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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忠源一連几天都住在總督衙門。他的“團練總辦”委札倒是很快就挂牌子懸榜公布了,但沒有公署。胡師爺、蔡師爺還有個姓馬的師爺很幫忙,把督署琴治堂東邊放舊家具的院落空出來作道台辦差簽押房。葉名琛也很滿意,團練總部設到督衙,有事既便于指揮又能牽制江忠源,也能加固衙門自身防御。將近過年,四姨太太又要過生日;黃道吉日是二十八“宜會議”,几百官員心里油煎似的等了一個多月,終于要開會了。江忠源一頭忙辦公所在,一頭向葉名琛申報開辦費,和蔡師爺商量聘用人員,還要參加會議;后衙四姨太鼓吹唱戲,前衙各色各流官員忙得亂竄,會議伙房大冒蒸气,滿院酒肉香味,一座督署衙門公事私事外事里事稀里糊涂攪成一片,烏煙瘴气看去也光怪陸离。
  二十九下午三點鐘,會議接近尾聲。會場上咳嗽打噴嚏的,撐脹得打嗝儿的,抽煙說悄悄話的,還有微微打鼾的,犯了大煙癮一聲接一聲打呵欠的,什么怪相都有。忽然一陣安靜,原來葉名琛開口說話了。
  “嗯……這個這個——諸位老兄。”葉名琛也是因為忙,眼圈有點發暗,眼泡儿也有些松弛,但說話精神底气還足,輕咳一口吐了痰,漫不經心地說道:“有人拿我和林文忠公相比,以為文忠公激烈,我持重,而維國本忠君父則一。這個這個……我不敢當。但少穆公仙去,我自覺少一知音。少穆臨終帶病日馳二百里,奔赴疆場,是勞累而死鞠躬盡瘁。為什么這么累?為什么皇上下旨表彰賜輓哀悼?他是死于王綱皇政!現在朝廷外有列強內有匪患,誰是大敵?”
  他頓了一下,掃視著雁序列座的會場,徐徐說道:“很明白,英法美比日像臭虫、跳蚤,乃是疥癬之疾。洪楊之輩崇信异教,禍亂太平覬覦大位,這是心腹之患。諸位不要說這是老生常談,其實世上老生常談才是真正的道理。防民之變甚于防川,不是先圣先賢的至理名言?閉著眼也能看清,英國就那么几個人,几條船万里舶來,他能占了中華?几個錢就打發了這群洋叫花子!但內亂一起,四面烽煙遍地賊匪,朝廷社稷還有諸位的身家性命胡以保全?所以,要辦團練。我身任兩廣總督,負責廣東重地,不能讓廣西禍水流到廣東!”說著用手指了指江忠源,“這位江老兄江忠源,在湖南秀水辦團練卓有建樹。曾滌生(曾國藩)現在湖南也在辦——皇上特簡忠源來廣。我要用其所長,在廣東辦起團練。我先撥二十万開辦費給他,以后陸續再撥。這件事不能馬虎,不能圖省銀子。他辦起來,各道、府、州縣也都辦起來。本來要響應洪楊的那些地方群氓,反過來又為我所用。這樣的好事何樂而不為?”他偏著頭自我欣賞地點頭一笑,接著正容說道:“廣東与別的省不一樣,廣州尤其如此。國際交涉朝廷已經吃了虧,就是因為有人不明大勢魯莽滅裂任性而為,招惹出了是非——所以,辦團練也要小心翼翼,要依靠地方士紳,在防民變防土匪綏靖治安上下功夫。不能吸收教民,洋人用過的奴仆、掌柜、帳房、翻譯也不用。但更不能和洋人滋事,惹出外交麻煩。洋人鬧著要進廣州城,我不允許,我也不同他們打交道。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告訴諸位,你們尋遍總督衙門,除了接待洋人的書辦房,尋不出一件洋貨。我葉名琛連洋錢也不摸,我一听見‘洋’字就捂耳朵,連這個五‘羊”城我都想給它改成個五虎城!”
  會場上一片哄笑,葉名琛越發意气風發,得意地講三元里之戰后和徐廣縉“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經离題万里。江忠源听得沒興頭,一恍惚間,見胡庸墨向自己招手,因起身向葉名琛一躬,隨著胡師爺出了議事廳北牆后,問道:“有什么事么?”
  “你荐的那個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煙館,連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爛。”胡庸墨道,“知府衙門剛才報過來,請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訴你一聲……”
  砸胡家煙館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覺不可思議,抬腳就要走,又停住了,問道:“制軍有什么指示?”
  “制台叫你看著辦。”胡師爺道,“如今這上頭沒律條。朝廷明令禁煙,砸煙館是沒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來護煙館,高家先有不是。這本來是官府應辦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個不應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荐的團練管帶,有半個官身,砸煙館又占著法理,所以是一筆糊涂帳。”說罷,擠巴著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里明白,這人名字里帶著個“庸”,其實精明無比,什么都說了,卻又“什么都沒說。”賢能之士隱于亂世,跟著葉名琛這樣的昏聵顢預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歎息。想著,微微一躬說道:“多承關照。大帥那頭還請關照。徐家兄弟在這里威望名聲都高,拉起團練不但省事而且省錢的。大帥要護廣州城不用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論理是這么回事,可惜權在大帥千里。我看他們砸煙館是真,砸茂升是假。真里頭透著假,假里頭又有真。真應了《紅樓夢》里的話,‘真是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徐家兄弟是聰明人啊!”說罷,邁著方步進了會場。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從人,到門房要了一匹馬,飛身上騎直奔茂升而來。
  茂升酒店門外看熱鬧的足有上千,都還沒有散去,人圈子外頭是知府衙門的衙役,看樣子沒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著閒磕牙。江忠源擠進去看時,徐虎徐彪正套車裝行李。茂升店的臨街窗欞都砸成了黑洞,碎木片、破布、空紙撒落一地……煙館那邊倒還略為齊整,匾額上寫的卻不是“煙館”,是八寸見方的三個字:
  
  茶友社

  下面對聯寫得別致:
  
  一呼一吸身猶仙山瓊閣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涼世界中

  黑邊白底金字,已被燒焦了一個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煙跡,地下一面水漬雜著玻璃,看樣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眾人攔住了的。煙館的伙計掌柜拿著刀叉三節棍等家什護定了門。高氏釵零發亂,鈕扣也撕開兩個,赤腳坐在濕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搶地邊哭邊罵:
  “高保貴!你個挨槍子當炮灰的!你都結識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呵呵……整日价三朋六友來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時說過二話?徐二虎徐三彪,你們不是人養的……你們闖了禍,一個跑了一個蹲班房,是誰照料你們家來著?啊……你們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干?!這一把火點著,連我這店也要燒掉,出來攔著你們還打我,沒來由欺負我個婦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罵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聲套車煞行李,三彪把兩疊子桑皮紙裹著的銀元一把扔過來,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個臭錢?給——二百大洋,房錢,砸你家伙錢,還有欠你的人情債,一筆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賣煙去!”
  “叫你女人賣屄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來,十分麻利打開紙包看了看錢,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卻道:“誰稀罕你這臭錢?回頭撒了珠江里去!”又沖煙館叫罵:“你們都是吃王八屎長大的,二十几個人奈何不了人家兩個,看著他們打我也不相幫?”江忠源這才看見高保貴也在旁邊,陰沉著臉盯著二虎三彪。
  “得几——駕!”
  三彪一聲喊,馱滿被褥箱籠的騾車一動,人們閃出一條路來。兄弟兩個气咻咻隨車出來,一眼照見江忠源站在人群邊,忙逼手站住,已是換了一臉恭敬之容。二虎臉上綻出的笑容帶著稚气,打了個千儿。說道:“給大人請安!”三彪也就隨著。
  “起來吧!”江忠源眼見人們又要圍過來,擺擺手皺著眉頭,說道:“我的公署已經安排好了,在總督衙門里頭東院。把東西送回去,去我那里報到!”說罷上騎,徑自打馬回衙。
  回到總督衙,江忠源剛洗了一把臉,胡師爺、蔡師爺還有馬師爺三人聯袂而入。三人都換得簇新袍褂,一齊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門里已經放衙。沒事可干,咱們看戲去。蔡應道的東,明天是馬應朝,我們輪流請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戲園子還開園?這可是從沒听說過。戲子們難道不過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來,要說差使……”
  “這就是道台爺不給面子囉!”蔡應道笑道,“廣州多少洋人,還有主教牧師,人家過圣誕節不過年;各地留在廣州的買賣人也不少,戲園子正是接闊佬的好日子,過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經下委了,都是團練總辦幫務!葉制台今天爽快的咧!你留個條子,他們歡喜還來不及。下司等上司,別說兩個時辰,就是兩個月也沒得話說!”
  江忠源只好笑著答應。
  四人乘兩座軟轎,從總督衙門西邊小巷向南,折過有二里之遙,再向東北一條斜街,在街口下轎。江忠源看時,是一大片市肆。街南邊一色店舖都是中國式樣的舖面,都是飯店。門口挂著龍旗的、米字花旗星條旗還有膏藥旗各色花樣不一;北邊所有店舖卻一律都是英國旗,什么珠寶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葉店、綢緞布行,大多帶點西洋格調。街上行人不多,店舖有的開門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邊車馬馱轎竹涼呢暖轎還有新式樣的四輪馬車黃包車品种不一。几個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應道指指點點,這是威爾遜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數家珍。江忠源記性甚好也一時難以盡記,因問:“新斗欄在哪里呢?”
  “街口下轎就到了新斗欄,這一帶都叫新斗欄。”馬應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著辮子,穿著制眼,頭上纏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東印度公司的職員在這維護治安。這些店舖明面上做正經生意,后頭大庫房里箱子垛成山都是土——這好大地面是伍紹榮的地盤儿。不出人命案子,廣州知府不來過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應道道:“其實美法日德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強難敵的是英國人。沒有英國人撐著,伍紹榮不過是只肥老鼠,一出頭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餅了。”說著,便听前頭路北一箭之地傳來鑼鼓絲弦之聲,胡庸墨遙遙一指,說道:“那就是翠華樓了!”
  四人加快了步子,赶到翠華樓口,但見門前廣場方圓約可三畝地大小,糯米石灰爐渣粘土四合一夯磁平地;四根羅馬式石柱支撐大門,周匝都是大理石,雕著西著蓮葵花海水潮日九老過瀛洲种种故事;門面上石欄平台,都是上好的漢白玉精心雕版;平台上又是樓,房挨房俱都是五顏六色的玻璃窗,中間一間上方還有浮雕十字架耶穌受難像;再上去卻是中式方屋,朱樓紅欄外繞回廊,碧瓦銅吊歇山頂,飛檐斗拱插天翹翅,中間匾額斗大的四個字:
  
  翠華臨瓊

  卻看不清題款,巍巍峨峨高矗著,把所有的建筑都比得猥瑣渺小了。廣場上停滿的都是英式四輪包廂車,下車的、進場的人熙熙攘攘,多是碧眼黃發高鼻深目的西洋人,有挽著打扮得天鵝似的白女人的,也有摟著中國娼婦的,紛紛進園。四個印度廝仆兩個站著,另兩個專管接大衣帽子文明棍雨傘等家什。他們似乎都認識三個師爺,見他們拾級上來,一齊微微鞠躬。其中一個像是領班,對胡庸墨操一口蹩腳的廣東話道:“胡先生、蔡先生,樓上包廂第二間的!”
  “好,謝謝!”胡庸墨說了一句便領頭進去,進門順大廳左側樓梯上去,一條弧形長廊,在偏西第二個門進去,一陣人聲熱浪扑面而來——原來這包廂就“嵌”在平台上,全是紅松木隔間,一間足容五六個人。下面戲場和中原沒什么异樣,都是八仙桌繞開樓柱擺布,茶水瓜籽果品都擺在桌上隨意用。已經是賓客滿座華洋雜處,跑堂的都是中國人,提水倒茶遞熱毛巾,來回竄忙。只是戲台別致,比尋常戲台大四倍不止,繞台兩邊兩個螺旋樓梯,看樣子是通往翠華樓頂的,也可從樓梯徑上戲台。戲台面向戲院還拉著金絲絨幕帷,用鉤子吊起……這份豪貴這份新穎,江忠源別說見,連听也沒听說過,已是瞧得目迷五色,不禁問道:“平常來看一場戲要出多少錢?”
  “來這里的都是大闊佬,一般財主都不行的。”胡庸墨淡淡說道,“下頭的座,一座十塊銀元,我們坐這廂房,一房是五十塊。”他用目光游視中間一排包廂,“正中兩廂是伍紹榮包定了不外賣票的,伍紹榮也不坐,他的包廂在中間兩邊。中間包廂只有朝廷大員來廣,或者葉制台,或者香港總督府的高級外交官才能坐,那四間是一文錢也不要的,旁邊平列的正廂各廂是八十塊……”江忠源暗自駭然,卻笑道:“沒想到蔡老夫子如此豪爽大方!”
  此時茶房伙計已進來侍候,苹果香蕉橘子荔枝龍眼擺得滿條桌都是,雪茄香煙洋火咖啡香茶都有,每位面前還擺了一杯參湯。蔡應道遞給茶房兩塊銀元,問道:“什么正戲?”那茶房陪笑說道:“《黃鶴樓》、《長板坡》、《失空斬》、《竇娥冤》。都是折子戲。南京祿慶堂方成玉、梅春柳、高云鵬几個角儿都上,伍老板專請來的。看好您吶!”說罷退到一邊。蔡應道見江忠源詫异,笑道:“這叫小費,這里頭侍候的人就吃這碗飯。你說我有錢,有錢也看不得這里的戲。我在總督衙門專管洋務,伍老板專門送衙門的包廂。說我作東,就是方才那兩塊錢了。”
  此時台上加官帽子戲已近尾聲,演的《鐘馗嫁妹》六個小鬼抬著鐘馗在前,四個小鬼抬轎,隨節按拍嗩吶笙篁聲中翩翩舞蹈,扮鐘馗妹妹的梅春柳花容月貌,手執香扇婷婷婀娜趨步閃躍。中國人大聲喝彩“好!”外國人鼓掌歡躍,翹著大拇哥一片胡嘈。胡庸墨冷眼看包廂,恰在中包廂見湯姆也瞧這邊,湯姆身邊的巴夏禮大笑舉杯,因捅捅江忠源:“湯姆他們也來了。他在向你致意呢!”說話間江忠源也已看見,見湯姆抬手致意,便也抬了抬手含笑點頭。蔡應道似乎有點不安,小聲說道:“既然都看見了,要不要過去寒暄几句?他們很講究這些事的。”江忠源抬了一下身子又坐了回去,他拿不定主意該不該過去。正猶豫間,蔡應道惊喜地說道:“湯姆先生過來了!”眾人看那邊包廂,果然只剩下巴夏禮一個人,雙手插在胸前木著臉看戲。一時便听外廊皮鞋聲由遠而近來,不用問,都覺得湯姆已經到了。
  “哈羅!”湯姆站在包廂門口,抬了抬手笑道,“很高興我們在這里不期而遇!”說著一躬。
  几個人都站起身,江忠源也緩緩站起來,含笑一躬還禮,說道:“我們剛剛看到你們,也正要過去看望呢!——巴夏禮先生呢?”“啊——”湯姆用手指指,微笑道,“他被你們美妙的東方藝術迷住了,簡直眼睛一刻也离不開舞台——如果您不介意,我也要回到我的包廂去了。”江忠源見他伸手,便也伸手握了握,笑道:“那么后會有期!”覺得馬師爺拉自己后襟,忙又補了一句:“請代我向巴夏禮先生致意。”
  湯姆回到包廂,挨身和巴夏禮坐下。此時台上正演《長權坡》,巴夏禮看得一塌糊涂,張口就問:“那個滿臉涂著白粉的老頭子剛才說了些什么?這位背后插著旗的青年到處殺人,被殺倒的人又一個一個活了,大搖大擺走進后台!他現在在干什么——他在用手推什么?”
  “你來看。”湯姆笑道,“這位青年將軍叫趙云。他胸前那個紅包裹是他主人襁褓中的儿子。他保護著他主人的夫人單獨与八十三万軍隊作戰,夫人為了儿子的安全投井自殺,他在用手推牆,掩埋那口井——那個白臉老頭子叫曹操,雖然是敵人,但他珍惜這位英雄,并且想俘虜他作為自己的部下,所以下令不許射箭傷害他。至于被殺的人走進后台……如果不這樣處理,那就會滿台都是尸体……”
  “這個故事真有魅力。不過你不來解釋,我簡直什么也看不懂。”巴夏禮舒了一口气,“這位將軍一定愛這位夫人,他是騎士,在保衛自己的心上人……”巴夏禮嘖嘖稱羡。
  湯姆搖搖頭,說道:“這是發生在公元二世紀的真實的歷史事件,他是為自己心中固有的道德理念,拼死保護那個孩子——他在八十三万敵軍中七出七進,而那個孩子卻睡著了。”“上帝!”巴夏禮惊叫:“八十三万!而且是真實的!”湯姆也搖頭,說道:“所以我常告訴你,這個民族只能來往,不能征服……如果用冷兵器作戰,就算是現在這個腐敗的政權,我們所有國家都來,仍舊不是他們的對手!巴夏禮,我要再次告訴你,你同意徐二虎和徐三彪參加團練,是錯誤的!”
  巴夏禮狡黠地一笑,盯著舞台說道:“這件事請示過總督的,你也不要低估了我們的智慧。辦團練既然純屬他們的內政,過分的干預將會暴露蔡的面目。他們砸掉胡的煙館證明他們是些計較個人私怨的群氓,而且逼著胡世貴更靠近我們。即便是犧牲了胡這張牌,這就好比出牌,胡世貴至多不過是一張最不重要的五分而已——論起賭博,我可不是外行!”
  “對中國,我越是研究越是迷惑,越覺得自己懂得的只是皮毛而已。”湯姆望著正在彈琴退兵的諸葛亮,目光憂郁地說,“台上扮的這位老人和趙云是同時代的人。我講過這故事給你听。一張琴,一把扇子,退去了敵人四十万大軍!”巴夏禮道:“如果我是司馬——這位統帥,我決不退兵!”
  “這也正是諸葛亮的話。”湯姆說道,“他們的輝煌已經成了過去,而我們正是全盛的大不列顛帝國。我們的文明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我毫不怀疑這一點并且和你一樣自豪和驕傲。這就好比一個年輕的拳擊手面對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武力的較量結果是不需要討論的。他們也正是因為他們的故步自封導致了今天。研究他們正是為了我們能更徹底的擁有這塊殖民地。假使,我在想,假使我們的天主和基督精神能夠滲透到這個國家,也許比鴉片那一點區區小利要強上一百倍!”
  “溫柔地殺人!”巴夏禮哈哈大笑,“像俄國萊蒙托夫寫的詩《商人卡拉希尼柯夫》里的沙皇!”他低沉了嗓音,嘎聲吟道:
  
  孩子,你已經憑著你的本心
  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去吧,
  你自己走上那高高的斷頭台,
  低下你強悍的頭顱。
  我將從國庫里撥出錢財
  贍養你的妻子和儿女。
  你的兄弟可以在廣大的俄羅斯
  到處去做生意,不必上捐也不必納稅。
  ……我還將命令劊子手
  把斧子磨得鋒利。
  莫斯科所有的教堂,都將把喪鐘敲起——
  認人們都知道我浩蕩的皇恩,
  也沒有把你忘記!

  巴夏禮點起一支雪茄拼命抽起。湯姆沒有再說話,仔細聆听他點的《感天動地竇娥冤》,看竇娥刑場發愿那一段,他倏地想起葛花,一陣刺心,眼中突然涌滿了淚水。
  廣州城又平安度過了一個春節。貧的富的各有各的苦樂,華人洋人照樣來往,煙館貨棧仍舊忙碌。向榮的八万軍隊圍剿洪秀全長毛賊,被洪秀全潰圍脫出,率軍直插湖南;英國的船隊從印度洋透迤曲折向珠江入海口、香港、九龍海面集結……從葉名琛到賣燒餅的炊夫似乎都不大留意,只是眼看著各色樹木花卉愈來愈新綠蔥蘢,高大偉岸的木綿樹綻出一朵朵血紅的“英雄花”,愈來愈令人醒目惊神,危机四伏的廣州城,倒是被這种絢麗的花裝點得格外絢麗。
  自從年前胡家高家被砸,過年后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又重新放炮開張。湯姆依舊是茂升酒店常客,只是他回香港愈來愈頻繁,不能像年前那樣天天來。他近日心情煩躁,國內“武力占領廣州”的呼聲強烈,有個議員甚至赤腳跳上桌子,跺著腳要“把葉名琛這個混蛋扔進瓊崖海中,讓廣州城上空永遠飄揚我們的國旗。”女王陛下命令印度洋的軍艦向香港集中,并指令包冷總督“相机行事”。他自己算是“費厄潑賴”派的和平主義者,幸虧家族聲望大,包冷也器重,才沒有遭到惡攻。三月的一天,他終于奉到調令,要离開廣州了。對這一點,他并沒有太大的遺憾,和葉名琛打交道他已經灰心喪气,對江忠源他也覺得難以溝通,細想起來,竟應了中國“鶴立雞群”的成語,真正和自己一致的人一個也沒有!
  他順著那條熟得不能再熟的路習慣地向高家茂升酒店悠步儿.想到就要离開這個地方,心里一陣隱痛。暗戀一個中國女郎,一年多,連一句話也沒有說!他有些懊惱自己所賞識的“東方文明”了。忽然他的眼一亮:葛花儿從店門里轉出身,朝西走去。湯姆几乎聯想也沒想,隨后跟了半條街,加快了步子,在她身后輕聲喊道:“葛……葛花女士!”
  “誰?”葛花被這稱呼叫得一愣,停住腳步回身一看,臉一紅,蹲了蹲身子道:“是老客您!……要去店里么?”
  湯姆伸臂想握她的手,見她羞縮后退,一笑作罷,說道:“我叫湯姆,一直在等您問我的名字可您從來不問。我可以問您要到哪里去嗎?”“我去收賬。”葛花儿躲避著他的目光,低聲說道。“收賬?”湯姆問道,“收賬是什么意思?”
  “本地客人吃飯記賬,總歸一個時候儿再去結算,就叫收賬。”葛花儿見沒人留意,大膽了點,笑道,“英國人大概是不賒賬也不收賬的吧?”
  “也有的,你們有句話說,天下老鴰一般黑——不是嗎?”見葛花儿笑得彎了腰,湯姆也笑起來,“把你比成老鴰——烏鴉——當然是很不恰當……唉!我是想告訴你,我就要离開廣州了。”
  葛花儿斂了笑容,不自然地看著湯姆,不知怎的,她的神情也有點黯然:“你要調到哪里高就呢?”“到上海,去做總領事。我們勘察過,那里的商業前景是极為輝煌的。”湯姆一笑,又道:“——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嗎?”
  葛花敏感地左右顧盼一下,嚶嚀低聲道:“有什么事嗎?”
  “一直想和你單獨說几句話。”湯姆看看葛花羞紅了的臉,越發嬌艷不可方物,生怕她拒絕,忙又道:“啊——你不要誤會,我确實有事要說,而且你應該相信我是個典型的英國紳士,不會對你‘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葛花儿听了,語口笑道:“湯姆先生,你說反了,應該是會對我非禮——”她越發臊得羞澀不安,“勿言勿動”的話竟咽了回去。
  二人沿著珠江岸邊漫漫如煙的柳蔭徐步緩行。許久,湯姆才問道:“葛花,你認為我們英國好不好?”
  葛花點頭歎道:“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我只是不明白,鴉片不是好東西,為什么你們非賣給我們不可?你們自己不抽鴉片,非要賣給我們?林大人禁煙,你們就打。中國人都恨你們,你知道嗎?”
  “這個問題太复雜,也太沉重了。我只能說,我是不贊同鴉片交易的……”湯姆碧藍的眼睛幽幽閃爍,苦笑了一下道,“……你恨我嗎?”葛花儿怔了一下,小聲道:“起先一樣,時候長了,我看你是個好人……”湯姆笑道:“一個外國人在中國人眼里能被看成好人,我已經很高興了——這說明,如果我是中國人,也許就有資格說一聲‘I love you’了!”
  葛花迷惑地看了看湯姆。其實,人的目光有時一瞬相對,都可以從對方的眼睛里讀出一部書來,但她還是說:“我不懂你的話,‘艾拉物油’是說什么?”
  “就是‘我愛你’!”
  葛花迅速瞟了湯姆一眼,身子一扭別轉了臉,掉身就走。湯姆忙搶步攔住,說道:“听我說,葛花!你應該听全我的話。我剛才說的是,‘如果我是中國人’,而且你也說我是‘好人’,難道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葛花儿嗔道,“——我們不興這個!說這話不正經!”
  “我又‘非禮勿言’了。”湯姆苦笑道,“對不起,我向你道歉——你知道,再過一個月,我就要离開這里,也許永遠——”葛花儿將手要捂他的嘴,又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急縮回手,她的眼神變得溫柔也黯淡了,許久才道:“……只能怪你是洋人。我們沒緣分……這當中有一條過不去的河……”
  “什么河?”
  “奈河——在陰曹地府里。”葛花的聲調凄冷得像冬天的風,“來世,你托生到中國,就過去這條河了……”
  湯姆打了個寒噤,見葛花轉身要走,忙叫了聲:“在我离開廣州前,我還要到你的飯店。我們還能像這樣再談談嗎?”
  葛花果決地搖頭,說道:“不能了,也不必了。不過你要去,我會給你另加一杯酒,是我單敬你的。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真高興,我……知足……”湯姆眼中噙著淚花,從怀中取出一塊金表,還有一張名片,遞給傻看著的葛花,“听著,不要拒絕!我要告訴你,這塊地方將降臨一場可怕的災難。我不希望它降臨,但我無力回天。如果有那种事情發生,它們可以起保護你的作用。無論到香港或者到上海,帶上這張名片,‘洋人’都不會為難你。世界上許多事情很無奈,但還有上帝呢!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不是中國成語嗎?也許,也許我們還會再轉到一起的。”
  看著湯姆誠摯的神色,葛花接過了名片,把表還給他,說道:“我不要這個,沒有用處的。這個名——名片留下作個心念。我的這個給你——”她從怀里取出一個檳榔荷包遞給湯姆。“我還要問一問,是什么災難?”
  “這個我無權告訴你。我已經說得太多了。”湯姆收下那只荷包,裝進衣袋,“這是我們國家的秘密。國家的利益高于我的感情。”
  “為了你的國家,你什么都不在乎?”
  “是的,”湯姆咬咬嘴唇說道,“有些事是上天的意旨,我沒有能力改變它,也沒有權利告訴任何人。請原諒我,葛花姑娘……”
  “我明白。”葛花向湯姆一點頭,回身快步去了。
  湯姆望著她的背影,一直看到消逝在川流不息的人叢。他突然覺得乏力,頹然坐到草堤邊的石凳上,雙手抱住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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