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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左季高是真君子


  曾國荃父子一行到達水西門碼頭時,江宁城已沉浸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了。各大衙門、商號,以及有錢人家的大門口,早已張燈結彩,裝點一新。從他們那高高的圍牆里傳出的不只是爆竹的鳴響,還有各种誘人的香味和悅耳的管弦之聲,以及能使滿天雪花融化的熱气!同治十年即將過去,楹柱上的舊桃要換新符了。人們在祭神祭祖祭天地,祈禱著新的一年里,在祖宗神祇的保祐下升官發財,闔家吉祥,平安順暢,事事如意。
  乍看起來,江宁城是繁華的,安宁的,尤其是那秦淮河的畫舫絲竹,夫子廟的百業雜耍,胭脂巷的紅男綠女,貢院街的肥馬輕裘,更把這個六朝古都點綴得溫柔富貴、風流旖旎。細看卻不然。不用說城外那些燒磚的破窯里,低矮的土地廟中,城牆邊一個接一個用舊席爛板搭成的小窩棚里,就在城里的屋檐下、橋墩下,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破爛棚子里,不知蜷縮著多少奄奄一息的饑民乞丐、逃荒流浪者。他們面黃肌瘦的臉孔,深凹失神的眼睛,用麻袋樹皮裹著的身軀,還有那就在他們不遠處躺著的一具具凍僵的餓殍,把江南第一城的繁華表象撕得稀爛,把同治中興的神話揭露無遺!
  江宁城里地位最高的衙門——兩江督署,迎來了它复建之后的第一個新年,本該盛妝濃抹、熱熱鬧鬧地慶賀一番,但由于它的主人素來儉朴,更因他在年前到城里城外巡視了一遍,親眼見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景展現在他的治下,心情异常沉重。他吩咐家人只在大年三十夜晚和初一早上放兩次鞭炮,其他日子一概不放,酒肉果品不可過丰,全家老老少少一律不做新衣,略比平日干淨整齊點就行了。大門口除懸挂四個大紅燈籠表示吉慶外,所有一切与往日無异。
  因九弟的到來,曾國藩的心情异常興奮,接連長談了兩個夜晚。曾國荃將在猛虎山上作客的一節暫時不提,先告訴他康福的消息。
  “康福還活著?”曾國藩惊喜万分,接著又喃喃自語,“那年打掃戰場,一直不見他的尸身,我便存著一線希望:莫非康福沒有死?果然現在還健在,真是天祐善人!”
  曾國荃把去東梁山訪康福不遇,見到其子,留下字條一事簡略地說了一下,又將康重著實夸獎了一番。
  “你怎么會知道康福隱居在東梁山呢?”康福還活著,給重病中的曾國藩很大的安慰。
  “我在荻港碼頭上偶遇吉字營一舊部,听他說起的。”
  “哦!”曾國藩沒有再追問下去了,他兩眼望著燭光出神,好似在回憶与康福相處的歲月,好長時間才輕輕地說了一句,“不知康福什么時候從武當山回來,我真想有生之日再見他一面,我虧欠他的太多了!”
  “這個容易。”曾國荃說,“過段時間派人把他接到江宁城來就行了。”
  也許是興奮過度的緣故,曾國藩的舊病又發了:頭昏眼花,右腳麻木,耳鳴不止,一連几天不能開口說話。同治十一年大年初一,曾國藩在仆人攙扶下,勉強出面,接受江宁文武的祝賀,并率領大家望北向太后、皇上叩拜。儀式剛一結束,便又臥倒床上。江宁官場新年互拜的閒聊中,都免不了一個重要話題:宮保曾侯病情嚴重。大家歎息著,說過去的軍營太艱苦了,這些年的公務又如此繁重,任是鐵人都難以支撐。也有人悄悄議論:老中堂的病主要來源于前年的津案,“外慚清議,內疚神明”,這种心靈深處的悔恨所造成的痛苦,要比勞累給人的傷害強過百倍。
  兩江總督衙門更是籠罩著一片陰云。歐陽夫人夜夜對著祖宗牌位默默禱告,祈求祖宗在天之靈保祐夫子早日康复。歐陽兆熊帶著几個名醫天天進府診視。前年曾國藩在天津時寫信要儿子做棺材,紀澤兄弟不忍心做。眼見這次情形嚴重,紀澤悄悄地跟九叔商量,要不要把壽器先做好,并說有現成的建昌花板在。曾國荃想了一下,說:“遲早要做的,現在就做吧。”于是督署東側几間雜房里,三個木匠開始敲敲打打了。
  到了初七后,曾國藩病勢漸有好轉,頭不暈了,能吃點稀飯了,便掙扎著起來,把前几天的日記一一補上。剛寫了几頁字,又覺得累了,只好閉著眼休息。略歇一會,感覺到好了一點,便又拿出一本《理學宗傳》來閱讀。
  “大哥,我給你一樣好東西!”曾國荃走了進來,一只手放在背后,臉上洋溢著欣喜的光彩。這一瞬間,使曾國藩想起三十年前,跟著他在京師讀書的那個十七八歲九弟的神情。
  “有人給你寄來一封信,你猜猜是誰?”
  “給我寫信的人成百上千,我哪里猜得出!”看著九弟這副高興的模樣,做大哥的也受到了感染,干枯多皺的臉上略露一絲淺笑。
  “你絕對想不到,是左老三從西北寄來的。”曾國荃躲在背后的手高揚起來,兩個手指夾住一個長大的信封。
  “是左季高的信?”突然之間似乎頓生力量,曾國藩竟然站了起來。“快給我看!”
  不能怪曾國藩太激動。這個在西北戰場上建立赫赫戰功的老友,自金陵攻克之后,已整整八年沒有來信了。盡管曾國藩曾主動給他寫信表示友好,盡管有關西北的糧餉,曾國藩一粒不缺、一文不少地准時發出,盡管應他之請,將湘軍的后起之秀劉松山派出支援,左宗棠始終沒有一紙親筆信給曾國藩,寄來的函件全部是冷冰冰的公文。這些年來,每當想起湘軍創建之初,左宗棠所給予的大力支助,尤其是靖港敗后欲再度自殺的那個夜晚,左宗棠一席与眾不同的責罵所起的巨大作用,曾國藩就覺得對左宗棠有所虧欠,甚至連左宗棠罵他虛偽——這對一向以誠自命的曾國藩來說,是傷透了他的心——他也能予以体諒寬容。不過,左宗棠的倔脾气,曾國藩是知道的,實在要強到一頭去,自己也無能耐拉回來。
  現在,這個英雄蓋世的今亮居然万里迢迢地寄來了私函,信封上端正地寫著“曾滌生仁兄親啟”,跟道光、咸丰年間一個樣,曾國藩不覺油然而生親切感。
  他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信套,里面跳出左宗棠勁秀兼備的字跡。他擦了擦眼睛,然后抖開紙,聚精會神地看起來。曾國荃站在一旁,只見大哥臉在微微抽搐,手里的紙在輕輕地顫動。曾國藩看著看著,終于雙眼一閉,身子向椅背一仰,長長地舒了一口气,歎道:“左季高畢竟是我輩中人!
  他是個真君子!”
  說話間,信紙從手指縫間飄落下來。曾國荃拾起一看,信上寫著:滌翁尊兄大人閣下:
  壽卿壯烈殉國,其侄錦堂求弟為之寫墓志銘。弟于壽卿,只有役使之往事,而無識拔之舊恩,不堪為之銘墓。可安壽卿忠魂者,唯尊兄心聲也。
  八年不通音問,世上議論者何止千百!然皆以己度人,漫不著邊際。君子之所爭者國事,与私情之厚薄無關也;而弟素喜意气用事,亦不怪世人之妄猜臆測。壽卿先去,弟泫然自慚。弟与兄均年過花甲,垂垂老矣,今生來日有几何,尚仍以小儿意气用事,后輩當哂之。前事如煙,何須問孰是孰非;余日苦短,唯互勉自珍自愛。戲作一聯相贈,三十余年交情,盡在此中: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
  “大哥,季高向你賠罪了。”曾國荃也很激動。
  “不是賠罪,這正是季高的心地光明之處。”曾國藩緩緩站起,握著扶手立著,然后离開靠椅,在屋子里慢慢走了兩步。“知人之明,謀國之忠,自愧不如元輔”,他在心里默默地念著,想起了處理天津教案期間,總理衙門轉來的左宗棠的信。那封信以激烈的態度、尖銳的言辭,指責津案辦理的錯誤,贊揚津民的愛國熱情,就差沒有明罵他是賣國賊了。以左宗棠的名望地位,當時這封信給曾國藩的壓力和痛苦可想而知。而今這“謀國之忠,自愧不如”的話,豈不是委婉地表明了左宗棠對曾國藩處置津案的肯定?因津案而身心受到巨大刺激的前湘軍統帥,是多么需要別人在這件事情上對他的理解,尤其是像左宗棠這樣的人的理解!曾國藩不僅因此而化除了与左宗棠的多年嫌猜,甚至于對老友生發出感激之情來。他突然停下腳步,重新坐在靠椅上,右手習慣性地摸著胡須,笑著對弟弟說:“沅甫,我給你講一個關于季高的最新故事。”
  “左季高的故事最多,今后可以編一部書。不知大哥又听到了什么好故事。”
  “左季高在蘭州當陝甘總督,當年他隱居的東山白水洞几個鄰居想去看看他,當然也想借此出去觀光觀光,于是寫封信寄到蘭州。左季高回信邀請他們去,并且寄來三個人的盤纏,白水洞三個老農夫結伴同行,跋山涉水到了西北。左季高見到這三個老鄉,比見到朝廷派去慰勞的欽差大臣還高興。
  一連三天跟他們在一起吃飯,与他們共一個銅水煙壺吸煙,暢談在東山耕作的往事。左季高待微時鄉鄰的真情實意,令部屬們感慨不已。
  “這天晚飯后,季高又与三個鄉鄰隨便聊天。天气熱,他干脆脫去衣褂,露出一個大腹便便的肚子,躺在靠椅上。他搖著大蒲扇,問鄉鄰:‘你們看,今日左三爹爹与昔日左三爹爹有什么不同沒有?’一個說:‘你老跟二十年前一個樣,還是那樣隨和沒架子。’另一個說:‘也沒有老,跟先前一樣健健壯壯的。’第三個說:‘就是一點不同,先前的肚子沒有現在這樣大。’季高很得意,拿蒲扇拍了拍大肚子,問:‘你們可知道這里裝的是什么?’一個說:‘裝的是魚肉雞鴨。’另一個說:‘左三爹爹在西北吃不到豬肉鮮魚,我看里面裝的是牛肉羊肉。’第三個說,‘不對,是海參、燕窩。’季高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都猜錯了,這里面裝的是絕大經綸。’三個鄉鄰都惊呆了。一個說:‘左三爹爹,你把金子做的輪子吞到肚子里不可惜了嗎?’另一個說:‘而且是絕大的,怎么吞得進呢?’左季高听了,笑得手中的蒲扇都掉到地上去了。”
  曾國荃也大笑起來,問:“這是誰說出來的?”
  “還有誰?白水洞的三個鄉鄰一回到湘陰,逢人便說,怪不得左三爹爹本事大,原來他肚子里有一只會轉的金輪子!”
  曾國藩說到這里,自己也忍不住笑起來。
  “大哥,你大安了?”曾國荃見他笑得開心,歡喜地問。
  “大安了!”曾國藩快活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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