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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是——
  被人這么一問時,腦子里立即會涌現出“死”這個字來。
  我第一次遭逢有人死去是讀小學一年級那年的三月,我的外祖父去世的時候。他是我非常喜歡的人。當時,和外公在一起比和父母在一起更使我感到快樂。
  外公去世的兩個月以前,一月十七日是我的生日。他帶著生日蛋糕來到橫濱,和母親一起到我讀書的學校看我。那時正要下課,他隔著教室的窗戶看著我。下課后,我為了見外公,赶快跑回家,可他已經回惠比壽去了。想來,外公那隔著窗戶的笑臉是我見到的最后一面。
  深夜的一封電報傳來了外公的死訊。我連聲喊著“外公”,哭了起來,哭呀哭呀,象是要把眼淚哭干似的。第二天,當我看到外公的遺容時,眼淚已經沒有了。外公和藹的臉上,仿佛馬上就要坐起來對我微笑。他蓋著被子的胸口上,雙手交叉著,手下放了一把菜刀。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我不知怎的,覺得很別扭。現在一想到“死”這個字時,外公胸口上的那把菜刀還在閃閃發光。
  和我的生活有關的人的死,我也目睹過几次。
  中西義宜先生。
  他曾是巨聲樂團的樂隊指揮。人們公認他為人溫良敦厚,以及造聲和諧。
  關于中西先生的傳聞很多。他因病住院以后,還惦記著自己樂隊的事情,帶著病又開始了工作。他在赴外演出的旅途火車上吃藥,盡管火車晃動,他卻自己給自己的胳膊上注射。我在他旁邊看著,覺得非常凄愴。以后每次見面,他時而胖些,時而又形銷骨立,有時又浮腫,顯而易見,他的身体越發地垮下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停止工作。我當時無法理解,為什么如此這般苛待自己。然而,現在想來,當時中西也許并不是苛待自己的身体,而是想拼命證明自己還活著。
  也許他想,与其在醫院這個与世隔絕的地方虛耗時光,不如到需要自己的地方去吧。這便是以堅韌不拔為最大特點的中西的最動人的傳奇故事了。
  時至今日我也難以忘卻,在新宿“獨樂”劇場舉行的“百惠紀念演出”即將開始的時候中西先生對我講的話。
  他直視著我的眼睛;慢聲慢語地說:
  “只要你的眼睛象現在這樣純洁美好,你到哪里我跟你去哪里。”
  我不會忘記他那溫煦的目光。每當心里難受或是想豁出去不干了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目光來。
  盡管直到現在我還沒能在他的墓前上一位香,每每想起來就覺得很愧悔,但我提醒自己:唯獨對于他的死是我一生都決不該忘記的。
  既然是人就不可能避免一“死”。也可以說,人正在走向死亡吧。我自己也有過几次面對死亡。可次,我乘坐的去廣島的飛机,前面起落架出了故障,眼看著就要出現實行机体著陸的局面。飛机在廣島上空多次盤旋,同時也想辦法讓我們作好防止落地沖撞的准備。
  “大概要完了,”我想,
  “沒關系,我決不會死。”
  兩种念頭在腦子里穿插交錯。一個坐在我旁邊的流里流气的男人替我擔心,他說:
  “你的臉蛋可是至關重要的喲!”說著遞給我三、四條圍毯。他一邊給我鼓著气,自己卻臉色鐵青,直冒冷汗。他此時此刻對我的親切關怀使我很高興。
  在這一瞬間,大家都感到生命的終結了吧?因這樣的事故而告別人世之前,是不是有想見見的人呢?是不是有想說說的話呢?
  想活著,渴望活著。最后,我也痛切地感到了這一點。
  某個時候,我看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情景,分辨不出是夢境還是現實。那時我什么也沒有想,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
  突然,我感到象踩空了一個台階似的忽悠一下。接著,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我自己竟然坐在自己的腳下。我俯視著腳下的自己。在這個房間里,我的气味消失了,連一點動靜也沒有了。看到在樓下的房間里,母親和妹妹一如往常地說著。一陣感傷涌上心頭。這時,又覺得和剛才一樣地忽地一下,我發現自己還是在床上。
  這是什么感覺呢?是肉体和靈魂完全分离的感覺。恢复原狀以后好久,那情景還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
  那時,也許我体驗到了一瞬間的死。而且那件事對我后來的人生發生了遠遠超乎想像的影響。以那天為界,我的人生觀起了很大的變化,或許可以說變成虛無的了。
  現在,我就是突然死去,周圍的人們也沒有任何改變。沒有我,人們也會歡笑,也會相愛。沒有我,黑夜照樣可以變成早晨。母親和妹妹最初會痛不欲生,但是不久也會吃喝、睡覺、繼續生活下去吧。她們不可能一生老是哭喊和悲歎。
  那天,我通過自己的肉体領悟到一個道理;“人嘛,歸根結底……”同時也痛切地感到:正因為如此,才更要珍視自己的有生之年。
  我認為沒有比死更孤獨的了。無論在哪里,無論怎么樣,恐怕活著本身就是和“死”相互依存的。
  在這個最大的孤獨到來之前,我決心好好活著,作為一個人,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妻子,作為一個母親,我決心去愛,去經受創傷,笑著、哭著、喊著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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