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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區區一個直隸司書,居然家財万貫,而私刻的那兩枚官印,更令奉旨懲貪的慶格心惊肉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清藩屬安南國,競然全不把天朝威嚴放在眼里,派兵冒充海盜騷扰中國東南沿海,攪得百姓不得安生,然而,嘉慶這時連興師征討的錢也拿不出來了


  每年的夏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嘉慶十一年的六月更是特別的酷熱。連日來,艷陽高照,大地如著了火一般,各种農作物在驕陽的蒸烤下,有的低下了頭,有的彎下了腰,各色人等盡管為了生計,要連續不斷地勞作,不敢稍有片刻的松懈,也不得不暫時放下了手中的活計,就連那整日里不能安分下來的野狗,也伸長了舌頭,專找那濃蔭快活去了。皇宮中的嘉慶皇帝當然能夠免了承受常人所受的一些苦,吃有佳肴美味,應時果品,清熱解暑,喝有專門從千里之外運來的各地名泉,更兼有成群的宮娥嬪妃不時地在身前背后用那名貴的香扇不失時机、而又恰到好處地扇几下,多多少少減輕了一些酷熱,抵消了一點太陽的威力,但這也無法消除嘉慶皇帝心中的焦躁,他正為一件事焦躁不安,寢難眠,食無味。
  作為一國之尊的皇帝,特別是經過多年內禪的嘉慶,比起那些乳臭未干就坐上皇位的皇帝,嘉慶帝對自己的大清朝的情況,特別是那腐敗不堪的官場的惡濁,雖受“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累,不能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但多多少少還是了解的,所以嘉慶皇帝自從其父皇駕崩,尸骨未寒之時,自己親政僅五天,就開始向那腐敗的官場開刀,而且首先就向被其父倚為臂膀長達二十多年的“貪污大王”和珅開了刀,宣布其二十條罪狀,抄沒其家產,廢除其爵位,責令其自盡。盡管和珅那巨額的財產后來下落不明,民間留下了“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諺語,但就是這樣一件事對整個大清朝多多少少也引起了一些震動,使得當朝的大大小小的貪官污吏們有所收斂。但是從乾隆后期就已形成的貪污腐敗之風,并不是簡單地殺一個兩個和珅所能解決得了的,再加上從嘉慶即位元年(公元1796年)起就爆發的大規模的川、楚白蓮教起義,遍及五省、延續九年,為鎮壓這次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更是耗盡了本已十分空虛的清朝國庫。為彌補國庫虧空,財政赤字,嘉慶朝分地賣官鬻爵,不同官級各有標价,而那些買來的官上了台之后,其才能不大,搜刮百姓的本領倒是發揮得淋漓盡至,所以,嘉慶皇帝自從即位后,就整日被那層出不窮的貪污、受賄案件弄得顧此失彼。
  嘉慶十一年的六月,為整頓吏治,嘉慶皇帝對各地官吏又進行了一些調整,如調姜晟為工部尚書,秦承恩為刑部尚書,以奏封失實罪將慶成削職發配戍守黑龍江,任命特清額為成都將軍,但直隸布政使一職的人選卻使嘉慶帝頗費躊躇。
  布政使全稱承宣布政使司,又稱藩司,是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為加強中央對地方的控制,于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廢除元朝設立的、權限极大的行中書省改為承宣布政使司,后來定制設立十三個布政使司,每司設立左、右布政使各一人,成為一省的最高行政長官。后來為加強統治力量,專設總督、巡撫等官,布政使的權位漸輕。到了清代,則把布政使正式定為總督、巡撫的屬官,專門負責管理一省的財賦收支和官吏的考察升遷,到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每省設布政使一員,不分左右,又進一步改變舊制,廢除直隸地區不設布政使的慣例,直隸地區亦設立布政使。布政使一職,比起總督巡撫來說,地位要低,權勢要輕,但從其專管一省的財賦和人事來看,也不可小覷,既可以說是皇帝的搖錢樹,也可以說他是皇帝安插在地方上的耳目,其它地方倒還稍在其次,直隸的布政使則使得嘉慶帝不能不慎之又慎。況且近來不斷傳來的一些消息也令嘉慶皇帝感到十分不安。
  前几天接密探來報,近來直隸地區民情有异。雖說這几年,直隸地區水旱災害不斷,老百姓受點災、吃點苦是在所難免的,政府對這一地區也是給予特別厚待的,按理說不應該出什么大問題的,但卻傳來說不僅白蓮教有死灰复燃之勢,而且那新的什么邪教——天理教也正蠢蠢欲動,种种煩心事搞得嘉慶帝焦躁不安,頭痛欲裂,但這時一個人影閃現在嘉慶帝的腦際之中。
  兩年前的一個隆冬的夜晚,嘉慶皇帝御幸到一后妃處,受到精心周到的侍候。一番云雨之后,极度亢奮的嘉慶帝,興之所至,突發奇想,忽然傳令:“到軍机處走走去。”值班太監听此出乎尋常的命令后,露出一臉的惊愕,但也不得不打著燈籠在前引路。到了軍机處門前,太監尖著嗓子喊道:“皇上駕到,當班的軍机大臣出見。”連喊兩聲,無人答應,此情此景,令嘉慶帝感到敗興至极,不禁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欲要嚴厲懲治當班的軍机大臣,轉身欲走。正在這時,一個怯生生的聲音道:“臣在。”“你是何人?”嘉慶帝有些惱怒地問道:“臣乃軍机處章京慶格。”“當班的軍机大臣呢?”嘉慶帝又進一步追問道。“嗯,臣……”話說到此,不言自明。在這數九寒天、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盡管軍机處的值廬里,炭火熊熊、暖意融融,但那些做慣了老爺的軍机處大臣、滿族貴族們也耐不住那份寂寞,早已是去摟著小妾,或者去尋那煙花柳巷了。
  嘉慶帝看著眼前這個眉清目秀、眉宇間透著精明的年輕人,怒气消了一些,不禁問道:“你為什么沒走?”“這值廬乃臣的職責,盡職盡責乃臣的使命。”年輕人不卑不亢地回答道。嘉慶帝心頭一喜,進一步問道:“你能談談為官之道嗎?”“臣不敢妄談。”“朕恕你無罪。”“為官之道,小人不敢妄談,但下官認為,無論為人臣、為人君、為人父、為人子、為人夫、為人妻,都應各負其責,各司其職。而當今官場上的一大癰疽已到了非切除不可的地步,那就是相當一部分官員奉行‘多磕頭、少說話’的原則。作官不想著怎樣盡心盡力,而是想著怎樣看上司的眼色行事,想著怎樣升官,怎樣發財,而置朝廷、置國家的利益于不顧。”一番話雖不是什么圣賢名言,但出自一個年輕人之口,讓嘉慶帝听起來猶如醍醐灌頂。第二天,那個擅离崗位的軍机大臣受到一番嚴厲的斥責,自在情理之中,而這個年輕人的形象也自然留在了嘉慶帝的腦海之中了。
  經過一番苦思冥想,直隸布政使的人選基本敲定了。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第二天早朝,嘉慶帝傳下旨來:“傳軍机處章京慶格來見。”
  慶格應召來見,隨當班太監來到皇帝的御座之下,當下叩首道:“臣軍机處章京慶格拜見圣上,吾皇万歲、万歲、万万歲!”“免禮,賜坐。”
  坐定之后,嘉慶皇帝當下宣布:“直隸地方乃我京畿重地,向來為我朝重視。自我曾祖康熙帝始,特增設布政使一職,而今此地連年多災,加上一些官吏昏庸,致使水利失修,民不聊生,亂臣賊子乘亂而起。為安定直隸,朕特提升軍机處四品章京慶格為三品,刻日赴直隸就任直隸布政使一職。”听得如此突如其來的任命,不啻為喜從天降,慶格一時不知所措,忙跪下謝恩:“臣才淺德薄,恐不胜重任,唯有辱圣命,辜負皇恩,請圣上另簡行他人。”嘉慶听后把手一揮:“不要推辭了,朕意已決,快去准備,一定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一片厚望。”“謝圣上。”慶格在一片惊喜、羡慕、痴恨、不平的神色中退下了勤政殿。
  接到任命后的慶格,可以說是喜憂參半。喜的是,當今皇上把直隸布政使這樣如此重要的職位交給自己這樣一個年輕位卑的人,表明圣上非常看重自己,自己將來定有一番輝煌的前程;憂的是,作為一個忠于職守、勤于政事的年輕人,當然對直隸這樣一個特殊地方的國計民生不能不有所耳聞,深深知道這一地方的复雜性,牽一發而動全身,弄不好自己將可能身敗名裂。既然皇上選中了自己,那就要盡力而為了。作為一位不甘庸碌、忠于職守的年輕官員,慶格既知當今官場腐敗之情形,也比較了解當今皇上,雖然算不上一位大智大勇、功高蓋世的皇帝,但也決不是一個十分昏庸的皇帝,還想有所作為,盡管由于那自稱“十全老人”的父皇所造成的惡疾一時難除,但嘉慶帝在懲治貪官污吏方面也還算下了很大功夫的。當然嘉慶帝不時地“仁慈”,好搞下不為例,但如若在懲治貪官污吏上有所作為,還是能夠得到皇上賞識的。因此,在未出發之前,慶格已初步确定上任后工作的切入點。
  走在就職路上的慶格一行三人,一色的布衣打扮。時值七月份,直隸一帶本該是各种夏季作物正在茁壯生長,大地呈現出一片碧綠蔥郁的景色,然而此時卻是遍地枯黃龜裂,個別地里長出几顆庄稼來,也是那樣的無精打采、毫無生机,而与此相反的,本該正在農田忙碌的人們,卻不少衣著檻樓、拖家帶口,牽著打狗棍,面呈饑色,有气無力地走在行乞的路上,有的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倒斃的可能。一切的一切,看在眼里,慶格不由得面露悲容,但他深深知道自己并不是救世主,無法普渡眾生,這也更加激起了他一定要當好這個管理財賦和人事的布政使的官、懲治貪官污吏的決心。
  時近中午,慶格一行三人走到了一個街鎮上,見到的是稀稀落落的行人,隔三差五開門的商店,就連那在農村集鎮上极具吸引力的玩猴的場所,也是一片冷清,耍猴人孤鑼冷鼓,牽著瘦骨磷峋的猴子,沿著場子無精打采地轉著,場邊僅一些半大的、本應知羞、但卻光著屁股的孩子,涎著鼻涕,和玩猴人一樣,也是那樣沒精打采。突然,前面的行人中引起一陣騷動,傳來一聲尖厲的喊聲:“抓著那小賊,他把我的餅儿搶跑了。”目光所及,只見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拼著全身的力气,追赶著一位慌不擇路的孩子。“忽通”,逃跑的孩子跌倒在地,老人追了上去。只見那倒在地上的孩子顧不上擦那胳膊上、嘴唇上的血,一邊“呸、呸”往餅上吐著唾沫,一邊大口大口地咬著餅儿。老人赶到近前,只見那孩子磕頭如搗蒜,連連求饒:“老爺爺,老爺爺,饒了我吧,我已兩天沒吃飯了,我爺娘都餓死了,我妹妹還在那邊躺著呢,老爺爺饒了我吧。”听著那孩子可怜兮兮的訴說,看著那孩子吃餅的狼狽相,老人本已舉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嘴里喃喃地說道:“造孽啊,我家的孫子也在等著這救命餅啊,可我……”說著,老人翻開了那已空空如也的口袋。看著這令人心酸的一幕,慶格背過行人擦掉淚水,走過人群,扶起那癱倒在地上、眼睛里露出惊恐乞求神色的孩子,掏出几枚銅錢塞給了孩子,并叮囑道:“快買几個餅儿,留給你和妹妹吃。”說罷,慶格又轉過身來,望著那心地善良,而又囊中羞澀的老人,掏出身上剩下的一些散錢給了老人家:“買几個餅回家,給你的孫子吧!”正說著,只見一老一少噗通跪在慶格面前,老人不停地說:“謝大官人,菩薩啊,菩薩……”
  辭別一老一少,慶格心情沉重地向前走去。殊不知,一場更加令人心酸落淚的場景即將呈現在他的面前。
  一反剛才行人的稀少,街市的冷清,只見前面一片開闊地方,五人一群,十人一堆,不時傳來高聲的喧嘩、厲聲的叱罵,也不時傳來低聲的哀求,悲聲的飲泣。為探明究竟,慶格等人撥開一處人群,走進中間。只見場中間站著一個滿臉皺紋、弓腰駝背的老人,其身旁立著一位衣衫破爛得僅僅能遮著几處隱秘地方,約摸十七、八歲的滿臉淚痕的女孩,頭上插著一根草標。“這是賣人啊!”慶格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再看那人圈邊的太師椅上,坐著一位身著綾羅長衫、腳踏平底絲絨鞋、頭戴禮帽、嘴里叼著煙斗的人,眼睛不時露出乜斜的神色。那女子身旁正有一位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的人,圍著那女孩這里捏捏,那里掐掐,還故意加重用力,嘴角露出得意的、淫邪的獰笑,高聲大嗓地叫道:“二十吊錢,怎么樣?”老人望著那任人捏掐,似乎沒有感覺、沒有情感、沒有羞恥的女儿,也好像忘記了人間還有禮義、還有廉恥,自己出賣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件不太心疼的物品,甚至是已經該出圈了的牲畜,听到二十吊的出价,低聲哀求道:“大人,行行好吧,我這女儿好說歹說也養了十七、八年啊,怎能只給二十吊錢,給五十吊吧。”“哈、哈、哈……”一陣狂笑,“你這老頭,窮极了,咋得,想得倒美,五十吊,作白日夢。你看你這女儿,面黃肌瘦,除了骨頭,能割下几兩肉,沒有肉感,沒有水分。二十吊,決沒有少給,不是看你可怜相,白送也不要。”說完,看了看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只見坐在太師椅上的人嘴角動了動,從牙縫中崩出几個字:“三十吊。”場中的那位幫手,高聲道:“三十吊,一個不能多,也決沒有少給,賣就賣,不賣,下一個。”說罷,向旁邊揚了揚那雙肥大的手。慶格隨著那手望過去,只見那邊還站著几個待价而沽的姑娘。老人忙不迭地說:“賣、賣……”慶格看著這一切,悲從心頭起,怒從膽邊生,拳頭攥得咯咯直響,恨不得上去給那買主几個老拳,救下那可怜的女子,但想想自己的使命,還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悻悻地轉身离去。路上,不由得想起不久前讀過的當朝人寫的一首詩:

  “富家賣米貴如珠,窮家鬻女賤如土,
  米价日增女价跌,鬻女救得几時苦?”


  晚上,慶格一行三人投宿在另一集鎮的一家旅店。慶格草草地用完晚餐,早早地躺在床上,一天來的所見所聞,歷歷在目。臨行前嘉慶皇帝的殷殷重托,如雷貫耳。一切的一切,令他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窗外的一輪半圓的月亮,也不時在云中時隱時現,似乎對慶格在人間的所見所聞,也感到難為情。
  第二天,慶格帶著沉重的心情,和兩位隨從一起踏上了路途。昨天的所見所聞,使慶格進一步感到直隸這天子腳下、皇恩浩蕩的地方,問題要遠遠地比所能想象到的嚴重得多,如何找到解決問題的突破口,怎樣挖出那官場中的蛀虫,成為慶格一路上苦苦思索的問題。多年的官場生活,慶格深深地知道,要了解到實際情況,決不能僅僅靠听匯報,看官樣文章,查那應付差事的帳目,而只有深入到社會最底層,從最基本的查起,了解的情況才能真實得多,生動得多,想到此,慶格感到其思路已基本明晰。
  時近中午,三人已改變了行裝,扮成了同道外出求活謀生的哥們,穿著髒兮兮的爛衫,肩背褡褳,背上背著補了摞補丁、露出破棉敗絮的被子,走到了雄縣縣城的一家小飯店。此飯店名曰“百姓菜館”,給普通人一种親切感,三個人踱進了店堂,不算寬敞的店堂擺上了五張桌子,其中四張桌子都已坐滿了人,只有一張臨窗的桌子獨自坐著一個人,喝著問酒,旁邊桌上的人還不時帶著恨恨的眼光望著那個人。慶格感到其中必有溪蹺,但別的桌子已經坐滿了人,“哥們”三人只得一起走向那張桌子。“去、去、去,看不見我煩嗎?”登時其他桌上的人都轉過頭來,想必他們剛才也遇到了類似情況,希冀著能發生一場熱鬧景觀。慶格的臉倏地給弄成了個關公,但他卻微微一笑:“老哥,火大傷身,這大熱的天,火上加火,豈不傷肝坏脾。”慶格這么一說,不僅未和他對吵,反勸他不要火大傷身。那人的火气也稍稍消了點,于是不冷不熱地說:“坐吧。”
  慶格三人坐下之后,慶格忙掏出自己的煙袋,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老哥,抽袋煙吧。”那人口气稍微溫和了點:“我自己有,你自己抽吧!”慶格听出這口气有所改變,又看那人面前僅有一只酒壺,而沒有菜,是喝干酒的,忙趁机說:“老哥,借酒消愁愁更愁,抽刀斷水水更流啊!”一句古詩,似乎和那人的心靈深處溝通了,那人心中微微一震,看不出這年輕人說話還文縐縐的,不似那等粗人,和他們無法說一起去。要知道喝悶酒的這個人,名叫宋之成,早年《四書》、《五經》也足足念了十多年,其學問雖說不上學富五車,但也可以說胸有點墨,也不知是時運不濟,還是文曲星沒有下凡到他身上,屢考屢不中,連個秀才也沒混上。早年不知挨了那土里刨食吃的父母多少責罵和埋怨,一气之下斷絕了通過科舉走上仕途的念頭,同父母另起爐灶,通過多年的苦干加巧干,多多少少也掙下了一些家業。今天,他怎獨自一人來到城里喝起悶酒來了呢?
  原來,這宋之成是被官府的苛捐雜稅逼的。
  “兄弟,听你口音,好似京城的。樹大好乘涼,好歹是個差事,也能混口飯吃,怎么离開京城跑到這窮縣城來了?”宋之成問道。“唉,一言難盡,現在這世道,無論在哪里,都要吃飽肚子呀!”慶格答道。“京城的日子也難混呀?”宋之成似乎有些不太相信。“天下烏鴉一般黑,哪山老虎不吃人。”慶格回答道。“那是說,京城的官也和我們這里的官一樣欺負老百姓了?”宋之成有些疑惑地問道。“你們這里的官是怎樣欺壓百姓的?”慶格不失時机地問道。“正如你所說,一言難盡,讓我說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單說那苛捐雜稅就多如牛毛,僅就水利費一次來說吧,其名下就有控河費、筑壩費、修橋費、修涵洞費、護壩費、護堤植樹費……,一時我也說不完。”“那官府不是明令禁止多收費、定期檢查的嗎?”“禁止有什么用,不管什么東西,都讓我們准備兩套,上邊來查了,就拿另外一套假的應付。”“那你們為什么不告發呀?”“慶成道。“嘿、嘿,看你還年輕,經的風霜還少,告有什么用,還不是官官相護。你告緊了,那上邊也許會來虛張聲勢地查一下,最后還說你是奸民滋事。狐狸逮不著,干惹一身騷,老百姓只好忍著點。就說我吧,地有几十畝,前几年起早摸黑地干,日于還能對付著過。這几年,儿女大了,都成幫手了,按說,那過日月,該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哪曾想,卻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
  話說到這個份上,慶格感覺到了解真實情況的時机到了,于是真誠地說到:“老哥,能不能到你府上詳談。”宋之成也感到人逢知己,這些年來壓在胸中的悶气似乎有了一种一吐為快的感覺,于是欣然邀請慶格他們三人隨自己回家。到了家中,宋之成叫夫人備出了他們能夠備出的粗茶淡飯招待三位京城里來的客人。晚上,宋之成和慶格二人同榻而眠,抵足長談。性格內向的宋之成确是一個有心人,他把多年來收藏的官府給他們打下的真假兩种收据給慶格過目。慶格如獲至寶,憑經驗,慶格一眼就看出那應付檢查的假收條上所蓋的大印倒是官府的真印,而用于實際收款的條子上蓋的印盡管也維妙維肖,可以以假亂真,但明眼人仔細推敲、反复比較,還是能夠看出破綻的。經慶格再三央求,宋之成把這些收條全部交給了慶格。慶格帶著一种滿足感,進入了夢鄉。
  辭別了宋之成,慶格雖有獲得重要證据的快感,但沒有絲毫的輕松感,深感這一用真印糊弄檢查,用假印借國家權力來收取各种苛捐雜稅、盤剝百姓、魚肉人民的案件的重大、复雜,這決不是一般人物所為,一定是背后深藏著可以利用職權、玩忽職守的人。這一定是條大魚,而且這條魚一定藏得很深,也一定很狡猾,他決定繼續深入調查下去。
  慶格一行三人打扮成主仆三人的模樣,走進了直隸府所在地保定城。只見那慶格頭戴禮帽,手里拿著文明棍,腳踏珵亮的皮鞋,嘴里叼著一支瑪瑙煙斗,嘴邊留著別致的胡須,身著綢緞長衫,儼然一副財大气粗、揮金如土的富商模樣。那兩個仆從模樣的人也打扮得油油光光、体体面面,殷勤地在兩邊侍候著主人。
  進得保定城,主仆三人無心留戀繁華熱鬧的街景,熙熙攘攘的人流,小城無以倫比的各色商品,專揀那燈紅酒綠的去處,東瞅瞅,西瞧瞧,最后終于在一處房前駐足而立,那就是保定城規模最大、名頭最響的妓院——怡紅院。
  妓院既是一部分人發泄獸欲的地方,也是一些人夸富斗富的場所。它既可以給富人們提供千金買一笑的滿足感,也可以給那些處在社會最底層的人提供性的快慰。它是三教九流、文人儒士、販夫走卒雜居混處的處所。它上可以通天,下可以人地,在這里既可以探知上流社會生活的趣聞,名人的軼聞,也可以看到最低層的人受到的是怎樣的折磨。
  剛走進那怡紅院的大門,瞪著一雙賊亮賊亮大眼睛的老鴇,早已像發現獵物似地盯著他們三人,認定發大財的机會來了。只見那鴇母——滿臉堆滿過多的脂粉,皺紋間的脂粉似乎搖搖欲墜,嘴唇涂得腥紅腥紅,夸張地擰著水蛇腰,屁股顛顛地迎了上來,上前一把扶著慶格,嗲聲嗲气地說:“哎喲,我的大老板,一路辛苦了,我一眼就看出你是有眼力的人,有身份的人,來到我這里包你滿意。這滿院的鮮花,個個清翠欲滴,人見人愛,包能洗去你旅途風塵,也能使你心情舒暢,使你生意更興隆。各位小姐,快出來迎接大老板,看你們誰能人了這大老板的眼。”隨著鴇母的一聲呼喊,十几個姑娘呼啦啦從各自的房間走了出來,一個個搔首弄姿,風情万种,各展手段,希冀得到客人的青眯,看著這些正處在豆蔻年華,花季歲月,青春亮麗的姑娘,本應該是人生最美好的歲月,卻不得不在這里強顏歡笑,干著皮肉生意,慶格內心里不由得替她們深深地惋惜。別看她們個個笑靨如花,其實她們內心里都在滴血啊。
  慶格不經意地看著這些可怜的姑娘,輕蔑地轉過臉向老鴇道:“就這些,打發要飯花子嗎?”“啊呀,我的天呀,這么艷的姑娘你還不滿意啊,這可是全城最亮麗的了啊,打著燈籠也難找啊!”鴇母夸張地叫道。“不,這些決不是全城最好的,我要的就是你們這里最好的,全城最靚的。”“老板,你是說要……”“是的,我就要那最有名气的‘賽圓圓’!”
  “賽圓圓”是怡紅院最有名气的妓女,也是全保定城走紅的妓女。僅就從這別名上,我們就可以略見端倪。各位看官都知道,陳圓圓是明末清初最有名的八大妓女之一,后為著名將領吳三桂娶為小妾,因為清軍屢次在關外大舉侵扰,吳三桂被崇禎皇帝派往三海關指揮明軍抵抗清軍。哪知明朝政府已經腐敗透頂,在李自成農民起義大軍三沖兩擊之下就歸于死亡,連那明朝的皇帝都自命不保,吊死在煤山上的歪脖子槐樹上,其他人的生命。財產安全也就可想而知,那貌若天仙的陳圓圓据說也被李自成据為己有。吳三桂為此大為惱火,投降清軍,引得清軍進入關內,和漢族地主武裝相互勾結,很快鎮壓了李自成農民起義軍,歷史上就留下了“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話柄。僅從這一件事上,富有想象力的讀者也一定能夠悟出陳圓圓是多么的漂亮,“賽圓圓”又該是多么的貌美!
  一听來者一口咬定就要那最有名的“賽圓圓”,老鴇禁不住大吃一惊,心中暗暗著急。要知道,這半年來,“賽圓圓”是被一位惹不起的主包下來了,即使那主十天半月不來一次,“賽圓圓”也不接任何容——只是那主儿不許,只要是他包下來期間,任何其他人別想染指,老板娘也照樣拿到丰厚的抽頭。如果在他包下來期間,老板娘讓她接了別的客。輕了,那主儿會砸了她的妓院;重了,她的小命也難保。那老板娘是經過多少風雨,見過多少世面的,什么樣難纏的主儿她沒見過,心中雖急,但面不改色心不跳。欲話說,急中生智,只見老板娘那媚眼一轉,計上心來,忙賠笑道:“大老板,不是我不讓‘賽圓圓’侍候你,實在是這几天‘賽圓圓’身体略有不适,不便接客,多請包涵。說老實話,若讓其他這些女孩侍候你,确實有點委屈你,請你將就將就,來日方便,我一定讓‘賽圓圓’多侍候你老人家几天。大老板,出門在外,多行個方便吧,都是生意場上的人,不容易!”說完,一躬到底,就差沒給慶格跪下了。
  任你老板娘怎樣的花言巧語,媚態施盡,慶格就是拿定了“任爾東南西北風”,我也“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架勢,急得老板娘團團轉,但又不愿意輕易放掉這棵搖錢樹。“大老板,你稍候勿躁,我去商議商議一下,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老板娘豁出去了。
  樓下發生的一切,“賽圓圓”都看得真真切切,說的話也都听得八九不离十。原來,慶格剛來時,“賽圓圓”正在屋里悶坐,連日來,那包她的主儿也沒有露面,不知到哪里尋樂子去了,正無聊至极。听老板娘喊所有的姑娘都出來見客,她料知是來了個不凡的主儿,她雖然不必像其他姑娘那樣出來獻媚作態,但免不了好奇心,想看看這是哪山來的神,能有如此動靜。這一看不打緊,就慶格那挺拔的身材、軒昂的气質、翩翩的風度,讓“賽圓圓”的眼神都看直了,想起從前那些男人的猥瑣、卑劣、齲齪,心中直想嘔吐。正楞神儿,猛听老板娘要上來“商議商議”,急忙抽身回到床前,慵懶地躺下。
  老板娘上得樓來,輕輕地推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圓圓”,一改平時直呼名的習慣,而且剩掉了“賽”宇,并輕輕地拍了拍“賽圓圓”:“起來,媽媽跟你商量件事。”“賽圓圓”懶懶地說道:“什么事呀,也不讓人睡個好覺。”老鴇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事情說了一遍,并哀求似地說:“權當你給媽媽幫個忙吧!”“賽圓圓”心中雖已對慶格心許,但嘴中卻說道:“媽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段時間不接客,哪方的山神那么大的架,告訴他,如若硬纏,小心他的狗頭!”
  老板娘下來對慶格好話說盡,可慶格就是不允,非要“賽圓圓”不可,而且連改日都不行,。這可愁煞了老板娘,老鴇只得舍出臉皮又上得樓來,對“賽圓圓”低聲小气,千懇万求,最后“賽圓圓”勉強應了下來。
  老板娘喜不自禁地下來,邀功似地說:“虧我千求万求,她終于答應了,你可要好好地消受了。”并向慶格做了個媚眼。慶格示意仆從掏出一錠銀子甩手給了老鴇,樂得老板娘眉開眼笑,扭著腰肢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慶格在丫環的引導下來到了“賽圓圓”的房門前,輕啟帘門,進了房間,眼睛不禁為之一亮。只見那房間的設置就給人一种清新脫俗的感覺。要知道,慶格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不消說,慶格是一位比較好的年輕官員,勤于政事,但正值青春壯年,太太又不在身邊,閒來無事,也免不了要到那煙花柳巷去嘗嘗新鮮。他可從來沒見過哪個妓女的房間的擺設是如此恰當,真可謂是多一件則顯擁擠,少一件則顯空闊,讓人有种說不出的美妙。
  再看那人儿,更讓慶格看得目瞪口呆,面若桃花,櫻桃小口,眼若秋水,眉含遠黛,真乃集古代四大美人之优點于一身。如果說環肥燕瘦,還能讓人說出一點瑕的話,那眼前這位佳人真讓人說不出一點不足。“賽圓圓”的別名真是名不虛傳,當之無愧啊。片刻的惊异失態之后,慶格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身上擔負的嘉慶皇帝的使命,決不是一般的嫖客,鎮靜地走到“賽圓圓”面前坐了下來。
  經歷了一波三折才上得樓來的慶格,如若是一般的嫖客,該早已急不可耐地扑上床去行那事了,然而慶格卻緩緩地坐了下來,而且態度是那樣的從容,姿態是那樣的优雅。這令對慶格早已心許的“賽圓圓”大為气惱,她成心要气一气慶格,翻身坐起。
  “客官,你好大的膽,今天來要我,不怕丟下你的命嗎?”
  “花錢買樂,怎么會有丟命之說?”
  “怎么會有丟命之說?你知道我已經被誰包下了嗎?”
  “不知道,愿聞其詳?”
  “說了恐怕要嚇得你屁滾尿流!連那事也做不成了!”
  “來者不怕,怕者不來,我倒想听听這人的大名,是哪方的山神,能如此的嚇人,真能比那青面獠牙的怪獸還嚇人嗎?”
  正說著,卻見那“賽圓圓”哈欠連天,鼻涕眼淚都流了下來。只見“賽圓圓”從床頭小柜中抽出了一支晶瑩剔透、小巧玲攏、頗具女性气質的煙槍,輕車熟路地用指甲攝起一小塊黑色的膏狀物放在煙槍頭里,動作嫻熟地點上了火。青煙繚繞中,滿屋奇香,“賽圓圓”也很快恢复了容光煥發的神采。
  “鴉片,”慶格心中不禁格登一下,“這不是違禁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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