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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四回 坐囚籠弘時能狡辯 審逆子雍正不容情



  弘歷离開雍正來到韻松軒時,這里已經有許多官員在等著弘時接見了。弘歷剛剛跨進門里,就見內幔一動,張廷玉閃身出來。他向弘歷一躬,又對大家說:“眾位,三阿哥近來身子不爽,皇上有旨讓四爺還到韻松軒來辦事。四爺要兼管軍机處和上書房以及兵戶兩部,并代皇上批閱奏折。我在這里交代一聲,凡是部里和軍机處自己能辦的事情,不要隨便拿到這里特批。我們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請示寶親王爺。從今天起,軍机處和六部都在外間里派一個章京,以便隨時聯絡。大事小事,全來這里攪四爺,我知道了是不答應的。你們都听明白了嗎?”

  “明白!”眾大臣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紛紛向弘歷叩下頭去,又呵著腰恭肅地退下。就在這剎那之間,弘歷已品出了“太子”那不同一般的滋味了。正要回身說話,卻見一個官員站住了腳步,手里捧著個稟帖走了過來:“四爺,下官陳世倌有事求見。”

  張廷玉馬上就不高興了,弘歷卻笑著對他說:“哦,廷玉,這是我在江宁時認識的。您等著看吧,一會儿他准要哭。”他把手一讓,請張廷玉坐了,才問:“陳世倌,你是几時到京的?我保舉你去管河工,那里的民工錢財都歸著你管,要好好辦理呀!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不過你太老實了,我真替你擔心,可別讓那些吏油子把你騙了。”

  陳世倌恭敬地說:“是,下官明白。世倌是個書生,那些個河工油子,我确實是不敢用。我今天求見四爺,就是想請四爺從戶部里撥几位盤賬能手幫助我辦事。我不想用自己的家人,怕他們仗勢欺人,坏了朝廷的名聲。”

  張廷玉原來很討厭他這個時候來攪和,現在听他一說,倒覺得這人心腸不錯。他也就笑著說:“哦,這倒是個正經主意。軍机處原來去阿其那府盤賬的,全都是高手,就撥給你用好了。”

  陳世倌連忙起身致謝:“張相這一舖排,我就放心了。我是怕辦砸了差使,四爺面前沒話可說,自己也沒臉見人哪!唉,這些個民工們也真可怜。大冷的天儿,還要下河去掏爛泥。凍得兩條腿上全都是血口子。听一個老河工說,先前康熙年間,這時候挖泥都是有羊肉湯喝的,還有酸辣湯和黃酒。有口熱湯,他們下水就不會傷身子了。奴才請四爺發發善心,可怜這些出力的人,撥點銀子在工地上設個湯酒棚。朝廷就是賠几個,也是有限的嘛……”說著,說著,他就抹開了眼淚。

  弘歷笑著對張廷玉說:“張相,您瞧見了么?我們這位陳世倌又在為百姓掉眼淚了。好了,你也別哭了。河工上每天每人另加二斤黃酒錢,到三月清明時為止。湯棚由你們自己去設,這總可以了吧?”陳世倌叩頭感恩地走出去了。弘歷趁這机會問張廷玉:“張相,三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廷玉說:“這事是十三爺臨終前揭發的。他都說了什么,皇上也沒有告訴我們,只說十三爺直到臨終,還高舉著三個手指頭。這些天來,方苞獨自一人全權操辦這件事。昨天夜里,皇上傳了弘晝來,爺儿倆密談了半個多時辰,才叫我們進去。皇上說,弘時使用妖法魘鎮父皇和四爺。連太后冥壽那天被雷震死的妖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黃教的巴漢格隆大喇嘛。四爺,您知道我對這樣的事是從來不相信的。可昨天夜里圖里琛查抄了弘時的家,在那里搜出了不少法物神器,還有白蓮教的邪經。圖里琛還拿住了個姓曠的師爺,從他那里找到了許多与江湖上盜匪往來的書信。言語十分暖昧,抽了他几十鞭子,也招供了。說是曾在河南設伏要害四爺您,皇上當時就气得暈了過去……事情越叨登越大,真是東窗一旦事發就不可收拾。我們几個也議到万歲當年出巡河工時,隆科多擅自搜宮的事。整整一夜,誰也沒有合眼……”他深深地歎息一聲,便再也不說話了。其實,他昨夜里也說到自己的堂弟張廷璐被殺時,本來是因弘時事前請托,事后他卻又落井下石,見死不救。現在想想,弟弟确實是有罪該死。自己出面說這件已經過了很久的事,實在是多余,倒覺得有點后悔。

  “皇上打算怎樣發落這件事?”

  張廷玉搖搖頭:“皇上最后的口气很淡,又說要抄一下孫嘉涂的折子來靜靜心,我們就退出來了。可四爺您也知道的,皇上越是口風淡,脾性就越是發作得可怕……”他似乎還想再說點什么,可是又突然停住了。

  “想不到三哥竟然這樣沒有人倫!”弘歷眼中閃出光來,但語气馬上就轉得异常柔和,“此時,皇上心里頭正窩著一團火,我們最好不要多說什么,且把它放一下,等事情涼了,從容再說,也許會更有用一些。”

  張廷玉沒有言聲。弘歷的話他懂,也贊成。那就是:“不救這個弘時”!

  昨天夜里,弘時正在睡夢中被家人叫了起來。那家人告訴他說:“有位大人夤夜來拜。”弘時迷迷糊糊的出來看時,原來這位“大人”竟是圖里琛。他不等弘時發問,就站在了上首說:“有圣命!即著圖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時家產,并把他暫行密囚。”多余的話,他一句沒說。可弘時卻被九門提督衙門的人,用密封得嚴嚴實實的八抬大轎,抬到了暢春園,而且立即關進了一處閒置多年的小院子里。

  從高高在上的皇子阿哥,到成為冷清凄涼上房中的囚徒,似乎并不遙遠。可這一夜的惊恐,卻不是在夢境之中。如今,弘時抱著自己的雙腿,孤零零地坐在燒得暖烘烘的炕席上,他靠著牆壁在苦苦思索:這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呢?他心里像是一盆漿糊,又像是一個亂線團子,無論怎么想,都整不出一點頭緒來。他不管想到哪里,都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是隆料多?不對;那么是張廷璐?也不對;啊,一定是允祀!但再仔細想想、也不太像;哎,對了,是那伙江湖盜匪們出了事!可這件事我已經作過處置了啊?那么,又是誰砸了我的黑磚呢?突然,一個念頭在他心中升起:嗯?是不是圖里琛這小子在假傳圣旨呢?對對對,這小子早就不肯听我的擺布了。他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仗著有點軍功嗎?我不能在這里閒坐著,得叫他來問問。

  這個念頭一起,弘時就馬上跳下大炕,來到門邊拉那關得緊緊的門。只听“咯吱”一響,那門紋絲沒動。啊,原來在外邊被鎖住了。他爬上窗戶,想去開打它,可窗子也被鎖死了,他又急又气,舉起拳頭就打破了窗玻璃,還大聲叫著:“來人,來人哪!你們這群混蛋王八羔子,我要出去,我要見皇上……”喊著喊著,他的嗓子里已經帶出了哭音。一個守門的軍士听見叫聲走上前來問道:“三爺,您這是怎么了,犯了痰气嗎?”

  “你才是犯了痰气呢!去,快一點,把圖里琛那小子給爺傳了來!”

  圖里琛來了,他親自動手打開了緊閉著的房門,對軍士們說:“你們這是怎么辦的差?三爺是金尊王貴之体,怎么連一口茶水,一碟點心也不備呢?混蛋!”

  弘時大鬧著:“圖里琛,你這個該死的瘸子,你少給爺裝神弄鬼地來這一套。爺心里頭明白著哪,我疑你是假傳了圣旨。你快去給爺傳話,就說我要見皇上。不見到皇上,我就不吃不喝也不睡,到死為止!”

  圖里琛是個十分英俊的少年將軍,只可惜,他的腿因為受傷瘸了。所以,他最忌諱別人叫他“瘸子”。他額下那道深深的傷疤不易覺察地動了一下,強按住心頭竄上來的無名火,冷笑一聲說:“三爺,您要是能安份一點,我就把您當成三爺看;您要是想發瘋,我就把您看做是瘋子!您從這里朝外邊看去,那邊不遠就是風華樓,再過去一點几就是澹宁居。我敢假傳圣旨把您帶到這里來嗎?您要是想驗旨,圣諭還在我手里,您自個儿看看,是真還是假?”說著遞過一張紙來。弘時接過來一看就蔫了。是的,這全是真的,他弘時就要完了……

  圖里琛看了看弘時的可怜相,不屑地對兵士們說:“三爺要吃要喝,都不可委屈了他。把那邊窗子上坏了的玻璃糊好了。”說罷,他踏著大皮靴子走了,這里又恢复了原來的冷清。

  夜色更濃重了,在難熬的黑暗中,一個軍士走了進來,換上了一支蜡燭,又給弘時送來了一壺熱水。他掩上門退了出去,但那金屬的碰撞聲,卻又讓弘時想到自己已經被禁閉了!他索性安下心來,听任命運的撥弄。便搶著吃了兩塊點心,喝了一大碗水,又拉過一條毛氈來,疊了個枕頭:唉,這就是自己今夜要睡的地方了……

  突然,門一響,走進一個人來。弘時抬起頭來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皇阿瑪!他的臉色馬上就變得雪也似的蒼白了。他像一只受了惊嚇的野獸,一點點地向炕里縮去。他看到父皇今夜的神情确實不同尋常:他的眼睛綠得發藍,眼角微微深陷,幽幽地閃著鬼火一樣的光。嘴角微翹,似哭又像笑,似譏諷又像是在發怒。弘時還從來沒見過父親這樣呢,他惊愕地坐直了身子,恍惚間如對噩夢。過了很久他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沒有向父皇行禮請安呢。便就著炕邊伏下身去叩頭說:“儿臣參見阿瑪。剛才是儿臣糊涂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又不知是怎么來的,所以就……”

  雍正回過頭來對圖里琛說:“你先出去。”他也感到自己的聲音像是有點儿顫抖,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動著。他勉力鎮定了一下,盤腿坐到了炕頭上說:“你先起來,坐下說話吧。”

  弘時听雍正的口气似乎是不那么嚴厲,甚至還帶著平日里少有的溫和,他的心放寬了。叩頭起身,在靠門口處找到了一個小杌子坐了下來。

  雍正帶著干澀的語調說話了:“听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知罪,甚至還有點儿委屈,是嗎?”

  “是,儿臣确實不知這是怎么回事儿。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儿臣并沒有生出怨懟之心。”他稍微停了一下又說,“儿臣生性不如弟弟們聰敏,辦差或者出了差錯。但儿臣自問敬上愛下,并沒有什么大錯。”

  “什么?到現在你還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說沒有大錯?你使過黑心嗎?”雍正心頭的火,一下子就被撩撥起來了。他把腿一蹺就想下炕,可終究還是忍住了。他用冷得讓人發噤的語气說,“八王議政一案里,你充當的是什么角色?你和你十六叔,還有永信和誠諾都說了些什么?陳學海你接見過沒有,你們又說了些什么?”

  弘時剛听雍正說到八王議政這事時,還不怎么緊張。他覺得這不過是陳年老賬,再說還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他雖然心慌,卻并不恐懼。后來听雍正說出了自己曾經秘密接見過的人,才有點把持不住了,知道今天這一關怕是不大好過去。他吞吞吐吐地說:“時間長了,儿子也記不太清楚……”

  雍正張口就截斷了他的話:“‘祖制就是八王議政,鬧一鬧給万歲提個醒儿也并不是坏事’,這話是你說過的嗎?還有。你說‘先帝和當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個昏君,有了八王議政,能夠主持廢立之事,于江山社稷還是有好處的’!這話有嗎?”

  弘時万万想不到,連自己最隱秘的話都讓皇上給端出來了,頓時覺得如芒刺在背,他硬著頭皮說:“這不過是儿子當時的一些蠢想法。儿子想著恢复祖制本是堂堂正正的事情,圣躬獨裁,遇上個昏君就會坏了江山。皇上要是不說,至今儿子還不明白這樣做是錯的呢……”

  “巧言令色!”雍正沉悶地說著:“你別想和朕打馬虎眼儿!你私調他們進京,又調唆他們說出這些話來。睿親王不与你們串連,你就把他安排到遠遠的璐河驛去。你一心一意地害怕弘歷會成了太子,自量才德都不如他。所以才要控制八王,親掌上三旗,坐定了攝政王的位子,再來与他平分秋色!你忌妒弘歷,是嗎?”

  弘時連連擺手,他仰起臉來看著雍正說:“阿瑪呀,儿子縱然不肖,可怎么會忌妒自己的弟弟呢?”

  “不妒忌?那好啊。你就向朕說說,你府里的謝師爺現在哪里?他到河南山東等地都干了些什么?”

  弘時惊恐地看著皇上,又躲閃著他那刀子似的目光。他的兩只手,下意識地攥住了身下的小杌子,過了好大一會儿才說:“阿瑪的話儿子听不懂。我府里是有一個謝師爺,可是他發痧死了……”

  “只怕他不是發痧吧!”雍正帶著不容置辯的口气說,“他聯絡匪盜,兩次堵截追殺弘歷。事情既然沒能辦好,他自然是不能留在世上的——你別忙著申辯!你那個曠師爺,卻比姓謝的聰明。他生怕自己當了謝師爺第二,昨天下午就盤了你的一處當舖想逃之夭夭,可卻被圖里琛拿住了。他也沒有你的嘴硬,連同你魘鎮朕和弘歷的法物,連同你勾結巴漢格隆圖謀要你皇阿瑪性命的事,他也全都招了。朕問你,還有什么可狡辯的嗎?”

  弘時突然狂叫著:“不,皇阿瑪,你說的一定是弘歷!他是見我主持韻松軒事務,心怀不滿,又小心忌妒,這才設計陷害我的!”

  “算了吧,演這場戲是給你的阿瑪看的嗎?弘歷替你開脫說情,你反倒來攀咬他,你可真算得上是個大好人!你的事,說出來全部讓人發指。你怕隆科多揭發你下令闖宮的事,所以就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了把你的丑事張揚出來,就遣散了他的家人,還故意地不給他治病。你知道這是什么行為嗎?你宁肯讓你的阿瑪背上不義的罪名,背上殺弟和屠功臣的罪名!你你你,你還算是個人嗎?!上蒼白給你了一張人皮!人應有五倫: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就是鏡子!你照照這面鏡子里你的面孔,還有一倫半倫的嗎?還像個人樣嗎?張廷璐科場作弊,是受了你的委托才辦的;可事情敗露后他被處以腰斬,你那時整天圍著朕轉,卻為什么沒有一言相救。甚至連一句為他減刑的話也不說?像你這樣的東西,做坏事也沒有一點章法,哪個人跟了你不要留上一手?哪個人肯去替你賣命?”

  面對雍正這句句誅心的責備,弘時早已失去信心了。他癱倒下去,跪在地上。雍正的話,就像是天上的悶雷,一聲聲地猛擊到他的身上,使他那本就脆弱的心,早就支持不住了。他張目四顧,似乎是在尋找著什么可以依靠的東西。但這空蕩蕩的房子里,除了那支忽明忽暗的蜡燭和一位冷酷得不動聲色的皇帝外,還能有什么呢?突然,他發出一陣像野狼嚎叫似的悲啼,邊哭邊叩著頭說:“皇阿瑪,儿子知道,您一向是圣明的……您剛才所說,都是別人制造出來的謠言,他們這是在陷害您儿子的呀……我的好阿瑪,您從小看著儿子長大成人,儿子就是再沒良心,也辦不出那些個事情來呀……儿子是個沒有膽量的人,阿瑪,您難道不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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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飛掃描,帆帆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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