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繡圣沈雪君的婚外戀


  中國最后一個狀元,著名實業家張謇被繡圣沈雪君的丈夫余兆熊大事丑詆,罵得狗血淋頭。余兆熊說張謇對他的妻子沈雪君是“生前軟禁,死后霸葬”。張謇也拋開士大夫的庄嚴身段,把許多不堪的文字及話語一齊加到余兆熊這位舉人出身的讀書人身上。雙方如火如荼地對罵不已,大報小報也一齊上陣,成為清末民初東南一帶最大的笑語。
  沈雪君閨名云芝,世居蘇州宏坊。她家三世習儒游幕,算是小知識分子或者小官吏家庭。她母親宋氏生有三男二女,三男夭折,只剩兩女。她父親沈椿長年在浙江鹽運使署游幕,她母親就帶著她姐妹兩人相依為命地過活。母親會刺繡,便將刺繡的絕活一點一滴地傳給女儿。沈雪君冰雪聰明,學繡讀書,兩皆熱中,十三歲的時候繡品便已十分精絕,慢慢地成了當地人搶購的商品。
  光緒十五年的時候,沈雪君已出落得明眸皓齒,蜂腰纖足,嬌小玲瓏的個子韻昧無窮。住在距沈家不遠的百花巷里的余兆熊對沈雪君傾慕不已,央托与沈家頗有葭莩之誼的畫苑名家劉臨川到沈家說媒。結果沈雪君的母親卻嫌棄余兆熊,說他一個小小的秀才,休想把沈雪君娶走,她家的女儿至少也要嫁個舉人。余兆熊本是浙江紹興人,七八歲時父母雙亡,由一位世伯將他收養,帶到蘇州。他听了沈雪君母親的活后,埋頭苦讀,兩年后考中舉人。劉臨川重到沈家說媒,沈母無話可說,光緒十九年腊月二十三日祭灶日,余兆熊与沈雪君成了親,在沈家隔壁租屋住下。
  余兆熊每天半日讀書,半日陪著愛妻研究刺繡。當時沈雪君的繡藝雖然高超。細膩精致,但构圖立意仍未脫“金玉滿堂”、“福祿長貴”的庸俗模式。余兆熊和沈雪君夫妻合作,早晚研究,從构圖、色調、意境、成法各方面加以改進。當時在上海有一家刺繡世家“露香園”,主人姓顧,創始于明朝,子孫多半擅長丹青,与刺繡相得益彰。入清后,“露香園”中所繡的花鳥條幅,几乎被王公貴胄們視為拱壁,殊難求得,“顧繡”名聲大燥。現在余兆熊的知識加上沈雪君的技藝,完成的繡品真是璀燦奪目,出神入化。看過的人都說:“針端奪化,指下生春,已經凌駕露香園之上了。”
  光緒二十八年是慈禧太后的七十大壽。光緒二十六年,由于八國聯軍侵華,慈禧太后冒著褥暑出奔山西,再由山西渡過黃河到了陝西長安。住了一年多,直到第二年冬天才回到北京,一連串不順心的事情,使得一般臣子們准備在慈禧做七十大壽時,大大地舖張一番,討老佛爺的歡心。從朝廷到地方,無不挖空心思,搜集珍品奇玩。有心人便找到沈雪君,于是由余兆熊設計,沈雪君精心繡制,花了大半年的時間,繡成山水、花鳥、佛象、法畫各四幅,聯綴成四個屏障,送到北京。
  慈禧七十壽誕那天,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之后。回到后宮興致勃勃地觀鑒王公大臣及各省各地送進宮來的祝壽禮物,真是琳琅滿目,漪歟盛哉!慈禧由太監李蓮英攙扶著,一路看過來,忽然發現了牆角落里的几幅壽屏,工致妍雅、細膩絕倫、构圖新穎、賞心悅目。不禁伸手撫摸,噴噴稱奇,對李蓮英說:“查一查這是那個奴才送的,叫他招那刺繡的人一同來見我。”李蓮英屁顛屁顛地跑出去傳旨。那送屏的官員喜不自胜,星夜准備一輛豪華馬車往杭州赶,把沈雪君夫婦連同沈雪君的姐姐沈立一并接入北京。
  慈禧太后設宴招待他們。對余兆熊來說,他一個舉人,這是做夢也沒有想到的破格榮耀。宴后,慈禧單地又召見了沈雪君。咫尺天威,這位玲戲剔透的蘇州姑娘,倒還能夠中規中矩,跪拜如儀。慈禧始終笑眯眯地望著她,心中想到五十年前,自己也是生長在杏花春雨的江南,眼前這一位江南女子,使她回憶起自己當年的生活。慈禧難得見到一位江南女子,沈雪君帶給她無限暇思。慈禧招手叫沈雪君走上前去,拉著她的小手,不停地摩挲,從頭到腳上下打量著。突然回過頭來,環顧那一群公主福晉們說道:“你們看哪!人家多俊哪!水蔥儿似的,難怪有這般的好手藝。啊呀!這么一點儿小腳,怎么站得穩呢?怪可怜的,你們倒是赶快搬過凳儿來吧!”
  在清代,專制加強,臣子見皇帝,都要把那馬蹄袖放下,跪著趴在地上,像那犬馬,口稱奴才。皇帝准許臣子站著就是很大的恩寵了,現在慈禧要沈雪君坐下來,這“錦墩賜坐,閒話家常。”是握邀恩寵的异數。第二天,慈禧更賜給沈雪君“福”、“壽”大字,更是“慈眷恩榮”的特別,沈雪君夫婦沐受無上榮寵,分別名沈壽、余福。過了几天,朝廷在京城成立繡工科,欽派余兆熊為總辦,沈雪君為總教習。并頒雙龍寶星四等勳章給他們夫婦二人,沈雪君贏得“繡圣”的名頭。后來夫婦二人關系緊張,大家都說丈夫沾了太太的光,余兆熊十分气憤,還在報上辯解:“余無妻,雖智弗顯;妻無余,雖美弗彰。”
  沈雪君刺繡不僅聲蓋國內,也聲聞國外。宣統二年,意大利王后誕辰,沈雪君刺了一幅与真人一般尺寸的意大利王后繡像,使得有世界四大美女之一稱號的意大利王后,活生生地凸現在絹帛上,呼之欲出,歎為觀止。繡品如期運到意大利,意大利王后一見,大為惊奇,認為是世界第一流的美術作品。意大利國王親筆改函滿清皇朝,盛贊中國藝術的精湛偉大与永垂不朽。同時以王室徽章,意大利王后平日所戴的金剛鑽手表送給沈雪君。又以意幣二十万為酬,這事國內外報紙競相登載。許多國家的人都知道中國出了女性大藝術家。
  沈雪君夫婦在事業上獲得空前的成功,生活上卻不盡如人意。沈雪君身体嬌弱,從小又好洁成性。盡管閨中夫婦談畫論繡,兩人都興致勃勃,笑語聲喧。可一到了燕婉之求,男方雖怜愛有加,女方卻總是興趣不足,甚至昏昏欲絕,余兆熊大為掃興。婚后十年,沈雪君未生下一儿半女。后來好不容易怀了孕,卻在那次為赶制給慈禧祝壽的禮品時,疲勞過度而流產,并落下了終身不能生育的毛病。到了北京后,余兆熊一口气納了兩個如夫人。沈雪君看在眼里,默不作聲,她本來就有洁癖,逐漸疏遠了丈夫。宣統二年,在南京舉辦的“南洋勸業會”上,沈雪君擔任繡品審查委員,第一次見到了末代狀元張謇。這時,沈雪君三十七歲,張謇五十八歲。
  張春在家里排行老四,字季直,號嗇翁。祖上靠賣擔擔糖起家,后來開了一間糖坊。張謇甲午恩科中了狀元,恰好母親去世,要回家守孝三年。滿清末年國事如麻,他懶得再去出仕為官,索性在家鄉南通領導地方人士辦起實業來。十多年過去了,他辦的紗厂、航運、學堂以及農、牧、漁業都已有聲有色。本人也有了南通土皇帝的稱號。辛亥革命后,袁世凱做了民國總統,張謇以嵩山四友之一的身份,擔任了一個時期的農商總長,但念念不忘他在南通辦的實業,于是辭職南歸。這時沈雪君夫婦由于清王朝垮台,繡工科取消,移居天津。張謇繞道天津,殷勤邀請沈雪君到南通主持刺繡學校。至于余兆熊則任貧民工場場長,兼營上海福壽繡織公司業務。沈雪君夫婦,還有沈丘,以及沈雪君的堂兄沈幼衡先后到了南通,成了張謇的職員。
  沈雪君的職稱是南通刺繡傳習所所長,以“有斐館”作為下塌的地方。張謇在生活上對她照顧得十分豪奢周到,沈雪君也就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以贏弱的体質承擔繁重的工作,數月后便病倒了。張謇愛沈雪君的才華,更關心她的身体,除了遍請中西名醫為她治病外,將自己“瀛陽小筑”前院的“謙亭”讓給沈雪君居住。這里屋舍寬敞,又有園林之胜,距离刺繡傳習所又近,既可養病,又免除了到工作地點的跋涉之苦。張謇對手下這位并非頂重要的女性干部關怀備至,內心深處充滿了愛怜之意。
  沈雪君就像水仙花一般,幽香雅洁。只适合案頭清供,不作興沾染繁華。張謇名成利就,艷如桃李的女性見得多了,對于林黛玉型的女性反而特別欣賞。把余兆熊支開,對沈雪君大獻殷勤,可畢竟是衣冠中人,當然不能采取市井人物的作法。因而為了更多地与沈雪君接近,以狀元公、大老板之尊,甘愿為沈雪君撰寫“繡譜”。由沈雪君口述,張謇殷勤筆記、整理。這种類似秘書性的工作,張謇作得十分興頭,還美其名曰:“重其藝而慮其不傳也”。狀元公在沈雪君面前顯得特別溫柔而有耐心,盡量降低姿態叩請沈雪君自述學繡始末,不憚繁瑣、反复咨詢、詳加記錄,一定要弄個清楚明白。前后耗時半載,撰成《沈雪君繡譜》。
  沈雪君患的是肝郁症,時好時坏。所幸有名醫陳星槎為她悉心診治,并無大礙。《繡譜》完成之后,張謇又要教沈雪君學詩,為了這個女弟子,特別選出七十三首古詩。親筆抄繕,親加注釋,連平仄都在一旁做好記號。張謇的閒情逸致實非淺顯,要在一般女性,怕不是早有收獲。然而沈雪君卻心如止水,始終是“一片冰心在玉壺”。使張謇“夢疑神女難為雨。”
  張謇盡管是謙謙君子,也有按捺不住的時候。一次兩人閒談,張謇說自己是万里長城,沈雪君是万里長城上的寶塔。沈雪君不留余地地回答;“就怕寶塔倒塌,壓垮了長城。”張謇曾把兩首題為《謙亭楊柳》的詩送給沈雪君,借物喻人,愛戀之情十分露骨,不借以“鶼”為比翼鳥,“蝶”為比目魚等屬于夫妻專用的字眼入詩:

  其一:
       記取謙亭攝影時,柳枝宛轉綰楊枝;
       不因著眼帘波影,東鰈西鶼那得知。
  其二;
       楊枝絲短柳絲長,旋綰旋開亦可傷;
       要合一池煙水气,長長短短覆鴛鴦。

  張謇是擺出了一往情深,不借犧牲一切的架勢,然而沈雪君卻出奇地冷靜。她先后回了三首詩給張謇。
  前二首是詠《垂柳》:

  其一:
       曉風開戶送春色,重柳千條万條直;
       鏡中發落常滿梳,自怜長不上三尺。
  其二:
       垂柳生柔荑,高高复低低;
       本心自有主,不隨風東西!
  第三首是《詠鴛鴦》:
       人言鴛鴦必雙宿,我視鴛鴦嘗獨立;
       鴛鴦未必一爺娘,一娘未必同一殼。

  這無异于告訴張謇,羅敷有夫,古井不波。然而張謇這位多情的老人卻愈發殷勤小心地侍候沈雪君。隨時關怀備至,即使忙中無暇,也會有情致綿綿的箋條傳到謙亭。沈雪君也覺得十分過意不去,就請張春書寫“謙亭”兩字。把自己的秀發剪下來,按張謇的筆意,抱病繡成“謙亭”二字,作為二人關系永久的紀念。
  外面風風雨雨,都說張謇与沈雪君有著不同尋常的暖昧關系。愛護張謇的人都說這是他的盛德之累。余兆熊更是怒不可遏,在自己的家門口張貼對聯:

       佛說:不可說,不可說!
       子曰:如之何,如之何?

  意思是沈雪君与張謇的事他難于開口,他毫無辦法。后來干脆把張謇寫給沈雪君的《謙亭楊柳》一類詩中的諸如:楊柳枝綰來綰去,一池煙水上鴛鴦雙宿的意思排出來對張謇大加詆毀。本來這些詩句就是張謇當時被情欲沖昏了頭腦時寫的,那管怕給人留下把柄。對余兆熊的攻擊,張謇難以自圓其說,硬是不計毀譽,一意孤行。
  民國十年,即公元一九二一年六月八日,一代繡圣沈雪君終因膨脹病逝世,得年才四十八歲。六十九歲的張謇老淚縱橫,為她在南通治喪,并在黃泥山构筑廬墓。索性离群索居,杜門謝客,早晚与沈雪君的遺像相對晤,一口气寫了《憶惜詩》四十八首,纏綿悱側。如他設想沈雪君感念他的深情厚意,剪下自己的秀發,繡成“謙亭”二字,也是對他的一片摯情濃意,与他對沈雪君的感情同樣是無与倫比的:

       感遇深情不可緘,自梳青發手接摻;
       繡成一對謙亭字,留證雌雄寶劍看。
  還有回憶當時學詩情景的:
       听誦新詩辨問多,夢如何夢醒為何?
       夢疑神女難為雨,醒笑仙人亦爛柯!

  情之為物,不可理喻。如果用理智來分析張春与沈雪君的關系,那是說不清楚的,如果硬要說的話,是一种精神戀愛。宋金時期,元好問在《邁陂塘》中寫道:“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以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几回寒暑。歡樂趣,离別苦,個中更有痴儿女。涉万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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