的論調實在讓宋邑听不進去,所以打斷了他的話,想搶著發言。
  而淳于意卻不容他說下去,有力地揮一揮手,略略提高了聲音接著又說:“你听我說所謂‘听其自然’,并不是說毫無希望。我雖能診斷生死,卻不是個個都准。偶爾有明明看來非死不可的,不知如何隔了些日子,竟能不藥而愈。醫道所窮,唯有歸之于天道。我這場災禍亦复如此,或者將別有意外的解救,但不是這時候所能知道,所能設想的。”
  一口气說到這里,淳于意停了下來,原是豁達明智的神情,忽就變得悵惘依戀,仿佛失落了一樣极貴重心愛的器物,而想不起失落在何處似的。
  宋邑無法了解他的心情,然而他亦不敢開口,怕扰亂了他的思路,只是格外定一定神等待著。
  “幸得當今天子仁慈,除了‘收孥相坐’律外,一事有罪一人當,不致累及父母妻子。我五個女儿,四個都是人家的人了,我可以不管,不放心的只有……”
  不用老師說出口來,宋邑就已完全明白,他赶緊表示:“我知道,我知道!老師不必為此系怀,縈妹妹就跟我胞妹一樣。万一——”
  那“不測”兩字,宋邑不忍出口,淳于意自然也明白,深深拜了下去,慌得宋邑避席不迭。等淳于意拜罷抬頭,但見他涕泗交流!這人世間,唯一割舍不下的,只是愛女緹縈——老師的心事,宋邑到這時候才算真正摸到。
  他想找一兩句話來安慰淳于意,急切間卻再也想不起,只一再重复著自己的諾言:“我一定把五妹妹當做同產。老師請放心!”
  “嗯——”淳于意收拾涕淚,點點頭說:“我這下是可以放心了。你在我這里盤桓几日,等我慢慢跟緹縈說了,你連衛媼一起,把她們帶走。”
  神態語言,都像是訣別托孤,囑咐后事,宋邑不忍再听,所以亂搖著雙手說道:“老師不必再說,我都知道。”
  淳于意懂得他的意思,同樣地也不忍叫這個忠厚恭敬的學生過分傷心,心想總還有些日子相聚,有話也不必急在一時。倒是平生絕藝,未得傳人,此為絕大的遺憾:宋邑資質平庸,所得不過自己的十分之二三。趁眼前這段時光,還可傳授藝業,他能再學得多少是多少,全看他自己肯不肯用心了。
  因此,淳于意便問起了齊王的病況。宋邑所知不多,只能把從唐安那里所听到的話,轉述一番。于是,淳于意拿体肥的人,作個題目:為宋邑細細講解体質与攝生的關系。這一談足以忘憂,而在緹縈也祛除了心中的疑慮,她在侍奉晚餐時,听見父親与宋二哥談醫道談得這等起勁,覺得非常安慰。
  “阿媼!”在廚下收拾時,她問衛媼:“今夜不去會燭了吧?”
  “為何?”
  “家里有客——”
  “你去吧!”衛媼知道她跟李吾有約,“有我在家照料。”
  緹縈要的就是這句話,高高興興地換了衣服走了。
  接著,有人叩門,急病延醫。宋邑自告奮勇,要代替老師出診。淳于意問了病症,是“暴蹶”的險症,怕宋邑應付不了,還是自己提著藥囊去了。
  這是一個絕好的机會,衛媼通前徹后想了一遍,決定跟宋邑來作一番計議,挽救主人家的這場滅門之禍。
  叩開了門,衛媼肅然跪伏在下方,一開口就這樣問:“宋公!你道我是怎樣一個人?”
  話問得突兀,宋邑一時被難倒。思索了一會儿,才記起老師曾談過的,關于衛媼的身世:“听說你年輕居孀,就在我老師家執役。我那五個世妹,都是你一手提攜成人的,這,名為主仆,其實親如家人。”
  “是的,這就是我有話一定要來說与宋公听的緣故。我那主人正直可敬。但不是我說句放肆話,也未免迂腐而無用。要說到這些刑獄的事上面,還不如我老婆子懂得多。”
  “噢——”
  “宋公莫以為我有了年紀,昏憒得說話不知輕重。”衛媼一個字一個字极從容、极清晰地說,“我老實告訴來公,我是在獄中長大的。”
  “噢——”宋邑張大了眼睛望著她。
  “我死去的爹是琅琊郡的吏。天下獄吏,大半世襲,至今我有一個弟弟,仍在那里,承先人的遺職。”
  “慢慢!”宋邑不等她說完,就搶著先要弄清楚,“那是什么時候?”
  “自然是秦代。”衛媼緊接著又說,“那不相干。如今雖是太平盛世,樣樣都好。但那獄中的暗無天日,听我弟弟說起,竟是与舊時一式無二。如說有什么革新,也不過是把獄中的房子修得整齊些,叫人看著好看。到實際,獄吏仍然要打便打,要罵便罵了,還無處申訴,就算能夠申訴,司獄的与斷獄的原是一家,官官相護,不了了之。宋公你想,像這樣提心吊膽過日子,就把監獄修得十分‘美觀’、‘風光’,賽如王宮,究于囚犯,有何益處?”,
  “原來如此!”宋邑深為惊訝,“這方面的見識,我竟大不如你。”
  “越是規矩的讀書人,越不明白那獄中的万惡。也不光你宋公,我那主人,也不明白。他自以為想得极透徹,不能免禍,至少也可以免以受辱。哼,他妄想。”
  “阿媼!你說的,我不懂。”
  “你道他說的:‘自有自處之道’是什么?”衛媼冷冷地說,“你不明白我明白:他要弄包毒藥藏著……”
  “啊!”宋邑色變聲顫:“老師打算著熬不過刑的那一刻,服毒自裁,一了百了?”
  “若能一了百了,倒又好了。沒有那么便宜。”
  “何則?”
  “這些花樣,獄吏無不知道,老早就防備好了,哪有你下手的机會?非要折騰得你生不如死一。才顯得出他們的威風,才好勒索財物,才好叫囚犯們說什么是什么!”
  宋邑听罷這些話,倒抽一口冷气,半晌作聲不得,只霍地站起身來,不斷地握著手,繞室彷徨,六神不安。
  衛媼看他這樣子,不免著急。她要跟他商議大事,而他竟似拿不出主張來的人,只好催促著說:“宋公,我是下人的身分,又是女流;阿縈更是個女娃儿家,沒有主意,也不敢說什么。你与我家主人名為師徒,實如骨肉,得想個辦法呀!”
  宋邑站住腳唯有苦笑。老實人總是老實的辦法,他甜頭一揖,极誠懇地說:“阿媼!你說得极是。我對你佩服得很,還是你來出個主意,該我如何便如何,一定照你的話做。”
  “不敢,不敢!”衛媼避席遜謝不逞,心里在想,宋邑的話倒也實在。看來這千斤重擔,挑不下也得挑了。于是提綱摯領,先說了句:“無論如何,不可以讓主人入獄!”
  “自然,自然。”宋邑深深點頭:“我們現在就想怎能免于入獄的辦法!”
  “這少不得托出有力量的人來。這里有陽虛侯……”
  “臨淄有齊王的親舅舅黃長卿。”
  于是,以陽虛候和黃長卿當作救星,衛媼跟宋邑密密商議,定了計策。他們都深知淳于意耿直以外,這一次還帶著些負气的模樣,而且他既已明白表示,听天由命,不愿再作任何請托,那么議定的辦法,就不必再告訴他了。
  到了第二天,宋邑提議,陪老師到附近郊外去走走。又說前后來過陽虛數次,卻始終未能領略當地的風土人情,實在是自己想去游覽一番。淳于意身為地主,又想到這必是宋邑為了替他解憂解悶所下的苦心,因而也就表示欣然同意,叫衛媼整治了可以冷食的酒肴,雇了坊里人家的一個少年,挑了食盒,出城去作竟日之游。
  這是衛媼和宋邑商議好了的行動,把淳于意騙了出門。她才好跟緹縈說話。
  “阿縈,你來!我告訴你件事——你可別哭!事情有些麻煩,但用不著害怕,只照我的話做,必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盡管衛媼為了怕嚇著緹縈,盡量放緩了神色,沖淡了語气,但這番沒頭沒腦的話,先就是疑云重重。緹縈怎能不怕?
  “阿媼!”她握緊了衛媼的手——衛媼發覺她一手的冷汗。
  衛媼這下可真有些為難了!她跟宋邑議定的計策,全要靠緹縈出面。現在看她這樣子,如何擔當得了大事?但是,除了她以外,更無人可以辦得了。說不得只好狠一狠,逼出她勇气力量來。
  因此,衛媼故意一甩手,佛然說道:“看你這等無用!跟你說了也是白說、好了,我還是省些精神吧!”
  說著,站起身來就要走。緹縈慌忙一把抱住了她的手臂,仰面哀求:“阿媼,阿媼,你告訴我!我不怕,我不哭。”
  說“不怕”,說“不哭”,卻是聲音發抖,眼圈已紅。衛媼又疼又愛,怎么樣也不忍心把責任加在她肩上了。
  “說呀!說呀!衛媼!”緹縈推著她的身子,“必是爹爹的事。出了什么亂子?你倒是說呀!”
  “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亂子。你得定下心來。我才能細細告訴你。”
  “好,好!”緹縈這樣答應著,松開了手,盡力調勻呼吸,要叫衛媼相信她能夠自制。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衛媼想不說也不行,只好以极謹慎的措詞,說齊國的太傅,似乎有意与淳于意為難,上書皇帝告狀。皇帝是圣明的,未見得會理他的誣控。但万一——”
  “万一如何呢?”緹縈急急追問。
  “万一……”衛媼咽口唾沫,吃力地答道,“皇帝听信了那太傅的話,你爹爹就有災禍了。”
  “是怎么樣的災禍?”
  “當然會入獄……”
  話還未完,緹縈放聲一動,但她立即舉手掩口,不敢哭出聲來——這是一种絕大掙扎,仿佛她全身的力量都用了在喉間阻止自己出聲,以致臉脹得通紅,兩手發抖,一雙張得极大的眼中,滿噙淚水,欲落未落地逼視著衛媼,是深怕她有所責備的神气。
  衛媼哪里還忍說她一句半句?她知道這時候最适當的態度是,平靜地談大事,要叫緹縈覺得自己有用,全副心思,別有寄托,才能使她忘卻悲痛和惊懼。
  因此,衛媼急轉直下地說了句:“你今天須到陽虛侯府上去一趟。”
  果然,緹縈一愣,慢慢地收了眼淚,茫然地望著衛媼,竟不知說什么的好?
  “你沒有听懂我的話么對我是說,你到陽虛侯那里去一趟。你爹爹為了上次已求過陽虛侯一次,不肯再去。那只好你替你爹爹出頭。你想是不是呢?”
  這下緹縈算是听清楚,弄明白了,使勁地點著頭。“我去,我去。”然而她也不免惶惑:“我行嗎?”
  “為何不行?你又不是沒有見過陽虛侯。”
  “可是我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我自然會教你。來!”衛媼拉著她的手說,“事不宜遲,妝飾好了我就送了你去!”
  她把緹縈引到妝台前面坐下,端了銅盤到廚下去打熱水,讓緹縈洗了臉,然后取下銅鏡上的錦袱。緹縈一面自己對鏡涂脂敷粉,一面由衛媼為她重新膏沐整發,挽成一個時樣新髻,拿一塊青絹把它裹住——這“卷幘”,作為男子未冠,女子未笄的表示。
  當然,這梳妝的一刻,衛媼有許多話在說,教她禮節,教她措詞。衛媼說一句,緹縈應一句,但實在沒有听進多少去,因為,她無法靜下心來,全神貫注地受衛媼的教。
  緹縈說不出心里的感覺,有時慌慌地,心里一陣一陣發緊,巴不得馬上就見著陽虛侯;有時又怯怯地,想想最好免了此行;而有時又無端地興奮得意,想象著替父親去辦了這件大事回來,大家會如何另眼相看?
  她心里的感覺自己辨別不清,卻都顯在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呼吸也是一陣急,一陣緩,這些都看在衛媼眼里,心想怪不得她,一個平常人家未見過世面的女娃儿,一旦要去謁見一國之主的列侯,一陳述關乎尊親安危的大事,當然不會像會親訪友那樣安閒自如。
  有了這樣的了解,衛媼便不急著催她出門。替她換上簇新的綠布絮褂,系上玄色羅衫,細細端詳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說:“端庄得很。見得貴人了!”
  緹縈看了看自己身上,忽生怯意,“阿媼!”她微蹙著眉,忸怩地說:“我怕!”
  衛媼將眉一掀,裝得极為詫异似的,“怕陽虛侯?你見過他多少次了,哪一次也沒怕過。”
  “那是跟爹爹在一起的時候。”
  “這沒有什么不同。陽虛侯脾气最好,又最喜歡你,不用害怕。”
  “我怕見了他,說不出話來。”
  這話叫衛媼啼笑皆非。想了一會有了個好主意:“這樣吧!你先去看陽虛侯的小‘翁主’,請她陪了你去。你的膽就壯了。”
  王侯的女儿稱為“翁主”。陽虛侯的小翁主名叫琴子,兩度大病,都是淳于意悉心診治,得慶更生的,她跟緹縈也最投緣。三四年前,經常有侯府的侍女乳媼,坐了車來接緹縈進府,与琴子作伴游戲。最后是淳于意覺得不妥,一則是他极猖介的性情,怕坊里中說他借女儿巴結侯府;再則貴富豪奢,怕緹縈沾上了驕縱侈逸的習气,將來不能甘于藜蕾,所以漸漸地阻隔了緹縈与琴子的往來。
  但是,蹤跡雖疏,情義猶在。所以衛媼陪著緹縈,到了侯府側門,通報到深院,立即就見著了琴子。
  纖瘦的琴子,長了一雙頗具威儀的大眼和一個尖削筆直的鼻子,看上去极高傲,而對緹縈卻親熱得很,她不讓她行庶民進見的大禮,緊握著她的手,用略帶埋怨的口气說:“怎么老不來看我?叫我好想。”
  “我也常常想念翁主。只是我爹回來了,家里又少了個人,雜務多了些,分不開身來看翁主。”
  “少了個人,什么人?是那衛媼死了——”
  “喔!”琴子歉意地笑著,“是我冒失了,好端端地咒她。這該賞她些什么?”她沉吟了一下,欣然又說:“有了!有淮南王府送來的吳棉,又暖又輕,最宜于年長的人,給衛媼一些,也送些与倉公。”
  提到父親,緹縈心里難過。口中道謝,眼中的憂郁卻滿不過琴子。
  “緹縈,你有心事么?”
  緹縈正難啟齒,听琴子一問,恰好給她開了條路,俯首答道:“我爹爹現遭大難,要請君侯作主。”
  琴子大惊,“怎的說遭大難?”她說著已站起身來,“來,跟我來!”
  一把領她到箭圃,陽虛侯穿著窄袖短衣的胡眼,正与賓客在習射。一見愛女与緹縈出現,把弓一丟,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緹縈沒有料到是在這地方謁見陽虛侯,在那許多賓客注視之下,不免靦腆。但以家教一向嚴格,深知禮不可失,于是壯一壯膽,旁若無人地盈盈下拜,口中朗朗稱頌,“小女子緹縈,拜謁君侯,愿君侯吉祥長樂。”
  “起來,起來!”陽虛侯作勢扶了換等她仰起身來,他又問道:“緹縈,你今年多大了?”
  “我与小翁主同年生,今年十四。”
  “噢,怪不得越發端庄有禮,轉眼及笄,可以受得人家的聘了!”說罷,捧起凸起的肚子,哈哈大笑。
  當著那么多陌生人,陽虛像這樣公然開玩笑,把個緹縈羞得滿面通紅,只好深深把頭垂著。
  這就是有琴子拄在一起的好處了,“爹!”她微帶嬌嗔地,“人家有正經話要說,你卻拿人開心!”
  “是什么正經話?緹縈,你就在這里說吧!”
  這里豈是托人情、談刑獄的地方?緹縈大感為難,唯有用眼色向琴子求援。
  “是倉公的事!”琴子低聲提了一句。
  陽虛侯察言觀色,深喻其意,收斂笑容,用低沉但极誠懇的聲音對緹縈說,“到我書房來細細告訴我。”
  于是親近侍從,加上琴子的侍婢,十來個下人,簇擁著他們賓主到了陽虛侯的別院,進入書房。緹縈重新又行了禮,端然坐在下方,靜候答話。
  “都出去!”陽侯候吩咐侍從,“不奉呼喚,不許進來。”
  等下人都退了出去,听听寂無聲息,琴子推一推緹縈,輕聲說道:“不管什么話,都照實說好了。”
  “是!”緹縈答應一聲,把衛媼教她的話,慢慢說了出來。聲音甚低,陽虛侯必須俯著身子,側耳細听,才能明白究竟。
  終于陳述完了,說得不夠動听,但也沒有謬誤。緹縈真是如釋重負——她跟她父親一樣,恥于靦顏求人,所以能夠把求人的話說完,已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
  “你父親怎不親自來見我?”
  這一句早在意料之中,緹縈把預先斟酌好的答話,從容回复:“家父久托君侯的蔭庇,自覺受恩深重,粉身難報。此番齊國太傅,上書朝廷,好歹要听圣裁,想到君侯奉藩唯謹,自必公私不能兩全,所以不愿上煩下慮。只是父女天性所關,緹縈徹夜彷徨,計無所出,因而私違嚴命,冒犯上瀆。”說到這里,触動衷腸,不由得顫聲慘呼:“君侯!君侯!好歹救一救家父。倘能脫罪,我緹縈愿為小翁主的侍婢,以報大德。君侯,你可肯么?”
  至性流露于不知不覺之間,高傲的琴子,首先就義形于色,但剛要開口,就讓她父親揮手止住了,“我如何不肯?”陽虛侯說:“你們倆都別說話,讓我好好想一想。”
  于是陽虛侯站了起來,走到窗前,負手沉吟。這一刻,緹縈還有吉凶莫卜的憂慮,琴子卻跟她擠擠眼,暗示她大事已諧。
  果然陽虛侯慢慢轉身過來,未說之前,先不斷點點頭,見得籌思已熟。然后,他舒服地坐了下來,以肘撐膝,以掌支頤,徐徐說道:“緹縈,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成全你,反正詔令下來,在我手里,我說如何便如何!這樣,你總不必再擔心了吧?”
  那么,到底是如何呢?想一想才明白,陽虛侯明明是一口應承,無論如何,不叫父親獲罪。這可真是喜出望外了!原來的希望,只不過想陽虛侯能夠秉公辦理,同時特別關囑獄吏,不叫父親受苦,此刻所得到的保證,竟是入獄都不需了。
  這樣想著,已經伏身下去,連連叩頭。琴子一把拉住了她,笑道:“夠了,夠了!你要叩多少頭?”又說:“別動!”她伸手把她將散的卷幘扎一扎緊。
  “緹縈!”陽虛侯也笑著問道:“你剛才許的心愿,可是真話?”
  這是說她愿為琴子侍婢的諾言,緹縈正色答道:“豈敢上欺君侯,只是——?”
  “怎樣?”陽虛侯故意仰著臉問:“自覺委屈了,是不是?”
  “心甘情愿,絲毫不覺委屈。”緹縈毫不含糊地回答,“只是暫求君侯,勿与家父說起。等事定以后,容緹縈從容稟明家父,一定到府服役。”
  “噢!”陽虛侯要笑不笑地又問:“倘或你父親不允呢?”
  “決不會!”緹縈极有把握地說:“家父只是賦性愚直,決非那不知感恩圖報的人!”陽虛侯長長地吁了口气,望著他女儿說道:“你看看,緹縈跟你同年!”
  意思是同年的琴子,不如緹縈的知禮。這弦外之意,使得緹縈大為局促,只好以惶恐的眼色,看著琴子。
  而琴子卻是另有牢騷,“人家倉公是好爹爹!緹縈的母親死了,再也不娶。哼!”她以尖尖的手指點著自己尖尖的鼻子問:“我呢?”
  陽虛侯讓女儿說得紅了臉。琴子的母親江夫人,原是陽虛侯的寵姬。兩年前一病身亡,陽虛侯哭得眼都腫了,可是過不了三個月,就另有新寵,是為江夫人料理衣飾的一個侍女。這還不說,最叫人气不過的是,陽虛侯把江夫人原住的一座梨花院,連同江夫人生前所喜愛的一切珍玩,都撥了給那個侍女。所以琴子遇到机會就要揭她父親的短處。
  但對琴子來說,陽虛侯實在也是個好父親。本來從小就寵愛她,加以有那一樁似乎對不起她母親的公案,所以陽虛侯對琴子是格外地优容了。
  因此,他雖發窘,卻并不生气,只指著琴子轉臉對緹縈說道:“她一個人也實在寂寞得很,你真該常到府里來,陪她玩玩。”
  “是!”緹縈恭謹地答應著。
  “你父親的事,都在我身上。侍婢的話体再說起,不過你該謝謝我。你說,怎么謝我?”
  一听這話,緹縈滿怀歡喜,笑盈盈地答道:“但憑君侯吩咐。”
  陽虛侯想了一下,跟她女儿商量:“讓緹縈唱個歌給我們听。好不好?”
  “好呀!”琴子也高興,“我來鼓琴。”
  “不!”陽虛侯說,“我要想听個民歌。”
  民歌是侯王府第中不易听到的,琴子自然也無從鼓瑟和奏,她雖覺有些掃興,但憧憬著民歌的新聲。所以也點點頭表示贊成。
  緹縈卻有些為難。齊魯富庶,自戰國以來,男的吹竽擊筑,女的鼓瑟彈琴,愛好音律的風气极盛。緹縈的母親,就是此中能手,自故世以后,淳于意悼亡情深,家中不設樂器,不聞弦歌,而緹縈天生一副极好歌喉。日常會燭,那女伴們唱歌娛樂,她听一兩遍就會了。彈奏樂器,更是秉承了母親的遺傳,一學就精,只是在父親面前,從不敢露,陽虛侯父女卻是知道的,此時要推托也推托不掉。
  偏偏陽虛侯還要听民歌。那些傾訴民間疾苦,以及諷刺朱門貴族的心聲,不宜于出現在這個場合,因而躊躇了一會,宛轉推辭:“民歌俚俗,不足以上污清听。我還是唱別的吧!”
  “不要緊!”陽虛侯在那些貴族中,算得是個明達愛民的賢侯,懂得她的意思,“你不必怕忌諱!我要你唱民歌,就是采風問俗,想听听民間的批評。”
  “既是這樣說法”,緹縈不必再有所顧慮,“然則請賜弦鼓!”
  “弦鼓”是种粗卑而為當時所极流行的樂器,俗名“秦漢子”。据說暴秦末年,發戍卒修筑長城。見西域有此樂器,形式簡單,易于仿制。用一面小圓兆鼓插一根木條,張數條弦線,就成為圓胴細頸的“弦鼓”。數十万胼手胝足、牛馬不如的奴工,就憑這么一個粗卑的樂器,傾瀉了夢里無家,生死茫茫的無窮悲痛。
  但是“弦鼓”雖陋,發聲卻比古雅的琴瑟來得動听。琴瑟的弦托于桐木,聲音不免沉悶,而弦鼓蒙以獸皮,發聲輕情華麗,特別是到了緹縈手里,稍稍撥弄,便如聞松籟流泉,令人心曠神怡。
  調好了弦,緹縈放下樂器,向上一頓首,口中輕輕說了三個字“孤儿行”、然后重拾弦,彈出一片窮愁良苦之音。錦裝繡裹的琴子,一听這前奏的短調,就像咬了一口青梅那樣,不由皺起了眉。
  緹縈卻未看到她的表情,用她那條穿云裂帛的嗓子唱道:
  孤儿生,孤儿遇生,命當獨苦。父母在時,乘堅車,駕駟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賈。南到九江,東到齊与魯。腊月來歸,不敢自言苦。頭多虱蟻,面目多塵土。大兄言辦飯,大嫂言視馬。上高堂,行趣殿下堂,孤儿淚下如雨。使我朝行汲,暮得水來歸。手為錯,足下無非,愴愴履霜,中多蒺藜;拔斷蒺藜,腸肉中,愴欲淚,淚下渫渫,清淚累累。冬無复襦,夏無單衣,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歌詞苦,琴子可真是不忍听了,大聲打斷:“不要唱了!”等緹縈停了下來,她又摸著胸口說:“气死我了!這樣可惡的兄嫂,就該抓來,殺掉!”
  說到“殺掉”,她胸前那只五指細長如玉筍般的手,使勁向外一揮,做了個腰斬棄市的手勢,這份認真的神气,把陽虛侯和緹縈都招惹得笑了。
  而陽虛侯旋即收斂笑容,望著陰沉沉的天色,若有所思,然后喚來侍從,吩咐會召內史。
  琴子和緹縈都覺詫异,好好地唱著玩著,召喚內史干什么?但既召內史,必有公務。所以她們只默默地看著陽虛侯蹀踱往來的腳步,不敢多說多問去扰亂他。
  內史很快地奉召而來,陽虛侯親自迎了上去,就在門口交談,“看這天气,怕要下雪。”他說:“你派人到各處去看看,有那無衣少食的流浪孤儿,你籌划一下,好好收容教養。”
  原來召喚內史是為此!緹縈為陽虛侯的仁心所激動,心里一陣陣又酸又甜,十分好過的滋味。看著琴子,帶淚而笑,想說什么,卻是開不得口。
  高傲的琴子,臉揚得更高。矜持地微笑,顯得十分滿足。
  等陽虛侯重新回到他的錦茵上,緹縈才想起自己該有的態度,振一振衣袖,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一面說道:“多謝君侯。真叫我緹縈受寵若惊了!”
  看到這兩個少女愉悅興奮、艷如春花的臉色,以及那明亮澄澈的大眼中所表露的對他的敬愛,陽虛侯确确實實地發現世間最大的樂事是為善,那份心安理得、恬适滿足的感覺,在他想來,就做神仙也未必有此樂趣。自覺受了太多的恩惠的緹縈,這時感于要想為陽虛侯做些什么事,心里才能安帖,于是重新把弦鼓抱在怀中,微笑說道:“我再為君侯和翁主獻一番丑。”
  “好啊!”陽虛侯欣然撫掌,“你自告奮勇,想來是要把看家本領拿出來了。”
  “可別再是那么凄慘的東西。”琴子接著又問:“先告訴我,你要唱的是什么?”
  “不再是窮愁哀苦之音。不過,”緹縈含混地答道:“也不是什么隨听隨忘的東西。”
  “這話有意味。”陽虛侯格外注意了,“莫非思婦怨女之詞?”
  一說破,緹縈卻不愿唱了。念頭一轉,換了主意,隨著清清冷冷的弦鼓聲,閒閒地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扎扎弄机杼。
  這第一段四個疊句,緹縈不費什么,就唱出了應有的輕倩流利。她的咬字极其清晰,琴子听得明明白白,插嘴問道:“是‘七夕詞’?”
  陽虛侯點一點頭,揮手叫她不要扰亂音節;听緹縈接著又唱: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士。雨!
  唱到“涕”字,陡然上揚,恍如鶴唳霜空,陽虛侯父女都不覺精神一振,全神貫注地听那激越的歌聲,馳騁盤旋而下,仿佛如見寒塘鶴影,愈來愈近。那“雨”字是個极低的長腔——听的人都摒閉了呼吸,深怕漏去了一點半點。
  正听得出神的時候,弦索一振,又換為舒徐的歌聲:
  河漢清且淺,相去复几許?盈盈一水間,默默不得語!
  煞尾一字,嘎然而止;卻有不盡的余意。陽虛侯父女倆還沉醉在歌聲的韻味中,一時都忘了說話。
  “不中听!君侯莫怪。”緹縈气定神閒地放下了弦鼓。
  “啊!”陽虛侯半閉著眼贊歎:“我國中有如此一副歌喉,在我足以自豪!”
  這樣的贊譽,緹縈實在不敢承受,但又無法正面辯解,只好扯著琴子的衣袖,哭笑不得地申訴:“翁主,你看,君侯笑我!”
  琴子不怀好意地笑著,然后低聲在她耳邊說道:“你如果不常來看我,我有辦法治你——我攛掇爹爹,把你舉荐到長安宮去。”
  皇宮?緹縈在心里念著這兩個字,就像听人談海上仙山那樣,縱有憧憬,也是极短暫、极模糊的,所以只當琴子在說毫無意義的笑話,報以莞爾而已。
  陽虛侯反倒看得嚴重了:“琴子莫胡說!看嚇著了緹縈,他們父女倆相依為命怎能分离?”
  于是琴子頑皮地笑了笑,向緹縈說道:“走吧!我們到后苑去散步,梅花開了沒有?”
  “對了,”陽虛侯接口也說,“你們到后苑去玩玩。到晚來,派人送緹縈回去。”
  緹縈惦念著父親,而且急于要把好消息帶回家去,但陽虛侯既已如此吩咐,同時估量著琴子也決不會放她走,那就只好先把衛媼打發回去了。
  跟琴子說了這個主意,琴子自然贊成,于是叫人把衛媼去喚了來。
  “多謝翁主的賞賜!”衛媼行了禮,又叩頭謝賞,然后抬頭看著緹縈。
  “翁主留我在府里玩,你先回去吧!回頭翁主會派人送我。”
  “喔!”衛媼慢吞吞地說道:“等主人回家,我就說翁主派人接了你來玩的。”
  這是一個暗示,讓緹縈回家見到了淳于意,照此回答。緹縈自然會意,點點頭答了一個字:“好!”
  話說完了,衛媼卻仍舊跪伏著,顯然的,她在等緹縈一句要緊的話。
  當著琴子,實在不便把陽虛侯的決定,告訴下人。然而更不便讓衛媼這樣等著,反令琴子無端生疑,緹縈只好使個眼色,又說,“你告訴宋二哥,我不能回來招待他,請他寬心多飲一杯!”
  衛媼听得如此說法,知道所求已遂,但臉上毫無表情,向琴子行禮辭別,帶著一大包雪白的吳棉,先回家去了。
  自然,她心里是高興的,也是得意的。手里捏著又輕又軟的吳棉,渾然忘卻了車外呼嘯的西風。
  到家可又忙了,一半是興致好,一半覺得該為宋邑慰勞。她一個人在廚下精心整治了上十品的肴饌,靜等宋邑和淳于意回來享用。
  薄暮時分,那師徒倆倦游歸來了。衛媼先取布巾供他們擦去衣冠的塵土,然后去取熱水來讓他們洗臉,一個人奔走不暇,這使得淳于意不免奇怪。
  “緹縈呢?”
  “侯府里派人來接了去了。請主留著不放,要晚上才能回來。翁主還賞了東西。”說著,把一大包吳棉取了來,讓淳于意過目。
  趁這空隙,宋邑避開老師的視線,向衛媼做了個詢問的手勢,衛媼深深點一點頭,宋邑心里也有了數。光是這樣,當然還不滿足,但苦于找不到一個可以跟她單獨談話的机會,只好暫且拋開。
  飲著酒,享用著衛媼所准備的盛饌,淳于意和宋邑閒談著這一天游覽的經過見聞,倒也頗不寂寞。就這樣,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突然听得街巷中車聲轆轆,蹄聲得得,由隱而顯,終于停了下來,似乎是什么貴人駕臨在附近。
  淳于意方在微微詫异之際,正在上食的衛媼,說了句:“必是阿縈回來了。”便即放下食盤,匆匆迎了出去。
  果然,啟門的聲響過后,就听見了緹縈的嬌笑,然后腳步聲越來越近。門口出現了綠色的倩影,尚未進門,便急急地叫一聲:“爹!”
  淳于意不答,先滿飲一觴,才向門口望去。
  “宋二哥!”緹縈一面招手,一面走了過來,挨著她父親坐下。
  淳于意心底泛起异常強烈的愛意,一切抑郁、愁苦和空虛,都為他自己的這份愛意所遮沒了——他不暇去想未來的种种,只覺得眼前這么個女儿偎依在自己身邊,這個世界還是好的。
  看到緹縈的紅馥馥的臉,他知道她喝了酒了,伸手過去摸一摸,臉上好燙,喝的酒怕還不少,便從食案上取了個柑橘遞給她。
  緹縈剝開了橘子,撕去了筋絡,自己卻不吃,一半給了她父親,一半送到宋邑面前。
  趁這時際,宋邑故意定睛看一看她,用詢問的一口气,叫了一聲:“五妹妹?”
  “嗯!”她微微點一點頭,報以愉悅的微笑。
  宋邑渴望著多知道些她在侯府的情形,所以又問:“可曾見著陽虛侯?”
  “怎的未見著?”她回過頭來,驕傲地笑著:“爹,我今天有件好得意的事!”
  “是什么?”淳于意自然對此具有濃厚的興趣,但口中卻是無足為奇的語气:“必是陽虛侯又夸獎你什么了。”
  “不是,陽虛侯要我唱民歌,我拿著弦鼓就唱了。唱的是《孤儿行》。爹。你沒有听過這個歌吧?”
  “嗯,沒有听過。那且不管,反正听這題目就知道是說些什么了。你說,唱了以后如何?”
  “唱完了。陽虛侯叫人去召內史……”
  “這是為何?”宋邑插了一句嘴。
  “就是這話么!這時候何以忽然召內史來談公事呢?我心里疑惑,可是不便去問。后來內史來了。宋二哥,你知道陽虛侯怎么說?”
  “我猜不出來,你快說吧!”宋邑也大感興味,“必是件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對了!”緹縈揚著臉說道:“陽虛侯令內史派人到各處去收容無衣少食的流浪孤儿。”
  “好!”宋邑舉酒問淳于意說:“老師,這該浮一大白!”
  淳于意欣慰地點點頭:“這倒真是件叫人听了痛快的事。”說完,飲干了酒。
  緹縈立刻又替他斟滿。就這時候,宋邑离席而起,捧著一滴酒,面對著緹縈說:“五妹妹!該當敬你。”
  “啊,不敢當,不敢當!”緹縈慌忙避席還禮,同時問到:“怎么‘該當’?”
  “實在是恭賀五妹妹。為的陽虛侯這等看重你!是么?”
  最后的一問,聲音特高,緹縈知真意在言外,隨即飲了宋邑所敬的酒,作為答复。
  “除了怜幼,也該恤者才是。”宋邑又說。
  “那也是必有的舉動。”緹縈答道,“陽虛侯真是個好人,好得出人意料了。”
  “何以見得?”宋邑极注意地問。
  “你想好了。”緹縈很謹慎地措詞:“就說收容孤儿,總也得先找人來商量商量,看看有多少人,要多少錢?然后量力而行,斟酌出一個辦法來。但陽虛侯只不過听了我歌中的申訴,動了惻隱之心,使即不顧一切,全力承擔,可不是出人意料嗎?”
  這一說,宋邑完全明白,所得的結果,超過預期,怪不得緹縈和衛媼都是如此高興、于是滿天愁霧,一掃而空。胸怀舒暢,酒興特家,轉過身來,又去敬老師的酒。
  “這也有個說法么?”淳于意為女儿得意,也有极好的心情,笑著說道:“若有理由,我陪你一篇。否則,我可不像緹縈那樣容易說話。”
  “自然有理由。老師請先干了,若是我說得理由不足,加倍自罰。”
  “使得!”淳于意一仰臉干了酒,把酒觴遞向緹縈。
  “我也是恭賀老師,有五妹妹這么個好女儿。老師,你說這可有理由?”
  “有,有!”淳于意哈哈大笑,收回了手,把酒觴又送到唇邊了。
  他就是借酒澆愁,也頗能自制,從來沒有這樣豪飲過。緹縈有些擔心,便說:“爹,你少喝些!別醉了。”
  “你看你。剛還說你好,怎的不准我喝酒?來!”說著又把空了的酒觴一遞。
  緹縈無奈,替他斟了個八分滿,一面自語著:“這怕要醉了!”
  “就是要醉了才好。”淳于意大聲的說,打了個嗝,重重地叫著:“緹縈!”
  “嗯!”
  “你不是想到臨淄去嗎?”
  何以提起這話?緹縈心想,莫非爹爹又變了主意,打算著和宋二哥一起到臨淄,向齊國太傅講個罪,同時就了齊王府的征聘?果然如此,那面釜底抽薪,這面有陽虛侯全力擔待,兩下湊合,禍机消彌得更徹底了。
  于是,她欣然答道:“是啊!”
  “既這樣,明天起你就跟衛媼收拾收拾,過兩天跟了你宋二哥一起到臨淄去。”
  這跟緹縈所想的完全不同,她立即問道:“那么,爹爹你呢?”
  “我嘛,我才不到臨淄。隨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臨淄,看他們又奈我何?”是气話,也是醉話,緹縈心里明白,平靜地答道:“爹不去,我也不去。”
  “不听我的話就是不孝。”
  “不孝就不孝。”緹縈也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格外撒嬌,她學著她父親的語气說:“我才不到臨淄。隨便什么地方我都去,就是不去臨淄。看看爹爹能奈我何?”
  淳于意真個無可奈何,啼笑皆非了。只好看一看宋邑,意思是要他幫著勸一勸緹縈。
  看他們父女倆斗目,看得出神的宋邑,這才發覺自己應開口,“老師,”他急急地說,“我還有几天耽擱,慢慢再談吧!”
  事實上,也只好如此。淳于意點一點頭,表示接受。但心里卻不斷在嘀咕……原就怕緹縈不肯离父而去,此刻果然如此。看來這才是十分棘手的大難題。
  “爹!”緹縈看到父親的臉色,頓感不安,“你可是生我的气?”
  “傻話!”
  “那為何又悶悶不樂呢?”
  “只為你不肯听我的話。”
  “那還不是生我的气?”
  淳于意語塞。這時他心里還是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了酒意,說話頗三倒四,還是休開口的好。
  這樣喝著問酒,最容易醉人,等緹縈發覺不妙,想要再攔阻時,淳于意已嘔吐得滿席狼藉了。
  于是緹縈把衛媼喚了來,加上宋邑幫忙,把大醉的淳于意扶到臥室,沉沉睡下。收拾殘肴果核,清掃一淨。緹縈又焚了一爐香,祛除穢气。然后分席落坐,趁淳于意鼾聲如雷的這一刻,正好細問緹縈謁見陽虛侯的經過。
  “我是在箭回謁見陽虛侯的——”
  由這一句話開頭,緹縈細敘了她的得意經歷。可以令人興奮的話太多,似乎都擠在喉頭,爭先恐后地要跳出來,所以顯得雜亂而無條理。加上她的說話太急而嬌喘,和自覺有趣的忍俊不禁,越發把聲音弄得模糊不清。然而宋邑和衛媼都不忍打斷她的話題,要她重說一遍,他們也都像她一樣,一直都是不自知地挂著笑容,覺得世間再沒有比緹縈所說的故事更有趣了。
  等緹縈把話說完,宋邑和衛媼不約而同地保持著沉默。陽虛侯的決定,确是他們所意料不到的,因此,他們需要在心里認真的估量一番,看看是不是妥善可行?
  這使得緹縈奇怪了,“怎么?”她的笑容顯得有些勉強了,“可是有什么疑問?”
  “沒有,沒有!”宋邑赶緊答道:“我只是在想,陽虛侯何以肯這樣幫忙——老實說,照他的辦法。是擔著极大的關系的”
  “這倒不須愁得。”衛媼接口,用緩慢而著實的語气說:“陽虛侯跟主人家的交情不同,這份關系,他是肯擔的。”
  這一說,宋邑釋然于怀,欣快地說:“這就不礙了!老師一定可以免禍了!不管朝廷如何處置,反正人在陽虛侯處,只要他肯擔關系,硬把人留下來,朝中執法的延尉,又有什么辦法?”
  接著又商量,要不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淳于意?宋邑跟緹縈的意思一樣,認為早些說了,可以讓他安心。尤其是緹縈,不忍父親在暗中煎熬,這一點是衛媼所深切了解的J但她更了解淳于意的性情,有時執拗得不近人情,倘或跟他一說,他竟不以緹縈的拋頭露面為然,加上有心賭气,說不定就會去見陽虛侯,說上一套不愿領情的話,那會弄成一個無法挽回的僵局。
  終于,宋邑和緹縈都接受了她的見解,相約對此只字不提。但是,淳于意已有打算,要叫衛媼帶著緹縈,隨宋邑一起回臨淄,這又該如何回答呢?
  “那也不難辦。”衛媼想了想說:“阿縈自然不肯去,宋公你又急著回臨淄,那怎么辦呢?到時候我自會看情形說句話,把事情拖著再說。”
  “對了。就這么著,”一切都籌議得很妥貼了,夜也很深了。他們都帶著十分恬适的心情,去尋好夢。而半夜酒醒的淳于意,卻是思前想后,心事如潮,輾轉反側,眼睜睜直到夭亮,悄然起身啟戶,自到廚下取水盥洗。
  就這時,衛媼也來到了廚下道過早安,看一看淳于意的臉色便說:“昨夜怕是沒有睡好?”
  “醉得太厲害了。酒能傷身,實在不是好東西。”
  說著,取了一盂清水,走到院子里去漱口。衛媼手里拿著通條在撥開爐火,准備烹制早食,目光卻一直盯著淳于意,看他形容枯槁,步履遲重,長長條身影,有气無力地踩著濃霜將要熔化的坷泥地,著實替他擔心,怕他腳下無力會一跤摔倒。
  這哪里像個四十不到,正是精力彌滿、意興豪邁的中年人?衛媼想起昨天私下看到的陽虛侯,体魄魁偉,神完气足。記憶中的影子与眼前的形像重疊在一起,越發叫多年主仆,早就當作一家人的衛媼,覺得凄涼可怜。
  于是,她心念一動,覺得緹縈和宋邑的想法也對,不如把陽虛侯的話告訴了他吧,讓他也好在這一年將盡的蕭瑟嚴冬過几天安心的日子。
  主意是定了,說話卻還要謹慎。等淳于意回到廊上,就著石台洗臉時,他一面替他添注熱水,一面不經意地說:“主人也不妨去看看陽虛侯——有個人商量商量,究竟是有益無害的事。”
  “不必!”淳于意答得极快、极堅決,這還不夠,抬起一張水漬淋漓的臉,看著衛媼又說:““為人不欺君、不犯法。沒有什么可怕的。”
  是這等點水潑不進去的固執,衛媼也不再往下說了。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想來一定知道。”
  “這還用說嗎?自然是為了阿縈!”
  “對了。”淳于意停了一下,換了鄭重神態又說:“衛媼!看在故世的內人分上,你將來務必要照應緹縈。我已与宋公說好了,把緹縈和你托付給他。宋公是极忠厚的人,定能不負我之所托。只是緹縈的性情你是知道的,昨天我提了一句:她跟我嬉皮笑臉,那意思以為我要她跟了宋公到臨淄的話,不過說說而已,不必當真。這叫我好為難。她素來肯听你的話,你看看,如何勸得她依從,也了我心里一件大事。衛媼,這,這我重重奉托了!”
  說完,居然兜頭一揖,把個遇事一向沉著從不慌張的衛媼,弄得手足無措,躲避不迭。一面心里在想,既然有這么個机會,正好照昨夜商議定了的主意辦,不必再空耗時光了。
  想好了措詞,她又恢复了慣有的態度,慢條斯理地答道:“別的話,阿縈都肯听我,叫她遠离主人膝下,只怕不肯。這不是一天半天辦得了的。年近歲逼,”宋公在臨淄也總有些事要料理,不如先讓他回里,等過了年再說,那時大概可勸得阿縈听話了,從從容容跟了他去,不傷天性,豈不甚好?”
  這番話說得极其通達,特別是“不傷天性”四字,更是深深打入淳于意的心坎。他深知緹縈的孝順,倘或她執意不听好話勸導,只要自己裝作動怒的樣子,緹縈立刻就會順從,但她心里抵死不舍,必是哭哭啼啼,弄成异常凄慘的局面,縱然自己能夠忍受,卻又何苦如此傷愛女的心?
  這樣想著,唯有黯然長歎,深深點一點頭。他的心境就盡在不言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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