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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液的滋味


  賓夕法尼亞。
  這個別名“拱頂石”的美國東部的工業大州——首府費城,坐落在特拉華和丘爾基爾兩條河流漲潮時的交匯處。這里曾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第一個首都所在地。
  從丘爾基爾河開始,是費城的西城,聞名全球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就建在河的西岸。
  賓夕法尼亞大學創立于18世紀,屬于常春藤大學聯盟,這所大學的學術風气十分濃厚,歷任校長思想活躍,研究院辦得也很出色,梁思成就讀的建筑學研究院,是尤其出色的一所。
  著名的法國建筑師保爾·P·克雷(1876-1945)在那里主持建筑學研究院的教學工作,他1896年人巴黎美術學校,接受了建筑、建筑史及簡洁漂亮的透視圖的強化訓練。此時克雷在建筑和數學方面嶄露頭角,他后來設計的華盛頓泛美聯盟大廈、聯邦儲備局大廈和底特律美術學校,這些漂亮的建筑曾獲得了嘉獎,也是他的才華得到充分顯示的有力證明。
  賓夕法尼亞大學与德克萊賽爾大學毗鄰,它与哈佛和斯坦福大學被認為是全美最好的三所學院。
  林徽因同梁思成轉入賓大以后,梁思成很快進入了建筑系,因建筑系不招收女生,林徽因便也和美國女學生一樣,報的是美術系,選修建筑課程。賓大美術學院教學方式獨特,學院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工作室,學生可以隨時進去設計自己的作品。
  不上課的時候,林徽因、梁思成便約了早一年到賓大的陳植,去校外郊游散步。
  出校門往北,不遠便是黑人的聚居區,連綿數英里的貧民窟,七高八低的住房,錯落無致,瓦灰色的牆皮上涂抹了一些烏七八糟的圖案,垃圾成堆,散發著沖天的霉臭气味,孩子們就在這垃圾堆旁嬉戲,流氓惡棍在街口游逛。林徽因東方式的美麗讓他們震撼,他們不無惡意地打著口哨,而林徽因總是落落大方地笑笑,從他們身邊走過。
  有時,他們也散步到栗樹山一帶,那里到處是漂亮的宅邸,樹木繁茂,環境幽雅,那是富人的居住區。
  興致好的時候,他們便坐了車子到蒙哥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保等郊縣去,看福谷和白蘭地韋恩戰場,拉德諾狩獵場和長木公園。林徽因和梁思成對那里的蓋頂橋梁很感興趣,總是流連忘返,陳植卻醉心于那連綿起伏、和平宁靜的田園。
  有時,他們也到集貿市場上逛一逛,在農家的小攤上,總能買到各种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歡吃油炸燕麥包,梁思成卻喜歡黎巴嫩香腸和瑞士干奶酪,陳植說他什么也吃不慣,只是喜歡獨具風味的史密爾開斯。
  大學時代,美國學生戲稱中國來的是“拳匪學生”,非常刻板和死硬,只有林徽因和陳植例外。林徽因异乎尋常的美麗,聰明活潑,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善于和周圍的人搞好關系。陳植常在大學合唱俱樂部里唱歌,愛開玩笑,幽默活潑,也是最受歡迎的男生。
  梁思成是一個嚴肅用功的學生,而林徽因則是滿腦子創造性地聯想,常常是先畫一張草圖,隨后又多次修改,甚至丟棄。當交圖期限快到的時候,還是梁思成參加進來,以他那准确、漂亮的繪圖功夫,把林徽因繪制的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而整齊的作品。
  1926年1月17日,一個美國同學比林斯給她的家鄉《蒙塔納報》寫了一篇訪問記,記述了林徽因在賓大時期的學生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習題上,當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張習題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牆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獎賞。這樣說并非捕風捉影,因為她的作業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或是偶爾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邊。
  “我曾跟著父親走遍了歐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生了學習建筑的夢想。現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啟發了我,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欲望。我們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數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論。
  “然后我就在英國上了中學。英國女孩子并不像美國女孩子那樣一上來就這么友好。她們的傳統似乎使得她們變得那么不自然的矜持。”
  “對于美國女孩子——那些小野鴨子們你怎么看?”
  回答是輕輕一笑。她的面頰上顯現出一對色彩美妙的、淺淺的酒窩。細細的眉毛抬向她那嚴格按照女大學生式樣梳成的云鬢。
  “開始我的姑姑阿姨們不肯讓我到美國來。她們怕那些小野鴨子,也怕我受她們的影響,也變成像她們一樣。我得承認剛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她們很傻,但是后來當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她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侶。在中國一個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決于她的家庭。而在這里,有一种我所喜歡的民主精神。”
  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規模不大,但名聲頗不小,且离建筑系很近,不上課的時候,林徽因便拉了梁思成去博物館。
  博物館里珍藏著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的珍貴文物,林徽因也發現了唐太宗陵墓的六駿中的兩駿“颯露紫”和“拳毛”竟被放在這里。
  六駿原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創建唐王朝的各次征戰中的坐騎,貞觀十年(公元636年)天下大定,李世民下令大畫家閻立本繪制其所騎駿馬圖,并分別雕刻在六塊高1.7米、寬2米左右長方形石灰岩上。每塊石灰岩的右上角刻有馬的名字,注明此馬是李世民對誰作戰時所乘用的,而且還刻有李世民的評語。這些石雕當年都存在昭陵,帝國主義入侵我國,這兩駿被盜至美國費城大學博物館。林徽因曾在昭陵見過的四駿的名字是:“青騅”、“什伐赤”、“特勒驃”、“白蹄烏”。她曾惊奇于這藝術品的細膩和气派,一匹匹石馬或奔跑,或站立,栩栩如生,仿佛看到它們在万里征塵之中飛揚的長鬃,仿佛听到它們在關山冰河之中划破長天的嘶鳴。她沒有想到,它們中的兩匹,竟孤獨地遠渡重洋,遺失在异國他鄉,同她在這里邂逅。
  梁思成雖然學的是建筑專業,但他在音樂和繪畫方面都有很好的修養。賓大要求學生自己設計作品,他的第一件作品便是給林徽因做了面仿古銅鏡。那是用一個現代的圓玻璃鏡面,鑲嵌在仿古銅鏡里合成的。銅鏡正中刻著兩個云岡石窟中的飛天浮雕,飛天的外圍是一圈卷草花紋,花環与飛天組合成完美的圓形圖案,圖案中間刻著:徽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并鑄喻其晶瑩不玨也。
  林徽因惊奇地贊歎著:“這件假古董簡直可以亂真啦!”
  梁思成說:“做好以后,我拿去讓美術系研究東方美術史的教授,鑒定這個鏡子的年代,他不懂中文,翻過來正過去看了半天,說從來沒見過這么厚的銅鏡,從圖案看,好像是北魏的,可這上面的文字又不像,最后我告訴教授,這是我的手藝。教授大笑,連說Hey!mischievousimp!(淘气包)”
  林徽因也笑得前仰后合。
  入校不到一個月,李夫人病逝。
  因為他們剛剛入校,一切尚未就緒,梁啟超再三致電不讓思成回國奔喪,只讓思永一人回去了。
  梁思成悲痛欲絕,林徽因便同他在校園后邊的山坡上,搞了一次小小的祭奠,梁思成焚燒了他寫給母親的祭文,林徽因采來鮮花綠草,編織了一只花環,挂在松枝上,朝著家鄉的方向。
  林徽因也好久沒有收到家里的信了。
  她心里開始不安起來,每天催著思成取信,而每次思成兩手空空回來,總是使她感到失望和恐慌。李夫人去世后不久,思成接到父親的信,講林叔叔要去奉軍郭松齡部做幕府,他不听朋友勸告,亂世之中,安危莫測。林徽因也無時不為父親擔心。
  令人憂心的消息不斷從大洋彼岸傳來。報上有消息說:郭松齡在灤州召集部將會議,起事倒戈反奉,通電張作霖下野,并遣兵出關。
  又有消息說:郭軍在沈陽西南新民屯失利,郭部全軍覆沒。
  憂心如焚的林徽因,終于盼到了家書,信是梁啟超寫給思成的:
  我現在總還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亂軍中逃命出來。万一這种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話切實囑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鎮靜,不可因刺激太劇,致傷自己的身体。因為一年以來,我對于你的身体,始終沒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圖利后,姐姐來信,我才算沒有什么挂念。現在又要挂起來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為著你寢食不安,這是第一層。徽因遭此慘痛,唯一的伴侶,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鎮靜著,才能安慰她,這是第二層。
  第二、這种消息,看來瞞不過徽因。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無法用別的話解勸她,但你可以將我的話告訴她:我和林叔叔的關系,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系。我從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樣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領受我這十二分的同情,度過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發揮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學問,將來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為林叔叔的好孩子。這些話你要用盡你的力量來開解她。
  林徽因看了這封信,心上依然墜著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再沒有誰能比她更了解她的父親了。
  父親性格開朗,不拘小節,但他是個嚴謹的充滿了政治熱情的人。他受祖父的影響很深。祖父林孝恂,早年及第,曾任浙江海宁知州,在任期間,他創辦了求是書院、養正書塾、蚕桑職業學堂,培養造就人才,成為清末新文化運動的先驅。父親1906年就讀于日本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法律,不久回國,在杭州東文學校畢業,后再度赴日,1910年學成歸國,躊躇滿志,辛亥革命后,出任參議院秘書長。
  在徽因幼小的記憶中,父親經常帶她去大嘉山南麓拜謁南宋愛國將領李綱墓,父親教她背誦的第一首詩,是文天祥的《過伶仃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英國讀中學時,父親還給她講自己的政治抱負,其實他那時已遠遠退出政界。他談起在上海与湯化龍、張嘉森組建“共和建設討論會”,后組成民主党;他談起与梁啟超一起,組織“憲法研究會”,總是眉飛色舞,仿佛又回到那叱吒風云的年代。只是在談起他在段棋瑞政府當了五個月的司法總長時,卻感慨万端,心中似有不平塊壘,他悵然自己的政治抱負無法得以實現。他曾對徽因說過:“爸這條潛龍,遲早有一天還要飛到空中去,只是需要一個風云際會的時机。”
  林徽因知道,依照父親的性格,他對認定了的事情,總是不遺余力,更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
  往國內拍發的几封電報,終于有了回音。那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消息。梁啟超在信中說:
  初二晨,得續電又复絕望。昨晚彼中脫難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絕,今日已發表了。遭難情形,我也不必詳報,只報告兩句話:(一)系中流彈而死,死時當無大痛苦。(二)遺骸已被焚燒,無從運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很長的信給你們了。徽因好孩子,諒來還能信我的話。我問她還有什么話要我轉告徽因沒有?她說:“沒有,只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養身体,此時不必回國。”我的話前兩封信都已說過了,現在也沒有別的話說,只要你認真解慰便好了。
  林徽因只看完開頭几行便昏倒了。一連几天,她精神恍惚,眼前總是閃現著父親的影子,仿佛看到雪池胡同家中那兩棵括樹,在料峭的寒風中顫抖。
  不久,林徽因也接到了叔叔林天民的信和寄來的報紙。她從《京報》、《益世報》、《大公報》、《盛京時報》等報刊上知道了父親亡故的詳細經過。
  父親是受郭松齡將軍之邀參加這次反奉戰爭的。
  當時,郭松齡向全國發表宣言:反對內戰,倡導和平;要求張作霖下野,懲辦內戰罪魁楊宇霆;改造東北,再造三省新局面。這個施政方針,有著鮮明的民族民主革命性質,得到了中國共產党、國民党左派和一切進步團体以及各界群眾的熱烈歡迎,一時間,京津及全國各地,紛紛集會、發表通電支援郭軍行動。
  郭部開出十余列火車向山海關進發,出關后,迅速擊潰遼西奉軍各部,張作霖手中無兵可援,惶惶准備下野。正在此時,日本公開武力干涉,一度郭軍受阻。
  12月21日,郭松齡在遼河兩岸的新民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決定當晚向張作霖的“討逆軍”發動總攻擊。兩個多小時激戰后,逼進張部指揮中心。
  后因張作霖的大軍反攻和郭部內部出現了通奉的叛徒,形勢急轉直下,郭軍節節潰敗。
  郭松齡見全線失利,遂宣告他率一部突圍,同夫人韓淑秀、幕府饒漢祥、林長民及衛隊乘馬車向錦州方向奔逃,在行至新民縣西南四十五華里蘇家窩棚時,被穆春師王永清騎兵追上,郭松齡帶領衛隊進入村中,憑借村舍進行抵抗,衛隊死傷過半,林長民中流彈身亡。郭松齡夫婦藏于民家菜窖中,后被搜出押往遼中縣老達鎮,25日被押至距老達鎮五里許的地方槍殺。
  林徽因放下手中的報紙,已是泣不成聲。
  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邊,徽因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就去學校的餐館燒了雞湯,一勺一勺喂她。
  林徽因挂念著年邁多病的母親,挂念著几個幼小的弟弟,她知道父親身后沒有多少積蓄,一家人的生計將無法維持。她執意要回國,無奈梁啟超頻頻電函阻止,說是福建匪禍迭起,交通阻隔,會出意外,加之徽因已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所擊倒,再也沒有力气站立起來。
  她平生第一次嘗到自己血液的滋味,那血是從她的心上流出來的。她覺得從這一天起,命運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
  推開窗子,依然是漫天殘霞般的火焰。
  她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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