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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惠好女不嫁二夫


  俗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都只說美滿姻緣是郎才女貌,女子似乎是花瓶,好看就行,有無內才并不重要,有才還恐失德。其實,一個滿腹經綸的才郎,倘若天天陪著一個白痴美女,幸福又有何可言?因而,最美滿的婚姻,應是郎才女貌加女才郎貌。才能相知相滿,和諧歡洽。李妙惠与盧云程的婚姻就是如此美妙的一例,而最終的美滿,還靠了李妙惠的忠貞賢德。
  李妙惠是揚州城里名傳一時的美貌才女。少女時,便能寫一手极雅致圓熟的詩文,常被當地文人們傳抄吟誦。而她不在詩上署名,大多數人只知其詩,不識其人。李妙惠不慕權貴愛才學,拒絕了許多貴族公子的求親,十六歲時嫁給了家境不丰的同鄉折桂郎盧云程。
  何謂折桂郎?當時的折桂郎就是指舉人。因為明代鄉試在秋天進行,考中者由秀才升為舉人,同窗或親友多喜折桂花枝做成桂冠,送与新中的舉人,以示慶祝。由此人們稱為舉人折桂郎。盧云程年少才俊,不到二十歲就成了折桂郎,在當地頗有才名。
  一對才貌雙備的男女結成了伉儷,清貧的日子過得甜甜蜜蜜。兩人常常同坐燈下,詩文酬唱,一比高低。他們最喜歡的游戲就是相競作詩,先出題限韻;然后分頭思索覓句,看誰出得快、出得好。經常是妙惠贏了,而好則難以評判,實際上妙惠的詩句在清新自然上要稍胜一酬。可身為折桂郎的盧云程不肯認輸,只評說是各有千秋。李妙惠曾感慨地說:“女子若能赴考,妾怕也早已成為折桂郎!”盧云程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盧云程有一同窗好友王義真,与同科折桂,交往頗深。王義真經常到盧家与云程切磋詩文,彼此熟悉而不拘禮,對對方詩文的品評,不論优劣,都能直抒胸臆,毫無顧忌。
  一次云程与妙惠又為誰的詩好各執一端,爭議起來,恰好第二天王義真來訪,盧云程故意拿出一首妻子妙惠的詩給好友評析,當然他打著的是自己的名義。這是一首名為“曉妝”的五言詩:

       啼鳥惊眠罷,房櫳曙色開;
       鳳釵金作鏤,鸞鏡玉為台。
       妝似臨池出,人疑向月來;
       自怜方未已,欲去复徘徊。

  王義真看后,不由得拍手稱絕,歎賞不已,夸道:“盧兄描繪閨人曉妝情景,如此呼之欲出,觀察之細,詩意之妙,實在令人佩服得很啊!”
  盧云程听后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愧顏,但很快又掩飾過去,他此時不便挑明此詩非己所作,接著又拿出几首自己寫的詩,遞給好友。王義真—一看過,評論說:“這些比‘曉妝”詩差得遠了!”盧云程悶悶不樂,卻又作不得聲。
  夏去秋臨,几場斜風細雨過后,天气變得涼爽宜人。這天傍晚時分,雨收云散,西方露出醉紅的夕陽,云程与妙惠雙雙憑欄遠眺,欣賞著瑰麗清新的風景。触景生思,妙惠吟了一首“遠山”詩:

       秋水一泓碧,殘霞几縷紅;
       水窮霞盡處,隱約兩三峰。

  用詞簡煉,詩意不俗,确實很見功夫,云程不由得十分佩服。他又起想當初好友王義真品詩一事,不免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因而吟出一首如此這般的七言絕句:

       遠山句好畫難成,柳眼才多總是情;
       他日衰顏人不識,倚爐空听鷓鴣聲。

  他的詩竟然直逼妻子而來,譏笑她今日雖然貌美才高。頗為得意,他日難免人老珠黃,倚爐哀歎。紅顏女子本是最忌諱人提起暮年衰老之事,叫人徒增傷心。盧云程這樣數落妻子,實是不該。幸虧妙惠心寬意慈,她知道丈夫這樣說只為了吃自己的醋,并無中傷惡意,也就一笑了之。雖然小夫妻倆常為吟詩之事嗑嗑碰碰,可都只是表面上的矛盾,云程心中實是十分佩服妻子,妙惠也很能理解丈夫,所以越爭情愛彌篤,成為知心知意的夫妻。
  成化十八年春天,禮部會試天下舉子,為了功名事業,盧云程只好暫時告別如膠似漆的家庭生活,与王義真結伴到京城赴考。
  兩位江南才子參加會試,原本以為中榜是十拿九穩的事,誰知師出不利,竟雙雙名落孫山。當初別家來京時,盧云程和王義真都給家人留下了极大的希望,如今落第歸家,實在無顏見江東父老。心情悒郁不舒,索性兩人先前往西山靈光寺暫住散心。兩人原打算稍住些時間,待心情轉好就啟程回鄉,誰知這靈光寺位于翠微山竹木深處,景致清幽,靜謐脫塵,讀起書來最易進入佳境。于是,兩人都有些舍不得离開,恰好寺中主持見他倆字跡工整遒勁,想請他們抄寫經書,報酬便是無償提供食宿。兩人本有留意,既然這么一來,就干脆住下來,半天為寺中抄經,半天潛心讀書,准備下科會試東山再起。
  會試是每三年舉行一次,也就是說盧云程和王義真准備在寺中讀上三年書。因為怕丟面子,也為了專心致志,兩人竟都拖著沒有傳信与家人聯系。
  話說盧云程家中,左等右盼不見他的消息,不知他出了什么事。恰好,有一個与盧云程同名同姓的南方書生客死京城,消息被帶到盧家,家人悲痛不已。盧家父母深信儿子已遭不測,還為他立了靈位,以寄哀痛。李妙惠雖然也傷心欲絕,但瞑瞑之中她隱約覺得,夫君并沒有死,他還有相見的一天。
  這一年江南一帶正遇著百年不見的大旱,盧家生活已難以自給,常常飽一頓、饑一頓。好心的盧家父母,見媳婦年輕守寡,又無子息,跟著自家挨餓實是可怜,因而勸她找個好人家改嫁過去。李妙惠卻堅決反對,只說:“生為盧家人,死為盧家鬼。”當初她已對云程起誓,此身只屬他一人,即使他真的歸天,她也要為他終生守節,何況她心中還藏著一線希望呢!
  盧家父母以為媳婦是顧忌名份,苦苦撐著,所以仍然留意為她物色再嫁對象。江西臨川有有個鹽商叫謝子啟,家境殷實,為人也厚道,此時客居揚州,妻子不幸病故。當听說盧家想勸媳婦李妙惠改嫁的風聲,忙請媒人上門求婚。盧家父母覺得這門親事不錯,就背著妙惠答應下來。待謝子啟家抬著花轎、敲鑼打鼓來迎親時,李妙惠才知道底細,她本想堅決抵抗,可翁婆苦苦相勸,無奈之下,只好坐上花轎,來到謝家。
  雖然到了謝家,李妙惠卻堅決不肯与謝子啟拜堂,更不用說入洞房了。她死死跪在謝母腳下,淚流如雨地肯求給謝老夫人作侍女,不答應便不肯起身。謝老夫人心軟,見她心意已堅,只好答應了她的請求,好在謝家富足,另娶一妻并不為難。
  這樣,李妙惠就留在謝老夫人身邊充當貼身侍女。因為她聰明靈慧,善解人意,深得謝老夫人的歡心。不久,謝家遷回江西臨川,李妙惠隨老夫人同往。中途泊舟京口,謝老夫人信佛,便帶著侍女上岸到附近的金山寺燒香拜佛。佛堂上,李妙惠見桌上置有筆墨,心机莫名一動,竟揮筆在寺壁上題下一首詩:

       一自當年拆鳳凰,至今消息兩茫茫;
       蓋棺不作橫金婦,入地還從折桂郎。
       彭澤曉煙歸宿夢,蒲湘夜雨斷愁腸;
       新詩寫向金山寺,高挂云帆過豫章。

  她這首詩除了想抒發自己的心緒与志節外,似乎更重要的是想留下自己的行蹤。隱隱期盼夫君或知情人能見詩尋人,再与云程重續不了情緣。因而她還在詩后落款為“揚州盧云程妻李妙惠題”。
  明憲宗成化二十一年春暖花開的時候,靜心苦讀三年的盧云程再次參加禮部會試,一舉成功,榮登甲榜。消息傳到揚州,盧家父母分外奇喜,怎料到儿子還在人世,而且還中了進士。惊喜之后,不免又憂心重重,儿子將衣錦歸鄉省親,可儿媳婦卻已由兩老作主嫁到他家,如今不知身在何方,怎么向儿子交待呢?
  不久后,盧云程果然意气風發地回到鄉里,一進門就惊聞愛妻的變故,把他震得失神落魂。心里含著傷感,表面上的一套程式又不能不應付,祭祖拜墓,宴請親朋故舊,拜會地方官員,忙得不亦樂乎。稍稍停下來,無限的憂傷又涌上心頭,為免睹物思人,也為了減輕父母的自責。他提前結束了假期,返回京城供職。
  二年后,憲宗駕崩,太子朱祜樘繼位為孝宗,下令篡修《憲朝實錄》,盧云程受命佐助進士杜子開往江南一帶采訪憲宗一朝的遺事。南下路途經過京口,興致偶起,到金山寺閒游。
  這一去不打緊,正好看到當年李妙惠題在寺壁上的詩,正是意外的惊喜。一首詩既示明了妙惠的去向,又表明了她堅貞守情的心意,既然如此,他下決心要找到失去的妻子。問寺中僧人打听情況,僧人回憶良久,才說:“几年前有謝姓老婦到此布施,后隨船隊往臨川而去,詩似乎是她所帶侍女題下的。”
  盧云程抄下題詩,先是托人往臨川訪查,得知:有姓謝的鹽商有鹽船多艘,經常往來于沿江各地,他母親性喜佛教,听說身邊有一個善作詩的侍女。謝家的船隊往來無定,盧云程無法尋找,只好求助于當地官員徐恭。徐恭說:“江上鹽船過千艘,怎能—一查找,得想個巧辦法。”兩人商量來商量去,終于想出一條妙法。于是選了一位精明干練的衙役,讓他化裝成小販模樣,并背熟李妙惠的“題壁詩”,然后駕一葉小舟,每天沿鹽船停泊的地方划過,高聲朗吟詩句。以期引起知情人的注意。這樣邊划邊吟,過了好几天,經過一艘大型鹽船時,船艙吱地打開了一扇窗,一位淡汝麗人探頭輕問:“此詩從何而來?”
  衙役一見有人搭話,急忙把船划近,說是揚州盧進士所教,麗人大吃一惊,半信半疑地說:“揚州盧舉人數年前已故于京師,哪里來的盧進士,不是騙我吧?”
  衙役見她對情況頗為了解,就把盧云程所托之事詳細敘述了一遍,細支未節皆沒有差錯。麗人終于确信了盧云程還活著,掩面泣訴道:“我就是李妙惠,煩官人速去通告盧郎,快來接我。”
  衙役立即調轉船頭,回去稟報了盧進士和徐大人。盧云程身為朝廷命官,正面向謝姓鹽商索回妻子,實有些傷体面。徐恭給他出主意說:“不如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接下船來。”
  當天夜里,恰是月黑風高,那位尋找到李妙惠的衙役又划船來到謝家大船邊,找到那扇窗處,低聲吟誦著“題壁詩”,艙窗果然又打開了,衙役輕聲對李妙惠說明來意,然后把她悄悄接出了港灣。
  一對分別多年的恩愛夫妻終于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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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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