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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張文祥招供


  張文祥是河南汝陽人,自小家境貧寒,十五歲上死了父親,十七歲上死了母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四處流浪,八方為家。苦難飄泊的生涯,養成了他倔強凶頑、不懼生死的亡命之徒的性格,也使他零零碎碎地剽學了一些拳腳功夫。他有錢則嫖賭鬼混,無錢也能忍受饑餓寒冷。他殘爆橫蠻,卻很講江湖義气,為朋友敢赴湯蹈火,兩肋插刀,是一個標准的江湖浪人。二十歲時,他從河南流落到安徽,很快加入皖北淮鹽走私集團。不久,又在龔得樹部下做一名捻軍小頭目。
  咸丰十一年,龔得樹率部南下救援安慶,被鮑超几發瞎炮轟跑。張文祥沒有北撤,他率領一百余名兄弟歸并到陳玉成部,頗受器重,升了個師帥。安慶攻破后,張文祥受了重傷,他躲在一個老百姓家里養傷。見太平軍勢衰,湘軍气旺,便在傷好后剃了頭發,投入了鮑超的霆軍,在申名標的慶字營里當了一名勇丁。
  申名標在慶字營里發展哥老會,張文祥是他的骨干。打青陽時,張文祥偶得一個紫金羅漢。申名標很喜愛,借口哥老會經費缺乏,把紫金羅漢騙了去。張文祥心眼直,不計較此事。后來,江宁打下了,吉字營把小天堂的金銀財寶洗劫一空,最后連天王宮也一把火燒了。霆軍卻沒有發到財,從將官到勇丁,個個既眼紅又惱火。以后又叫他們去福建追殺汪海洋部,恰好鮑超回四川探親,申名標鼓動兵丁索欠餉,霆軍嘩變了。趙烈文帶著十五万餉銀前來安撫,大部分人穩定下來,申名標、張文祥等人見机不妙,匆匆逃走。在途中,張文祥想起那個紫金羅漢,要申名標把它賣掉,大家分點銀子謀生。申名標扯謊說羅漢被人偷走了,他气得和申名標分了手。張文祥又開始流落起來。
  這一天,他又饑又渴地來到東天目山腳,忽听見山坳里傳出陣陣鐘聲,鐘聲中還雜夾著含混不清的梵音。他心中一喜:前面不遠處必定有座寺廟,不如權借此地住几天再說。他跟著聲音盤山轉岭,在一片參天古木中果然看見一處寺廟。這寺廟极為壯觀,紅牆中圍著大大小小數十間殿堂僧舍。它就是東天目山有名的法華寺,里面有僧眾二百號人。
  張文祥來到三門,請求在廟里住兩天。也是他的机緣好,恰遇住持圓燈法師送一個貴客出門。圓燈法師對張文祥注目良久,慈祥地問:“施主從何處而來?因何事要在敝寺借宿?”
  張文祥想了想說:“我叫張文祥,因經商破產,又讓伙伴拐走了剩余銀錢,現在一文錢都沒有了,想在這里賒兩餐飯吃。”
  “我佛慈悲,救苦救難,吃兩餐飯不難。但施主折本破產,今后如何生活?家里可有父母妻儿?”
  “我上無父母,下無妻小,今后如何過活,我也沒有多考慮,不知你這里要不要人做事,我有一身力气,砍柴擔水都行。”
  圓燈法師眯起雙眼又細細地看了他一眼,問:“你可會使槍弄棒?”
  “略懂一點。”
  “好!”法師高興起來,“你就在這里住下來,你愿否皈依佛門?”
  “佛門好是好,”張文祥笑了笑,說,“只是我喝酒吃肉慣了,耐不得清淡。”
  “那也好,你就不削發吧!”法師無半點反感,說,“我這寺院外三里處有一大片棗林,每年打下的棗子是寺里的一項大收入。到了棗熟時節,總有人來偷,守林的百了和尚孱弱,你幫他一起守如何?”
  “太好了!”張文祥喜出望外,對法師鞠了一躬,“多謝法師收留!”
  圓燈法師為何對張文祥這樣好,這是有緣故的。原來這個法師并不是安分守己的吃齋念佛人,而是個欲借佛門成大事的有志者。他本是閩南天地會的首領之一,名叫鄭南漳,是鄭成功九世孫,智勇兼備,手下兄弟眾多。他暗中打造兵器,繪制旗幟,并与洪秀全聯絡,准備在閩南起事,与太平天國遙相呼應。事尚未成熟,卻不料走漏風聲,給福建巡撫呂佺孫破獲了。倉促之間,鄭南漳的部下大部分被抓被殺,他僅帶著几十個弟兄連夜逃走,北上金陵會見天王。誰知走到天目山下,便听到天京內訌的噩耗:先是北王殺東王,后是天王殺北王,再后是翼王出走,京城里殺气彌漫,尸積如山,一片錦繡前程上忽罩滿天烏云,太平天國元气大傷,前景暗淡。
  本已心情沉痛的鄭南漳,頓時對天國心灰意冷,一气之下,在法華寺里削發為僧,改名圓燈。隨行的弟兄多半星散,也有几個跟他一起遁入空門。不想法華寺方丈慈靜長老也是個隱身空門的熱血志士,得知圓燈的情況,便竭力慫恿他借佛門辦大事。圓燈精神重振,將法華寺辦成了個少林寺,僧眾都習拳練刀,又暗暗地通過弟弟与閩浙一帶的天地會取得了聯系。后來天京失落,他們也未消沉,欲伺机再起。圓燈以他武功師的眼力,看出了張文祥非尋常百姓,法華寺亟需這樣的人。
  張文祥在棗林住下來。几天后,圓燈來看望他,又叫他當場演練了几套拳腳,果然不錯。圓燈便請張文祥做個教師,教習寺內僧眾武功。張文祥在法華寺安下心來,日子也還過得平靜。三個月后,他突發傷寒,全身發燒,大便屙血,整天昏迷不醒,脈搏一天天弱下去,眼看人世漸遠,黃泉路近,醫師們皆束手無策。
  這天,圓燈法師在大雄寶殿對著佛祖祈禱之后,吩咐醫師盡一切力量保住三天不出事。然后脫去袈裟,換上短衣,帶著一把鋼刀,几斤干糧,背一個竹簍,只身進了天目山。第三天傍晚,圓燈回來了,竹簍里關一條极毒的七步小青蛇,簍蓋上綁一簇各色草藥。圓燈把草藥剁碎,又榨出漿來,然后從竹簍里拖出那條七步蛇,一手掐腰,一手掐頭,那蛇痛得張開口,毒液順著舌頭流進藥槳,他親手撬開張文祥緊閉的牙關,將藥漿灌下去。到后半夜,燒漸退了。第二天上午又灌一劑,兩個時辰后脈搏正常,臨黑時張文祥已能自己開口吃藥了。這一夜他呼呼酣睡,到了天亮時,便能起身吃飯了。
  當張文祥得知圓燈冒著生命危險闖進深山,為他捉七步蛇時,這個剛倔寡情的硬漢子第一次流下了感激的淚水。
  他跪在圓燈面前,請求收他為佛門弟子。圓燈雙手扶起,說:“佛法廣大,無所不在,其宗旨乃除惡為善,与世人造福。
  至于削發不削發,穿袈裟不穿袈裟,實無大區別。你若有心跟著我除惡為善的話,可否听得進我一番勸告。”
  “我這條小命全是法師給的,今生今世,法師說什么,我都听從。”
  于是圓燈把張文祥帶進方丈室,將天地會反清复明及他自己所悟出的驅逐洋人、保衛中華的各种道理,給張文祥講了一通。張文祥這時才將自己參加過捻子、太平軍和湘軍的复雜經歷全部倒了出來,并說自己在湘軍中是哥老會的二大爺。圓燈說:“湘軍雖然可惡,為虎作倀,助紂為虐,但哥老會与天地會是一家人,你我早就是兄弟了,我對你完全相信。
  你吃慣了酒肉,也飄蕩成性,受不了佛門清規的禁約,你也不必受戒。我的胞弟組織了一些人在浙江沿海劫富濟貧,并接濟法華寺,你今后就為我辦一件事:每月去一趟海邊,与我的胞弟接頭,帶一些金銀回來。”
  張文祥久靜思動,正想外出闖蕩,听了這話,歡天喜地。
  從那以后,便為圓燈和其胞弟當起聯絡員來。張文祥講義气,重然諾,膽子大武功好,几次往來后,受到了圓燈兄弟的格外器重,圓燈又為張文祥在附近覓了一房妻室。第二年,妻子為他生了個儿子。飄泊半生的張文祥,而今有了延續香火的親生骨肉,真個是對圓燈感恩不盡,發誓要以身相報。
  几年后,張文祥在一次從海邊回天目山的路上,偶爾遇見了開小押店的申名標。故人相見,分外親切。談起分別后的情景,申名標連連歎气,張文祥卻喜滿眉梢。申名標听說圓燈出家前也是天地會的頭人,便決定關閉小押店,与張文祥一起去投奔圓燈法師,張文祥自然同意。在法師面前,張文祥將申名標的武藝大大稱贊了一番。圓燈見申曾是關天培手下的把總,曾國藩手下的營官,毫不猶豫地接納了。申名標表示要做一個完完全全的僧人,圓燈也立即同意,親自給他剃發,取了個法名叫悟非。申名標已是五十歲的人了,圓燈見他閱歷丰富,本事高,不久又提拔他做監院,地位僅次于方丈,在法華寺里坐了第二把交椅。有一天,張文祥偶爾在申名標的禪房里發現了那尊紫金羅漢,心里很不痛快,想想自己不缺錢用,何必為此事再傷感情,遂不作聲,心里卻開始鄙薄申名標的為人。這一年,浙江巡撫馬新貽在宁波、台州沿海大破走私海盜,圓燈的胞弟也被馬新貽所獲,處以极刑。消息傳到法華寺,圓燈悲痛欲絕,張文祥也怒火万丈,法華寺為圓燈之弟的亡靈念了七天七夜的超度經。張文祥在佛祖面前立下海誓。今生不殺馬新貽,為圓燈兄弟報仇,則不為世上一男子!
  張文祥從此在法華寺里苦練功夫。白天他用短刀戳牛皮,夜晚他飛刀斷香火,為的是今后無論遠近無論冬夏,只要遇到馬新貽,便叫他不能從刀下躲過。整整練了兩年,他練就了一刀貫五張牛皮的力气和三十步內滅香頭的絕技。他要下山辦大事了。
  臨走前一夜,他摟著三歲的儿子親了又親,妻子覺得奇怪。他終于忍不住了,把下山的目的告訴妻子。听說要謀殺總督大人,妻子惊呆了,哭著求他看在儿子分上,不要這樣。
  張文祥安慰說:“我受法師大恩,不容不報,刺殺之后,我會有辦法脫身的,你不要替我擔心。”
  妻子仍痛哭不已:“總督身邊有許多衛兵,你如何脫身得了?”
  “我會遠遠地擲刀。”
  張文祥說完,要妻子點燃一支香,插到三十步遠的一棵樹上。他把腰刀平放在右手掌上,對著它吹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气,然后運足气力,腰微微向前,右手在前胸打了一個圓圈,口里叫一聲“去”,只見一道白光從手掌里飛出,一眨眼功夫,樹杆上發出“喳”一聲響,香頭不見了,腰刀直挺挺地插在樹杆上。妻子只得含淚為他收拾行裝。
  次日清早,圓燈交給他兩把用毒藥淬過的精制鋼腰刀,此刀見血封喉,立死無救。圓燈雙手在胸前合十,庄嚴地說:“施主仗義勇為,俠膽豪腸,今之荊軻、聶政也。貧僧代表苦海蒼生,且也為我自己,敬施主一杯酒,愿菩薩保祐你大功告就。”
  說罷,從身旁小沙彌的手里端過一杯酒來。張文祥雙手接過,激動地說:“法師放心,不達目的,我張文祥再不回天目山見老婆孩子!”
  圓燈和申名標把張文祥送到半山腰。張文祥托付申名標照看妻儿。申名標拍著他的肩膀說:“你我是兵火中的兄弟,生死之交,不用托付,你家里的事我都包了!”
  張文祥离開天目山,一口气奔到江宁,在兩江總督衙門附近尋了一個小旅店安下身來,天天密切注視著衙門里的動靜。馬新貽通常不出衙門,偶爾一出,也坐在大轎里,前后左右有上百個荷槍實彈的士兵保護。張文祥一住三個月,找不到下手的机會。這一日馬新貽出門了,照例是坐在綠呢大轎里,警衛森嚴,張文祥腰插短刀,遠遠地跟隨著轎隊。
  因為原先的兩江總督衙門還在修建之中,馬新貽將督署暫設在江宁知府衙門內。轎隊出了府東大街后,進了盧妃巷,再穿過堂子巷,就開始過一座座石板橋了:先是虹橋,再是蓮花橋、蓮花第五橋,接著是嚴家橋、紅板橋,踏過石橋、兩倉橋后,進了鼓樓大街。過了鼓樓,綠呢大轎在紫竹林中一座高聳著鐵十字架的教堂門前停下來。轎門掀開,白白胖胖、儀表非俗的馬新貽邁進了教堂大門。原來,他這是對法國天主教江南教區主教郎怀仁的回拜。几天前,郎怀仁拜會了馬新貽。那時天津教案已經爆發,江宁城里人心浮動,砸天主教堂的呼聲不斷。郎怀仁心里恐慌。拜會馬新貽后的第二天,紫竹林便新增了三百名清兵。江宁大街小巷到處貼滿了蓋有“欽差大臣辦理江南通商事務兩江總督馬”大印的告示,告示上赫然寫著:“天主教以勸人行善為本,凡傳教之士,本督厚待保護,中國習教之人听其自便,本督亦不干涉。民教相處,務須和睦,彼此恭敬。若有不法之徒膽敢效法天津莠民,聚眾滋事,焚堂毀教,則國法森然,斷難曲貸。士民人等,共各凜遵。特示。”百姓們看了告示后,都罵馬新貽偏袒洋人,沒有良心。馬新貽不在乎,為了討好郎怀仁,他今天又來回拜。
  張文祥跟著轎隊也來到了紫竹林,混在圍觀的人群中。教堂大門口布滿了衛兵,他無法靠近。張文祥把四周環境細細打量了一番,見离教堂大門口約一百步遠的地方,另有一片小小的竹叢,那里長著十几根大楠竹,葉片繁密,竹杆很粗,似可隱藏。遺憾的是距大門遠了點,倘若在五六十步之內,腰刀飛去,插入胸脯不成問題,百步之外則無絕對把握。他猶豫了很久,還是走進了竹叢。看看比比,仍覺不理想,正要走出竹叢時,教堂大門開了。頭戴黑帽,身穿黑長袍,頸脖子上挂一個白色十字架的江南主教郎怀仁,滿臉笑容地陪著馬新貽走了出來。不湊巧,郎怀仁所處的位置正好在竹叢這一邊,這個高大魁梧的洋人將馬新貽給保護了。張文祥的右手一直摸著藏在內褂口袋里的腰刀,卻不能把它抽出來。他眼睜睜地看著,一眨也不眨地企圖抓住瞬間良机。
  机會到了!在臨近轎門時,郎怀仁站著不動了。馬新貽走前兩步,在轎帘前站住,又轉過臉向郎怀仁抱拳。張文祥猛地摸出腰刀,揚起右手,就要將刀投過去。忽然,他的手臂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張文祥這一惊非同小可!他轉過臉去,只見身后站著一個三十余歲的文弱書生。那人微笑著對他說:“大哥,你太莽撞了,相距這樣遠,你有把握嗎?”
  張文祥惱怒地說:“不要你管!”
  說罷又要舉刀,誰知這時馬新貽已踏進轎門。“晚了!”張文祥脫口而出。
  “大哥,我請你喝兩杯如何?”那人越發笑得親切了。
  張文祥見他無惡意,便隨他走出竹叢。二人進了一家偏僻的酒店里,選了一個單間坐下。那人吩咐酒保擺上几盤大魚大肉,又要了一斤古泉大曲,對酒保說:“酒菜都夠了,不叫你,不要進來打扰。”
  酒保答應一聲出去了。
  “大哥,你為何要謀刺馬制台?”那人壓低聲音問。
  “你如何知我要殺馬制台,我是要殺洋人。”張文祥面不改色地說。當時人們都恨洋人,尤其恨傳教的洋人。敢殺洋人的人被視為英雄。
  “真人面前不要說假話。”那人冷笑一聲,“若殺洋人,洋人一直站在那里,為何說‘晚了’?”
  張文祥想起自己是說了這兩個字,不做聲了。
  “大哥,我和你一樣的心思,要干掉他!”那人將酒杯往桌上一磕。
  “你叫什么名字?”張文祥十分惊疑。“干什么的,你為何要干掉他?”
  那人提壺給張文祥斟上酒,也將自己的杯子倒滿:“大哥,干了這杯,我告訴你。”
  兩個酒杯相碰,各人一飲而盡。
  “我姓喬,排行老三,你就叫我喬三吧!”喬三靠在牆壁上,款款地說,“剛才送馬新貽出來的那個法國主教郎怀仁,他跟馬新貽的關系非同一般。你知道他們之間的往事嗎?”
  張文祥搖搖頭。
  “咸丰四年,馬新貽奉命帶兵到上海打小刀會,戰爭中受了傷,被送到法國人辦的董家渡醫院,郎怀仁當時是這家醫院的院長,馬新貽傷好后,在郎怀仁的引誘下,洗禮入了天主教。從那以后,法國人就時常在咸丰爺面前,以后又在兩宮太后面前竭力吹捧馬新貽,說他精明能干,是中國官員中罕見的人才。就這樣,馬新貽步步高升,以一庸才居然接替曾中堂坐鎮兩江,朝廷中以醇王為首的親貴大臣甚為不滿,怎奈馬新貽深得太后和恭王的信任,奈何他不得。馬新貽感激洋人的幫忙,遂一心投靠洋人。去年安慶發生教案,法國公使羅淑亞跑到江宁,提出賠償損失、在城內划地為教會建堂、懲辦激于義憤而砸教堂的百姓,馬新貽一一照辦,還出告示威脅百姓,魁將軍、梅藩台都頗不以為然。前些日子天津百姓放火燒教堂、誅洋人,本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馬新貽這個賣國賊居然上書太后,要求嚴懲義民,向洋人賠禮道歉。
  他的這副奴才嘴臉,使醇王、魁將軍、梅藩台等恨得咬牙,醇王給魁將軍的信上說,必欲殺馬而后快。”
  “你到底是什么人?”張文祥听了半天,仍未見此人暴露身分,不耐煩了。“你是京師醇王派來的人?”
  喬三搖搖頭。
  “你是魁將軍派的人?”
  喬三又搖搖頭。
  “那你是梅藩台的人?”
  喬三搖搖頭,笑著說:“大哥不必問我是什么人,告訴你,我和你一樣,也要殺馬就行了。”
  “你弄錯了,我不殺馬。”張文祥見他不露身分,心中甚是怀疑,冷冷地說。
  “哈哈哈!”那人大笑起來,說,“大哥,你听說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的故事嗎?”
  “你說什么?”張文祥大惊。
  “大哥,兩個月來,你天天在總督衙門四周轉來轉去,你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我嗎?你如果真的要殺馬,我會幫助你,而且我也會感謝你。”
  “好吧,我對你實說吧,我是要殺馬,為朋友報仇,并在佛祖面前許了愿,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你如何幫助,又如何感謝?”張文祥瞪起眼睛望著喬三,那眼神是冷漠而怀疑的。
  “大哥,我告訴你,七月二十五日那天,馬新貽會在校場檢閱武職月課。”
  “真的?”張文祥大喜。“這是個好机會。”
  “校場上武弁數百,刀槍如林,且圍觀的百姓都只能在柵欄外,你如何下手?”
  是的,校場重地,豈容刺客逞能?張文祥的心涼了。
  “不過不要緊,大哥。”喬三見張文祥的臉陰下來,遂笑道,“校場箭道通督署后門,馬新貽通常檢閱完畢,步行由箭道入署,你可以在箭道上行事。”
  “我如何能靠近箭道呢?”張文祥為難起來,“且馬新貽在路上走,也不一定能保證腰刀飛中要害。”
  “大哥,這正是小弟能幫忙之處。”喬三得意地說,“到時我會叫你順著人群進入校場,到時我也會有法子叫馬新貽停下來。”
  “好,若這樣,我可以面對面地扎死他!”張文祥狠狠地說。又問,“你拿什么來感謝我呢?”
  “我送你三千兩銀子。”喬三揚起右手,伸出三個指頭。
  “一旦行刺,我即被抓,要三千兩銀子何用。”張文祥搖了搖頭。
  “大哥,你難道就沒有父母妻儿?”
  一句話說得張文祥猛醒:是的,自己若是死了,妻儿怎么辦?离家時,并沒有留下几兩銀子,她們母子今后如何安身立命!
  “行啦,麻煩你先將銀子送給我的妻子,并順便將我常用的兩根綁帶捎來。”
  “嫂子住在何處?”
  “浙江東天目山法華寺。”
  八天后,喬三回來了。他將兩根黑絲帶遞給張文祥,并告訴他一件意外的事:申名標毒死了圓燈法師,當上了法華寺的住持,妻子要他回去殺申名標,為圓燈法師報仇。張文祥悲憤已极,恨不能立即宰掉狼心狗肺的申名標,但想到后天便是七月二十五日,這個絕好的机會不能鍺過;且已收下了喬三的銀子,也不能失信,于是只好忍下。
  “兄弟。”張文祥對喬三說,“圓燈法師是我的救命恩人,害死他的人,我是不會容忍的。我這次殺掉馬新貽,料定不能脫身,我死之后,求你辦一件事。”
  “什么事?”
  “代我殺掉申名標。”
  喬三猶豫了一下,說:“你放心吧,我會去辦。”
  “你如不辦,我的鬼魂不會放過你的!”張文祥死勁瞪了喬三一眼。
  “你講的這些都是實話?”待張文祥講完后,曾國藩的兩道眉毛已皺得緊緊的了。
  “我張文祥是條硬漢子,生平從來不說假話,信不信由你。”張文祥并不分辯。
  “你說你曾在鮑超部下當過哨長,你知道我是誰嗎?”曾國藩靠在椅背上,習慣地捋起長須。
  “認識。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認出來了。你是曾大人,不過從前精神多了,完全不是現在這副衰老的樣子。”張文祥答。
  他已抱定必死之心,不想討好曾國藩,心里怎么想的,他就怎么說。
  “以前魁將軍、張漕台問你時,你為何不說呢?”
  “我不愿意言及圓燈法師,免得法華寺的僧眾受牽累。”
  “那你為何又對我說呢?”曾國藩將雙眼眯成一條縫,以极不信任的態度審問。
  “因為我和你有約在先。”對曾國藩這种態度,張文祥甚是鄙夷。他輕蔑地說,“我諒你也不會說出去,更不敢上奏皇上。”
  “為什么?”曾國藩充滿恨意地問。
  “因為我曾經是湘軍的小頭目,湘軍小頭目謀刺總督大人,你這個湘軍統帥臉上有光嗎?”
  曾國藩頹然了,他無力地揮揮手,示意張文祥离開這里。
  張文祥的這個招供,曾國藩不听還罷了,听后弄得惶惑不安,甚至有點束手無策了。幕僚們匯報江宁城里的傳聞時,他對一個現象很是怀疑:為什么關于這樁案子的說法如此多而离奇呢?街頭巷尾議論之外,茶樓酒肆居然還編起了曲文演唱。張文祥的招供可以為解釋此疑提供答案,即背后有強有力的人物与馬有大仇,制造各种流言蜚語損坏他的名聲,而且還要借此去掩蓋張文祥刺馬的真正意圖。
  這人物是誰呢?抓起喬三當然可以審訊清楚,但喬三往哪里去抓?這是一個极精明老練的家伙,他与張文祥的交往并沒有留下一絲痕跡。張文祥至今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喬者,假也。沒有讀過書的張文祥不懂,曾國藩一听便知道。張文祥被他騙了,但又未騙。教堂門口的制止是對的;提供情報是准确的;關鍵時刻柵欄擠倒,正好讓張文祥混進校場,王成鎮的乞貨,目的在于讓馬停步,這些也可能是他暗中安排的;三千兩銀子也的确送到了張妻的手里。喬三到底是個什么人呢?他也是一個要殺馬的人,這點無可怀疑。他是為自己,還是為別人呢?他在衙門外盯張文祥的梢,又在教堂門口觀看馬,又与張在小酒舖里喝酒,這一系列舉動證明他身分不高。身分不高的人不可能在江宁掀起滿城風雨。這樣看來,喬三背后有人,他也是在為別人賣命。這個人出手很闊,勢力很大,他是誰呢?是京師里的醇王?還是江宁城里的魁玉?他們恨他投靠洋人,欲殺之而泄憤?曾國藩知道醇郡王奕□最恨洋人。這几年來,在民教沖突中,他是清議派的靠山,儼然成了百姓和國家利益的維護者。他痛恨保護洋人洋教的馬新貽,又無權罷黜,便不惜以重金通過魁玉派人刺殺馬,這不是不可能的。但這是推測,并無依据,即使有依据,他曾國藩敢在奏章中触及到皇上的親叔、西太后的妹婿嗎?當年曾國藩血气方剛、手握重兵,尚且不敢与皇家較量,何況今日!
  曾國藩轉念又想,也可能整個招供,都是張文祥為自己臉上貼金而胡編亂造的。這個家伙很可能是一個既在捻軍、長毛里混過,又在湘軍里混過的無賴流氓、亡命之徒,他為自己的私仇,或為不可告人的目的受人指使,刺殺了馬新貽,而馬卻是一個無辜的以身殉職的官員。曾國藩想起自己為官几十年,尤其是辦湘軍、為地方官以來,与他构成怨仇的人何止千百,其中也不乏拼卻一死、与之同亡的大仇人。將心比心,能不可怜馬新貽嗎?更使曾國藩不安的是,這個可恨的張文祥,居然曾充當過湘軍的哨長。這件事傳揚出去,豈不給湘軍臉上大大抹黑!湘軍中有惡棍歹徒,有痞子盜寇,有殺人越貨之輩,有奸淫擄掠之人,這都不要緊。這些人,當兵吃糧的軍營里,何處沒有?綠營里有的是,八旗兵里有的是。曾國藩不怕。但大清立國二百多年來,史無前例的謀刺總督案,是一個曾在湘軍中當過哨長的人所干。這事傳進太后、皇上之耳,播在万人之口,今后寫在史冊上,留在案卷里,卻是一件給前湘軍統帥大大丟臉的事情!天津教案已使他聲名大減,再加上這么一下,他以后尚有多少功績留給后人?這樁疑云四起、扑朔迷离的刺馬大案,又一次將曾國藩推到身心俱瘁的苦難淤渦中。
  一個半月后,刑部尚書鄭敦謹姍姍來到江宁。這個奉旨查辦馬案的欽差大臣,從京師出發,居然走了四個月!從北京到江宁只有二千四百里驛程,也就是說,他每天只走二十里!下關碼頭接官廳里,鄭敦謹一落坐,便連連對曾國藩說:“卑職年老体弱,一路上水土不服,遭了三場大病,因而來遲了,尚望老中堂海諒。”
  “大司寇辛苦了!現在身体复原了嗎?”曾國藩見眼前這位高大健壯、气色好得很的同鄉星使,公然在他面前扯著大謊,心里一陣好笑。其實,曾國藩不僅對他可以原諒,而且希望他不來更好。
  “這兩天略微好點了,但還是頭昏眼花,渾身無力。”鄭敦謹懶洋洋地說,完全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樣子。
  “進城后好好休息兩天,要不要再喚個好醫生號號脈?”
  “多謝老中堂!卑職于醫道略懂一點,醫生不必叫了,我休息几天就行了。老中堂和魁將軍、張漕台這几個月辛苦了。
  在路上我看到京報上登的老中堂的奏章,說刺客拒不招供,估計是個報仇的漏网發逆。老中堂分析得對极了。我看完全就是這回事。馬穀山殺長毛何止千百,定然与他們結下了大仇。
  張文祥這個王八蛋舍掉自己的命,拖馬穀山一道上黃泉。你們看呢?”鄭敦謹轉過臉,對前來迎接的魁玉、張之万、梅啟照等人打了兩下哈哈,“我看你們各位呀,今后都得小心點,當官的誰沒有几個仇人呀!”說罷,自個儿哈哈大笑起來。
  張之万說:“我于審案一事無經驗,還要靠刑部大老爺您來定案。”
  “哪里,哪里!”鄭敦謹忙擺手。“老中堂二十多年前就當過刑部侍郎,這世上哪個人的花招,能瞞得過老中堂的法眼?
  這個案子要我定什么案,老中堂奏章中的分析就是定案。”
  鄭敦謹的這几句話,說得曾國藩大為放心。這分明意味著,他不會再認真地審訊張文祥,他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且一路走了四個月,既不是生病,也大概不是因游山玩水而疏懶瀆職,說不定這個精明的刑部尚書早已窺視了某些內幕。曾國藩又想起陛見時太后對此事的冷淡,莫非殺掉馬新貽正是出自醇王的意思而得到了太后的默許?這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太后秉政十年了,治國的大本領寥寥,整人的手腕卻异常的高明陰毒,她是完全可以做得出蜜糖里下砒霜的事來的。
  第二天一早,張之万便來告辭,如同跳出火坑似地匆匆离江宁回清江浦。自此以后,魁玉、梅啟照等人也都不再過問此事了。鄭敦謹傳見一次張文祥,問了几句無關緊要的話后,便到栖霞山去休養,一住半個月過去了,毫無返回江宁的意思。看來,他們都不想染指此事,最后如何結案,都指望著曾國藩一人拿出主意。曾國藩和趙烈文等人細細商量著,如何寫一份能夠使人相信的結案材料,既能夠向太后、皇上作交代,又能顧及馬新貽,也就是說顧及整個官場的体面,且不能絲毫牽涉到湘軍,同時又可以自圓其說,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正在冥思苦想之際,卻不料馬案又出現了新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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