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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鈞是第一次到江宁。但即令過去毫無印象,今昔無可比較,那一片到處斷垣殘壁,荒煙蔓草的景象,入目也足夠使人傷感了。
  進城以后,很少見到人煙。而城南卻別有天地,貢院已經修好了;安置舉子的客棧紛紛复業了;應運而生的飯館、茶店、書坊、估衣舖,家家生意興隆,證明曾國藩以奏請補行鄉試為第一急務的做法,對于振興市面,确有极大的幫助。
  由于結伴同行的吳大澄的建議,洪鈞投宿在鈔庫街的招賢客棧。因為隔河就是貢院,進場出場方便。
  “我要去買書。”安置了行裝,洪鈞說道:“在蘇州听人說,曾中堂開了書局,‘四書’、‘十三經’都刻好了,書价也不貴。他這番嘉惠士林的盛意,不可不領。”
  “好!我也要去逛書坊。不過,我是去訪碑帖,看看有沒有舊家流落出來的好東西。”
  “那就走吧!”洪鈞看一看天色,“倒像要下雪的光景;但愿天公作美,不然就無趣了。”
  “近在咫尺。就下了雪,回來也很方便。怕什么?”
  “雨雪載途,想觀光就辦不到了。”洪鈞不胜向往地說,“‘板橋雜記’中的艷跡,我急于想印證一番。”
  “這怕很難了!乾隆末年所出的‘續板橋雜記’,你總也看過。這部書中,說‘舊院在鈔庫街与貢院隔河相對’,然則,你我此刻的立足之地,也許正就是當年‘橫波夫人’的‘眉樓’遺址。你能想象兩百年前,玉笑珠香,笙歌徹夜的盛況嗎?”
  听得這一說,洪鈞大為掃興,“罷了,罷了!”他苦笑著,“買完書,買只板鴨回來,圍爐喝酒吧。”
  “我的話煞風景,是不是?”吳大澄笑道,“如果你持著訪古的心清,則舊院艷跡,雖不可尋,乾嘉韻事,倒還可以印證。”
  有此一個轉筆,洪鈞的興致又被鼓了起來。在夫子廟前的書坊,買好了書,關照店伙送回客棧;便申前約,要求吳大澄去印證乾嘉年間的風流韻事。
  “這段韻事,距今不過三十年,應有遺跡可尋。”吳大澄問道:“江夏陳芝楣制軍,你知道這個人不?”
  “是陳鑾?”
  “對!陳鑾。”
  “怎么不知道?他那一榜是名榜。”
  洪鈞的所謂“名榜”,是指嘉慶二十五年庚辰正科。這一榜的狀元是“三元及第”——鄉試解元、會試會元、殿試狀元,是极難能可貴的殊榮。清朝開國以來,“三元及第”的一共只有兩個人,第一個出在蘇州,姓錢名囗字振威,乾隆四十四年己亥解元,四十六年辛丑會元、狀元。
  第二個姓陳名繼昌,字守壑,廣西臨桂人。嘉慶十八年癸酉解元,十九年甲戌、什二年了丑、加上什四年己卯恩科,三試春闈,名落孫山。直到什五年庚辰正科,方始揚眉吐气,連中會元。狀元。那一榜的榜眼是杭州的許乃普,探花就是陳鑾。不過三元及第的陳繼昌,官運不如文運,做官只做到署理江蘇巡撫;而榜眼許乃普官至吏部尚書;陳鑾則署理過兩江總督,所以吳大澄稱他“制軍”。
  “陳芝楣制軍的這段韻事,出在离此不遠,利涉橋以東的釣魚巷——”

         ※        ※         ※

  嘉慶末年,釣魚巷的名妓,首推李小紅。有一天送客出門,偶然看到一個三十剛過的男子,一領藍衫,是讀書人的打扮,而且一望而知是個落魄的讀書人。
  再看一眼,李小紅覺得這個落魄的讀書人,与眾不同。一件打了補釘的藍布大褂,一雙露趾的破皂靴,穿在他身上,偏不顯得寒酸。臉上自然又黃又瘦,憔淬非凡;可是意態軒昂,尤其是那雙眼中的光芒,英爽逼人。使得李小紅几乎要疑心,是什么貴介公子,有意喬妝改扮來游戲風塵的。
  “請里面坐!”
  話一出口,李小紅方始發覺不自知地說了這么一句客套。此人亦不推辭,含笑進門,大大方方地在廳上坐了下來。
  于是一面獻茶敬煙,一面請教姓氏。此人就是陳鑾,一口流亮而沉著的湖北口音,讓李小紅又增添了若干好感。待客既罷,少不得往深處去問:“陳相公,家住江宁?”
  “不!”陳鑾答道:“到江宁來投親。”
  以李小紅的閱歷,一听這話就明白了,是來投親“告幫”。于是接下來問一句:“想是投親不遇?”
  “遇倒遇到了——”
  欲言又止,便有文章。先以為他投親不遇,以致有流落他鄉的模樣;已遇而仍如此,則是未遂所愿。既然這樣,又何以不回湖北,是在等待什么,還是缺乏回鄉的盤纏?
  轉念到此,李小紅決定幫他几兩銀子。不過,讀書人常有股不受商量的戇气,而且看他也是有骨气的人,不肯輕易受人的恩惠,所以話要說得小心。
  想了一會,她這樣問道:“陳相公,想來你那位親戚,不是至親?”
  她是為他開路——當然不是至親,告幫才會被拒。只要陳鑾是這樣回答,以話搭話,便可透露自己的本意。
  哪知他的答复,完全出乎她的意料,甚至還不能相信,“怎么不是至親?”陳鑾很快地說,“是我岳家。”
  那該怎么說呢?李小紅唯有沉默,但眼中的怀疑与好奇是隱藏不住的。
  “我失言了!”陳鑾站起身來,“多謝款待。這里不是我如今該來的地方。”說完,他伸手到口袋里,似乎在掏摸什么。
  “不要、不要!”李小紅唯恐他還要丟下一塊碎銀子什么的,赶緊攔住他說,“我們這里沒有這個規矩。”
  “說實話,我也不大懂這里的規矩。”陳鑾已經將一塊碎銀托在掌心里了,“只是悶不過隨意走走;見識過了,也算不虛此行。多謝,多謝!”他將那塊約有兩把重的碎銀子,放在桌上,“給下人的,不成敬意。”
  這一下讓李小紅很為難。看樣子,硬塞回去,他不但不受,說不定還會生气;而接受則万万不可!情急之下,唯有先將他留了下來再說。
  “陳相公,你請坐!”她特意問一句:“江夏縣屬武昌府?”
  “是的。”
  “我有個親戚在武昌。想托陳相公捎封信去。請先坐一坐!”
  李小紅一面留住了陳鑾,一面借此抽身,向她的假母明說,要留陳鑾吃飯。同時告誡下人,不准慢待來客。她的假母很忠厚,李小紅說什么便是什么,下人更不敢違拗,如她所囑咐的,添菜打酒,准備款客。
  交代妥當了,李小紅又回到廳上,“陳相公,”她問,“你住在哪里?我給我親戚的那封信,托人寫好了,給你送去。”
  “喔,我住在狀元境大發棧。”
  狀元境是貢院前的一條巷子,那里客棧最多。“大發棧我知道。不過,”她又問,“怎么不住在岳家?”
  “說來話長——”
  “談談不妨!”李小紅用很關切的眼光看著他。
  陳鑾沉吟了一下,覺得胸中一口肮髒气,能向這樣愿听自己的話的人吐露也是一樁快事,便點點頭答應了。
  “說來也是家丑。”陳鑾徐徐說道:“我的岳父是這里有名的鹽商,原是世交——”
  原來陳鑾的父親,是那鹽商家的西席。十几年前,陳鑾到江宁來省親,年方十八,生得一表人才,又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鹽商便將獨生的愛女,許給了陳鑾。
  不幸地,陳家門庭卻緊接著這件喜事以后,逐漸衰落。先是陳鑾的父親患了重病,不治去世,醫藥喪葬的費用,耗盡了積蓄。等陳鑾在家守制,三年服滿,家境益發困窘,岳家的音問,也就逐漸中斷了。
  這一次是因為鄉試期近,陳鑾与母親商議,一旦中舉人,有許多花費,必得預先張羅。想來想去唯有向岳家告貸。這就是陳鑾這一次來投親的目的。
  “陳相公,”談到這里,李小紅問道,“既然是至親,又是做大買賣的鹽商,想來一定要幫你的忙。”
  “是的,他幫我的忙,愿意跟我做一筆交易:拿五百兩銀子,買回庚帖。”
  “啊!這是要退婚。為什么?”
  “那還用說嗎?自然是嫌貧愛富。”
  “這可是想不到的事!”李小紅接著又問:“那么,陳相公,你怎么樣呢?”
  “我能怎么樣?我還能賣妻?無非為一張退婚的筆据,給了他們就完了。”
  李小紅拿他的話細想了一遍,埋怨他說:“陳相公,你這件事做得魯莽了;倘或那位小姐一片心還是在你身上,你不是太辜負她了嗎?”
  “那位小姐只見過一次面。几年以來,她亦從未有過什么表示。若以為她一片心在我身上,豈非我自作多情?再說,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就算我非她不娶,她亦不能違拗父命,非我不嫁。那一來,倒是害了她了!我何苦做這种損人不利己的事!”
  這番見解,使得李小紅大為欽佩,覺得他不但有骨气,而且通情達理,為人厚道。再看他言語從容,气概軒昂,決非沒有出頭之日的人,值得幫他一個忙。
  轉念到此,隨即就作了一個決定,便即問道:“明天就是中元,不到一個月就要考了。陳相公,你怎么還在這里閒逛?要赶快回湖北才是啊!”
  “不,一時不想回去了,得過且過,混著再說。”
  “那不好!”李小紅的語气不自覺地重了,“讀書人只有這一條路才是正途。你又不是考不上,怎么可以因為一時的不順遂,自己跟自己賭气?”
  陳鑾一直侃侃而談,是坦蕩蕩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唯有到了這時候,只能報以苦笑了。
  “你請坐一坐!”李小紅站起身來說:“我馬上就來。”
  她回到臥室,關上了門,打開梳妝台的抽斗,取出一個藏私房錢的首飾箱,檢點銀票,恰好有五百多兩。留下余數,將湊足了整五百兩的十來張銀票,用個紅封套裝好,揣入怀中,仍回廳上。
  “陳相公,”她特意這樣問:“你不是說話做事不痛快的酸秀才,也不會嫌我的身份看不起我。是不是?”
  “言重,言重!我何敢看不起人?”
  “那就是了!”她將紅封套取了出來,“我借你五百兩銀子。等你得意了加倍還我。”
  陳鑾大出意外。楞了半天,突然心頭一陣酸、一陣緊,擠出兩行熱淚。
  這兩行熱淚中,有感激、有牢騷、有辛酸,一發不可收拾。以致李小紅家上上下下聞聲都惊愕不上。然而陳鑾何以痛哭流涕,除了他自己,只有李小紅知道,不過她卻絕口不言。
  陳鑾亦真不負期許,這一年就中了舉人;第二年庚辰科會試聯捷成進士。殿試既畢,金殿臚唱,高高中了一甲第三名。因為陳繼昌連中三元,皇帝且曾特為賦詩志喜的緣故,這一榜天下知名,李小紅亦听人說起,探花是湖北的陳鑾,心里當然高興。
  另有個人适得其反,便是陳鑾已退了婚的未婚妻;那鹽商家的小姐,既悲且憤,郁郁而終。做父親的痛悔不已,然而亦只有自怨自艾而已。
  漸漸地,有人知道李小紅的風塵巨眼了。因為陳鑾有信給她,希望她杜門謝客,以便進一步作結成連理的打算;李小紅自然樂從。名妓退藏于密,少不得有人打听原委;李小紅亦不必再有顧忌,當時資助陳鑾的這番義舉,便很快地播騰人口了。
  于是,那鹽商家有門客獻計,給了李小紅的假母一筆很可觀的款子,為她贖身,迎入家門,收為義女。其時嘉慶皇帝已在庚辰年秋天,崩于熱河,新君嗣位,年號道光。道光二年壬午科鄉試,庚辰科的三鼎甲都放了副主考,陳繼昌到陝甘;許乃普到河南;陳鑾正好放到密邇兩江的浙江。
  到三場已罷,試官出闈。那鹽商所請的大媒,已早從江宁到了杭州在等著了。陳鑾听說是他過去的岳家愿結婚姻,一口峻拒;及至听大媒細說緣由,才知新娘就是他的紅粉知己李小紅,不覺喜出望外——他原就怀著一樁莫大的心事,委屈李小紅為側室,則于情不忍,于理不當,若是明煤正娶,又苦于李小紅的出身不正,言官糾彈,將會獲罪。如今變換身份,出身良家,縱或過去曾淪落風塵,但有此一段不尋常的遇合在內,情有可原,即使皇帝當面詰責,亦不妨据實而奏,邀得寬免。因此,欣然樂從,隨即請浙江巡撫,也是他的同鄉、湖北黃梅的帥承瀛代奏,乞假一月,赴江宁迎娶。
  李小紅就此“飛上枝頭作鳳凰”,帶著十万銀子的嫁妝,坐上花轎,做了翰林夫人。十七年之后,重回江宁,已是起居八座的總督夫人。這一年适逢大比之年,陳鑾以署理兩江總督的身份,入闈監臨。李小紅偶爾想起當年的遇合之奇,在中秋那天,盛妝重臨故地;細尋舊日門戶,居然還有當年的手帕姊妹,而至今仍為樂戶。于是吩咐隨從,用她的私房為她們即時贖身,挑選未婚而肯上進的“材官”,一一為她們婚配。成為秦淮河曲巷舊院之中,數百年來第一樁有聲有色的快舉。

         ※        ※         ※

  “誠為‘快舉’,我亦云然。”洪鈞算了一下說道:“照二哥所談,是二十五年以前的事;當時目睹此番快舉的,想來還大有人在。”
  他的想法跟吳大澄一樣,卻都錯了。二十五年誠然不算太長,如果及笄之年曾見過出身釣魚巷的總督夫人降尊纖貴,重臨舊地來訪故交,那么至今亦不過四十歲。可是,這二十年的江宁,有十四年在洪揚手中,大劫之余,煙花零落;釣魚巷中,連李小紅的!日日香閨,都沒有人能夠指認,更哪里還有人能夠知道這段掌故?
  雖說失望而歸,但吳大澄所談的陳鑾的故事,卻使洪鈞十分向往。以致那兩三日之中,盡管時時刻刻握著一本新買來的書,但視而不見,心里不是想著几十年前釣魚巷中的一李,就是想著几十天前望海閣中的一李。

         ※        ※         ※

  入闈那天黎明,號炮三響,點名進場。一万多舉子,在雨雪中排隊等候,卻似乎個個精神抖擻,不以為苦。輪到洪鈞和吳大澄領簽進門,已在午夜。幸喜搜檢不算苛刻,順順利利地進入貢院大門,領了卷子。卷面上刊著字號;洪鈞領到的是荒字六十六號,也就是荒字第六十六號舍。
  “荒字號在東面靠北。”吳大澄說,“我在西面。將軍休下馬,各自奔前程,出場見了。”說罷,胸懸卷袋,背負臥具,手提考籃,匆匆往西而去。
  洪鈞頓有孤栖之感,在牆邊歇了一會,強打精神找到荒字號,從木柵中鑽了進去。只見東西狹長如帶的一條空地,寬只三尺;北面便是鱗次櫛比的號舍,約有六七十間之多,每間格式相同,東西北三面皆牆,南面敞開,就像荒村中的土地廟那樣,高不足以挺腰,寬不足以舒足,陰暗、潮濕,令人望而生畏。
  洪鈞尋到六十六號,已近東面盡頭。抬眼一望,頭上盤著辮子,嘴里咬著褲帶,雙手撈起下擺在系褲腰的人,進進出出,絡繹不斷,不由得失聲而喊:“糟了!是‘屎號’。”
  “老爺!”一個白胡子的號軍問道:“几號?”
  “六十六號。”洪鈞懊喪地說:“運气不好,靠近‘屎號’。”
  “還好,還好!”號軍安慰他說,“虧得是冬天;如果八月里‘桂花蒸’,那才薰死人呢。”
  听這一說,洪鈞覺得心里好過了些。號軍便從他手里接過考籃,一面送他歸號,一面問道:“老爺貴姓?好像是蘇州來的。”
  “我姓洪,蘇州人。”
  “恭喜洪老爺!六十六號,雖近‘屎號’,風水好。”號軍慢條斯理地說,“我在貢院五十年了,嘉慶二十一年到今,恰好二十一科,這一號出過十八位舉人。”
  听他言之鑿鑿,洪鈞不由得不信,也不由得不喜;因而出手很大方,一賞便是一兩銀子。
  號軍道了謝,也就格外巴結,替他支號板、釘號帘,打掃得干淨,方始退去。
  時將入暮,“供給所”分發飯食,一大碗半生不熟,夾雜著稗子碎石,而且冰涼的糙米飯,上面放一塊大肥肉,洪鈞一看就飽了。好在即使是清寒的舉子,亦總自帶炊具食料,洪鈞便托號軍將炭爐生著,煮了一瓦罐的香粳米飯,就著肉松、皮蛋,吃得通身皆暖,總算舒服得多了。
  洪鈞這時候才有比較閒逸的心情,領略號舍風光。抬眼望去,首先触目的是每一號前面都有一只爐子,橘紅色的小小火焰,在這陰暗的永巷中,特別使人感到溫暖恬适。爐子前面的人,或坐或蹲,或者三五成群,一手執杯,一手持署,在享用現成的火鍋,豪飲快談,其樂融融,使得洪鈞的喉頭亦痒痒地,忍不住招招手將號軍找了過來問道:“能不能替我弄點酒來?”
  “酒倒有,不過,洪老爺,我勸你不要喝。喝得頭昏腦脹,看著卷子發楞,那就白吃一趟辛苦了!”
  這話如當頭棒喝!洪鈞想起藹如殷殷期望之意,頓覺喉頭的酒虫消聲匿跡,而背脊上隱隱發冷,有著局促不安之感。
  定一定神,慶幸有人提醒,向號軍連連點頭:“是,是!我不喝。”
  這番恭敬的神色,倒害得號軍受寵若惊,賠笑答道:“洪老爺,你太客气了。請安置吧。例規發題紙總在丑時,這一科人多,印的題紙也多,說不定要到寅時才會發。到時候,我會來招呼,盡管放心睡!”
  話雖如此,洪鈞哪里睡得熟?放下號帘,倚著包裹打盹,只覺得兩只腳沒有放處。好不容易才有些倦意上來,听得號口邊有人在喊:“接題紙!”
  于是,寂靜的號舍立刻便熱鬧了。洪鈞將挂在牆上的夜光表取下來看,長短針并在“三”字上面,丑時早過,已是寅初一刻,便掀起號帘,鑽了出去,先舒舒筋骨;等號軍替他送來題紙,方始回號,點燭細看。
  鄉試第一場照例是三篇文章一首詩。三篇八股文分別在論語、中庸、孟子出題,詩叫“試帖詩”,五言八韻。文題、詩題,事先可以根据天時、人事,以及主考的性情去猜測,名為“揣摩”。洪鈞入闈之前也曾下過這樣一番功夫,三篇文章的題目不曾猜著,詩題卻揣摩到了,果然是“賦得桂樹冬榮”——鄉試本該在桂子飄香的時候,如今晚至仲冬,這是清朝自有鄉試以來的首次。洪鈞將新買來的四書,從頭到底溫過一遍,他自信慢慢可以体味出道理來。最緊要的是,心清要放松,思路才會活潑。
  因此,他先不忙构思;喚號軍燒開了水,沏上一壺洞庭山的“碧蘿春”,取出蘇州帶來的茶食,悠然享用,權當消閒。
  誰知文思竟是出乎尋常地艱澀,茶喝了一壺又一壺,直磨到天光大亮,一篇文章做好,已去了一個上午。洪鈞心里不由得有些著急,還有兩文一詩,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完稿。
  偏偏雪又愈來愈大,生爐子做飯非常不便。一賭气索性丟下不管,只弄些茶食塞一塞肚子,赶著又提筆吟哦,先將“桂樹冬榮”那首詩做了起來。跟著做第二三兩篇文章,直到晚上點到第三條蜡燭,終于都完成了。
  看看表,恰好是子正十二點。洪鈞又饑又渴又冷,而且筋疲力竭,懶得再動,草草收拾文稿裝入卷袋;吹滅了蜡燭,蜷縮在一角,卻是睡不安穩。號子外雪深三尺,銀光照耀,閉目仍覺刺痛;万般無奈之下,只有回想些有趣的事,作為排遣。
  要想,自然是想望海閣。從邂逅白馬紅裙開始,藹如的一顰一笑,應接不暇地出現在他腦中;而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這一來,當然是入于忘我之境了。
  似夢似幻地過了一夜,雖然并不舒服,畢竟精力已恢复了許多。吃過早飯,開始謄清。他那筆小楷卻是很下過功夫的,寫得又快又好,近午時分,卷子都寫整齊,正是出場的時候了。
  出場名為“放排”,頭排照例在進場第三天的正午。炮聲已響,號門已開,洪鈞剛剛收拾完畢,本可交卷領簽,赶著頭排出場,轉念想到號軍的忠告,不可“白吃一趟辛苦”,覺得不必急于一時,因而又坐下來重新細看自己的卷子。
  這一看又看出好些瑕疵;例准涂改添注,等一切妥貼,已放到第三排,快“搶卷”了。洪鈞匆匆交卷出場,只見吳大澄在貢院門口,正踮著腳張望。兩人照了面,他擠進來接住洪鈞的考籃,同時問道:“怎么到這時候才出場?”
  “不太順手。”洪鈞慚愧地說。
  “我是赶上頭排出場的。四下里找你,足足等了兩個時辰。”
  “多謝,多謝!”洪鈞看他滿面春風,“你呢?不用說,一定很得意!”
  “碰巧了!三個題目,我在‘窗課’中都做過,討了個大便宜。”
  “恭喜,恭喜!你是必中的了。”
  “也不見得。”吳大澄站定了腳:“洪貴來‘接場’了。”
  洪貴是洪鈞的仆人,喜歡多話,一面接主人回客棧;一面便報告這三天的新聞。洪鈞懶得听他,可是最后談到一個消息,就連吳大澄也不能不注意了。
  這個消息是:曾國藩無須交卸兩江總督關防,亦無庸前往安慶,仍舊駐扎金陵,妥議調度。李鴻章出圍以后,仍回江蘇巡撫本任。
  “真的有這樣的消息?”吳大澄問。
  消息當然不假。吳大澄從他口中證實以后,大為興奮;議論滔滔,說是朝廷這樣處置,才得理事之平;否則,曾國藩以百戰功高的勳臣,況當垂暮之年,還要櫛風沐雨,親臨戰陣,未免令人寒心。
  吳大澄雖一向好談時局,而洪鈞仍覺奇怪,當此個人窮通得失的關頭,何以還有這么大的興致去管旁人的閒事?因此,他不搭腔,只跟吳大澄交換“闈墨”細讀。讀罷自覺不如,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其實吳大澄的三文一詩,亦不見得出色;不過不比較,不知道自己的閣作差到如何程度。鄉會試三場都重在第一場;第一場不好,要想榜上有名就難了。
  為此,洪鈞郁郁不樂,吃過晚飯,老早就上了床。因為疲累過甚,頭一著枕,便即入夢,一覺睡到天亮,又得赶第二場。
  第二場考“五經”;第三場試“策問”。闈作一場比一場容易,而洪鈞的心情卻一場比一場沉重。三場已罷,靜候發榜;這得二十天的功夫,洪鈞跟吳大澄商量,打算先回蘇州,到發榜前几天再來。
  “這又何必?如果你看得開,能在家坐等佳音,不再來了,那倒不妨早走。否則——”吳大澄沒有再說下去。
  洪鈞意會得到,再說下去就是煞風景的話了。下月初特為由蘇州赶來候榜,倘或名落孫山,其情格外難堪。那么,回去了不再來呢?
  平心靜气地忖度,發榜日近,焦慮愈甚。到了揭曉之日,如在江宁,至遲當天午夜可知下落,如在蘇州,最快也得第二天晚上;這一晝夜的時間,豈是容易忍受的。何況,中了才有“報房”星夜赶個“頭報”;不中則消息沉沉,那种日子,如作“聊齋志异”的蒲松齡所自道:“迨望報也,草木皆惊,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猿。”如何捱得過?
  “文卿!”吳大澄看他臉上,知他心里,從容勸道:“鄉試不比會試;會試過后,接著就是殿試,非同小可。鄉試原有以文會友的意味在內,中不中是一回事,能不能借此机會,交結同鄉賢豪,又是一回事。再說,‘三場辛苦磨成鬼’,出闈亦該有所補償。人生行樂耳,這一次如果僥幸,既要應酬親友,又要打點進京,何來‘行樂’的功夫。万一名落孫山,說實話,我就沒有選歌征色的興致。文卿,所謂‘行樂’,正在這混飩不明的時候。你听我的勸,這候榜的二十天之中,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樂事正多。我亦看出來了,你這次行資不丰;這是小事,交代在我身上好了。走!‘吃夢’去!”
  “吃夢”是由來已久的一种習俗。出闈的舉子,相約尋歡作樂,不出份子;及至“夢想”實現,則“吃夢”的賒欠,落第者可以不管,自有“新貴人”欣然料理。
  “吃夢”所在,不是畫肪,便是河房。本來金陵劫火,燒盡了柳葉桃根;流散在四方的鶯鶯燕燕,來尋舊巢,重理故業,漸漸又有山溫水軟的模樣。可是,南部煙花要复舊觀,卻有才難之歎。因為“秦淮世家”,大約以十年為一代;代代相承,則人才輩出。十余載中斷,便成青黃不接之勢;舉目所見,無非豆宏梢頭的雛妓,有人稱之為“白門新柳”。
  這些“新柳”的假母,都是當年秦淮河上艷名四播的人物;如今秋娘老去,空說纏綿。便有人拿她們与“新柳”對稱,視作“白門衰柳”。
  非新即衰,何能入得了洪鈞的眼?因此,“吃夢”之時,他雖一樣“傍花隨柳過前川”,卻不但“心中無妓”,而且“目中無妓”;有那略略看得上眼的,只拿來与藹如一比,立刻就興致索然了。
  因為如此,更感相思之苦。每日倦游歸來,總想到要給藹如寫信;但提筆躊躇,先有紙短情長,無由細訴的感覺。這天難得清閒,在燈下讀“李義山集”消遣,忽然得了個靈感,何不捎几首詩寄去?
  “對!”他自語著,玉谿生的詩,迷离倘心兄,深情默注,必有可以表達自己此時心境的好句子!這樣想著,興致勃勃地凝神思索,很快地集成了一首七絕:
  “郁金堂北畫樓東,玉女窗虛五夜風。縱使有花兼有月,松醒一醉与誰同?”
  拿筆寫了下來,重吟一遍;覺得詩中毛病倒沒有,只是太俗大淺了一些,不足以描畫刻骨相思。于是聲調一變,強說“愁”字:
  “白門寥落意多違,珠箔飄燈獨自歸。盡日傷心人不見,殘燈向曉夢清暉。”
  他對起句很滿意,覺得妙手偶得,十分貼切。第二句也是這一陣子“吃夢”,往往中途逃席的寫實。只是夢既無憑,信亦沓然;洪鈞略略翻了翻李義山集,又集成了一首,是“尤”字韻:
  “遠書歸夢兩悠悠,樓上黃昏欲望休,半曲新詞寫綿紙,不知供得几多愁?”
  這是寫到了望海閣上;遙想天涯此時,有人不寐,那光景是:
  “鳳尾香羅薄几重,月斜樓上五更鐘。定知身在情長在,心有靈犀一點通。”
  集成四首,也就夠了。自己重讀一遍,并不滿意,不過有几句是道著了痒處。心想,這不是文場角藝,工拙都無所謂;寄到煙台,能讓藹如細細吟詠,排遣一天半天的寂寞,自己這番小小的心思,就算不虛擲了。

         ※        ※         ※

  發榜定在十二月初十。應試舉子超過一万;三場卷子,三万多本,能在一個月內看完,總算很快的了——這是主司方便了他人,也方便了自己;赶著看完,早早畢事,大家都可以赶在年前到家。
  鄉試取中的名額,是有一定的,稱為“解額”。除北閨以外,江南的解額最多,總計一百十四名,其實不及浙江、江西兩省來得容易中;因為這兩省的解額,各為九十四名,而應試的舉子,不過五六千,較之包括江蘇、安徽兩省的江南解額,平均百中取一,要討便宜得多。
  尤其是這一科,連百中取一的比數都不到;因而自覺場中不甚得意的人,都惴惴然不敢存什么奢望。當然,有些人是有把握的;像吳大澄,不但他自己有信心,看過他闈墨的人,亦無不交相推許,說在必中之列。
  “今晚上如何?”十二月初十一早,他問洪鈞,“找個什么清靜的地方去候榜?”
  “我看就在客棧吧!”洪鈞答說,“我幫你照料也方便些。”
  這是說,他不以為自己會中;而吳大澄則必有好音,到時候開發賞錢,打發“報房”分頭報捷,招待賀客,有一整夜的忙碌,必得有他幫著照料。
  “何以見得我要人照料?”吳大澄矜持地微笑,“我決不相信你會榜上無名。”
  “到時候看吧!”
  這個“時候”是在黃昏;寫榜通常是酉時開始。主考、房考、監臨、提調,所謂“內帘”与“外帘”的官員,都是全副公服,列坐“至公堂”上,一面拆彌封,一面對朱卷,拆一名,寫一名。名條隨即由門縫中塞了出來,“報房”是早有准備的,一看名字,便知道該往何處報捷。頭報之后有二報,二報之后有三報;越是富家子弟,越是名字中得高,報捷的人越多。
  可是由門縫中塞出來的第一張名條,不是解元,而是第六名——不知哪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寫榜從第六名開始。
  第一名至第五名稱為“五經魁”——早年的規制,鄉試會試,皆是所謂“分經中式”,主司在第二場就“易、尚書、詩、春秋、禮記”這五經,各出四題;士子各占一經,平日專攻哪一門,便選哪一門的四個題目做。當然,既是各占一經,便必然有五個人各冠一經。攻易的最占便宜,可得解元,其次是尚書,再次是詩、春秋、禮記,第一至第五名的次第,即是經排列的順序。這就是士林中艷稱的“五經魁首”,簡稱為“五經魁”。
  從乾隆五十三年以后,各占一經的規例取消,士子必須通五經方有中式的希望。但“五經魁”的名目,實亡而名存,仍舊照相沿的規矩,到最后方始揭曉。其時總在三更天,闈中執事雜役,以及內外帘官帶入闈的家丁,都准到“至公堂”前觀看,每人手中一對紅燭,照得霞光瀲灩,綺麗非凡,名為“鬧五魁”。手中那對燃過吹熄的殘燭,据說為蒙童點來讀書,可長智慧;又說在產房燃點,對催生有奇效。所以出闈以后用來送人,還是一樣頗為珍貴的禮物。
  “候榜的滋味,算是領略到了。”到了十點鐘,洪鈞有些沉不住气了,苦笑著念了蒲松齡的一段文章,“‘迨望報也,草木皆惊,夢想亦幻。時作一得志想,則頃刻而樓閣俱成;作一失意想,則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際行坐難安,則似被縶之猿。忽然而飛騎傳入——’”
  下文尚未出口,只听鑼聲當當,自遠而近;不由得噤口側耳,屏息靜听。鑼聲自低而高,复由高而低,之后越過客棧,報到別家去了。
  “‘報條無我;此時神情猝變,嗒然若死,則似食甘毒之蠅,弄之亦不覺也’,”洪鈞解嘲似地問:“清卿,我總還不致于如此不堪吧?”
  在細玩一通新出土殘碑拓片的吳大澄,表面平靜,內心卻比洪鈞還要緊張。因為他不但自許必中,而且自信名次會中得很高,如果已有七八十名揭曉,尚無消息,看來凶多吉少。因此,答話的聲音便有些不大自然,“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他念了兩句杜詩,搖搖頭沒有再說一句。
  鑼聲又響了!這次是清清楚楚听明白,止于招賢客棧,由大門響進他們所住的院落。兩家的听差,不約而同地奔了出去,同聲問道:“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爺——”
  洪鈞不能再听見別的聲音。這四個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覺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這一來,吳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鈞了。第一件事是開發報房的賞錢。而不論出手如何豪闊,永不能一下就滿足此輩的貪饜,在不斷“請高升”的要求之下,由四兩銀子加到二十四兩,方能打發。
  接下來還是開發賞錢。不過打發客棧里的伙計,不會爭多論少;但一撥又一撥,也費了好些功夫。加上來賀喜、來打听消息的同鄉舉子,川流不息;吳大澄少不得也要幫著應付,口中說著冠冕堂皇的應酬話,心里卻是毛焦火辣,恨不得插翅飛入貢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問一聲:到底吳大澄中与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彌封來看!
  這時洪鈞已躊躇滿志,神閒气靜了。畢竟同鄉好友,而且是結伴來應試的,休戚相關之情,与眾不同。看看時將午夜,尚無吳大澄的消息,便即高聲說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樣子不是掄元,亦必在經魁之列。雨雪已停,我們不如到‘龍門’去候佳章。”
  屋中還有四個同鄉,兩個已中,兩個還在未定之天。中了的与洪鈞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薩怕過江,沉默著表示不愿湊這份熱鬧。
  “清卿!”有人催吳大澄,“走吧!”
  “不囉!”吳大澄強笑著,有些告饒的意味,“我還是在這里等。”
  他的心境,不難了解,等著了好消息,自無話說;一旦落空,在稠人廣眾之下,會更覺難堪。因此,洪鈞便說:“也罷,讓清卿兄養養神。回頭賀客盈門,著實要費一番精神呢。”
  于是,洪鈞和另外那兩個簇簇新的新科舉人,相偕出了招賢客棧。但見秦淮兩岸,燈火万點,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听人談論,所談的無一不是“某人中了,某人可惜”之類的話。剛到貢院,但見人潮突然前涌,仿佛爭著要搶奪什么好東西,又仿佛出了什么亂子,要看個究竟似地。
  “怎么回事?”洪鈞有些心慌,站住了腳。
  “大概是五魁揭曉了!”
  果然,闈中在“鬧五魁”了。仍然是逆數著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不是吳大澄;第三名說是姓吳,蘇州人。
  “這大概是了。”洪鈞很高興地說,“我們快回去吧!”
  “索性等一等,打听打听确實。蘇州姓吳的,不止清卿一個。”
  “馬上全部揭曉了!”另一個也說,“倒看一看是誰領解?”
  解元姓江,揚州人,這不比姓吳的蘇州人;洪鈞和他的同伴都知道,揚州有個姓江的名士,單名一個壁字。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揚州人,正為江壁。
  “好了,走吧!”洪鈞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一定是吳清卿。”他极有把握地說,“江壁領解,足見這一科不易僥幸,文章有价,以清卿的闈作,當然應該在經魁之中。”
  果然,歸途中遠遠就听見招賢客棧門口鞭炮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為豎起一扇門板,上貼好大一張深紅報條,泥金楷書,寫的是:“捷報蘇州府的吳老爺印大澄,應本科江南鄉試,高中第三名舉人。”下面署名是:“報喜人連三元”。
  報條旁邊,站著招賢棧的掌柜,滿面飛金、高拱雙手,倒像是他的什么人中了舉,在向賀客答禮似地,一見洪鈞,高聲說道:“洪老爺,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洪鈞順口回答。
  “是托諸位新貴人的福。”掌柜很興奮地說,“小店的風水轉了。這一科,我們招賢棧就中了十三名,哪一家都比不上我們。而且還出了吳老爺這位經魁。快請進去吧,吳老爺高興得手忙腳亂,支使不開了。”
  听這一說,洪鈞便加緊了腳步。踏進所住的院落,就听見吳大澄拉長了嗓子,在念自己中輕魁的文章。一唱三歎,抑揚過分,听去如念祭文,是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洪鈞与吳大澄几乎一夜未睡,拂曉方得上床,睡不多久,又為听差喚醒,該料理出門,去赴“鹿嗚宴”了。
  向來“鹿鳴宴”只是一种形式。筵席用的倒是銀台面,不過能看不能吃,雞魚鴨肉,無一不是泥土捏成,涂以彩色。曾國藩討厭這种陋習,特地關照,要用真材實料,不必講究,但要新鮮。因此,這一科“鹿嗚宴”,便非虛應故事,坐一坐即散;而是揖讓雍容,杯酒言歡,頗有個談頭了。
  首先是主司率領新貴人望闕謝恩;然后按照身份名次,順序入座。首席當然以正主考劉琨為主,曾國藩親陪。劉琨是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比曾國藩晚一科,因而以“前輩”相稱;曾國藩比較客气,稱他“年兄”。
  “恭喜劉年兄,功德圓滿。”曾國藩說,“‘桂樹冬榮’,數百年不遇的佳話,叫你我遇上了,實在難得。”
  “托前輩的福,總算一切順利,可以复命了。”劉琨放下酒杯,很得意地說,“揭曉之時,細細想去,這一科實可稱佳話。解元江壁者,以‘江’南完‘壁’歸朝廷也!第三名吳大澄字清卿者,三吳澄清之謂也!這都是前輩不世的勳業。”
  想想果然。這“三吳澄清”比“江”南完“壁”的解釋更妙。曾國藩不由得也有些得意,舉杯相敬,連連答說:“謬獎!托庇朝廷,豈敢冒天之功?”
  正副主考入闈之前,照例“封門”,關防嚴密;雖本省大員,亦不能私下相會。所以劉琨跟曾國藩還是第一次有暢談的机會,少不得問起克复當時的經過,曾國藩也不免提到京中的情形。這都是极長的話題。加上簪花、舉樂、唱詩等等繁文褥節,使得這一場“鹿鳴宴”,直到薄暮,方始散席。
  這以后几天,新科舉人還有許多人情應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師。主考稱為“座師”,本房的考官,稱為“房師”——主考不能直接閱卷,決定取舍;必得由房考推荐,謂之“荐卷”。有時主考与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這位房考所荐的卷子已經滿額,主考皆有權拒絕。而如房考力荐,得以取中,像這樣的房師便是“恩師”,做門生的執禮特恭,“蟄敬”當然亦格外從丰。
  贄敬一共要三份,大致自二兩至十六兩。洪鈞不丰不儉,适得乎中,送正主考八兩,副主考六兩;房師的情分總要厚些,是十二兩。吳大澄的情況卻正好相反,房師荐卷,固然應該感激;主考將他取中經魁,則是刻骨銘心的文字知己,所以座師的贄敬各為十六兩,送房師的數目与洪鈞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年,商量公宴老師。此外也少不得慰問下第的失意人。這一陣酬醉終了,已經腊月二十了,洪鈞歸心如箭,連照例應得的二十兩牌坊銀子都顧不得領,雇了一只“無錫快”,連夜赶回蘇州。
  他的兩位老兄,已經在碼頭上接了三天了;還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備了一匹白馬,一路吹吹打打,將洪鈞由閶門經鬧市觀前街,送到婁門圓嶠巷。頭簪金花,攬轡徐行的洪鈞又窘又得意;心里在想,若是狀元游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入眼的自是高貼在門口的那張報條。得到消息來道賀兼看熱鬧的至親好友,左鄰右舍,老老少少,已經滿屋盈庭。洪鈞亦無法招呼,只含笑拱手,從人叢中昂然直入;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禮,然后應酬親族長輩;有那体恤的便說:“進去見老太太吧!不必招呼我們。”這樣,洪鈞才得到后面去見老母。
  后面只得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也是擠滿了女眷,一見洪鈞,讓出洪老太太面前數尺之地,好容他磕頭。做娘的打疊了千言万語,卻不知先說哪一句好。挑來挑去挑出一句話:“你吃了中飯沒有?”
  “我不餓!”
  “你瘦了!”這句話也不是洪老太太預先打算好的,而是見了儿子的面,自然而然的關切,“瘦得很厲害。”
  “怎么不要瘦?”洪鈞答說,“從出闈到上船,一天沒有睡過三個時辰。”
  “這怎么支持得住?”洪老太太問道:“潘道台送你的那支參呢?”
  那支參,洪鈞打算在會試之時,備不時之需;而此時卻這樣答說:“我舍不得吃,想留著給娘當補藥。”
  這是何等的孝思?在場的親友女眷,莫不交口稱贊。洪老太太當然也是高興非凡,自道是“苦出頭了”。接著便提往事,當年如何撫孤守節;這几年如何受盡流离之苦。又自夸“老三”有出息是早就看准了的。一面談,一面笑——笑中有淚;有淚還笑。
  日暮客辭,合家團聚,所談的還都是有趣味的事。其實,人人都知道,家運是要轉了,但眼前卻還有一段更艱難的日子。設宴開賀,上京會試,著實要大把銀子花下去,從何而來?
  家宴到二更天方罷;洪太太料理家務,諸事完畢,回臥房時已經三更都過了。
  從洪鈞回家,直到此刻夫婦方能單獨相處。燈下執手,四目凝視,洪鈞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別不付一個多月,妻子竟有了數莖白發,可以想見操持家務的辛苦。
  “總算中了!”洪鈞仿佛心有余悸,“倘或不中,就真不知道這以后的日子,怎么才能過得下去?”
  原有許多苦楚待訴的洪太太,听得丈夫這話,將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反而很豁達地說:“你又不是筆底下不如人家;万一不中,是運气不到,有什么好難為情的?”
  “不是說羞于見人,是說我家的境況。這趟到江宁,總算山東帶來的錢,還勉強夠用。可是過年呢?”洪鈞平心靜气地說:“也不要說人家勢利!錦上添花,熱熱鬧鬧,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總是好熱鬧的。倘或名落孫山,伸手跟人借錢,則我自己先就張不開口。”
  “現在——”洪太太說了這兩個字,突然咽住,覺得自己近乎過慮,可以暫且不說。
  “怎么?”洪鈞問道:“怎么不說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話,只抬眼問道:“你打算几時進京?”
  “過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個月,到了京里,拜老師、看同鄉;會試之前,先要复試;复試之前,先要到禮部投文,只得一個月的功夫,也很局促了。”
  “這樣說,盤纏在年里就要籌好。”洪大太說,“總不能拜年就借錢。”
  “是啊!”洪鈞的雙眉,頓時擰成一個結,“今年的十二月小,甘九就是年三十。”
  “進京要帶多少銀子?”
  “總要,總要三百兩。”
  “三百兩!”洪太太頭一低,但立即抬了起來,很有決斷地說:“我來想法子。”
  “你到哪里去想?”洪鈞答說:“我們好好籌划一下,分頭設法。”
  “嗯!”洪太太其實一籌莫展,但為了安慰丈夫,裝得极有信心地說:“一定有法子想出來!再窮的舉人,總也進得了京;不然,新科舉人怎么叫‘新貴人’呢?”
  洪鈞也听得出來,這是她強作安慰,其實并沒有多少把握。好在急也不在一時,想起“船到橋門自會直”這句俗語,索性丟開這件事,免得越談越煩。
  “我真累了!”他打個呵欠,“一個多月,睡得好的沒有几個晚上。”
  “那就上床吧。”
  話雖如此說,一時卻還不能上床,蘇州人講究生活的情趣与細節:在這寒冬深宵,一個賢惠能干的妻子,照料丈夫入睡,极其細微。先是舖好了床,用“湯婆子”暖衾;然后讓洪鈞一面將雙足泡在熱水里,一面吃“夜點心”——煨得极爛的紅棗蓮子羹。等他舒舒服服上了床,她卻還有好些事要料理,檢點門窗,預備茶水;最后到床后瑣瑣碎碎,摸索了好半天;再將一盞“美孚燈”捻小了移到床前方凳上,方始与洪鈞并頭睡下。
  這是洪鈞無法從藹如那里得到的享受。由敬生愛,則枯槁的頭發,瘦冷的手指,在感覺中亦都變得滋潤溫腴了。
  “這是什么?”
  洪鈞微微一惊,頗悔自己失于檢點——妻子手中握著的,是藹如所贈的那只小玉兔,照理應該秘密珍藏,不該挂在胸前。
  虧得羅帳燈昏,她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不妨從容應付。“是在煙台買的一塊玉。”他說,“是只小白兔,紅寶石嵌的一雙眼睛,好玩得很。”說著,將那件玩飾取下來,交在妻子手里。
  洪太太伸手拉開帳門,將燈捻亮,細細看了一會,也覺得十分有趣,“以前沒有看見。”她說。
  洪鈞已由煙台回過兩次蘇州,而這次是歸自江宁;如說這只五免是在煙台所買,應該上次回家就見到了。這是一個疑問,但洪鈞已經想好了一套話,可以解釋。
  “算命的說,我命中要有個卯年的人在一起,諸事就會順利。我想你又不是卯年生的,所以買了這么一個玉兔,聊以應卯。本來塞在箱子里,已經忘了這回事。入闈之前,無意發現,心想不妨帶入闈中。就這樣,一直沒有取下來。如果你喜歡,我給你。”
  “我自然喜歡,不過我不要;應該你帶著,事事順利。”說完,仍舊將那只玉兔,套在丈夫項間。
  “看起來,算命的倒有點道理。”洪鈞又說,“這次入闈,苦不堪言,頭場的文章做得不好,原以為沒希望了,哪知居然中了!也就因為這個緣故。”
  “是的,必是這個緣故。”洪太太仰臉朝天,望著帳頂出神。
  那神態令人不解,也令人不安,洪鈞便問:“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從前跟你說過的話,你記不記得,我跟娘回蘇州之前,在濟南跟你說過的話?”
  原來是這話!洪鈞突然怦怦心動,急忙將身子往后一縮,回面朝里。
  說實在的,丈夫是心動綺念,自覺愧對賢妻,因而避面。妻子卻誤會了,以為他不耐煩听這樣的話,便扳著他的肩說:“你也不要太滯而不化!連算命的都這樣說,可見得我的想法不錯。做官上頭的事,本來我也不懂;這兩個月听老輩談起,都說你要嘛運气不到,運气到了,能中進士,就一定會點翰林,還要讀三年書,一時還輪不著派差使。‘窮翰林’,當然不能接眷。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啊!”神態已恢复正常的洪鈞,回身答說,“大致是這樣子。”
  “那就是了。你一個人在京里,沒有人照應。首先,娘就不放心。既然算命的說你要個卯年生的人在一起,那么,”洪太大扳著丈夫的手指數,“今年是鼠年,加一輪十三歲,加兩輪廿五歲;鼠、牛、虎、兔,要減三歲。二十二!”她高興地說,“不大不小正好,我就替你找個廿二歲的!”
  听她滿怀高興,一片至誠,洪鈞不知是感激,是慚愧,還是惊慌?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她的這番好意,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如今要考慮的,是用怎樣的態度去拒絕。
  態度有兩种,一种是開誠布公跟她說實話,煙台有這么一個紅粉知己,事在未定之天,必須耐心等待;一种是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拿她這團高興打消。
  “你怎么不說話?”做妻子的以為丈夫已經干肯万肯,只不好意思明說而已,因而体貼地說:“其實你不說也不要緊。開了年,我就慢慢物色起來,總要找到一只漂漂亮亮的小白兔才罷。”
  “不,不!”洪鈞無法細作考慮了,“你千万不要多事。你的好意,我心領謝謝。”
  “怎么?”洪太太的笑容,頓時凍結,凝視著他問:“莫非你自己看中了什么人?”
  一語點破心事,洪鈞的神色便不大自然了,“你莫瞎猜!”他強笑道,“我哪里有什么人看中?”
  “你也不必瞞我。我一片誠心,你當我虛情假意,這,”洪太太哽咽了,“這不是太委屈了我?”
  洪鈞悔恨不迭。好好的局面,何以弄成這個樣子?事到如今,除了撒賴,別無善策。因此,心軟口反硬,“奇了!”他說,“好好的,你哭什么?你勸我討小,我自己覺得還不夠那資格,請你不要魯莽。這話說錯了?”
  “我沒有說你說錯了話,只覺得你不該不跟我說真話。”
  “哪句不真?”
  “我怎么曉得?我早說過,你在外面,自己看中了什么人,只要脾气好,顧大局,我無不答應。哪知道你始終當我是假裝的!”洪太太激動之下,出言便無顧忌了,“你當你說假話,我不知道?你臉上跟口里不一樣,我們夫妻几年,難道我還不知道你的脾气?我又不是會吃醋的人,真不知道你為何要騙我?”
  就這時听得房門上“篤、篤”兩聲,洪鈞夫婦都听到了,但也都以為自己听錯了,從枕上抬頭側耳,又是“篤、篤”兩聲,果然有人敲門。
  “哪位?”洪太太問。
  “是我。小姐!”
  原來敲門的阿連,是洪太太陪嫁過來的丫頭,稱呼未改,与別的下人不同。洪老太太原有個丫頭服侍,七月里得了時疫,一命嗚呼,一時覓不著合适的人替補。洪太太很孝順婆婆,便命阿連承乏,睡在洪老太太后房,照料起居。此刻深更半夜突來敲門,洪太太自然吃惊,急急問道:“什么事?”
  “老太太人不舒服。”
  听得這一聲,夫婦倆雙雙坐起,披衣下床;洪太太一開房門放阿連入內,一面便問,“婆婆是怎么不舒服?”
  “發燒。好像不輕!小姐去看看。”
  不但“小姐”,連“姑爺”也不能不去探望。一進房門,就听得微有呻吟;揭開帳門,拿燈照著一看,洪老太太面紅耳赤,不必去摸額頭,就知道阿連的話不假。
  “去睡,去睡!”洪老太太不等儿媳開口動問,先就執拗地說:“我是多吃了一杯酒,睡一覺就好。”又罵阿連:“輕狂!多事!一點都不懂,半夜三更吵得六神不安!”
  “娘!”
  做媳婦的剛叫得一聲,婆婆便搶著說道:“不礙!你們半夜里不睡,反叫我不能安心。‘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哪里會生病?你們快睡去!”她看著儿子,提高了聲音,斷然命令:“去!回房去!我叫阿連煎塊‘午時茶’,喝下去出身汗,一覺睡到大天白亮,什么事都沒有了。”
  洪太太充分体諒到婆婆的心境,也覺得讓丈夫歸寢,比他在病榻前服侍湯藥,更于病人有益,“你就听娘的話,先去睡吧!”她向洪鈞使個眼色:“這里有我。”
  于是,洪鈞便點點頭,讓她母親看到他已接受了勸告,才又坐在床沿上,說了些勸慰的話;等洪太太一催再催,催到第三遍方始离去。
  回到自己臥室,當然無法入夢。擁被兀坐,思前想后,索繞在腦中的,只是北上的行程,尤其是二月初十前后,在泰安与藹如的約會。很顯然的,藹如訂下此約,別有用意;當時心照不宣,不作表示,而衷心希望能不再受她的惠。可是,就眼前的情形來看,多半是不能不出此“下策”了。
  果真出此下策,還須先有一番安排。洪鈞心想,自离煙台以來,除卻闈后寄過那四首集旬以外,別無書信;現在倒正是該寫信的時候,不妨在細敘离情別懦之際,順便提上一筆。藹如本來有心,自能會意。這一來,正月初動身,就只要籌措到山東的盤纏,事情就好辦得多了。
  主意一定,隨即動手。提筆寫了兩行,忽然心神不定,是突然想到了老母的病情。同時覺得,這封信應該背著妻子寫。因此,毫不考慮地將已寫下了“藹如賢妹妝次”這個稱呼的信箋,撕成兩片,捏作一團,拋入廢紙簍中。
  “怎么樣?”等妻子回房,他迎上去問。
  “吃了‘午時茶’,睡著了。”洪太太說。
  “出汗沒有?”
  “一定會出的。”
  “能出汗就不要緊。”洪鈞舒了口气,“明天請陸家伯伯來看看。”
  他口中的“陸家伯伯”,名叫陸懋修,是康熙年間的狀元陸肯堂之后。陸懋修的祖、父与他本人,都懂醫道,著有醫書,說起來是“三世儒醫”。陸懋修的儿子陸潤庫,是洪鈞的好朋友,所以稱他“陸家伯伯。”
  “陸家伯伯,”洪太太停了一下說,“醫德是好的。”
  這是說:醫德雖好,醫道并不見得高明。“又不是什么險症,”洪鈞答說,“無非滯感停食之類的小毛病,陸家伯伯怎樣不能看?”
  “是。”洪大太順從丈夫,“明天一早去接陸家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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