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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轎隊被攔在天津城外


  曾國藩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和几個兵弁,冒著六月酷暑,扶病上轎。彭楚漢建議:“大人身為直隸制軍,天津又處動亂之中,此行宜以兵馬壯聲威。卑職愿帶一千人隨大人進津門。”
  “不行。”曾國藩斷然拒絕,“上諭說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維護大局,則不能開仗。我帶兵前行,不正好給洋人動刀兵以借口嗎?”
  彭楚漢默然退下。
  “彭軍門。”曾國藩又把他叫住。“洋人猖狂無禮,后果難以預料,直隸軍隊有捍衛京畿之責任。你要訓飭部屬,決不能掉以輕心,隨時准備,以防不測。”
  彭楚漢領命,作為一個有十几年戎馬生涯的總兵,他懂得目前形勢的嚴峻。
  綠呢大轎啟行了,后面趙、吳、薛等騎馬相隨,沿著通往天津衛的古道緩緩前進。一望無邊的京津平原在烈日暴晒下,一切生命都變得疲軟懶散。兩旁庄稼地里,稀稀落落地种著些高粱、玉米、西瓜、紅薯,葉片低垂,藤儿干枯,全無一點生气。地里死一般地寂靜。偶爾可見一兩個人從高粱叢中鑽出來,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又鑽進去。這些人渾身上下一絲不挂,生長在南方的趙烈文、吳汝綸看著直搖頭。古道上很少見到來往行人,偶爾所見的,也只是一些居住在附近的百姓,個個面如菜色,身如干柴。進入靜海地面時,路上行人漸漸多起來,他們拖儿帶女,背著大布包,神色憂傷。
  曾國藩叫兵弁過去打听。原來是永定河在葛漁城一帶又決口了,沖毀農田庄舍無數,受災的百姓只得背井离鄉去逃難。老百姓刻骨咒罵河道河吏,罵他們將河工的款子貪污了,偷工減料,敷衍草率,欺蒙上司,貽禍百姓,是一班該千刀万剮的貪官污吏。
  曾國藩坐在轎里,一顆心沉重得如同千斤鐵錘。眼里所看到的已令他愴然,听到的又令他憤然,而即將面臨的更令他頹然。
  西洋天主教早在明末就在中國傳播,到康熙年間大盛,一時有信徒好几十万。后來,因天主教不准中國信徒祭祀祖先,引起朝廷不滿,而神父穆經運又參与胤祀等奪嫡之爭,故雍正、乾隆之后,天主教遭到嚴禁。鴉片戰爭之后,朝廷又允許外國人傳教,隨之而來的便是不少糾紛。
  曾國藩對天主教素來反感。天主教獨尊上帝,不敬祖宗,不分男女,与他心目中的禮義倫常大相徑庭,他視之為扰亂中華數千年文明的异教。在他看來,長毛就是把這一套學了過來,結果造成十多年的大亂。至于洋人販來的鴉片,他更是深惡痛絕。但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以及諸如千里鏡、自鳴鐘、机器等。他又由衷地佩服。三十年前慘敗于洋人的教訓,他記憶猶新。十多年來親歷戎間,對外國与中國在軍事上的懸殊他看得很清楚。一個基本認識已在他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与洋人相爭,不在于一時一事的輸贏,而在于長遠的胜負。中國目前不如洋人,一旦開仗,只有失敗。要靠“打脫牙和血吞”的精神,忍辱發憤,徐圖自強。他以這個認識為基礎,利用晚上住宿的空隙,擬了一篇《諭天津士民示》,告誡天津士民要將好義剛強之气引入正道,對教堂傳聞要查訪确實,不可以忿報忿,以亂招亂。十載講和,得來不易,一朝激變,荼毒百姓。并宣告奉命而來,一以宣布圣主怀柔外國、息事安民之意,一以勸諭津郡士民,必先明理而后言好義,先有遠慮而后行其剛气。曾國藩准備一進津門,就將這張告示交衙門刻板,刷印几百份,遍貼大街小巷。
  遠遠地看到天津城綿延的城牆和高大的城門了,綠呢大轎在稍子口停下。這里离城尚有七里地。天津道員周家勳、天津知府張光藻、天津知縣劉杰已在此等候多時。眾人將曾國藩迎進屋里。剛一落座,便見周道台在前,張知府、劉縣令在后,一齊跪在地上,高喊:“求老中堂給卑職們作主。”
  說罷,對著曾國藩叩了三個響頭,抬起頭時,三個人都滿臉是淚。曾國藩心中甚是凄楚,說:“都起來,這是什么地方!你們都是鎮守天津的朝廷命官,如此哭哭啼啼的,讓百姓傳揚出去,豈不丟朝廷的臉?”
  周家勳等人起來,不敢坐,都垂手站在曾國藩的兩旁,等待他的訓示。
  “城里現在安定下來了嗎?”
  “回老中堂的話。”周家勳低頭答道,“大規模的鬧事起哄是沒有了,但百姓心里都大不服气,許多人都在罵崇侍郎。”
  “罵他什么?”曾國藩對此頗為關心。
  “罵他是討好洋人的漢奸。”劉杰插話。
  曾國藩兩腮的肌肉輕輕地抽搐了一下,說:“胡說八道。”
  不知是中气不足,還是并不十分憤怒,這四個字顯得輕飄飄的。劉杰听出了其中的味道。這次事件由圍攻咒罵,發展到燒樓斃人,實由丰大業開槍的緣故。堂侄當天抬到家里后便气絕,他悲痛不已。倘若不是這個忠心的侄儿,气絕的便是他本人。他恨強盜土匪般的法國佬,因而對百姓的舉動能夠理解,也予以同情。他把自己的觀點亮給崇厚听時,誰知也遭到丰大業槍擊的崇厚非但不支持他,反而說他糊涂。劉杰覺察出曾國藩与崇厚的口气大有不同,于是壯起膽子說:“中堂大人,丰大業身為法國領事,兩次槍擊我朝廷命官,公然侮辱我大清帝國的尊嚴,且打死了卑職的家人。百姓奮然而起,捍衛朝廷尊嚴,伸張正義,雖然做得過頭了些,但事出有因,情可寬恕。”
  “劉明府,你說如何寬恕法?”曾國藩苦笑一聲,“丰大業無理,可以由朝廷出面,与法國公使交涉處理,如何能就因此放火燒屋,殺死那樣多与丰大業毫不相干的洋人?現在退一万步來說,即使朝廷采取寬恕的態度,不再追究,但洋人會答應嗎?設身處地想一想,假若我大清國在別的國家里遭到這樣的襲擊,我們又會怎樣想呢?我們難道就會寬恕嗎?”
  劉杰一時語塞。周家勳想陳述教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百姓積怨甚深等情況,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這些事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需要等總督大人到署后詳細稟報,張光藻本想訴訴對“交部議處”的委屈,見周、劉都不再說話,也就不作聲了。曾國藩喝了兩口茶后,吩咐起轎。
  曾國藩的綠呢大轎領頭,后面跟著周家勳等人的藍呢大轎,平日的全副執事都免去了,轎隊冷冷清清的,似乎坐的都是一些受審遭貶的官員。轎隊悄沒聲息地前進三四里路遠時,忽見前面大道上黑壓壓地跪下一片人。走在轎隊前面的戈什哈嚇得忙回頭稟告曾國藩,請示進止。曾國藩眉頭一皺,面色不悅地說:“叫張太守、劉明府去問問,這些人是干什么的。”
  張光藻、劉杰下了轎。過一會儿,張光藻返回,對曾國藩說:“前面跪的是天津各界士民,他們要面見中堂大人。”
  “叫他們都散開!有事以后到衙門里說去!”曾國藩不耐煩地揮揮手。
  張光藻很快又轉回來,哭喪著臉說:“非請大人下轎接見他們不可,否則他們決不散開。”
  “這是什么話!”曾國藩气憤地說。他知道天津百姓不好對付,极不情愿地下了轎。跪在道上的士民見曾國藩走過來,立即亂哄哄地喊:“曾大人!”“老中堂!”“青天大老爺!”
  曾國藩挺直腰板,兩手叉腰,盡量做出昔日那种凜不可犯的風度來。無奈右眼已眯成一根線,左眼也只能睜開一點點,沒有了過去的如電目光,也就沒有了過去令人戰栗的威嚴。天津士民們發現,站在他們面前的曾國藩,与他們所想象的湘軍統帥完全對不上號,若沒有那身嚇人的一品官服,他与俺們普通老頭子有什么差別!
  “父老兄弟們!”曾國藩干咳了一聲,大起喉嚨喊道,“鄙人奉太后、皇上之命,前來處理津民与洋人斗毆之事。各位請放心,鄙人一定會遵循國法,稟公辦理。”
  話音剛落,人群中立即騰起一片亂糟糟的喊聲:“曾大人,您要為咱們百姓撐腰!”“中堂大人,洋人是惡鬼,您可不能像崇厚那樣偏袒他們!”“老中堂,您要明察秋毫呀!”
  曾國藩心里煩躁起來。他強壓著厭煩情緒,高聲說:“父老士民們,請你們讓開一條路,好讓鄙人進城。”
  前面跪著的几個百姓挪動了膝蓋,讓出了一條四五尺寬的路來。曾國藩正准備上轎,人群中突然站起一個身著長衫的青年,大聲說:“老中堂,津門各書院士子公推晚生出來說几句話,請老中堂賞臉听一听。”
  曾國藩見說話的士子長得眉目清秀、斯斯文文,臉上流出一絲淺笑。他平生從不怠慢讀書人,尤其喜歡那些長得俊拔的年輕士子,他認為人才大都藏在這批人中。一個戈什哈從附近人家中搬來條木凳,他坐在凳子上,習慣地抬起右手梳理胡須,微微點點頭。
  青年士子會意,大著膽子說:“去年,老中堂由兩江來到直隸,我津門全体士子人人歡喜雀躍,咸謂有老中堂這樣清正廉明、治國有方的總督,直隸從此將可從疲沓中振興起來。
  老中堂督直不久,便刊布《勸學篇示直隸士子》,鼓勵我直隸士子以旁俠之質入圣人之道,又告誡以義理為先,以立志為本,取鄉先達楊、趙、鹿、孫諸君子為表率。老中堂的教導,我津門士子都銘記在心。”
  說到這里,青年士子偷眼看了一下坐在板凳上的總督,見他注意在听,气更壯了:“這次听說太后、皇上派老中堂前來處理上月的事件,津門學子比去年歡迎的心情更為強烈。上月之事,明擺著是洋人所逼,欺人太甚。往日洋人欺侮老百姓,士子們已憤憤不平,現在他們竟然公開侮辱我津郡父母官,眼中已無我大清帝國,士子們無不義憤填膺。這等洋鬼子,殺之應該。老中堂,我們都記得十多年前,您的那篇震撼天下的《討粵匪檄》。檄文說,長毛別有所謂耶穌之說,《新約》之書,以此來取代我孔孟之教。此為開辟以來名教之奇變。并號召所有血性男子共同征剿。洋人和長毛是一丘之貉,他們妄圖以耶穌、《新約》來迷惑我炎黃子孫,亂我孔孟名教,津門父老奮起反抗,和當年湖湘子弟抗擊長毛如出一轍。津門士子表示支持,也正是遵循老中堂之教誨,以旁俠之質入圣人之道的体現。故全体士子公推晚生出面,懇請老中堂明察士民愛國衛道的苦心。”
  那士子說完又跪下去,他周圍的人一齊喊:“請老中堂明察!”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听著,心里對這番話是欣賞的。尤其使他快慰的是,十多年前的那篇檄文,在遠离湖南數千里的天津至今尚深入讀書人之心。他覺得剛才這位士子很會講話。
  清晰的語言,說明他有清晰的頭腦,既然被全体士子所推出,一定在他們之中享有威望。這是個人才,應該破格提拔!
  “大人,我也說几句!”人群中刷地站起一個粗大的黑漢子,他是水火會的頭領徐漢龍。
  “你是什么人?”曾國藩見那人樣子有點凶猛,遂打斷他的話問。
  “我是海河岸邊的鐵匠。”徐漢龍不理睬曾國藩眼中流露的鄙夷神色,豪放直率地說,“天津百姓放火燒教堂,搗毀育嬰堂,完全是正義的行動。大人您或許不清楚這里的底細,听我揀几件事說說。”
  “你說吧!”曾國藩一向倡導實事求是,捕風捉影的話他听得太多了,重要的在于具体的事實。所以他鼓勵徐漢龍說下去。
  “第一,”徐漢龍沒有通常見曾國藩的人那樣恭順多禮,他開門見山地說,“天主教堂終年緊閉,行動詭秘,教堂和育嬰堂底下都挖有地窖。這地窖都從外地請人修建,不讓津民參与其中,百姓普遍怀疑這地窖中大有名堂。第二,中國有到育嬰堂治病的人,往往只見其進,不見其出。前任江西進賢知縣魏席珍的女儿賀魏氏,帶女入堂治病,久住不歸,她父親多次勸說也無效,家里人都說她吃了育嬰堂的迷魂藥。第三,將死的幼孩,育嬰堂也收進去,以水澆頭洗目,令人詫异。又常見從外地用車船送來數十上百幼童,也只見進的,不見出的。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育嬰堂、教堂里這半年來死人很多,但都在夜晚埋葬,很令人可疑。上個月百姓們在義冢里挖出几具新尸驗看,見這几具尸都是由外向里腐爛,尤其腹胸都全部爛坏,腸子肚子外流。大人您知道,死人都是由里爛出的,哪有從外面爛進的道理?這几件事,難道還不能證明天主教堂、育嬰堂是披著教會慈善的外衣,干著挖眼剖心的惡鬼勾當嗎?”
  徐漢龍說完也跪下,他身邊的人怒极高喊:“天主堂、育嬰堂是惡鬼窩!”
  曾國藩心想,這個鐵匠也不簡單,敢在朝廷大員的面前理直气壯地陳說,若這几樁事情都是真的,也怪不得百姓不疑不气了。
  正思忖間,馮瘸子也站了起來,對著曾國藩嚷道:“總督大人,剛才徐大哥說的半夜埋人,就是我親眼所見的。他們這些洋人把我們中國人不當人看,還不如他們喂養的狗。他們殘殺我們成百上千個幼童,我們為什么不能殺他們?實話告訴你吧,那天燒天主堂就是我放的火,洋人我也殺了一個。
  你要抓凶手,就抓我吧!”
  馮瘸子話還沒說完,劉矮子也跳起來叫道:“我也殺了洋人,抓我吧!”
  立時就有六七個人一齊站起,大叫大嚷:“我們都是凶手,官府要抓就抓吧!”“為殺洋人而砍頭,值得!”“來世長大,還要殺洋人!”
  曾國藩心里惊道:“看來這燒教堂、殺洋人的人,一定令百姓視為英雄,不然他們怎會這樣爭著承認?”他站起來,极力以威嚴的神態說:“都不要嚷叫了!剛才那位士子和鐵匠的話,是不是都代表各位的意思?”
  “是的。”跪在地上的士民們齊聲答道。
  曾國藩的兩道掃帚眉緊緊地擰了起來,過了好長一陣時間才說:“現在請各位父老先讓鄙人進城去,有事以后還可以再來找。”
  眾人都紛紛站起散開。轎子重新抬起時,曾國藩吩咐加快速度,赶緊進城。
  進城后,他謝絕道、府、縣的殷勤相邀,帶著趙烈文、吳汝綸、薛福成等人住進了文廟。剛剛吃過晚飯,三口通商大臣崇厚便來拜訪了。曾國藩顧不得勞累,忙以禮相見。在曾國藩的面前,崇厚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晚輩,而崇厚對這個文才武功,并世無出其右的武英殿大學士,也從心里崇拜。他本是個乖覺伶俐的人,此刻在曾國藩面前,益發顯得殷勤恭敬。
  “老中堂,晚輩是盼星星盼月亮,盼望您來。天津這個爛攤子,眼下是亂哄哄、稀糟糟的,道、府、縣都交部議處,他們都不管事了,等候革職發配,全部擔子都壓在晚輩一人肩上,我崇厚哪有能力管得下?不是晚輩眼里無王公貴族,現在就是恭王爺親來,也不一定彈壓得住。闔朝文武,只有老中堂大人您一人可以鎮得住這個局面。”
  崇厚以十二分的誠懇說著,這的确也是他的心里話。他目前在天津的日子很難過。輿論都說他沒有骨气,罵他是漢奸,法國人又不斷地給他施加壓力,過几天,公使羅淑亞要親到天津來找他當面算帳。他好比鑽在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气。這下好了,以曾國藩的地位和聲望,足以构成一堵堅實的擋風牆。
  崇厚的誠懇態度,頗使曾國藩感動。他說:“老夫已是衰朽,實不能荷此重任,只是職分所在,不能推辭罷了。侍郎這些年來在天津為朝廷辦三口通商,与洋人打交道,也是件不容易的事。老夫這些年來与洋人直接接触不多,天津之事,与洋人构成大隙,如何處置妥帖,還要多仰仗侍郎的經驗和才干。”
  “哪里,哪里。老中堂這一來,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太后已命晚輩去法國說明津案的緣由,過几天晚輩便進京陛辭,啟航遠行了。”崇厚早就巴望著曾國藩來,他好脫身,跳出火坑。
  “不,不,侍郎你不能走。”曾國藩忙制止。他既然決定力保和局,不開兵釁,崇厚与洋人相處密切的關系,便是一個最可利用的好條件。“你在天津再留几個月吧,老夫与你謗則同分,禍則同當。明天,老夫親為你上一道奏請如何?”
  曾國藩這樣懇切地挽留,崇厚不能推辭。再說,協助曾國藩完滿地處理好這起事件,今后無論在朝廷,還是在洋人面前,他都可以掙得臉面。崇厚同意了。“老中堂這樣信任晚輩,晚輩一定盡力協助老中堂處理好這件事。晚輩今天特來向老中堂稟報這件事的前前后后。”
  關于天津教案,曾國藩在保定時就已知大概,周壽昌傳旨后,又將京中的傳聞告訴了他,今天從城外天津官員和士民的口中,他又听到不少有關事情的真相,但所有這些,都不能代替崇厚的當面稟告。這不僅因為崇厚是這個事件的主要當事人,還因為崇厚坐鎮天津十年,他對包括法國人在內的洋人的熟悉,是別人遠遠不可比的。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曾國藩建立起對崇厚的信任。
  崇厚能說會道,把上個月發生的這件事的全過程說得清楚細致、有條有理,使曾國藩听了一個多時辰,也不覺厭倦。
  他心里想:許多人說崇厚是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看來不完全正确。八旗子弟,只要不是家道完全敗落,哪個不是花花公子!能像崇厚這樣就不錯了。曾國藩含笑听著崇厚的敘述,不時插几句問話,气氛很融洽。事情的經過講完后,崇厚說:“老中堂,晚輩對這件事有几點想法。”
  “你說吧!”曾國藩欣賞下屬對事情有自己的看法,他討厭那种人云亦云、糊涂顢頂的人。
  “第一,事情的起因,完全肇于百姓的愚昧無知。所謂迷拐幼童、挖眼剖心,純粹是無稽之談。天主教的教義最是仁慈,街上討食的乞儿、流浪的孤儿,育嬰堂都收留,讓他們住在那里,有飯吃,有衣穿,還教他們識字唱歌。這种事,我們自己的衙門都做不到啊!”
  曾國藩想起自己所到之處,眼見不少棄嬰乞儿,心中雖是怜憫,也未曾想到過要收容。這么多,如何收容得了?別的官員們也未見有育嬰堂這樣的義舉。他覺得慚愧。
  “愚民但說洋人挖眼剖心,也不追問,這挖眼剖心到底是做什么用途呢?”崇厚繼續說下去,“洋人醫道最是發達,許多病我們束手無策,他們的醫生一來,便可手到病除。我有一次問過夏福音,有人說吃人的眼睛目明,吃人的心肝長壽,是這樣的嗎?夏福音听后哈哈大笑,說這是天方夜談,還說人若吃人肉,就要中毒,非但不能長壽,有可能即刻斃命。這次勘查被燒毀的圣母得胜堂、育嬰堂時,我特意吩咐几十個親兵注意搜尋,結果他們稟報,根本不見一只眼珠,一個人心。老中堂,這吃人心肝的事,過去書上說的也只是极少數的綠林強盜的作為,現在雖野番都不這樣,何況英、美、法這些西洋大邦呢?”
  崇厚的話很有道理。曾國藩過去也听說各地鬧教案,都講洋人吃人心,挖眼珠,結果并無一處查實。他分析,這是因為教堂有仗勢欺人的其他罪行,人們忿恨,有人便編排這些离奇的事來激起大家的義憤。有些老百姓愚昧,也便真的相信了。
  崇厚又說:“老中堂,還有一個极重要的事,晚輩一直未對任何人說,連皇太后、皇上都沒有說。”
  “什么事?”崇厚的神態既嚴肅又神秘,引起曾國藩的极大興趣。
  “事件發生后,皇太后、皇上命晚輩查實洋人損失情況,晚輩派出親信認真調查。第二天他們來報告,說靠近關帝廟的海河上浮出三具洋人尸体,二男一女。他們驗尸后,發現這三個洋人均是刀砍死的,女尸脖子上、手指上都留有戴項鏈、戒指的痕跡,而項鏈、戒指都不見了。”崇厚說到這里,把聲音壓低,“老中堂,晚輩估計這三具洋尸是死于歹人的趁火打劫,謀財害命。”
  “他們是哪個國家的?”曾國藩問,他的掃帚眉抽動了一下。
  “后俄國公使來天津認出了,說是他們俄國來中國的旅游者,其中兩個是一對夫妻。”
  曾國藩輕輕地點了兩下頭。
  “晚輩現在各處布下暗哨,嚴密打探。眼下盡管許多人罵晚輩,暫且由他們罵去,是非總會分明的。”
  崇厚的態度使曾國藩感動。他鼓勵道:“崇侍郎,你剛才講的事都很重要,對老夫也很有啟發。朝廷既然派我們處理這件事,我們自然就坐到一條船上來了,自當同舟共濟,不分彼此。你認為該做的事,就只管去做,老夫支持你。”
  崇厚走后,曾國藩想了很多,許多事情在等待他去辦:明天大清早,得趁著人少的時候去踏勘鬧事的現場;被福土庵暫時收留的那一百多個從育嬰堂里逃出的孤儿,得派人一一詢問,問他們是否親眼見過挖眼剖心?武蘭珍接受迷魂藥一事甚為蹊蹺,務必嚴飭武蘭珍講出實話,若真是王三送的,一定要武蘭珍找出王三來,這种人,必須以死來威脅,方可起作用。海河洋尸事,是個重要的發現,要派十分精明能干的人去辦,查出結果,抓到凶手,不僅可以名正言順地正法,且可以此教育士民:這樣大規模的騷亂是沒有好處的,它只能使坏人亂中取利。津案應從這里打開缺口,事情方可望得到各方面都滿意的較好解決。派誰去呢?他想起了趙烈文。是的,這事就交給惠甫!道、府、縣都無人管事,干脆叫周家勳等人暫時停職,在近期內物色几個人接替。社會秩序的維持,日常事務的處理,都還得靠地方官。另外,還有一件頂要緊的事,那就是如何應付過几天就要到天津來的法國公使羅淑亞。据說此人很不好對付。事情太多太多了,曾國藩想著想著,忽然一陣頭暈,眼前發黑。他赶緊摸到床邊躺下,直到半個時辰后才慢慢恢复正常。剛一清醒過來,他又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這次騷亂,法國損失嚴重,自然与他們結下了怨仇,這不消說了。俄國、比利時、美國和英國這几個國家也是因城門失火而殃及的池魚。法國已經利用這一點与他們結成同盟,共同施加壓力,而實際上這次事件的起因与他們毫無關系。若是誠心誠意地与他們講清楚,說明是誤傷,答應賠償一切損失,想必他們也可理解。這樣便可拆散法國的同盟,削弱敵對力量,騰出精力來,集中對付法國。“對!”這是一個重要的策略,曾國藩后悔沒有早一點想起。此事叫崇厚去辦,天津城里只有他最适宜了。
  心思用過度了,又是一陣眩暈,他赶緊閉上眼睛,不再想事,口里悲哀地喃喃自語:“我真的老朽不中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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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网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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