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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駝為什么要哭泣



——談話記錄之三

  我寫的書不多,一共五本,這五本書的書名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來》、《稻草人手記》、《哭泣的駱駝》、《溫柔的夜》。我自己檢討了一下,也一直記得一位作家對我說過:“你千万不要在題目里透露文章的秘密”這句話說得非常好,假如你把文章的內容,直接的由題目表現出來,別人一看就已知道里面寫的是什么,猜出你所寫的內容,那便不夠精彩了。
  舉几個比較喜歡的例子。譬如說,在我寫家庭生活中怎樣煮飯給先生吃的事情,我給它取了一個很糟糕的名字,叫《中國飯店》,這題目是失敗的,因為沒有內容,沒有曲折,也沒有說出中國飯店的秘密,可以說那是一個失敗的題目。后來,讀者文摘將這篇稿子摘錄進去以后,我將它改成《沙漠中的飯店》,這是第一篇,是一個不算成功的題目。
  我將自己用各种奇奇怪怪的方法在沙漠中替人看病的經過寫了下來,這時想到了一句成語叫《懸壺濟世》,已經有一點進步了。
  我也曾寫過沙漠的朋友如何結婚的事情,因為新娘只有十歲,所以取了一個名字叫《娃娃新娘》,還是不好,因為題目已透露文章的內容。
  又有一次,到沙漠探險,掉進了泥灘里去,沒有辦法出來,我就想是不是要寫一篇《沙漠歷險記》呢?后來又想到俄國有首曲子叫《荒山之夜》,這個題目我覺得可以,因為讀者猜不出要寫的是什么,而是由文章內慢慢的告訴你,才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題目是看不出來的。
  在沙漠里開車,警察常找我麻煩,因為我是那里唯一的中國人,而且他們也知道我沒有駕駛執照,我還在那里跑來跑去。避免警察抓我的唯一方法就是去考駕駛執照,考了之后,便想要寫一篇叫《沙漠考執照記》,這也不好。本來是一個很平凡的經歷,里面寫如何考駕駛執照,想了很久,圣經里有一句話,說雅各在做夢時候,有一個天堂的梯子下來,讓他上去,他上了几格又下來了,大概是這樣的一件事情,使我聯想到考駕駛執照從報名、到學、到考“筆試”、到“場內考試”、到“路試”,這都是一級一級的梯子,所以這個考駕駛執照的故事,本來是一個最平凡的故事,卻取了一個很好的名字叫做《天梯》,讀者還不曉得我到底要寫什么?一看登出《天梯》,《天梯》它到底要寫些什么?你這樣給他一個引誘時,他會忍不住的看下去,看到底為止。為什么它要叫天梯?這是間接式的引起好奇心,然后再讓他看看內容是什么,看完了內容,讀者不會覺得天梯和考駕駛執照不合适,因為,里面有解釋。
  又一次,我去看沙漠當地的人如何洗澡,因為他們往往很久才洗一次澡,抱著很大的好奇心,就去看了一看,后來怎么也想不出用什么題目來寫,出了一個最差的題目,叫《沙漠觀浴記》。
  有一回我先生和我去海邊打魚,因為成本很高,在沙漠中打魚要開很久的車才能到大西洋海,所以我和我先生說:“我們把打的魚帶回到沙漠里來,我們來做生意。”我們到沙漠里賣魚,如果說要取題目的話,最直接的就是《沙漠賣魚記》——反正都是沙漠。一想到不行的,但魚字又不能“賴”掉,因為我的确就是寫“魚”的事情,最后這個題目,我自己很喜歡,就是《素人漁夫》。在法國有一种業余的畫家,他們不是靠出賣他們的畫為生,但是每星期天作畫,所以叫自己做“素人畫家”,業余畫家可以叫素人畫家,那么我們星期六賣魚也應該可以叫“素人漁夫”。
  一般的讀者,也許不知道“素人”這個名字,所以“素人漁夫”,他們可能會想,奇怪魚是葷的,他們為什么叫素人漁夫?大概是一個吃素的人去打魚吧!那么這樣的題目也是非常成功,和內容也是很相配的。
  四年以前我回國的時候,好像有一個雜志叫《現代攝影》,他們向我約稿,他們說你一定要寫一篇在沙漠照相的事情,兩天內交稿。我被他們催得很煩,于是便說:“那這樣好了,我明天早上就交給你,省了一樁心事。”所以我就寫了一篇在沙漠如何拍照的情形,可是這題目又很難想,因為我不是一個十分浪漫的人,取的題目過分不切題也不可以,想了很久,在沙漠里拍照的經歷,到底要取什什么題目?結果取了個好題目,叫做《收魂記》。因為沙漠的人,他們的确認為,你照了他的話,他的靈魂會被攝影机吸進去,這對他們是万万不肯的。這种可說是非常原始的一個地方,你的照相机,他們非常的害怕,所以在這种情形之下,這篇攝影的文章,就比較成功了,因為取一個好的名字。
  又寫過一個中篇,記述在西非、奈及利亞二十三天的生活,是先生和我的一個真實生活的紀錄。當時我們已失業十二個月了,沒有事情做,我們向全世界最大石油公司都發了信,因為我先生是潛水工程師,那么這方面,我們只有往石油公司去找事。過了十二個月以后,有朋友介紹我們到奈及利亞,一個很小的德國潛水工程公司去做事,我先生去了四個月我才去,這四個月,他沒有拿到一毛錢的薪水,他的護照被老板扣起來了,一天要工作十六小時,可是,為什么他沒有离開呢?倒不是為了什么護照扣下來的問題,因為我想當時,對一個男人來說,失業的心情是非常恐懼的,他怕万一失去了這個工作的話,不知道要再等几年之后,才能找到一個他喜歡的工作。
  我去了之后,經歷了种种非常不愉快的事,最主要的是一直要不到薪水。有一次,我看到一張收据,是這家公司向其他的公司收每一小時五千美金的工程費,而這個工作是我先生單獨做的,就是說他每一小時替公司賺取五千美金,而我們的薪水,大概是二千五百美金一個月,公司卻不付,當然我所說的价錢,在台灣或許會覺得每一小時五千美金,是不可思議的,可是奈及利亞,是一個石油國家,我的先生也是极專門的人才,所以這個公司的開价是可能的。這樣,在极不愉快的工作之下,我寫了一篇文章,那是還有保留的,因為全寫的話,也許讀者可能認為我在夸張。結果我們還是在那里住了八個月,拿到了大概三個月的薪水,最后失敗的离開了。
  這篇文章我想了很久的題目,想不出來。那個時候是五月,突然想到五月的時候應該是繁花似錦的時候,于是就把它叫做《五月花》。我知道台灣有一個酒家也叫“五月花”,但是我并不忌諱,我的對象也是台灣的讀者。可是我當時想到五月花的時候,也有此种感覺,覺得我們在那里做事的時候,好像在出賣我們自己的身体,也在出賣自己的靈魂一樣。所以這是一种潛意識的,為什么一個這么不愉快的回憶,取了一個這樣美麗的名字,叫做《五月花》呢?我在我的文章里輕描淡寫的提到一句,如果讀者不仔細看它,就會忘記——是我先生工作了十几個小時回來,手指几乎斷掉,躺在床上,根本沒話說就睡著了,睡著的時候,我的文章就對他說了一句話,說:“你睡吧!因為在夢里沒有嗚咽,也只有在夢里才能看見五月的繁花。”就是這几句,因為這是和題材完全相反的。為什么稱五月花?因為我們本來追求的是五月的繁花,而我們沒有得到,這是我取的所有題目中最奇怪的一次。一件相反的事情,給它這樣的一個名字,可是,以后我的讀者和我談起來了,我發覺他們對于這篇文章印象很深,題目記得很牢,我再問他們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把它叫做五月花嗎?他說的對呀!因為你沒有看見五月的花嘛!
  最后一年,我們离開了沙漠,我們卷進了一個政治的波浪,敘述西屬撒哈拉要被摩洛哥和南部的毛里塔尼亞瓜分掉。這件事情在國際法庭海牙,打了很久的官司,最后,海牙國際法庭的決定是由當地的撒哈拉人自己決定他們的前途。就在這天宣布的時候,摩洛哥的國王哈桑,開始了和平進軍。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因為我住的地方,离摩洛哥的邊境,只有四十公里,我們這邊的西班牙政府,好像不知道民心一樣,每天就把摩洛哥,它如何組隊,如何往撒哈拉走過來的紀錄片,放到我們這邊的電視新聞來給我們看,我們看后真嚇死了。而且,因為他們是載歌載舞而來,那种感覺比他們拿著槍刀還要可怕,國王走在前面,然后后面的人在打鼓,在后面的軍隊(民眾)就跳舞,沿著大道在跳,這時我就想到古時候,我們的所謂“四面楚歌”,那真是我一生當中的非常可怕的經歷。你的敵人來了,可是他是唱著、跳著來的。在那時候,哈桑國王說他二十三號的時候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是十七號開始進軍的,這哈桑很懂心理學,他不說我要拿下西屬撒哈拉,他說:“我二十三號要來和你們一起喝茶。”我被這句話几乎嚇死,在這樣的一個大動亂的時候,當地有游擊隊,有西政牙的磷礦公司,大概有兩千個員工,有婦女,有學校,有西班牙的軍隊和警察,這么多不同樣的人,他們在這最后的一刻,有什么樣的反應?我想到這一點,觀察了一下,想把它寫出來,但是,如像報道文學那樣寫的話,沒有一個主角,這件事情就沒有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于是我就把一個特別的事情拿出來,就是當時游擊隊的領袖名叫巴西里的,他是我的好朋友,他太太沙伊達是一個醫院的護士,拿他們兩個人的一場生死,做為整個小說的架构,而用后面的背景來引述發生的這些事情,那時我大約是撒哈拉最后离開的四個外籍女人之一。
  這篇文章,寫成了中篇,我擬個題目,最先想到的題目不大好,叫做《撒哈拉最后的探戈》,后來,我先生說:“台灣有沒有演過《巴黎最后的探戈》這部電影呢?”我說听說是禁演的,他說:“別人會不會想成這方面的呢?這個題目會不會被禁掉呢?”我說不會吧!大概不會吧!因為這探戈不是巴黎來的。
  這篇文章寫好了,一直想不出題目,后來改了很多种形式,最后還是想出來一個最簡單的——《哭泣的駱駝》。為什么要哭泣?當時我的朋友沙伊達被強暴之后,再被她要求自己的先生的弟弟打死了,這是一個大時代的悲劇,取名《哭泣的駱駝》,是我四本書里面最好的、最合适的,而且并沒有透露內容的一個題目。
  我自己一些文章的題目,差不多是說完了。現在再分析一下,就是我寫文章的時候,有的地方,例如說“天梯”是沒有透露文章內容的題目。另有一种就是与內容完全相反的名字,如《五月花》。還有一种就是移情作用,是一個悲劇,但悲劇那個人物并沒有哭泣,哭泣的卻是第三者——駱駝。再詳細說明一遍,有一种題目是直接性的用廣告俗語來說:“請買某某牌電視”,這是直接式的。第二种,就是讓他猜你要賣什么,這就是《天梯》。還有一种就是你請他買王先生的產品,但是你告訴他說:“在李先生對面有一种好東西賣。”你不提一句王先生,這就是《五月花》。我覺得做廣告和寫文章,有很密切的關系。在我十八歲的時候,也替台廣做過几個月的廣告撰文,本田机車的廣告我做過几個,可爾必思“初戀的滋味”。是朋友們与我共同想出來的廣告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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