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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3)


   
(十一)

  在睡夢里志摩又找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和心情。
  醒來,他卻發觀從身子到靈魂都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了。
  一切都變了。
  愁悶、悒郁、憤世嫉俗和深埋心底的愛之幻滅,統統煙消云散了。
  有一個黑點,在眼前,在精神的直覺面前,不停地移動,旋轉,發著光。他看清楚了,是眼睛,也是旗袍。就是這黑東西,對自己的生命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他雙手枕著頭,讓自己的思維自由地擴展。
  無論是有意志的上帝,半意志的命運,還是無意志的必然性,人類總是俯首貼耳他听任它們的播弄。一個人誕生,總是在某一個時刻,某一個空間;他只能在一個限定的時間和空間里成長、活動。人,說起來活在人間、世上,其實只是處身在一個极為狹隘的圈子里,也就在這個圈子里与人交往,產生友誼、愛情,發生恩恩怨怨。也許,正是在不屬于自己的另一個圈子里存在著自己的另半個靈魂,可是你卻永遠与他或她失之交臂,腰隔永世……
  他和她的相遇,就像兩個圓相切,奇跡就是這個切點。生命的意義,也就正在于等待這個切點。
  他突然坐起了身,全神貫注地聆听著。他听到,听到一個陌生
  而又親切的聲音在呼喚,呼喚他的名字——然而,只有時鐘的嚼
  嗒,孤寂而單調。
  他匆匆地出門。他循從著呼喚,他去找尋。
  人生不就是由一個個找尋組成的嗎?
  他從熱鬧的大街走到僻靜的胡同,一張張漂亮的、丑陋的、和善的、冷漠的、帶笑的、愁眉苦眼的面孔從他眼前身旁閃過。他在找尋。
  琉璃厂。這里有不少舊書舖和書局。一家書局門口挂著塊大廣告:“當代大詩人徐志摩翻譯戈塞著《渦提孩》,中華書局印行。
  名著佳譯,欲購從速!”
  看了這樣的廣告,志摩說不出是高興還是生气。不過,它使他的心緒回到了現實里,他信步走了進去。有几個人在翻書。志摩拿了几本自己的譯著,准備送送朋友,剛要走到柜台前付錢,一位婦人從柜台處回身過來,兩人劈面對視。
  找到了!——黑眼睛。
  “徐先生”!聲音里充滿了喜悅,黑眼睛里有著更大的喜悅。
  在自己的生命里呼喚著的就是這聲音阿!
  “王太太,您好,買書?”
  她微笑著將手中的書翻過來:《渦提孩》。
  “我正在想,怎樣托人請您在書上題几個字呢。”
  “我現在就寫。”志摩忙不迭地伸手摸到了上衣口袋里鉤派克自來水筆。
  她朝四面看了看,“找一個地方坐下寫吧,您的題辭應該是一首詩。”
  他們坐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西菜館里,侍者彬彬有禮地送上印刷精美的菜單。
  空气里飄浮著煎牛排、奶酪、番茄沙司的混合味道,刺激著人
  的胃口。
  她穿著一件藍色的旗袍,領子低低的,脖子露在外面,明亮的燈光照耀著,顯得格外的柔美白膩。
  “王太太……”
  “叫我名字:陸小曼。”
  “小曼女士,你,喜歡吃西萊嗎?”
  她點點頭。
  “法式的還是俄式的?”
  “都喜歡。”
  “湯喜歡紅的還是白的?”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赶緊用手帕捂住嘴,鵝黃手帕上繡著一朵紅艷的玫瑰花。
  他很窘迫,气惱著自己。寫美麗的詩的人,竟然說出如此無聊的廢話。
  菜上來了,打破他的尷尬。
  他低頭喝了兩口湯,抬眼隔著兩盆場上面的熱气望著她。她那嫵媚、熱烈、多情的目光,松動了他的舌頭。
  還是從西餐談起。倫敦的飯店,英國人的起居飲食、風俗習慣。又從倫敦回到北京,從北京到了江南。從地方到人事,從人事到藝術。一到藝術領域,他便自由了,他感到說話和寫詩寫文章一樣流暢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專心致志地听著他的口若懸河的敘述,不對插進問話、評語。
  輪著她說了。
  她家是常州的大族,世代書香,父親陸定是位學者,任財政官員之職,她九歲隨父到北京,在教會辦的圣心學堂讀完中學課程。
  喜歡吟舊詩,習小槽,研丹青。演戲、唱歌、跳舞都喜歡;愛讀書,尤其是新文學。
  十九歲時,由父母作主,嫁与王賡。王賡畢業于清華大學,后在美國營林斯頓大學讀哲學,又轉到西點軍校攻讀軍事。
  兩分鐘的身世,簡短的字句,志摩仿佛念著一首象征主義的詩。他感到行与行之間有著大大的空白,這些空白處正是感情的激流,這里有著她的哀樂,只是深深地隱藏著……
  她們的交談就像這浮在場面上的奶油,悄悄地。漸漸地,溶解著,交融著,潛入對方的心田,慰潤著各自那痛苦的、躁動不安的靈魂……
  “您的Darling,王先生,”志摩頓了一頓,“也喜愛藝術嗎?”
  小曼苦笑一下,將頭一揚:“今天,請不要談及你我以外的其他人吧。”
  這任性的話,使志摩震動了。他默不作聲地用刀叉對付盤中的一只大炸蝦。
  志摩沒有抬頭看她。他已經用心靈看到了她的情緒變化。
  空气變得沉重了。
  想起了書。志摩抽出筆,沉思片刻,在小曼那本《渦提孩》的扉頁上題上自己一首詩的起首几句:
  ……你是誰呀?
  酉熟得很,你我曾經會過的,
  但在哪里呢,竟是無從說起……
  离開了飯店,在街上他們又走了不少的路。
  到了東單,小曼說:“我該回去了,歡迎您到我家來玩。”
  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貼著掌心,手指交錯著。誰也不愿意先分開。
  她去了。他看著她的身影慢慢遠去、變小、模糊、消失。他突然感到一种懼怕,懼怕她無端地闖進自己的生活又無端地离去,永
  遠地离去……
  志摩腳下沉重,心頭郁悶,猶如迷途在曠野中。他不想分析自己的情緒,那是一團理不清的亂麻。美好的、嶄新的希望在升起,复雜的、無情的現實又將它往下曳。
  真想唱一支歌。一支悲歌。
   
(十二)

  几天后,志摩收到一封寫在十竹齋詩箋上的短信,是王賡寫來的,邀請去他家作客。志摩喜出望外,拉了胡适和海粟就去了。
  王賡在家里也穿著軍服。他身材魁梧,蓄著唇髭,臉上的笑容顯得刻板而勉強,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英武中略顯儒雅,儒雅里又有點木訥。他彬彬有禮,但缺乏熱情,招待客人像是執行著一項上級交下的公務。志摩一邊跟他寒暄,一邊打量著他,心里不禁感慨系之:小曼跟這樣一個人生活是不會有幸福可言的。小曼卻像一陣春風吹來吹去,又是張羅茶水,又是遞煙送糖,忙得不亦樂乎。
  有海粟在,自然就談到了畫。小曼硬要大家去畫室看她的近作。王賡向志摩和海粟欠了欠身。“你們談談吧。我,不懂藝術。
  請原諒,失陪了。”說罷,雙腳一個原地向后轉,跨著步兵操典式的步子,离去了。
  小曼快活地領著客人到了樓上。
  牆上挂滿了畫稿。木架上還有几幅沒有完成的油畫。海粟一個掃描,就盡收眼底;适之,背剪雙手瀏覽一番;志摩則是一幅一幅仔細地觀賞著。
  小曼的畫靈秀出脫,但沒有一幅是完成了的,看得出是隨興揮洒,興盡即止。
  “劉先生,您看,我最近可有進步?”她側著頭問道。
  “我看……技法日趨熟練,构圖章法還嫌簡拙。這,也許是因為你游歷山川還太少,胸中缺少丘壑……”
  小曼的眉心一收一放。
  “來,當場畫一幅,讓我看看你的運筆。”海粟指指畫桌。
  小曼看了志摩一眼,沉吟了一下。
  “好吧。”
  她舖開一張對裁的宣紙,蘸墨運筆,畫了一幅淡彩山水;柔白的手指下流出了道道墨痕,點撥揮洒,好山秀水,相映成圖。最后,她又在白沙清清邊的空白處添上几道波紋,逶迤悠長,仿佛是她心緒的委婉表露。
  她擱下筆,眨著眼睛看著海粟。
  海粟雙臂抱胸,緊鎖著眉頭,半晌不語。最后,他嚴肅地一字一句地說:“你的才气,可以在畫中看到。有韻味,有感受,有气質;只是筆下缺乏力度和准确感,這說明你練筆還不夠勤奮刻苦。畫畫可不像听戲玩票,只有長期的苦練才有成功的希望。”
  小曼頻頻點頭。站在一邊的志摩卻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緊緊地握住海粟的手。“海粟,你真有眼力!”
  志摩那种异乎尋常的激動使海粟惊訝地住了口。站在對面的胡适,含蓄地微微一笑。
  從王家出來,志摩興致勃勃地一定要請适之和海粟吃烤鴨,三人上了全聚德。
  晚上,十點多了,海粟正躺在沙發上看一本剛從法國寄來的新版《羅丹傳》,驀然,樓梯上響起了救火隊員似的腳步聲。海粟吃了一惊,抬起頭。
  志摩像一頭野鹿似地沖了進來。
  “這么晚了,你……”
  “我……怎么也睡不著,在街上亂走,看見你這儿亮著燈,就上
  來了。”志摩喘著粗气,雙眼閃動著一种奇光异采。
  “有事么?看你這副樣子……”海粟不安地問道。
  “沒,沒什么。有好茶葉沒有?泡一大壺。”
  海粟徹茶,志摩隨手撿起他丟下的書,翻了几翻,又放下了。
  “你坐下,坐下。你需要安靜。你好像有點不大對頭……”
  “有什么不對頭?”志摩坐了下來。一杯茶喝過,他安靜下來了。
  他們抽煙,喝茶,談羅丹。突然,志摩起身說要走。
  海粟總感到志摩心里有事。“你怎么突然要走?你有什么心事吧?”
  “別瞎猜。我在想一首詩。”
  “一定是首好詩!”
  “是一首又痛苦又快樂的詩。”說完,志摩就下樓走進了沉沉的夜色,藍布長衫的影子一晃一晃。
  從此,志摩成了王家的常客。他与小曼夫婦同游長城,逛天橋,到來今雨軒喝茶,去吉祥戲院听戲。王賡公事繁忙,有時不能同往,就讓志摩陪著小曼游玩。長城的蒼茫塵沙,故宮的重門深院,北海的巍巍白塔,圓明園的頹柱傾把,臥佛寺的庄嚴妙相,盧溝橋的玲瓏石獅,天橋的相聲雜耍……皆成了志摩和小曼情誼相長的見證、生命交流的媒介。他們相互發現和造就著對方的心靈,為看到那里竟是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境界而惊喜交加。
  跳舞、打牌是小曼兩大嗜好。最近身子有點弱,跳舞少了,打牌就多了起來。志摩原本不會打牌,專門學起來陪小曼玩。
  志摩坐在小曼的上家。抄牌時,兩人的手指不免接触,好像寒冰又像澆紅的炭,從生理到心理都是一陣震顫;志摩如此,小曼也這樣。避免著又冀求著,一次,一次,再一次……
  “這樣不行!”李太太叫了起來,“徐先生老是給小曼吃牌。換個位子,你們兩人對面坐。”
  小曼低著眼睛看著牌面。志摩卻不禁抬頭望著她。她那矜持的神情里,含著几分嫵媚,几分嬌羞,几分柔情。一顰一惱一笑一嗔,為了牌的胜負,他卻一概當作是做給他看的含情脈脈。
  他忘了吃、碰,忘了摸牌;一會儿做“大相公”一會儿做“小相公”,每次,他都輸錢,可是他卻當作莫大的幸福。
  小曼怕別人看出端倪,不許志摩陪她打牌。他說什么也不听從,小曼沒辦法,只好自己也不打了。
  兩人就常去听戲。小曼喜歡程硯秋,志摩慢慢地也陶醉在那悱惻纏綿、低回幽雅的唱腔里了。
  竇娥,薛湘靈,蔡文姬,雪白柔長的水袖港台拂舞,宛若悲劇女主人公的扯不斷訴不盡的愁腸……聲斷腔不斷,腔斷意不絕,若斷若續,從破碎心靈里擠出來的呻吟,哀泣……
  場子里幽暗的燈光,躁熱的气息,兩個人的頭不覺地靠攏。帶有香水和汗珠混合气味的鬢發,廝磨著他的面龐,蓬松松的絲縷裹住了他的靈魂,离開了肉体,离開了戲院,离開了塵世,向迢遠的青天飛去……
  散戲了。坐在馬車里,兩個身子兩顆心靈都在等待。黑洞洞的車廂,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存在著。看不見,感覺得到。重重的呼吸,起伏的胸脯,滾燙的手,火熱的心。許許多多的話,涌到了嘴邊,無聲地說了一千遍,一万遍,一句也沒有說出口。擁抱、接吻,熱烈地、長久地、銷魂地,在想象中進行著,手卻沒有碰一下。
  王家到了,車停了。什么也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兩人跳下車都輕輕地歎一口气,遺憾地對望了一眼,就分手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門扉里。
  志摩又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小曼的生動形象、楚楚傳人的神態,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竭力去追憶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從中品味出使自己無限欣慰的含義。然而,惱人的是,在她那
  身影的前面,總有王賡那僵直的身軀和炮彈一般的頭顱阻隔其間。
  他知道自己又陷入了一個泥沼。世態的复雜使他悲哀起來,憤怒起來。不合理的婚姻制度活埋了多少人!可是,這回是一個弱女子。她能毅然掙脫婚姻的鎖鏈和那個身背武裝帶的、沉默、固執、莫測高深的男人嗎?想到這里,他又感激幼儀了。他不恨王賡,甚至有點怜憫他。他是那么滿足于他的官位,滿足于有一個備受羡慕的美貌夫人,卻絲毫不能給她以撫愛、垂顧和柔情。他根本不懂這些。他的頭腦里大概塞滿了哲學定理和戰術要則,再也盛不下愛情和別的什么了。
  一定要讓小曼醒悟,一定要抗爭;這回不能再猶豫,不能再退縮了。只要自己有決心,有勇气,肯奮斗,幸福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十三)

  志摩在《小說月報》十五卷第三期上發表了一篇《征譯詩啟》,吁請海內文友多譯西洋名詩,以響中國讀者;他自己也勉力為之,先后翻譯了惠特曼的《Song of myself》,拜倫的《Song rom Corsair》等詩篇。一天,他准備翻譯波特萊爾的《UneCharogne(死尸)》,便從借住的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下來,剛走進閱覽室,一只手從后面搭到了他的肩上。
  他猛一回頭,頓時,惊喜的笑容漾滿整個面龐。“啊,達夫,是你!好久不見啦!”他情不自禁地伸臂抱住站在他面前的中學同班同學郁達夫。
  郁達夫也緊緊抱住志摩。
  “志摩,你現在好得意啊!讓我細看一看……嗯,模樣沒有變,還是那樣,頭大尾巴小,一副調皮腔……”
  “達夫,好几年了,你怎么也不給我一個信息?你現在住在哪儿?几時來北京的?”
  “我在什剎海租了一間房子……有時,也去哥哥那儿住住。”
  “你真是個狠心人。難道你就一點儿也不思念我嗎?”
  達夫微微一笑。“誰說的!一個人,什么事情都會遺忘,唯獨幼時的同學情誼,卻是無法從記憶里抹去的。我……我想,沒有通消息,主要還是自己心境不好的緣故。有時也想寫信,但是,紙攤開了又感到茫然。寫什么好呢?”
  志摩突然呆了一呆,隔了半晌,他說,“你講到同學情誼,我想起來了。杭州府中那個老沈,沈叔薇,你還記得嗎?他死了,嘿!”
  “是嗎?”達夫惊叫一聲,“老沈,那個頑皮大人,你的表哥哥?
  怎么不記得!他是和你一道進中學的,是嗎?怎么年輕輕的就死了?”
  “唉,”志摩深深咽歎一聲,“生死的事,真難說呵。不過,他的身体是不好。學校出來以后,一直是病懨懨的……”
  達夫沉思似地說:“古人云:‘死生亦大矣。’想不到我們在盛壯之年,就要經歷与故人死別的打擊,真叫人太傷痛了。叔薇還有遺孤嗎?”
  “沒有了……沒有了……他的生身爹娘,過繼的爹娘,他的愛妻和娟姊,都已死了……”
  “這倒也好,了無牽挂。”達夫慘然地說,“几時,我們約個日子,一起去他墳上憑吊一下,敬獻一支清香,也讓他在天之靈,知道世上還有小時候的伙伴,在飄泊中為他安魂祝禱……”
  說到這里,達夫的眼中涌出了眼淚。
  兩位激情摯誠的詩人佇立在閱覽室里,沉默著。這時握住他們心靈的,已不僅是對叔薇的悼念,而是生死這個無窮的奧秘對于兩顆浪漫的心靈的撼動了。
  過了一會,達夫說:“你住在哪儿?”
  “放在這圖書館樓上。這里倒是個清靜的所在,看書也方便。
  上去坐一會吧!我們好好談談……”
  上樓坐定后,達夫問:“你們發起的什么新月社,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議論多得很哩。”
  “你听到些什么?”
  “有人說它是資本家的机關,有人又說是某党某系的團体,還有人說它是主張男女雜混的過激派……”
  “嗨,”志摩搖頭苦笑說:“可見外面閒話之多了。其實,最初,只是一個聚餐會罷了。從聚餐會產生了新月社,接著又產生了松樹胡同七號的新月俱樂部。最早,是我和适之、子美、上玩、西林、歆海、通伯、思成、徽音等人,想自己編排上演一些新戲而集合在一起的。當然,也沒有什么成績可言。那回的“齊德拉”,也是叫泰戈爾的生日逼出來的……不過是几個志同道合的文友一起玩玩罷了。
  “現在的這個俱樂部,又是什么玩藝儿呢?”
  “這俱樂部,是由家嚴和黃子美墊錢開辦起來的。實際上,也只是一個娛情怡性的地方。有不錯的房子,不坏的布置,合式的廚子,舒服的沙發,可觀的書報……地方倒是不錯的!我們開過新年年會,元宵燈會,古琴會,書畫會,讀書會……達夫,你何時也來湊湊熱鬧?你來,大家一定很歡迎的。”
  達夫搖搖頭:“這,恐怕不是我這种窮小子插足的地方吧。”
  “你又來了!”志摩喊道:“你的這种憤世嫉俗的脾气,可不能對著我老同學、老朋友來喲!”
  “總而言之,去那里的人,都是吃飽了飯脹得難受的人……我,沒有這种雅興。”
  “好,不跟你爭辯這個。達夫,你又有了什么新的風流韻事?”
  達夫微微有點臉紅。“這,今天不談吧,以后再詳細告訴你……我看你倒是面有喘气,眉有喜色,可有了什么佳話好事?”
  志摩把身子俯向達夫:“好,告訴你一個新聞:我在戀愛。”
  “這算什么新聞。”達夫笑著說,“你本來就是‘不可一日無愛’的‘愛神’嘛!”
  志摩捶他一拳。“還說我哩,你不也一樣!”
  達夫正色道:“言歸正傳。告訴我,她是誰?”
  “陸小曼。你知道嗎?王賡的夫人。”
  達夫點點頭。“剛到北京,就听到過她的芳名。”他皺著眉,沉思地說:“這,會有麻煩的。”
  “是呀,”志摩急急地說,“你說,該怎么辦?”
  “照我說嘛,再簡單不過了。要么別她而去,要么一追到底。
  你离得開她嗎?”
  “离不開!离開她,我就要死了!”
  “她呢?”
  “也一樣。
  “那么,就愛下去吧。堅韌不拔,皇天不負苦心人。”
  “王賡那頭……他怎么會善罷甘休呢?”
  “他很愛他的夫人嗎?”
  “看來,不是那么回事。但是……他不會容忍背叛,就像不會寬恕一個開小差的士兵。”
  “這……得看小曼那頭了。她是一個剛強的女性?”
  “不,她很柔弱。多病多愁,又太善良。”
  “這,就有點儿复雜了。總之,關鍵在她。她能下得了決心嗎?
  只要她下決心离婚,王賡決控不住她。他畢竟受過西洋教育,況且小曼也不是他帳下的小卒。”
  “對了!關鍵在小曼!關鍵在小曼!”
   
(十四)

  冬天的頤和園。游人稀少,黃葉滿地,長廊空蕩蕩的;從頭走
  到底,你就會染上一身寂寞。
  小曼身子不爽,昏沉沉地睡了好几天,稍好一些,就急于出來散心。志摩陪著她,到公園來隨意走走。志摩怕這荒涼景色會触動她的傷感,不利于病体,催著她回去;小曼倒不介意,依然興致勃勃,走走停停,毫無歸意。
  他們佇立在十七孔橋的中央,倚著橋欄看昆明湖水。春日里明亮如鏡的湖面,而今黯幽幽一片,飄浮著不少敗絮凋葉。再過几天,北風一吹,雪花一飄,怕就要結冰了。
  “志摩,”小曼早就這樣稱呼他了,“我們各說一句形容此時此景的詩詞句子好嗎?”
  志摩將金絲邊眼鏡朝上推了推,點點頭。
  “我先說。獨立小橋風滿袖。”
  志摩瞧瞧橋下的流水,又瞧瞧小曼,慢騰騰地說:‘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終宵。”
  “不對,不對!現在既非夜晚也沒有星辰;再說,誰讓你來這么個凄涼的格調。”
  “我的心里是一片黑夜;我的靈魂更是寂寞地獨立在風露之中。小曼,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病剛好些,不要听這傷心的話。”小曼轉過頭去,嘟著嘴。
  一陣風來,小曼一個寒噤,忙將狐皮大衣的領子翻起來。
  “不說了。這儿風大,我們下橋吧。”志摩用手去挽她。
  他們來到了知春亭。
  亭畔有許多柳樹,二三月時,柳煙輕籠,黃鸝藏于其間,啼囀如歌。現在,枝干蕭疏,一株株寂寞地站著,像一群憂思的老臾。
  “剛才我說了你,生气了吧?”小曼帶著歉意輕輕地問。
  “怎么會呢?我知道你不是不愿听,而是不敢听。”
  小曼將頭沉下去,看看亭外荒蕪的景色。
  “我苦,你更苦。小曼,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打開胸怀讓我們相互把心里的話像流水一般地倒出來吧。”
  “說了有什么用,听了又有什么用?”她抬起頭來看著志摩,又低下頭去。
  “我早就看出了,感到了。你像一頭軟弱的羔羊,在屠刀下受著宰割。為了一對滿腦封建意識的父母,為了一個不了解你不鐘愛你的丈夫,你已經犧牲了青春,犧牲了靈性,難道還准備犧牲整個生命嗎?”志摩激動了,手勢多了起來。
  “唉!”她從心底很深很深的地方感歎出來,“禮教,家庭,社會,叫我一個弱女子,有什么力量去抗爭呢?”
  志摩掄拳朝亭柱上打去。“啊啊,狗屁的禮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會,它們是浸在鮮紅鮮紅的血泊里的。這些血,既是屠夫們鋼刀的功績,也是受殺戮人們自愿的奉獻。殘暴加愚蠢,才形成推不倒的銅牆鐵壁。一個‘五四’是不夠的,再來二十個,三十個,一百個‘五四’,這牆終有一天會被‘自由’的巨拳擊得粉碎。小曼,難道你真信奉哈姆雷特那句話嗎?‘弱者,你的名字叫女人!’”
  志摩在亭子里轉來轉去,突然抓住小曼的兩只手。“時候已經到了,你得assert your own personality(維護你自己的獨立人格)。
  現在可以放怀地對你說,我腔子里一天還有熱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幫助;我大膽地承受你的愛,珍重你的愛,永葆你的愛;我如果承受愛的恩惠還能從性靈里放射出一絲一縷的光亮,這光亮全是你的,你盡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精神里發現些許的滋養与溫暖,它也全是你的,你盡量感受吧。你應該在愛里找到力量,不要再軟弱了。敵人所以強大,是因為你自己跪著,站起來吧!”
  “志摩!”小曼倒進了他的怀抱,哭泣著,長久,長久,淚水將志摩的紫銅色絲棉袍子濡濕了一大塊。
  志摩輕輕地撫摸著她。她沒有抬頭,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道:
  “……自從那一天,在長城頭上,你對著漫天風沙大聲地說出那一
  個震撼我靈魂的字,我的心就給了你。面對著你這樣一個純真無邪的人,面對著你那一片真摯的愛,我又怎么能不還給你一個圓滿的、從沒有給過別人的愛呢……給了你,我又后悔了。我投進你的生命,不但不會給你帶來幸福,也許還會毀掉你整個的前程。你是個有才華的詩人,我毀了你,我的罪過就大了……”小曼深深地歎了口气,“我一個人暗暗地下了离開你的決心,好像是那么的堅定,可是,一見了你的面,你的目光就像火似地燒毀了我冰一樣的決心。我又向你奉獻我的愛了……這么大的幸福,我又怎么能推拒呢……反反复复,進退兩難,苦了我,也苦了你。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無緣,又何必使我們相見相識。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丟掉你,不忍心;接受你,又辦不到。怎不叫人活活地恨死!
  難道這就是天數嗎?”
  “曼,不要相信天數,要相信自己。”他捧起她的臉龐,“看著我的眼睛,听我說。前途當然是有光亮的,沒有也得叫它有。靈魂有時可以到最黑暗的地獄里去行走,但一點神靈的光亮卻永遠在靈魂本身的中心閃爍著。況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經找著了你的真理想,真歸宿,實現了心頭的夢?來,讓這偉大的靈魂結合,毀滅一切的阻礙,創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要遲疑了!”
  她點點頭。“摩,你放心,我永遠不會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荊棘,我一定走向前去尋找我們的幸福,你放心就是!”
  “這才是我的曼,這才是配得上我詩人徐志摩的愛。”
  他將她抱得緊緊的,緊得她几乎透不過气來。
  他們忘情地快活了好几天,一切都是甜的,連空气也帶有蜜味;好像什么封建禮教,什么銅牆鐵壁,都已在他們偉大的愛面前望風披靡了。
  圣誕夜,志摩陸小曼去教堂參加了慶典,送曼回中街寓所。在她家近處,兩人依依告別了。
  小曼哼著:“平安夜,圣誕夜,上帝子,愛之光,牧人与博士同來獻敬,多少慈悲与多少天真,靜享天使安眠……”腳步輕盈地走進家門,只見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賡穿一件睡袍,坐在客廳的沙發里,嘴里含著一支雪茄,在看一份英文報紙。
  小曼走進客廳。“你還沒有睡?”她一邊脫大衣,一邊取下圍巾,轉身准備上樓。
  “你等一等。”聲調是冷冷的。
  “我倦了。我要去洗澡。”
  “你等一等!”近乎命令式了。
  小曼吃了一惊。轉身對著他。
  “你坐下。”
  “什么事?吹胡子瞪眼的,把我嚇了一大跳。”小曼仍舊站著。
  “挑剔我的態度?”王賡似笑非笑,臉色很難看。但是,他還是換了一种比較溫和的口气說:“出去了大半天,就連陪我坐一會也不愿意?”
  小曼畢竟有點心虛,猶猶豫豫地打量著他,在一張單人沙發上坐下了。
  王賡面無表情地瞅著她。
  小曼的心咚咚亂跳。她感到,一場暴風雨終于要來到了。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尋思著應付的方法,搜尋著回對的語言,祈求著上帝給她以勇气和力量。
  她偷偷地望王賡一眼。他像一塊岩石,巋然不動。
  小曼感到眼淚涌上來了,她拼命忍住,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裝得很拙劣。
  “你說話呀。”她希望他早點把他的嫉恨和憤怒傾瀉出來,反而謝他了。
  “你要我說什么?”王賡反問道。
  “你想說什么?”
  沉默了好久,王賡說:“我什么也不想說。”
  小曼的心更懸了。“有什么你盡管說吧。”
  “你以為我要說什么呢?”王賡陰陽怪气地笑了笑。
  “我不知道你悶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小暈倒發怒了。
  “我不是悶葫蘆,里面也沒有藥可賣。我是你的丈夫。現在,你上樓去吧,洗澡吧。”王賡說完,依舊低頭看報。
  小曼拖著沉重的腳步上樓,憋著一腔眼淚,差點踩空栽跌下來。
   
(十五)

  翌日,志摩腳下踩云,兩脅生風,飄飄然來到中街小曼處。在門口,恰好遇見正要出去的王賡。志摩招呼他,他舉手脫帽,殷勤地一笑,轉身坐上車就走了。志摩到客廳,小曼不在。他讓王媽通報;回話說,太太今天身子不爽,不下樓了,請徐先生改天過來。志摩猶如雪水澆頭,愣住了。過了一會,他頹然地走出門口,腳下的云散了,硬梆梆的地面,他感到兩腿酸麻。吃力地走了几步,王媽赶上來,塞給他一封信。他找了個茶館,坐下,拆開信。
  摩,還是莎士比亞說得對,女人不可能不是弱者。我又從幸福的攀登中跌了下來。前几天我好快活,我那精明、冷酷的娘看到了,就對我說,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國小說里的行為,講愛情,寫情書,成什么体統!別忘了你是有夫之婦,就是未出閣的閨女,也不興這樣子輕浮……最難忍受的,還是他的那一招。他清楚地知道我們的一切,偏偏裝聾作啞,旁敲側擊,用一种叫人吃不透的沉默和暗示來折磨我。他是一尊用木頭用雕成的凶神,你根本無法知道他頭腦中藏著什么深奧可怕的念頭。我宁可他罵我,打我,暴跳如雷,這樣就會激起我的怒气、勇气,豁出去,跟他斗,跟他拼命,在拼命中求得一條生路。現在這樣,我實在受不了,陷進的是一個深淵,黑洞洞的,沒有底的,連一點叫喊一點掙扎的机會都不給你,只是無窮無盡地跌下去……摩,我們還是分手吧。离開我,你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會找到幸福的,天下比我強的女子多的是,何必將你的輝煌的生命与我的可悲的命運拴在一起呢?我對不起你。
  求你饒恕我。走開吧。
  不幸的曼
  (這封信我几乎想撕掉了,考慮再三,還是讓王媽交給你。)
  如果不是在茶館里,他定會大叫一聲,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踉踉蹌蹌回到西單牌樓石虎胡同七號松坡圖書館樓上居室,志摩一頭栽到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几個小時。
  幸福,像紙糊的屋子似地一下子倒坍了。
  他和她,就是這樣,一會儿攀上幸福的頂峰,一會儿跌落痛苦的深淵;一會儿樂觀快活,一會儿心灰意懶;一會儿情意綿綿,一會儿歎息流淚;一會儿准備殉情,一會儿打算絕交。在黑暗里他們看到光明,在光明中又被困難絆倒;在苦惱中享受幸福,在幸福中又忘不了苦惱;在現實生活里建筑理想的殿堂,在理想的追求中又擺脫不了嚴醋的現實。矛盾、追求、掙扎、迷戀、折磨、逃避、斗爭,就像一幅幅雜亂的畫面,一個個窒人的夢境;他們迷茫,痛苦,卻又熱烈地享受著刻骨銘心的歡樂。他們但愿永遠如此,他們冀求明天來個天翻地覆……
  一天早晨,志摩收到恩厚之從南美發來的長函,說泰戈爾近來
  健康欠佳,在病中牽記著“他的素思瑪”,盼望素思瑪早日來到身邊,隨侍左右,盡孩子的責任,使老戈爹勞瘁的心怀稍得舒慰,特約志摩去意大利相會。
  志摩接信,雙手顫抖,情不能已,心頭漫溢著憂思与感念。他當然沒有忘記去年与泰戈爾在香港分手之際,兩人相約翌年春暖花開季節同游歐洲的諾言,但因家中斷了接濟,自籌旅費又困難重重,使他無法啟程。現在老戈爹病了,思念著他,他自然是要克服一切困難到老人身邊去的;可是,如今有了個小曼,去,丟不下心上人;不去,對不起老戈爹。
  他犯難了。”
  胡适之幫助志摩下了決心。他說:“志摩,你該了解你自己。
  你并沒有什么不可撼動的大天才。安樂恬嬉是害人的,再像這樣胡混下去,要不了兩年,你的筆尖上再也沒有光芒,你的心再也沒有新鮮的跳動,那時你就完了。你還年輕,應當再出去走走,重新在跟大文學家大藝術家的接触中汲取滋養,讓自己再接受一點教育,讓自己的精神和知識來一個‘散拿吐謹’。所以,我說,志摩,還是去吧。”
  志摩自己又補充了一個理由:愛情需要用分离來進行考驗;看看空間的距离、時間的推移,是增添了愛的力量還是消減了愛的熱度。
  他決定:三月中旬動身,坐火車通過蘇聯到歐洲。
  他先拍了一封電報到熱那亞預告他的抵期。
   
(十六)

  志摩要走的消息很快在朋友中傳開。今天你設宴餞行,明天他上門來送別,忙了七、八天,直到九日晚上十一點,將最后一批客人送到圖書館門口握手告別,志摩才舒了一口气。
  回到房里,志摩又憂郁了。他不能排遣他的紛亂愁緒。這次出洋,意義很复雜,他的感触也很复雜,而且毫無詩意。在這似乎是決定小曼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他的遠走,是逃亡?是避風?是卸擔?原因、理由可以有一千條,但實際的意義卻很明顯:扔下她一個人在重壓下獨自苦思苦撐。朋友們亂哄哄的時候他希望他們統統走光,他們全走掉了他又切盼有人來陪伴他了。他,异常害怕孤獨——圖書館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人值夜,整個樓房里就只他一個有靈性的生物。
  未曾上程時尚且如此,一個人孤零零地上路后又怎堪忍受?
  他百無聊賴地檢點行裝,看看有無東西遺漏。噢,金冬心的梅花冊忘了。——這次他去歐洲,帶了好多本精裝版精印畫冊,准備饋贈外國朋友——在哪儿呢?這里,壓在東坡集下面了。
  他剛拿到手,轉身看見牆上自己拉長了的孤單的影子。他的淚水要涌上來了。
  “篤,篤!”
  這么晚了,誰來敲門?大概是适之、岳霖又踅回來,准備通宵長談?
  不對。這么輕,這么斯文。那又是誰呢?
  他放下畫冊,去開門。
  門開了。
  志摩仿佛從夢游中惊起:“是你!”
  一領黑色大斗篷,欣長曳地,宛若塑像般紋絲不動地直立在門口的幽暗處。是小曼。
  她移步走進房間,站在房間中央,看看凳上地上的行囊。
  志摩將凳上的一只大皮箱搬到地上。“坐。”
  志摩決定去歐后,接連給她寫過三封長信,沒有回信,不見人來。在离上火車只有十几個小時,他絕望時,她卻像奇跡般地出現了。
  “你就這么走了。沒有依戀,沒有牽挂地走了?”
  “曼,”志摩抓住她的手臂,“你真以為我愿意走嗎?我不斷給你力量,為你鼓勁,其實我的心是脆弱的,一次次受傷、流血,我受不了,我要逃得遠遠的,去自舔其創。等我痊愈了,复原了,再來找你,去爭取一個意料之外的胜利。你也可以在這段時間里,仔細想想,是否真有勇气跨出這決定性的一步。”
  小曼掙脫了他的手,走到桌子旁,將斗篷脫下來,扔在一只大皮箱上。
  桌上有一瓶沒喝盡的威士忌,她拿過一只杯子,倒滿了,仰頭。
  一飲而盡,又倒了一杯,正想喝,志摩搶過杯子。“曼!”
  “你讓我喝,讓我喝嘛!我要醉,醉就是死,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存在了。”她啞聲說著,淚珠大顆大顆地滾下面頰。
  志摩一把抱住她。“好,我們一起喝,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一起。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讓眼淚和在一起,要心跳讓你我的胸膛緊貼在一起……”
  他們沒有喝酒,卻一起哭了。
  兩人在床邊坐下。
  “我給你的信都收到了嗎?”
  小曼點點頭。
  “為什么不回信?”
  “我寫一張撕一張,字紙簍部塞滿了。讓我說什么呢?許諾,實現不了;告別,心里不忍;勸留,徒增煩惱。”她停頓了一下,“我原想就這樣分手吧,不見面也少一層痛苦,臨到達最后一天,我怎么也坐不住了。我只感到窗外有人喊,門外有人敲,攪得我坐臥不宁,便鬼使神差似地來到了石虎胡同。我在路口等了整整三個鐘點,看到你送适之他們走了,我才進來。”
  “我不走了!不走了!在這儿陪你,永遠陪著你。”志摩捧起小曼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不,我現在來,不是來拖住你,是來為你送行。你在三月四日給我的第二封信上不是有這樣的話么:‘我這回去,是補足我的教育,我一定加陪努力吸收可能的滋養,我可以答應你:不浪費我的光明和金錢,同時我當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奮,認清方向,做一番認真的工夫試試,我們總要隔了半年,再見時彼此無愧才好。’讓我們就照這個辦吧,摩。”
  “曼,我不知道怎樣感謝你才好。”
  “摩,你安心地去辦你的大事吧。我們不要通信,試一試彼此會不會相忘,如果我忘了你,那么我也真應該被你忘記了。”
  “信還是要寫的,但不要按照平常的寫法,我要你當作日記寫,不僅記你的起居行止等等,還要記你的情感思想,留著等我回來后一總看。我也同樣這么做,到時候著看我們身在兩地是否有共同的感應。我已經答應做《現代評論》的特約通訊員,關于我的行蹤,你可以隨時知道的。”
  “約定了。”
  “約定了。”
  小曼站起身來走到桌邊,在兩個杯子里斟滿酒。
  “祝你順風。干杯!”她又倒了兩杯。“祝你成功。干杯!”
  “小曼!”
  “不要攔我,我能喝。為君拼卻醉顏紅。”
  酒,加上愛情,加上离別,像一團火燃燒著她的心,又像一朵云浮托著她的身子,更像一陣風吹飛了她的靈魂。她感到有點頭暈,手扶著頭,搖晃了一下,倚在牆角。
  “怎么啦?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會?”
  她擺擺手。志摩走到她身前,雙手張開撐在兩面牆上,靜靜地望著她。
  “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龍,你慘白的顏色与靜定的眉目,使我想起你最后解脫時的形象,使我覺著一种接近贊美崇拜的激震,使
  我覺著一种美滿的和諧。龍,我的至愛,將來你永脫塵俗的俄頃,不能沒有我在你的身邊,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報告這世間你的心是誰的,你的愛是誰的,你的靈魂是誰的!龍呀,你應當知道我是怎樣的愛你。你占有我的愛,我的靈,我的肉,我的整個儿,永遠在我的身旁旋轉著……”
  他垂下雙手。她卻抬起了雙手。
  甜的吻,苦的吻,長的吻,短的吻,結合的吻,离別的吻,現實的吻,夢幻的吻……
  “當!”
  “呀,摩,一點了!我該回家了。”小曼從志摩的怀抱中掙扎出來。
  “這么晚你……”
  “我就說看完夜戲,碰到一個過去玩票的朋友,談談說說,忘了時間。”她一邊披上斗篷一邊說著。
  她走到門口。
  “曼!”
  她又投進他的怀抱。
  到門口只有几步路,卻那么的難走,屢進屢退。
  黑色的斗篷終于消失在更黑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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