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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5)


   
(十九)

  一九三一年的上半年,志摩在上海与北平之間,來回奔波八次。
  他疲倦了。
  但是,《詩刊》的熱銷,《猛虎集》的出版,北平的風光,友誼的撫
  慰,卻又無意間触動了他久蟄的性靈。他抬起頭,又看到光燦燦的天空了;眼睛睜開了,心也跟著跳動。嫩芽的青紫,勞苦社會的光与影,悲与歡的眾生相,一切的靜,一切的動,重又在他的跟前展開。有聲有色有感情的世界重又為他存在,仿佛是為了拯救一個曾經有單純信仰的青年流人怀疑的頹廢……
  唯一使他牽腸挂肚、放心不下的是他的眉。
  “……北京實在是好地方。你實在是過于執一不化,就算你這一次遷就,到北方來游玩一趟,不會意時盡可回去。難道這點面子都沒有了嗎?我們這對夫妻,說來也真是特別;一方面說,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与犧牲,不能說是不大。很少夫婦有我們這樣的腳根。但另一方面說,既然如此相愛,何以又一再舍得相离?你是大方,固然不錯。但事情總也有個常理。前几年,想起真可笑。我是個痴子,你是素來知道的。你真不知道我曾經怎樣渴望和你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飯,或同看一次電影,也叫別人看了羡慕。但說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著一個這樣的机會。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种世俗的幸福。即如我行前,我過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吃一餐飯,玩玩。臨別前,又說了几次,想要實行至少一次的約會,但結果我還是脫然遠走,一次約會都不得實現。你說可笑不?這些且不說它,目前的問題:第一還是你的身体。你說我在家,你的身体不易見好。現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養息的机會?其次想法脫离習慣,再來開始我們美滿的結婚幸福……要知道,我至親至愛的眉眉,我与你是一体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里一不愉快,我這里立即感到。
  心上一不舒适,如何還有勇气做事?……現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幫助与根据于真愛的合作。眉眉!……”
  “說到你學畫,你實在應到北京來才是正理。一個故宮就夠你長年臨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憑你的聰明,決不是臨摹就算完事。就說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腦子也得常轉動,能有趣味發生。說回來,你戀土重遷是真。不過你一定要堅持的話,我當然也只能順從你;但我既然決意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現時的排場我實在負擔不起。夏間一定得想法布置。
  你也得原諒我。我一人在此,未嘗不無聊,只是無從訴說。人家都是團圓的了。叔華已得了通伯,徽音亦有了思成,別的人更不必說是常年日不分离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說我是甘愿离南,我只說是你不肯隨我北來,結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遷就的話,我已在上海遷就了這多年,再下去實在太危險,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無法勉強你的,我要你來,你不肯來,我有什么法想?明知勉強的事是不徹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只能各行其是。只是你不來,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慮不足,自己一人在此決無希望獨立門戶……我月內決不能動身。說實話,來回票都賣了墊用,這一時借錢度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設法飛回。不是我樂意冒險,實在是為省錢……
  “……我真恨不得今天此時已回到你的怀抱——說起咱們久別見面,也該有相當表示,你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我這次回來,咱們來個洋腔。抱抱親親如何?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出,就算給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車站接我,至少我亦有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相當的一种熱意……更好是屋子里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嘗是沒有表情的人?
  你不記得我們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牆角里親別的時候?
  我就不懂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里去!那是一個錯誤。……
  錢還不曾領到,我能如愿的話,可以帶回近八百元,墊銀行空尚勉強,本月用費仍懸空,怎好?
  “今天是九月十九,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与你對飲一杯蜜酒,為你慶祝安康。這几日秋風凄冷,秋月光
  明,更使游子思念家庭。又因為歸思已動,更覺百無聊賴,獨自惆悵。遙想閨中,當亦同此情景……”
  十一月到了,北國的秋景是宜人的,但是志摩無心于此。經濟的窘迫一直使他心短意亂。上海興業銀行又來信催款,一算,連房租共欠五百多元。志摩把希望寄托在蔣百里賣房子、孫大雨賣地皮兩件事上面,如能做個中人,作成買賣,則可以得一筆款子,以解燃眉之急。
  一次,在老朋友的宴會上,志摩偶遇張學良,同他隨便閒聊。
  “听說你的家和夫人在上海?”張學良問。
  “是啊。”
  “那你在北大教書,太不便了。何不把尊夫人接來同住?”
  “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忙說,“不過,目前學校不能正常發薪,家庭開支又大,一時還有力不從心之難。”
  “未來去去盤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呢。”
  “是啊,上月我就想回去了,只是因為路費無著,一直捱到現在還是‘行不得也哥哥’……”
  “是嗎!”張學良同情地瞧著志摩那悵然的模樣,“唉,文人、教授真是太窮了!這樣,徐先生,我十一日飛南京,你搭我的座机回去吧。肯賞光嗎?”
  “那太好了!”志摩拉住張學良的手,“我生平最愛坐飛机了,多謝多謝!”
  張學良微微一笑,“這,不足挂齒。日后,只要有机會,能夠給徐先生提供方便我是非常高興的。”
  志摩准備南歸了。他去看望陳西瀅和凌叔華,向他們辭行。
  西瀅出去了,叔華在逗弄小孩。志摩一進屋,就把他們的胖孩抱在手里,親了又親,又轉頭對著叔華說:“你胖多了,現在走出去,說是一個娃儿的媽媽,就有人相信了。”
  “我是最怕胖,最怕有人說我胖……”叔華對著鏡子,掠掠鬢發,“難道真的改樣了嗎?”
  “我說錯了,不是胖,是丰腴,有一种少婦的風韻了。”
  “可是你剛才說的不是這個意思。”叔華又說,“你在心里說我難看了。”
  “不不不,絕對沒有這意思。難道我還對你說謊不成?”
  叔華把志摩手里的孩子接過去。“你坐,我給你倒茶。”接著她走出去把孩子交給了奶媽。
  把茶碗送到志摩面前,叔華說:“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吹來的?”
  “我來跟你和西瀅話別。我要回上海一次。”
  叔華笑了一笑。“今年你來來去去走了多少回,都沒有來話別呀,這次怎么這樣認真?几時走?”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這次,特別想來看看你,”志摩說,“暫定十一日。搭小張的專机走。”
  “小曼不是有約法,不准你坐飛机嗎?”
  “唉,實話告訴你,我是圖省錢,沒有辦法!”
  “真的窮成這樣?”
  “你還不知道道,說也寒酸,背了一身債呢。”
  叔華沉默了一會。“你實在應該把小曼接到北平來住。兩頭開支,耗費多了。再說你也不能把她扔在上海不管。”
  “你讓我怎么管?信不知寫了多少,話不知說了多少,她不愿,你有什么辦法?”
  “發脾气、摔杯子、哭!”叔華大聲說,“志摩,你不能太心軟,不能太依順……小曼不跳出那個圈子,她就毀了,她就毀了!”
  “這我何嘗不知道……”志摩灰心喪气地說。
  “她是個要強的人。你得激她。”
  志摩點點頭。“好,叔華,這次下了狠心,非要她來不可!”
  “她來了,我們大家一起努力,自有辦法把她變過來……這樣,你的心境也可以好多了。”
  志摩又點點頭。“這几年,你真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樣的心情下過來的!”
  “我知道,志摩,我知道。你心情上的一切細微變化,別人不覺察,我還不一清二楚?我也著實為你難過,但沒有法子給你足夠的安慰,使你重新變成過去的那個生气勃勃、信心十足、勇往直前的志摩……因為除了小曼,任何一個友人都不可能給你創造實際的理想生活環境。因此,你的前途,實在系于小曼。這也。就是我要你務必把她接出來的緣故……”
  “叔華,我不知道該怎樣謝你才好。”
  “謝什么呢?你不是說過我是你的‘好天使’——安妮絲嗎?”叔華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暈,“常常給你以誠懇的忠告——這是我的責任。”
  “小曼來北平就好了,跟你們在一起,她一定會漸漸變過來的,想想那時我們的新月俱樂部,大家雖然見解不盡相同,但意气畢竟還是相投的呀,還記得我們的吟詩會、提燈會、聚餐會、快雪會嗎……小曼來了,一定再搞些這樣的活動,拉她也參加!”
  “說起快雪會,我昨天翻出一樣東西,拿給你看看吧……”叔華說著,轉身到寫字台抽屜里翻找。
  “那天,在西山上,大雪紛飛,真有意思!我還寫了一篇游記呢。”
  “就是這篇游記。”叔華找出一個本子遞給志摩,“我把它全文抄在這上面了,你看看!”
  志摩翻開第一頁,見到上面寫著一副對聯,對聯的旁邊題著“志摩先生千古”,不禁哈哈大笑。“這是誰寫的?這么早就吊念我啦?”
  叔華忙說:“喲,要命,這頁忘了撕去了!這是當時我寫著玩的,瞎胡鬧,你可別在意啊。”
  志摩又哈哈大笑。“在什么意!也許就此千古了呢!”
  叔華奪過本子。“讓我撕了它……”
  志摩伸手抓住她。“別撕,別撕,寫下來的,都是紀念。將來我真的千古了,你再把這事寫進悼文里去吧。”
  叔華急了。“別再說這种瘋話了。晚上睡不著時,我想起來會害怕的……志摩,你走時,我替你祈禱平安……”
  叔華倚在窗台上看著志摩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什么,心里一陣惆悵、一陣難受……
   
(二十)

  香山頂上,徽音的療養別墅。
  秋風已經掃盡了樹上的殘葉;風很大,把窗格撼得“嘎嘎”作響。
  徽音坐在火爐旁的一個大靠椅里,手里抱著一只小貓。
  志摩坐在她的對面,抽著一支煙。
  “我很快就會回來的……我跟張漢卿約好十八日再搭他的飛机回來……”
  徽音沒有回答。這句話,似乎并沒有引起她的多大關注。
  “需要什么我替你帶來……”
  徽音還是沒有作聲。
  志摩想不出什么話來打破這靜寂,這籠罩在兩人心上的沉悶了。
  “你在想什么?”志摩問道。
  “我什么也沒有想。”徽音蒼白的臉容上有一种乏力的神態,“我的頭腦里一直縈徊著你《猛虎集》自序里的那些話。你怎么會那么悲哀,我的朋友?怎樣才能使你不再那么悲哀?”
  志摩笑了笑。“詩人也是一种痴鳥,他把他的溫柔的心窩緊抵著薔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著星月的光輝与人類的希望,非到
  他的心血滴出來把白花染成大紅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樂是渾成的一片……”’
  “在實際生活里,可沒有那么多的詩意。你的激奮的話掩蓋不了你心里的空虛,你的笑顏遮蔽不去你心里的哀傷,你的眼睛里有著一种遠超你年齡的憔悴……剛才你進門的時候我嚇了一跳,我覺得我看到的是一個老人。這個印象我永遠不能從心底抹去,哪怕你大聲說笑,若無其事……這個印象嚇坏了我,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志摩跳起來,抓住徽音的手。“是什么給了你這雙直窺我肺腑魂魄的眼睛?徽徽,但是你錯了,我一直在努力追尋我的涅槃和重生。舊的生命一秒一分在過去,新的生命一秒一分在來臨,過去是我的,未來也是我的……”
  徽音勉強一笑。“你的這些話對我不起作用。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傷感過。我一直不愿在你面前流露感情上的軟弱,今天我卻止不住自己。你沒有辦法使我快活起來,志摩。告訴我,你能不走嗎?”
  “那……不行。一切都定了,不能再更改了。”
  “去吧,志摩,我不攔阻你。但是,今天,你和我在一起多耽一會。可以嗎?”
  “那當然!這下午,這黃昏,我全奉獻給你。回國后,我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本來不多,以后小曼來了北平,會更少。今天的每一秒鐘,對我來說都是万分珍貴的……”
  “就讓我們這樣坐著。不要回顧,也不展望。”
  “其實,對任何人來說,只有現在、此刻,才是真實的,是嗎?”
  “是的。但是這种真實轉眼也就成了虛幻……”
  暮色漸漸使室內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小貓“妙唔”一聲,從徽音身上跳了下來。火爐上的水壺沸了,蒸汽“嗤嗤”地掀著壺蓋。水霧,把一切又罩上一層朦朧。
  他們就這樣坐著,相對無言。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真實一點一點地變成虛幻……
  “我……在本月十九,要去協和小禮堂向外國使節作一個介紹中國建筑的報告……你來听吧。”
  “我無論如何要赶到!”
  “說定了?”
  “說定了。”
  志摩告辭時,徽音從日記本里拿出一張榮寶齋精印仿唐人寫經箋紙遞給志摩。“這是我前些日子寫的,給你。”
  “寫的什么?”志摩急著展開要看。
  徽音輕輕推他一把。“拿回去看吧。”
  志摩把紙重新折好,放進口袋。
  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志摩從徽音眼中看到的仍是那叫他感到意外的憂傷。
  徽音從志摩眼中看到的仍是那被什么壓垮了似的憔悴。
  他們各自怀著在心底永遠抹不去的印象分別了。
  那紙上,徽音用毛筆譽著一首她自己寫的詩:
  別丟掉
  別丟掉
  這一把過住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
  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持著那真!
  一樣是明月,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只使人不見,
  夢似的拉起,
  你向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著
  有那回音!
   
(二十一)

  十日,志摩穿街走巷,為小曼采購石榴、柿子等時鮮果品,走到景山東大街,劈面碰到闊臉、圓鏡、蓄唇髭的周作人。
  “你好,啟明兄!到哪儿去轉轉?”志摩先打招呼。
  周作人溫和地笑著,“到舊書市場去隨便看看。你買好多水果呀。”
  “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了,給內子買點吃的。”
  周作人點點頭。“你的《猛虎集》……”
  “啊喲,這些日子我忙昏了頭,竟忘了送你一本!我回來補送吧。還要向老兄求教呢。”
  “不敢不敢。書,其實我已讀了;但你的贈書,我是一定要的。
  你的詩、散文,我都喜歡。”
  “老兄這么說,我就慚愧了。”
  “真的,志摩,你的文章也好,詩也好,信也好,都使人感到一個‘真’字——這就難得。中國士人,思想与學問脫節,人品与作品脫節,而你的所作,字里行間,都是你真實心跡的表露,自然得很,率真得很,這委實是難得的……”
  “小可從未好好用功,至今學識浮淺,毫無成就;近年又顛沛奔忙,為生活所累,有時也真憂心如焚,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直羡慕老兄安居城北,拂拭古硯古簡,寫三兩行字,啜一碗清茶,養生适性,恬然自娛——神仙亦不過如此了!”
  周作人又婉然一笑。“不這樣,又有什么法子?君子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國事如此,除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之外,叫人還能說些什么?也唯有逃避而已……”
  “我是連逃也無處可逃!”
  “志摩,你何不干脆來北平定居?上海生活,實在是叫人無從喜歡……”
  “是呀,除了光滑馬路,無一可取。我已有遷家北平的打算了。
  這次回去,一定動說內子來北平生活。”
  “夫人可好?”
  志摩搖搖頭。“這几年來唯有病緣,成天求醫服藥……”
  “好,去吧,志摩,不耽擱你了。”周作人見志摩心情不佳起來,便握住他的手,“回去代我向夫人問好。”
  “啟明兄,見到令兄魯迅先生,能否代我鄭重地向他致激。他的文章為人一向是我所敬仰的,只是我這個人喜歡插嘴,他与西瀅打筆墨官司,我說了几句,他就將我罵得狗血噴頭。我很難受,倒不是因為挨了罵,而是怕在他心里我永遠留下了坏印象。你一定替我道歉;我有錯,今后一定改掉。其實,他和你在我眼中是一樣高大的。”
  志摩說完話提著沉甸甸的网袋就走了。周作人還站在人行道上,瞧著他的身影在心里對自己說:“不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志摩不失為一個真誠可愛的人。他是可愛的!”
  福特專机平穩地穿云破霧,張學良与徐志摩面對面地仰躺在寬大的沙發里。兩人的手里都挾著香煙。
  “志摩,你在外國,學的就是文學?”張學良問。
  “不!原先我是學政治經濟學的,后來從美國到英國,進了劍橋才學文學。”
  “喔,我還不知道你是學政治經濟出身的!”張學良笑著說,“要早知道的話,我請你到我身邊來工作了!”
  志摩搖搖手:“這碗飯我是無論如何吃不成的……早先,我對政治也頗感興趣,可后來就越來越厭惡了——恕我直說,我對政客都不喜歡——”
  張學良哈哈大笑。“快人快語!我就喜歡听你這樣的直話,實話!要是你對我說几句奉承話,我也許下次不請你坐我的飛机了!”
  “我不會說假話,如果不能說真話,我就宁可閉嘴。”
  “好。我欣賞你的梗直。不過。你能告訴我嗎,你為什么不喜歡你所謂的政客?”
  “當然能講。我看來看去,好像真正能為老百姓做點好事的政治家几乎找不到几個……”
  張學良又哈哈大笑。“一點也不錯。老實告訴你吧,我走這條路,也是逼上梁山,身不由己。再對你說一句老實話,要講到人的自私,政客才是最自私的人。他們關心的不是什么老百姓,而是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權力!”
  “你也是這么看的?”志摩愕然地問道。
  “為什么你以為我會跟你不同?”張學良說,“我至少還是一個良心未泯的人嘛。”
  “這樣,我們就能說到一塊去了。”志摩說,“好,就跟你這個良心未泥的政治家談談時局吧。這次召你到首都,會有什么重大決策?”
  “我看,國府的政策不會有突破性的變化。”
  “那么,‘九·一八’這么來一下,沈陽就白白讓日本人占去了?”
  “老實說,就是整個東北都被日本人占領了,他蔣先生也是不會心痛的!他關心的是保存自己的實力。”
  志摩直挺挺地坐起來盯住對方。“東北難道不是自己的?”
  “你要正确理解在他心目中的‘自己’的概念和涵義。”
  “日本人進了東北,對他會有什么好處?”
  張學良冷笑道:“至少他認為沒有坏處。”
  “這又是為了什么?”
  “他不愿意抵抗的根源在于他害怕對外戰爭會動搖他的統治基石。他怕共產党比怕日本人遠甚。”
  “他不顧忌民眾的心理和輿論的反感?”
  “在政客眼里,民眾只是蟻螻而已……”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還是不談這個吧,瞧你的气儿都上來啦!”張學良轉過話題,“今天說的,請莫外傳。蔣先生的耳朵是很長的……”
  “這你放心,漢卿。你對我說了心里話,我絕不會讓你作難的。”
  “听說你寫過話劇,也演過京戲?”
  志摩的臉紅了。“提起這個,羞死我了!劇本是寫過一個,只是一次試筆而已。前几年搞過一陣子劇刊,對話劇的興趣倒是很濃的。唱京戲,那完全是外行……跟著內子看看戲,看出了興趣;后來上海舉行義演,她硬逼著我上台唱過一回……”
  “前不久听梅先生講,你答應給他寫個戲本?我倒很想欣賞欣賞現代作家新編的京戲呢。”
  “确有其事。但是,戲一直沒寫出來……恐怕他失望了吧?
  “他在等著吶。”
  “唉,這事,我好對不起他;去年二月,我們籌划給新月社造房子時,他拿出一筆錢,替我們解燃眉之急;但我答應他的這事,卻一拖再拖……”
  “喔?”張學良頗感興趣,“梅畹華出錢資助過你們辦新月?要是讓記者先生們知道了,可又是一大新聞呢。”
  “他的為人,是非常值得尊敬的。這事,他再三囑咐不要聲張……”
  張學良點點頭。“是的,他的人品,是第一流的。”
  中午,飛机在南京机場降落,張學良和志摩又相約十八日再原机帶他返回北平。
  志摩赶到張歆海家,歆海夫人韓湘眉做了几個菜留他共進午餐。
  湘眉說:“志摩,我看你這樣奔波,真不是個辦法!你的時間和精力,都白扔在路途中了。你已經三十六歲,青春几何,時光不再呵!”
  “唉,我又何嘗不知道!”志摩長歎一聲。
  “你這次回家,一定勸小曼到北平去住,這樣,你就不必這樣窮奔了。”
  “是有這個打算的,是有這個打算的。”志摩連連說。“我回來前去看了徽音和叔華,她們不約而同地叫我勸小曼北上。我已下了決心了。”
  “凡是關心你們的朋友們無不這么認為。”湘眉又說,“當初,你們的結合,多么轟動,多么了不起,多么可歌可泣!但是,沒隔几年,就出現了這樣的局面,多叫人惋惜呵。這個問題不解決好,真要給人看笑話了!”
  “是的,是的!”志摩低著頭,喃喃地說。
  “這樣下去,是兩個人都垮,都毀。”
  “是的,是的。”
  志摩离開時,歆海、湘眉和楊杏佛等送他上了車。
   
(二十二)

  十三日,志摩抵滬,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大覺。
  對于恩愛夫妻來說,沒有什么比小別重逢更美滿,更激動人心的了。一反往常,小曼以异常的熱情和溫存給了志摩以心理和精神上的滿足。
  第二天一清早,劉海粟的家門就被他敲得“砰砰”響了。進門,志摩就嚷道:“快將你最近的作品全拿出來,讓我好好欣賞欣賞!”
  海粟笑著說:“几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變!”
  “你倒是變了,變得更有紳士、藝術家的風度了!”
  志摩逐一觀賞海粟的作品,邊看邊議,有贊美,也有批評。
  海粟在旁邊不斷點頭。“志摩,我佩服你的鑒賞力。几年來,目光日益犀利了。”
  “這是因為我娶了個畫家夫人呀。”他說著把目光移向另外一幅作品,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啊,這幅好!杰作!”
  “我自己也最喜歡這一幅。”
  兩人的眼睛注視的是海粟在法國畫的油畫《巴黎圣母院夕照》。
  “你的力量已到了畫的外面去了。”
  “有趣的是,宗岱在巴黎看到這畫時卻說:‘你的力量已入了畫的深處了。’你們兩人的見解老是對立,可最終又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說起宗岱,”志摩笑著轉向海粟,“我前几年在法國碰到他,一見面就為詩爭論起來,在盧森堡公園里大吵三天,害得我好多名胜古跡都沒去成。”
  “誰辯胜了?”
  “在觀點上,他并沒有說服我,可是他的滔滔不絕的雄辯我實
  在有點招架不住。北大已准備他年底回國后就聘他做法文系主任了。到時,我准備慫恿徽音和公路跟他大干一場,看他遇到那兩張利嘴還有什么話說!”接著,志摩又說,“說真的,宗岱真有才气,也有運气。我去歐洲三次都沒能見到羅曼·羅蘭,他卻与羅蘭常來常往,和保羅·梵樂希又那么密切,跟安德烈·紀德也很要好……我羡慕死了!關于法國詩的學問,我以后還要認認真真地去听他几堂課呢。”
  “志摩,宗岱對你是十分感激的。他多次對我說:‘志摩替我推荐出版《水仙辭》的那种熱心,那种努力,我一輩子都感恩戴德。’——你的好品性真使我敬佩。你永遠是這樣尊重朋友的人格和才學,你待人永遠是那樣的赤誠無私。你是人人的朋友。沒有人不喜歡你。”這天晚上,志摩在家里宴請一大幫友人。大家說古道今,談詩論文;正要進餐時,有人敲門,來者竟是達夫。志摩高興地大喊:“你好!達夫!你真像個俠客,說來就來,說去就去,來無影,去無蹤!這次回上海,我太高興了,一下子會到這么多朋友,談了這么多話,哪怕從此永遠見不到你們,听不到你們的聲音,我也無撼了!”
  小曼將一杯茶朝他手里一塞,白了他一照。“瞧你說到哪里去了!”
  夜深,朋友們紛紛离座告辭,志摩意猶未盡,好像對友人們特別依戀,再三相約明日再來敘談。
  達夫出了門,又走回來,抱憾似地說:“志摩,明晚我怕不能來了。”
  志摩怔怔地:“為什么?不,你一定要來。今天你來遲了,我有許多話還沒有跟你說呢。”
  達夫猶豫著:“明天,明天再看吧。”
  “一定要來!”
  “盡量來。”
  “一定要來。”
  達夫已經走遠了,志摩望著他的背影。“達夫,明天一定要來啊!”
  接連兩天,志摩辦完了替蔣百里押掉房子的事情,得到一筆款子,交給小曼留著家用。
  十七日夜,志摩將要帶走的東西檢點了一下,對小曼說:“眉,這几天忙忙碌碌,想跟你說的話一直沒說。明天我要走了,今晚一定得說一說了。今年以來,我南來北往一直奔波個沒完,老是這樣下去可不行。我需要定下心來認認真真教書,另外還要下點功夫做些研究。我還答應替文化基金會翻譯莎士比亞,要替梅蘭芳寫的京劇本子也不能再拖了。小曼,隨我去北平吧。”小曼面有難色。
  “摩,你看,剛過重陽不久,我屋子里已經生爐子了。北平那么冷的天气,我怎么受得了?”
  “這些都好辦,都不是解決不了的難題。曼,主要在于你有無決心。我以前不知說過多少遍了……我每次到北平,朋友們一見面就罵我為什么不帶你來北平,唉,叫我怎么對人家說?”“我在上海住久了,慣了。”
  “北平,你不是住得更久,過的更慣?”
  “正因為我在那里太久了,住膩了,才不愿再去。況且,那儿的人与事,都會引起我的不愉快回憶……”
  “曼,這不是理由!你總也該替我想一想呀。我一個月兩個學校的薪水加起來共五六百,上海一個月的開銷少了五百沒法子過;我一個人在北平勒著褲腰帶不能動彈,朋友聚會我都是厚著臉皮吃白食……三天兩頭收到的是索債的賬單,弄得我看到有信來就心惊肉跳。這樣的生活,叫我怎么能安心做學問,寫詩譯稿?再這樣下去,我簡直要逾牆鑿壁、攔路搶劫去了!”
  小曼低下頭,沒有作聲。
  “小曼,我求求你了!”
  小曼還是不作聲。
  “該說的,我都說過了,而且何止三遍五遍。我回來當天晚上就對你說了,适之、徽音、叔華、湘眉,都再三囑我把你接出來,他們多關心你呀,你縱然是鐵石心腸,也該動動心、听听勸吧。”
  見小曼仍無反應,志摩又說:“你難道對我就一點留戀也沒有啦?想想我們當初吧,我們是多么的堅定和百折不撓!我們頂住了多大的壓力,忍受了多少的屈辱,面對著多少冷嘲熱諷!為的還不是兩人能結合,能生活在二起?現在這樣,算什么呢?外面已經開始有傳言說我們感情破裂了……”
  小曼仍然兀坐不動。
  志摩气餒了。“曼,你說話呀。”見小曼始終不吭一聲,志摩只得點上一文香煙,坐到寫字台前。
  他的怒气上來了。他想摔一個杯子,發一頓雷霆。但是,他沒有這樣做。他不能對小曼這樣。她現在是衰弱的,值得怜憫的;她需要的是安慰、鼓勵和提攜。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他不能對小曼粗暴。他不愿意用傷害的語言和蠻橫的態度逼她就范。他愛小曼。
  他猛抽香煙,手顫抖著。他漫不經心地翻看一本書,一個字也沒有看過去。他的心里亂极了。他不知道該怎么辦。
  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今天,如果不能把問題妥善解決的話,以往的那糟糕透頂的生活將重复延續下去,無限期延續下去,那就等于是毀滅。兩個人的毀滅。理想、誓言以至整個生命的毀滅。
  他后悔沒有早几天正面提出來,至少還有一個轉環的余地。他一直拖著,他害怕這一避免不了的攤牌和難堪的場面。
  他又憤怒了,手抖得厲害。自己是個男子漢,不能這樣窩囊下去了!今天她不答應不行!他又冷靜下來。冬天到了,對小曼的身体來說,過冬,畢竟是南方合适,這事,待下次回家再解決吧……
  不行。再延擱半年,經濟上怎么維持?現在連借錢都難了,几個好友處都已借遍了。
  如果就這樣偃旗息鼓的話,明晨的分別將是万分的窘迫。再依順遷就吧,又會讓小曼從姑息中得到相反的鼓勵,以后就甭想再勸成她了。
  還是得強硬……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
  他轉過臉。小曼已無聲地走到了他的身邊。
  小曼把臉偎在他的臉上。“摩,我去。”
  “什么?”志摩猛地跳起來,一揚手,把書、煙缸、茶杯都打翻在地。他一把抱住小曼,“你答應了?”
  小曼點點頭。
  他把她舉了起來。“你答應了?”
  “快放我下來,放我下來呀!”
  “你答應了!”志摩還是一個勁儿地追問,“你說呀。”
  “答應了,摩。”
  “你答應了!哈哈!跟我去北平了,哈哈!”志摩放下小曼,跳著,蹦著,把桌上的書、衣架上的帽子,把床上的枕頭、毛毯。都拋向空中,“哈哈!眉眉跟我去北平了!我得救了!接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掩面而哭,“眉眉答應了!跟我去北平了!”
  小曼嚇得臉色發白,赶緊蹲下來,雙手摟住志摩的頸項,“摩,摩,你不要太激動,不要這樣,不要!……我……以前傷了你的心,害苦了你,你不要在意……我去,去北平,咱倆再也不分開……”
  “我……我會……在意嗎……”志摩哽哽咽咽地說,“眉眉,你……不知道……我……多么愛你……好,過去的不說它了……讓我們重新開始……開始……新的生活……”
  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坐在地板上,一動也不動,心里都在咀咒著那一分一秒逼近的明晨的分別。
  這一夜,是生命重又燃放熱与光的一夜,是充滿了追悔与憧憬的一夜,是又經歷過一次考驗与磨難的黑暗重見曙色的一夜……
  他們商定:這次,仍由志摩只身先行;到北平,借好房子、安排就緒后,即刻來滬接小曼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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