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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一的早晨


  當我開始爬樹時,太陽并沒有照耀得那么凶猛,整個樹林是新鮮而又清涼的,剛一進來的時候几乎使我忘了這已是接近夏天的一個早晨了。陽光透過樹上的葉子照在我臉上,我覺得睜不開眼睛,便換了一個姿勢躲開太陽。
  這時的帕柯正在我躺著的樹干下,她坐在一大堆枯葉上,旁邊放著她那漂亮的粗麻編的大手袋,腳旁散著几張報紙。這是帕柯的老習慣,無論到那儿,總有几張當天的或過時的報紙跟著她,而帕柯時常有意無意的翻動著,一方面又不經意的擺出一幅异鄉人的無聊樣子來。現在我伏在樹上看著她,她就怪快樂的樣子,又伸手去翻起報紙來。
  我在樹上可以看見那河,那是一條沖得怪急的小河,一塊塊的卵石被水沖得又清洁又光滑,去年這個時候,我總喜歡跟帕柯在石頭上跨來跨去。小河在紗帽山跟學校交接的那個山谷里流著。我渡水時老是又叫又喊的,總幻想著紗帽山的蛇全在河里,而帕柯從不怕蛇,也從不喊叫,她每到河邊總將書一放,就一聲不響的涉到對岸的大相思樹下去。太陽照耀著整個河床,我們累了就會躺在大石上晒一下,再收拾東西一塊走公路去吃冰,然后等車回家。有時辛堤和奧肯也會一塊儿去,但我看得出,只有帕柯和我是真正快快樂樂的在水里走來走去。這樣的情形并沒有很多次,后來帕柯要預備轉學考試,就停掉了這种放學后的回家方式。
  辛堤今天破例想自己去涉起水來,他在帶著土黃色的卵石上走著,肩上還背了照相机。天很熱,辛堤的白襯衫外面卻套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男孩背心,那种格子的花樣顯得古怪而輕浮。我看看帕柯,她也正在看下面的河,于是我就對辛堤嚷起來。
  “辛堤,不要那樣子走來走去了,你不是還有一堂課,快回去上,我跟帕柯在這儿等你。”
  “卡諾,不要催我吧,如今的帕柯已不是從前每天來上學的她了,讓我留在這儿,明早帕柯就再不會來了。”辛堤仰著頭朝我喊著,這時候陽光照在他單純的臉上,顯得他气色很好,水花在他腳邊濺起,在陽光里亮得像透明的碎鑽石,我看著這情景就异常的歡悅起來。
  帕柯在樹下走來走去,一會儿她走過來,用手繞著我躺著的樹干,搖晃著身体,一面又仰頭在看樹頂的天空。“卡諾,离開這儿已經一年多了,今早我坐車上山覺得什么都沒有變過,連心情都是一樣的,要不是辛堤這會儿背著我的相机,我真會覺得我們正是下課了,來這林子玩的,我沒有离開過。”
  “柏柯,你早就离開了,你离去已不止一年了,今早在車站見你時,我就知道你真的走了有好久了,要不然再見你時不會有那樣令人惊异的歡悅。”
  今天的帕柯穿得异常的好看,綢襯衫的領子很軟的搭在頸上,裙子也系得好好的,還破例的用了皮帶,一雙咖啡色的涼鞋踏在枯葉上,看起來很調和,頭發直直的披在肩上,又光滑又柔軟。整個的帕柯給這普通的星期一早晨帶來了假日的气息,我覺得反而不對勁起來。
  “帕柯,你全身都不對勁,除了那几張報紙之外,你顯得那么陌生。”
  “卡諾,你這樣說我似乎要笑起來,你知道么,早晨我起來時就一直告訴自己,今天的我不是去新庄,今天是回華岡去,我就迷惑起來,覺得昨天才上山去過,那地方對我并不意味著什么,我去也不是去做什么,整個心境就是那樣的,我不喜歡那种不在乎的樣子,就讓自己換了一件新衣服,好告訴自己,今天是不同的。卡諾,你看我,我這做作的人。”“帕柯,不要在意那种沒有來由的心情吧,畢竟回來的快樂有時是并不明顯的,也不要來這儿找你的過去,你沒有吧?柏柯。”
  “沒有。卡諾,不是沒有,我不知道。”
  “不要再想這些,我們去叫辛堤起來。”
  我從樹上踩著低椏處的樹枝下來,地上除了野生的鳳尾草之外,便是一大片落葉和小枯樹枝舖成的地,從去年入秋以來就沒有人掃過這儿的葉子。樹林之外有一條小徑斜斜的通到那橫跨小河的水泥橋上,然后過了橋,經過橘子園直通到學校的左方。我走到樹邊的斜坡上向下望著辛堤,他不在河里,辛堤已經拿著脫下來的背心,低著頭經過那橋向我們的地方走來。
  林外的太陽依舊照耀著,一陣并不涼爽的風吹過我和帕柯站的斜坡,野草全都搖晃起來,辛堤已經走上了那伸延得很陡的小徑,我由上面望著他,由于陽光的關系,我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見他繡在襯衫口袋上的小海馬。此時的帕柯站在我身旁,一雙手擱在我肩上,我們同時注視著坡下的辛堤,他仍低著頭走著,絲毫沒有察覺我們在看他。四周的一切好似都突然寂寥起來,除了吹過的風之外沒有一點聲音,我們熱切的注視著他向我們走近,此時,這一個本來沒有意味著什么的動作,就被莫名其妙的蒙上了一層具有某种特殊意象的心境。辛堤那樣在陽光下走近,就像帶回來了往日在一起的時光,他將我們過去的日子放在肩上;走過橋,上坡,一步一步的向我們接近。
  “帕柯,這光景就像以前,跟那時一模一樣,帕柯,你看光線怎么樣照射在他的頭發上,去年沒有逝去,我們也沒再經過一年,就像我們剛剛涉水上來,正在等著辛堤一樣。”“是的,卡諾,只要我們記得,沒有一件事情會真正的過去。”
  “帕柯,有時覺得你走了,有時又覺得你不過是請假,你還會來的。”
  “我不知道,卡諾,我沒有認真想過。”
  辛堤走到尚差林子几步時,就很快的將肩上的背心一丟,口中嚷著熱,走到樹蔭下便將身子像鳥似的扑到地上去。他自己并不知道,剛才他那樣上坡時,帶給了我們如何巨大的一种對過去時光的緬怀。
  “熱坏了,卡諾,你帶了咖啡沒有?”
  “辛堤,你忘了,我中午留在學校才帶咖啡的,今天是陪帕柯,整天沒課。帕柯,你几點想回去?”
  “不知道,不管,累了就回去,你走過來。辛堤不要懶了,替我們拍照吧。”
  辛堤靠在那棵楊桐樹的樹根上,將背心罩著相机,開始裝起軟片來,我枕著帕柯的麻布手袋仰面躺著,而帕柯正滿面無聊的在嚼一根酢漿草。我轉一個身想看看河,但我是躺著的,看不見什么,只有樹梢的陽光照射在帕柯的裙上,跳動著一個個圓圓的斑點。
  我們從上山到現在已快三個鐘點了,我覺得异常的疲倦。樹林很涼爽,相思樹開滿黃花,風一吹香气便飄下來,我躺著就想睡過去了,小河的水仍在潺潺的流著,遠處有汽車正在經過公路。
  “卡諾,我在你書上寫了新地址,這次搬到大直去了,你喜歡大直嗎?”
  “帕柯,你這不怕麻煩的家伙,這學期你已經搬了三次家了。”
  “一切的感覺就是那樣無助,好似那儿都不是我該定下來的地方,就是暑假回鄉時也是一樣。故鄉古老的屋宇和那終年飄著蔗糖味的街道都不再羈絆我了,這种心境不是一天中突然來的,三年前它就開始一點一滴的被累積下來,那時我覺得長大了,卡諾,我已沒有自己的地方了。”“帕柯。”
  “我喜歡用我的方式過自由自在的日子,雖然我自己也不确信我活得有多好。”
  “我不喜歡城市,尤其是山下那個城,但我每天都回到那里去,帕柯,我是一個禁不起流浪的人。”
  “我不會,我每日放學就在街上游蕩,我就跟他們一塊吃小攤逛街直到夜深。”
  那時我躺得不想起來,地上的濕气透過小草和枯葉慢慢的滲到背脊里去,我覺得兩肩又隱約的發痛起來,就隨手拉了一張報紙墊在身下,辛堤已裝好軟片向我們走來。“挪過來一點,卡諾,你臉上有樹葉的影子,坐到帕柯左邊去,你總不會就這樣躺著拍照吧。”
  “就讓我躺著吧,畢竟怎么拍是不重要的。”
  時間已近正午了,我漸漸對這些情景厭煩起來,很希望換個地方,我是個不喜歡拍照的人,覺得那是件做作的事情。“卡諾,你這不合作的朋友,帕柯一年都沒來一次,你卻不肯好好跟她一起拍些照片,卡諾——”
  辛堤生气起來,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帕柯看見就笑了。“辛堤,好朋友,我們去吃冰吧,不要跟卡諾過不去,畢竟我們沒有什么改變,何必硬把它搞得跟以往有什么不同呢。”
  于是我們离開了樹林,抱著許多書,穿過橋,上坡,再經過一個天主堂就到大路了。從樹林中走到正午的天空下總是不令人歡悅的,太陽被云層遮住,見不到具体的投射下來的光線,但放眼望去,在遠處小山的上面,那照耀得令人眼花的天空正一望無際的展開著。大路上靜靜的停放著几輛車子,路旁的美洲菊盛開著火焰似的花朵,柏油路并沒有被晒得很燙,但我走在上面,卻因為傳上來的那一點微熱,使人從腳下涌起一股空乏的虛弱來。
  到冰店的路并不很長,我們只需再經過一個舊木堆,繞過一家洗衣店和車站就到了,我們懶散的走著,有時踢踢石頭,路上偶爾有相識的同學迎面走過。我們三人都沒說話,經過木堆時,嗅到腐木的味道,一切就更真實起來了。
  “我們干脆提早一點吃飯去,我想去那家小店。”“又要多走四十几步路,帕柯,你最多事。”
  小店的牆上貼了許多汽水廣告和日歷女郎的照片,另外又挂了許多開張時別人送的鏡子。以前帕柯常常嘲笑這家土气的小店,今日卻又想它了。
  今天的學生不多,我們坐在靠街的一張桌子,一面等東西吃一面看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剛才的太陽晒得我頭痛,我覺得該去照照鏡子,仔細去看看自己的臉,于是我就挪過椅子,對著一面畫有松鶴的鏡子打量起自己來,真是滿面疲乏的神色了。回身去看他們,帕柯正在喝茶,辛堤在另一桌与几個男同學談話,樣子怪有精神的,這時蛋花湯來了,他就坐回來吃得很起勁。帕柯拿起筷子在擦,動作慢慢的,臉上露出思索的表情,但她沒說什么。
  “卡諾,我們吃完了去陽明山,走小路去,底片還有好多呢。”辛堤吃著東西人就起勁了。
  “我現在不知道。”
  “我要去,現在下山沒意思。”帕柯在一旁說。
  太陽又出來了,見到陽光我的眼睛就更張不開了,四周的一切顯得那么的拉不住人,藍色的公路局車一輛輛開過,我突然覺得异常疲倦,就极想回去了。
  “我不管你們,吃完飯我要走了,帕柯,你跟辛堤去吧。”“卡諾永遠是一個玩不起的家伙,回去吧,我們先陪你去等車。”
  我們站在候車亭的欄杆邊上,四周有几個小孩在跑來跑去,車站后面的冰店在放著歌曲,那帶著浪漫的拉丁情調的旋律在空气中飄來,四周的一切就突然被浸在這奇怪的傷感的調子里,放眼望去,學校的屋頂正在那山岡上被夏日的太陽照得閃閃發光。
  帕柯在送我,就如以前那一陣接近放假時的日子一樣,什么都沒改變,心中一樣也浮著些深深淺淺的快樂和憂傷。車來了,正午的陽光照著車頂和玻璃,我上車,望著留下來的帕柯和辛堤,他們正要离開。我問帕柯:“帕柯,什么時候再來?”
  “不知道。再見,卡諾。”
  車開了,沿途的橘樹香味充滿了整個空曠的車廂,一幢幢漂亮精致的別墅在窗外掠過,遠處的山巒一層層綿亙到天邊,淡水河那樣熟悉的在遠處流著,而我坐在靠右的窗口,知道我正在向山下駛去。
  這是一個和帕柯在一起的星期一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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