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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傳



             ——《明史》卷二二六

  [說明]海瑞(1514—1587)字汝賢,瓊山人,舉人出身。明朝著名清官。歷任知縣、州判官、戶部尚書、兵部尚書、尚書丞、右僉都御史等職。為政清廉,洁身自愛。為人正直剛毅,職位低下時就敢于蔑視權貴,從不謅媚逢迎。一生忠心耿耿,直言敢諫,曾經買好棺材,告別妻子,冒死上疏。海瑞一生清貧,抑制豪強,安撫窮困百姓,打擊奸臣污吏,因而深得民眾愛戴。他的生平事跡在民間廣泛流傳,經演義加工后,成為了許多戲曲節目的重要內容。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中舉人。到北京,即拜伏于宮殿下獻上《平黎策》,要開辟道路設立縣城,用來安定鄉土,有見識的人贊揚海瑞的設想。代理南平縣教諭,御史到學宮,部屬官吏都伏地通報姓名,海瑞單獨長揖而禮,說:“到御史所在的衙門當行部屬禮儀,這個學堂,是老師教育學生的地方,不應屈身行禮。”遷淳安知縣,穿布袍、吃粗糧糙米,讓老仆人种菜自給。總督胡宗憲曾告訴別人說:“昨天听說海縣令為老母祝壽,才買了二斤肉啊。”胡宗憲的儿子路過淳安縣,向驛吏發怒,把驛吏倒挂起來。海瑞說:“過去胡總督按察巡部,命令所路過的地方不要供應太舖張。現在這個人行裝丰盛,一定不是胡公的儿子。”打開袋有金子數千兩,收入到縣庫中,派人乘馬報告胡宗憲,胡宗憲沒因此治罪。都御史鄢懋卿巡查路過淳安縣,酒飯供應的的十分簡陋,海瑞高聲宣言縣邑狹小不能容納眾多的車馬。懋卿十分气憤,然而他早就听說過海瑞的名字,只得收斂威風而离開,但他囑咐巡鹽御史袁淳治海瑞和慈溪和縣霍与瑕的罪。霍与聯,尚書霍韜的儿子,也是坦率正直不諂媚鄢懋卿的人。當時,海瑞已提拔為嘉興通判,因此事貶為興國州判官。過了很長時間,陸光祖主張文官選舉,提拔海瑞任戶部尚書。
  當時,明世宗朱厚囗在位時間長了,不去朝廷處理政務,深居在西苑,專心致志地設圪求福。總督、巡撫等邊面大吏爭著向皇帝貢獻有祥瑞征兆的物品,禮官總是上表致賀。朝廷大臣自楊最、楊爵得罪以后,沒有人敢說時政。嘉靖四十五年二月,海瑞單獨上疏說;
  臣听說君主是天下臣民万物的主人,其責任最重大。要名符其實,也只有委托臣工,使臣工盡心陳言而已。臣請竭誠所見。直所欲言,為陛下陳說。
  從前漢文帝是賢良君主,賈誼還痛哭流涕而上疏言事。并非是苛刻責備,因漢文帝性格仁慈而近于柔弱,雖有推恩惠到百姓的美德,將不免于怠廢,這是賈誼所大為顧慮的。陛下天資英明杰出,超過漢文帝很遠。然而漢文帝能富有仁義寬恕的性格,節用愛人,使天下錢糧丰富,几乎達到刑具不用的境地。陛下則銳意精心治國時間不長,就被狂妄想法牽涉過去,反而把剛毅圣明的本質誤用了。以致說遐舉可成,一心一意學道修行,傾盡民脂民膏,用于濫興上木工程,二十余年不臨听政,法律綱紀已經廢馳了。數年來賣官鬻爵推廣開綱事例,毀坏了國家名器。二王不能相見,人們認為薄情于父子。因猜疑誹謗殺戮污辱臣下,人們認為薄情于君臣。享樂在西苑不返回大內,人們認為薄情于夫婦。官吏貪污驕橫,百姓無法生活,水旱災害經常發生,盜賊滋蔓熾烈。請陛下想想今日的天下,究竟成了什么樣子?
  近來嚴嵩罷相,嚴世蕃受极刑,一時較快人心。然嚴嵩罷相之后還像嚴嵩未任相之前一樣而已,世道并不十分清明,不及漢文帝時太遠了。因為天下人不用直道侍奉陛下已經很久了。古代君主有過失,依靠臣工扶正補救。現在竟然修齋建醮,大都前來進香、仙桃天藥,大家一塊奉辭上表祝賀。建筑官室,則由將作官員竭力經營;購買香料珍寶,則由度支派人四出尋求。陛下的錯誤舉動,而諸臣都跟著錯誤地順從,沒有一個人肯為陛下端正言論,阿諛奉承的太過分了。然而心中慚愧膽气空虛,退回去又有議論怨言,欺君之罪到了何等地步。
  天下,是陛下的家。人沒有不顧自己家的,內外臣工都是使陛下的家奠基的如同磐石一樣的人。一心一意學道修行,是陛下的心受了迷惑。過分的苛斷,是陛下的情偏。然而說陛下連家也不顧,合乎人情嗎?諸臣徇私廢公,得一官職多因欺詐失敗,多因不做任何事情敗,實在有不能使陛下滿意的人。其實不然,是君主之心和臣下之心偶爾不相遇合造成的,而選說陛下憎惡卑薄臣工,因此拒諫。因一二個不合意。就怀疑千百個都這樣,使陛下陷于有過失的舉動中,而安然處之而不知怪,諸臣的罪惡太大了。《禮記》:“在上君主有疑心則百姓易迷惑,若在下的人怀奸詐難知其心則在上君治理勞苦。”就是說的這种情況。
  而且陛下的失誤很多了,其大端在于齋醮。齋醮的目的是為了追求長生不老。自古圣賢留給后人的訓條,修身立命的說法叫“順理而行,所接受的便是正命”了,沒有听說過所謂長生不老的說法。唐堯、虞舜、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是圣人中的典范,沒有能長久在世,在此后也沒有見過真正自漢、唐、來至今仍存在的。授給陛下道術的陶仲文,因此稱為師。陶仲文既已死去了,他沒有長生,而陛下如何能夠單獨求到。至于仙桃、天藥,怪异虛妄最成問題。從前宋真宗得天書于乾祐山,孫爽說:“天如何能說話呢?豈能有書。”桃子一定是采摘后才能得到,藥一定是炮制以后才能成。現在無故獲得這二個東西,是有腳而能走嗎?說“天賜給的”,是上天用手拿著而交給您的嗎?這是左右奸邪的人,制造荒唐离奇的事用來欺騙陛下,而陛下去誤估了他,以為确實這樣,太過分了。
  陛下又要說標明刑罰獎賞用來督責臣下,則分別職掌治理有人,天下沒有不可治,而學道修行為無害己嗎?大甲說:“有人以言語違背了你的心,一定要用意義求其意。有人以言語順從了你的心,一定要非道來考察。”用人而一定要他一句話也不違背,這是陛下謀划的錯誤。既面觀察嚴嵩,他主持政務時,有一點不順從陛下的嗎?過去為同心的人,現在成為戮首了。梁材遵守正道堅守職責,陛下認為是叛逆的人,歷任都成就好聲望,現在在戶部做官的人還在稱贊他。然而諸臣宁可學習嚴嵩的順從,不敢仿效梁材的抗爭,難道真沒有窺測陛下的細微好惡、而暗暗作為趨吉避凶的人嗎?就是陛下又從這些人當中得什么好處呢?
  陛下的确知道齋蘸沒有好處,一旦翻然改悔,每天!臨朝听政,和宰相、侍從、言官等人,講論天下利害,雪洗數十年以來的積誤,置身在唐堯、虞舜、大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圣賢君主的行列,使諸臣也得以自己洗淨數十年阿庚奉承君主的恥辱,置身于皋陶、夔龍、伊尹、傅說賢明輔臣的行列中,天下有什么憂慮不能治,万事有什么憂慮不能理。這只是在陛下一振作之間而已。放下這些不作,而急迫于輕身能飛脫离世間,枉費精神,用來追求擊風捕影、茫然不可知的領域,臣見勞苦一輩子,而最終將一無所成。現在大臣為保持祿位而喜歡阿諛奉承,小臣害怕治罪而不敢說話,臣制止不住自己的憤恨。因此冒著死的危險,愿意竭盡誠摯之情,希望陛下听取。
  嘉靖皇帝讀了海瑞上疏,十分憤怒,把上疏扔在地上,對左右說:“快把他逮起來,不要讓他跑掉。”宦官黃錦在旁邊說:“這個人向來有傻名。听說他上疏時,自己知道冒犯該死,買了一個棺材,和妻子訣別,在朝廷听候治罪,奴仆們也四處奔散沒有留下來的,是不會逃跑的。”皇帝听了默默無言。過了一會又讀海瑞上疏,一天里反复讀了多次,為上疏感到歎息,只得把上疏留在宮中數月。曾說:“這個人可和比干相比,但朕不是商紂王。”正遇上皇帝有病,心情悶郁不高興,召來閣臣徐階議論禪讓帝位給皇太子的事,便說:“海瑞所說的都對。朕現在病了很長時間,怎能臨朝听政。”又說:“朕确實不自謹,導致現在身体多病。如果朕能夠在便殿議政,豈能遭受這個人的責備辱罵呢?”遂逮捕海瑞關進詔獄,追究主使的人。不久移交給刑部,判處死刑。獄詞送上后,仍然留在宮中不發布。戶部有個司務叫何以尚的,揣摩皇帝沒有殺死海瑞的心意,上疏陳請將海瑞釋放。皇帝大怒,命錦衣衛杖責一百,關進詔獄,晝夜用刑審問。過了兩個月,嘉靖皇帝死,明穆宗繼位,海瑞和何以尚都被釋放出獄。
  嘉靖皇帝剛死,外面一般都不知道。提牢主事听說了這個情況,認為海瑞不僅會釋放而且會被任用,就辦了酒菜來款待海瑞。海瑞自己怀疑應當是被押赴西市斬首,恣情吃喝,不管別的。主事因此附在他耳邊悄悄說:“皇帝已經死了,先生現在即將出獄受重用了。”海瑞說:“确實嗎?”隨即悲痛大哭,把剛才吃的東西全部吐了出來,暈倒在地,一夜哭聲不斷。被釋放出獄,官复原職,不久改任兵部。提拔為尚寶丞,調任大理。
  隆慶元年,徐階被御史齊康所彈劾,海瑞上言說:“徐階侍奉先帝,不能挽救于神仙土木工程的失誤,懼怕皇威保持祿位,實在也是有這樣的事。然而自從主持國政以來,憂勞國事,气量寬寵能容人,有很多值得稱贊的地方。齊康如此心甘情愿地充當飛鷹走狗,捕捉吞噬善類,其罪惡又超過了高拱。”人們贊成他的話。
  經歷南京,北京左、右通政。隆慶三年夏天,以右金都御史身份巡撫應天十府。屬吏害怕他的威嚴,貪官污吏很多自動免去。有顯赫的權貴把門漆成紅色的,听說海瑞來了,改漆成黑色的。宦官在江南監織造,因海瑞來減少了輿從。海瑞一心一意興利除害,請求整修吳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百姓得到了興修水利的好處。海瑞早就憎恨大戶兼并土地,全力摧毀豪強勢力,安撫窮困百姓。貧苦百姓的土地有被富豪兼并的,大多奪回來交還原主。徐階罷相后在家中居住,海瑞追究徐家也不給予优待。推行政令气勢猛烈,所屬官吏恐懼奉行不敢有誤,豪強甚至有的跑到其他地方去躲避的。而有些奸民多乘机揭發告狀,世家大姓不時有被誣陷受冤枉的人。又裁減郵傳冗費,土大夫路過海瑞的轄區大都得不到很好地張羅供應,因此怨言越來越多。都給事中舒化說海瑞迂腐滯緩不通曉施政的要領,應當用南京清閒的職務安置他,皇帝還是用嘉獎的語言下詔書鼓勵海瑞。不久給事中戴鳳翔彈劾海瑞庇護奸民,魚肉士大夫,沽名亂政,遂被改任南京糧儲。海瑞巡撫吳地才半年。平民百姓听說海瑞解職而去,呼號哭泣于道路,家家繪制海瑞像祭祀他。海瑞要到新任上去,正遇高拱掌握吏部,早就仇恨海瑞,把海瑞的職務合并到南京戶部當中,海瑞因此遂因病引退,回到瓊山老家。
  明神宗万歷初年,張居正主持國政,也不喜歡海瑞,命令巡按御史考察海瑞。御史到山中審察,海瑞殺雞為黍相招待,房屋居舍冷清簡陋,御史歎息而去。張居正懼怕海瑞嚴峻剛直,中外官員多次推荐,最終也不任用。万歷十二年冬天,張居正已死,吏部擬用為左通政,皇帝向來器重海瑞名,給他以前職。明年正月,召為南京右金都御史,在道上改為南京吏部右侍郎,海瑞當時年已七十二歲了。上疏言衰老垂死,愿意效仿古人尸諫的意思,大略說:“陛下勵精圖治,而治平教化不至的原因,在于對貪官污吏刑罰太輕。諸臣都不能說到其原因,反而借待士有禮的說法,大家交口而文其非。待士有禮,而平民百姓則有什么罪呢?”因而舉明太祖刑法剝人皮裝上草制成皮囊以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達八十貫判處絞刑的規定,說現在應當用這樣的方法懲治貪污。其他謀划時政,言語极為切實。只有勸皇帝用暴虐刑法,當時評議認為是錯誤的。御史梅鵑柞彈劾海瑞。皇帝雖然認為海瑞言論有過失,然而清楚海瑞的忠誠,為此免去梅鵑柞俸祿。
  皇帝屢次要召用海瑞,主持國事的閣臣暗中阻止,于是任命為南京右都御史。諸司向來苟且怠慢,海瑞身体力行矯正弊端。有的御史偶爾陳列戲樂,海瑞要按明太祖法規給予杖刑。百官恐懼不安,都怕受其苦。提學御史房寰恐怕被舉發糾正要先告狀,給事中鐘宇淳又從中慫恿,房寰再次上疏誹謗誣蔑海瑞。海瑞也多次上疏請求退休,皇帝下詔慰留不允許。万歷十五年,死于任上。
  海瑞沒有儿子。去世時,金都御史王用汲去照顧海瑞,只見用葛布制成的幃帳和破爛的竹器,有些是貧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的,因而禁不住哭起來,湊錢為海瑞辦理喪事。海瑞的死訊傳出,南京的百姓因此罷市。海瑞的靈樞用船運回家鄉時,穿著白衣戴著白帽的人站滿了兩岸,祭奠哭拜的人百里不絕。朝廷追贈海瑞太子太保,謚號忠介。
  海瑞一生的治學,以剛為主,因而自號剛峰,天下稱為剛峰先生。曾經說:“要想天下清明安定,一定要實行井田,不得已而為限田,又不得已而實行均稅,尚可存古人的遺意。”因此自從做縣官直至巡撫,所到之處力行清丈,頒行一條鞭法。意圖主張在于有利于老百姓,而行事不能沒有偏差。(秦進才 譯)

  [原文]

  海瑞,字汝賢,瓊山人。舉鄉試。入都,即伏闕上《平黎策》,欲開道置縣,以靖鄉土。識者壯之。署南平教諭。御史詣學宮,屬吏咸伏謁,瑞獨長揖,曰:“台謁當以屬禮,此堂,師長教士地,不當屈。”遷淳安知縣。布袍脫粟,令老仆藝蔬自給。總督胡宗憲嘗語人曰:“昨聞海令為母壽,市肉二斤矣。”宗憲子過淳安,怒驛吏,倒懸之。瑞曰:“曩胡公按部,令所過毋供張。今其行裝盛,必非胡公子。”發雚金數千,納之庫,馳告宗憲,宗憲無以罪。都御史鄢懋卿行部過,供具甚薄,抗言邑小不足容車馬。懋卿恚甚。然素聞瑞名,為斂威去,而屬巡鹽御史袁淳論瑞及慈谿知縣霍与瑕。与瑕,尚書韜子,亦抗直不諂懋卿者也。時瑞已擢嘉興通判,坐謫興國州判官。久之,陸光祖為文選,擢瑞戶部主事。
  時世宗享國日久,不親朝,深居西苑,專意齋醮。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禮官輒表賀。廷臣自楊最、楊爵得罪后,無敢言時政者。四十五年二月,瑞獨上疏曰:
  臣聞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欲稱其任,亦惟以責寄臣工,使盡言而已。臣請披瀝肝膽,為陛下陳之。
  昔漢文帝賢主也,賈誼猶痛哭流涕而言。非苛責也,以文帝性仁而近柔,雖有及民之美,將不免于怠廢,此誼所大慮也。陛下天資英斷,過漢文遠甚。然文帝能充其仁恕之性,節用愛人,使天下貫朽粟陳,几致刑措。陛下則銳精未久,妄念牽之而去,反剛明之質而誤用之。至謂遐舉可得,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法紀弛矣。數年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于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于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于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
  邇者嚴嵩罷相,世蕃极刑,一時差快人意。然嵩罷之后,猶嵩未相之前而已,世非甚清明也,不及漢文帝遠甚。蓋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古者人君有過,賴臣工匡弼。今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仙桃天藥,同辭表賀。建宮筑室,則將作竭力經營;購香市寶,則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誤舉之,而諸臣誤順之,無一人肯為陛下正言者,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气,退有后言,欺君之罪何如!
  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人未有不顧其家者,內外臣工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過于苛斷,是陛下之情偏。而謂陛下不顧其家,人情乎?諸臣徇私廢公,得一官多以欺敗,多以不事事敗,實有不足當陛下意者。其不然者,君心臣心偶不相值也,而遂謂陛下厭薄臣工,是以拒諫。執一二之不當,疑千百之皆然,陷陛下于過舉,而恬不知怪,諸臣之罪大矣。《記》曰“上人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此之謂也。
  且陛下之誤多矣,其大端在于齋醮。齋醮所以求長生也。自古圣賢垂訓,修身立命曰“順受其正”矣,未聞有所謂長生之說。堯、舜、禹、湯、文、武,圣之盛也,未能久世,下之亦未見方外士自漢、唐、宋至今存者。陛下受術于陶仲文,以師稱之。仲文則既死矣,彼不長生,而陛下何獨求之?至于仙桃天藥,怪妄尤甚。昔宋真宗得天書于乾祐山,孫奭曰:“天何言哉?豈有書也!”桃必采而后得,藥必制而后成。今無故獲此二物,是有足而行耶?曰天賜者,有手執而付之耶?此左右奸人,造為妄誕以欺陛下,而陛下誤信之,以為實然,過矣。
  陛下將謂懸刑賞以督責臣下,則分理有人,天下無不可治,而修真為無害已乎?太甲曰:“有言逆于汝心,必求諸道;有言遜于汝志,必求諸非道。”用人而必欲其唯言莫違,此陛下之計左也。既觀嚴嵩,有一不順陛下者乎?昔為同心,今為戮首矣。梁材守道守官,陛下以為逆者也,歷任有聲,官戶部者至今首稱之。然諸臣宁為嵩之順,不為材之逆,得非有以窺陛下之微,而潛為趨避乎?即陛下亦何利于是。
  陛下誠知齋齋無益,一旦翻然悔悟,日御正朝,与宰相、侍從、言官講求天下利害,洗數十年之積誤,置身于堯、舜、禹、湯、文、武之間,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置其身于皋、夔、伊、傅之列,天下何憂不治,万事何憂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釋此不為,而切切于輕舉度世,敝精勞神,以求之于系風捕影、茫然不可知之域,臣見勞苦終身,而終于無所成也。今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臣不胜憤恨。是以冒死,愿盡區區,惟陛下垂听焉。
  帝得疏,大怒,抵之地,顧左右曰:“趣執之,無使得遁!”宦官黃錦在側曰:“此人素有痴名。聞其上疏時,自知触忤當死,市一棺,訣妻子,待罪于朝,僮仆亦奔散無留者,是不遁也。”帝默然。少頃复取讀之,日再三,為感動太息,留中者數月。嘗曰:“此人可方比干,第朕非紂耳。”會帝有疾,煩懣不樂,召閣臣徐階議內禪,因曰:“海瑞言俱是。朕今病久,安能視事。”又曰:“朕不自謹惜,致此疾困。使朕能出御便殿,豈受此人詬詈耶?”遂逮瑞下詔獄,究主使者。尋移刑部,論死。獄上,仍留中。戶部司務何以尚者,揣帝無殺瑞意,疏請釋之。帝怒,命錦衣衛杖之百,錮詔獄,晝夜搒訊。越二月,帝崩,穆宗立,兩人并獲釋。
  帝初崩,外庭多未知。提牢主事聞狀,以瑞且見用,設酒饌款之。瑞自疑當赴西市,恣飲啖,不顧。主事因附耳語:“宮車适晏駕,先生今即出大用矣。”瑞曰:“信然乎?”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于地,終夜哭不絕聲。既釋,复故官。俄改兵部。擢尚寶丞,調大理。
  隆慶元年,徐階為御史劉康所劾,瑞言:“階事先帝,無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誤,畏威保位,誠亦有之。然自執政以來,憂勤國事,休休有容,有足多者。康乃甘心鷹犬,捕噬善類,其罪又浮于高拱。”人韙其言。
  歷兩京左、右通政。三年夏,以右僉都御史巡撫應天十府。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硃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瑞銳意興革,請浚吳淞、白茆,通流入海,民賴其利。素疾大戶兼并,力摧豪強,撫窮弱。貧民田入于富室者,率奪還之。徐階罷相里居,按問其家無少貸。下令飆發凌厲,所司惴惴奉行,豪有力者至竄他郡以避。而奸民多乘机告訐,故家大姓時有被誣負屈者。又裁節郵傳冗費。士大夫出其境率不得供頓,由是怨頗興。都給事中舒化論瑞,滯不達政体,宜以南京清秩處之,帝猶优詔獎瑞。已而給事中戴鳳翔劾瑞庇奸民,魚肉搢紳,沽名亂政,遂改督南京糧儲。瑞撫吳甫半歲。小民聞當去,號泣載道,家繪像祀之。將履新任,會高拱掌吏部,素銜瑞,并其職于南京戶部,瑞遂謝病歸。
  万歷初,張居正當國,亦不樂瑞,令巡按御史廉察之。御史至山中視,瑞設雞黍相對食,居舍蕭然,御史歎息去。居正憚瑞峭直,中外交荐,卒不召。十二年冬,居正已卒,吏部擬用左通政。帝雅重瑞名,畀以前職。明年正月,召為南京右僉都御史,道改南京吏部右侍郎,瑞年已七十二矣。疏言衰老垂死,愿比古人尸諫之義,大略謂:“陛下勵精圖治,而治化不臻者,貪吏之刑輕也。諸臣莫能言其故,反借待士有禮之說,交口而文其非。夫待士有禮,而民則何辜哉?”因舉太祖法剝皮囊草及洪武三十年定律枉法八十貫論絞,謂今當用此懲貪。其他規切時政,語极剴切。獨勸帝虐刑,時議以為非。御史梅鶤祚劾之。帝雖以瑞言為過,然察其忠誠,為奪鶤祚俸。
  帝屢欲召用瑞,執政陰沮之,乃以為南京右都御史。諸司素偷惰,瑞以身矯之。有御史偶陳戲樂,欲遵太祖法予之杖。百司惴恐,多患苦之。提學御史房寰恐見糾擿,欲先發,給事中鐘宇淳复慫恿,寰再上疏丑詆。瑞亦屢疏乞休,慰留不允。十五年,卒官。
  瑞無子。卒時,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葛幃敝籯,有寒士所不堪者。因泣下,醵金為斂。小民罷市。喪出江上,白衣冠送者夾岸,酹而哭者百里不絕。贈太子太保,謚忠介。
  瑞生平為學,以剛為主,因自號剛峰,天下稱剛峰先生。嘗言:“欲天下治安,必行井田。不得已而限田,又不得已而均稅,尚可存古人遺意。”故自為縣以至巡撫,所至力行清丈,頒一條鞭法。意主于利民,而行事不能無偏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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