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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涉足工商界的同時,杜月笙也開始涉足報界,對他提出這個意見的,是大名鼎鼎的楊度。楊度為什么會向文化程度并不高的杜月笙提出這個見議呢,這還得從一首叫《夜過霞飛路》的新詩說起。
  這首詩是新詩人王禮錫与陸晶清小姐在日本結婚后,1931年5月來上海居住時寫的,發表在6月中旬的《大晚報》副刊上。詩曰:
  精小咖啡館,德浪集人妒;
  狐舞流媚樂,欽繞路旁樹;
  宛轉入人耳,痴望行者駐。
  前聳千尺樓,高明通神惡;
  迭窗如蜂巢,縱橫不知數。
  下有卡車夫,喘奔皮骨柱;
  又有白俄女,妊饒買怜顧;
  惶惶度永夜,凄凄犯風露。
  牆根勞者群,裹草寒無褲;
  僅圖終夜眠,室廬宁敢慕。
  此詩与杜月笙有什么關系呢?有。因為在這首詩底下還登了一篇特寫《杜祠落成典禮盛況記》,似乎有意作個鮮明對比。
  霞飛路在30年代是法租界最為繁華的馬路。在上海灘,它僅次于南京路。
  杜祠典禮活動結束后,杜月笙便帶著一群人到杭州一游。行前秘書撿出那份大晚報,放在了杜月笙的皮包里,讓他在火車上看一看,注意社會輿論。到杭州后,他們住進西湖飯店,他把《大晚報》遞給同去的楊度看。
  楊度躺在飯店陽台上的藤椅里,雙手擎著這份報紙,借著落日余暉,仔細閱讀。
  “不錯,王禮錫這几句寫得不坏!月翁,這詩不是針對你的。至于放在‘盛況記’上邊,那是編輯的事,与作者無關,你可不要去為難他。”楊度向躺在對面藤椅上的杜月笙勸道。
  楊度,字皙子,湖南湘潭人,生于1874年,系王間運的門生,早年留學日本。1902年,他与楊篤生等人創刊《游學評編》,后為清政府出洋考察憲政五大臣起草報告,任憲改編查論提調。1907年主編《中國新報》月刊,主張實行君主立憲,要求清政府召開國會。辛亥革命爆發后,受袁世凱指使,与汪精衛組織國事共濟會。1914市袁世凱解散國會今后任參政院參政,次年聯絡孫搞簡、嚴复、劉師培、胡疾、李愛和等組成籌安會,策划恢复帝制;遭國人痛罵。
  近年來,他移居上海,成為杜公館的上賓,杜月笙特聘他為名義秘書。
  “這些小報,坏點子不少,我派人炸了他個狗娘養的!”杜月笙憤憤地說。
  “報紙這玩藝儿,正同水一樣,”楊度慢條斯理地打起比方,“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處理得不好,報紙能把你咬得碎尸万段,處理得好,胜過百万雄兵呀!”
  “怎樣才算處理得好,怎樣才算處理得不好呢?”
  “處理得好,就是把它拿過來,為我效力。處理得不好嗎,那就是會惹惱所有報紙,他們一起聯合起來攻擊你。”
  “怎么拿呢?又拿誰呢?這方面,我可是一竅不通啊。”
  “眼前正好有一樁‘報業糾紛’,月翁何不趁此時机一顯身手,來個一箭雙雕。”
  几句閒話,吊起了這位大亨的胃口。他從藤椅上坐起,雙手拍了兩下,一個穿白長衫的傳者應聲而出,低下頭,恭敬地問:“先生要什么?”
  “來兩壺咖啡。”
  “馬上就來。”
  不一會,侍者端來兩壺咖啡,放在陽台茶几上,并在兩只青花瓷杯里各斟了大半杯,然后夾著盤子退了出去。
  楊度与杜月笙邊喚著咖啡,邊談那樁“報業糾紛”之事。
  當時的上海灘,發得最廣的報紙要算《申報》和《新聞報》,這兩家報紙各有所長。
  《申報》的社長是史量才,此人身兼中南銀行的董事長,是一位在新聞界和金融界都很有實力的人物。
  說起《申報》和史量才,杜月笙是明白的。
  《申報》是舊上海影響最大,發行時間最長的一份報紙,這份在中國新聞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報紙,最初是外國人辦的。
  早在清同治初年,英國人美查和其兄來上海經商,他們先后做過茶葉、布匹等生意,后因經營不善而虧損。當時,美查看到西人在華辦報有利可圖,便試圖辦份報紙。
  1872年(同治十一年),美查和他的三個友人每人出股銀四百兩,共集資一千六百兩,創辦了《申報》,并聘請進士蔣苦湘任主筆,買辦席子眉為經理,后席子眉病故,由其弟席子佩繼任經理之職。
  《申報》初創時兩天一期,自第5號起改為日報。當時用毛太紙單面印刷,日出八版,本埠零售每份八文錢,初時日銷六百份,以后銷量逐年上升,至1889年,《中報》的日銷量已在六千份。
  就在這一年,美查年邁思鄉心切,离滬回國,將《中報》委托其友芬林代為經營。1905年5月,席子佩以一千五百銀元的代价購進《申報》。
  席子佩接辦《申報》十余年至民國初,當時上海已有數家大型報紙,与《申報》展開激烈競爭,席頗感厭倦,遂有退意。史量才聞訊后欲集資接辦。
  1912年,史、席簽訂轉讓合同,史以十二万元巨款(分三期付清)從席手中購得《中報》,史自任董事長,仍聘席任經理,另聘陳景韓為總主筆。至此,史量才成了《申報》的主人。
  說起史量才購進《申報》的那筆資金,還有一段風流艷事。
  史量才,名家修,1878年生,系前清秀才,原籍南京,寄居松江,二十歲時來滬,初在南洋中學教書,后又創辦一所女子蚕業學校。辛亥革命時,該校曾是民軍攻打制造局的据點,史因此獲得革命党人的好感。
  上海光复,陳其美出任滬軍都督后,史即在政界商界頻繁活動,名聲漸揚,并獲得了名妓沈秋水的青睞。
  沈秋水有位老主顧陶某,原系清直隸候補道,曾在南京任軍政要職。辛亥革命爆發后,陶挾其所貪污的軍響十几万元來上海,住在沈的妓院,所帶錢款也交沈保管。后來,陶被陳其美槍斃,沈恐當局追究陶的錢款,就找史量才商量。
  史量才說:“憑我在上海的地位,這點事算什么?你絲毫也別怕。”
  沈秋水十分感激,又素愛史量才英俊薄洒,遂以身相委,并將陶交給她保管的十几万元錢都交給了史。這筆款子,后來就成為史量才購進《申報》的資金。
  史量才接辦《申報》后,大力羅致人才,銳意改進業務。他開辟了國內外新聞网,增加了消息來源,擴大了廣告范圍,并大力做好發行工作。1919年又在三馬路上建成新館舍,購進美國新式印報机。由于內容翔實,印刷質量上乘,《申報》的銷量扶搖直上,1919年日銷量突破三万份,到1926年激增至十四万份。
  對于《新聞報》,杜月笙也是略知一、二的。
  《新聞報》曾創日銷十五万份的紀錄,系當時最有影響的大報之一。該報是英國人丹福士在1893年創辦的,館址設在望平街西側的三馬路上。
  1899年,丹福士因經營其他企業虧損無力繼續辦報,便將《新聞報》出售給美國人福開森。福開森自任總董,聘汪漢溪為總經理。從此,汪主持《新聞報》二十余年,在此期間,該報業務蒸蒸日上,銷量一舉超過《申報》,躍居滬報首位。
  《新聞報》成功的奧妙,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汪漢溪有一手吸引讀者的辦報方法,把報紙辦出了自己的特色。
  輕政重商是《新聞報》的一大特色。作為一份報紙,當然不可能不談國事,但該報處理時事新聞的原則是多報道,少評論,這就是汪漢溪所標榜的“無党無偏。”當時《申報》常以長篇評論議論時局,《新聞報》卻別出新意,把第一版電訊、第二版通訊和第三版本埠新聞分成新聞一、新聞二、新聞三三個版面,每版還配有新評一、新評二、新評三的短評。這些短評文章簡洁,通俗易懂,比起別的報紙的長篇大論,更受一般讀者的歡迎。《新聞報》在1922年首辟的《經濟新聞》專欄,集中登載商情物价等方面的消息,大受商界人士青睞。
  《新聞報》的另一個特別是重視本市新聞。當時,上海各報的本市新聞大多比較簡單,有的僅僅摘錄几段官廳批示,公告之類的官樣文章。汪漢溪為了吸引本市讀者,不惜重金開辟消息來源,在報紙上大量刊登本市新聞。他在一些敏感的部門和單位,如巡捕房、會審公堂、救火會、醫院等處,特約了一批類似現在通訊員性質的“報事員”,這些地方一有風吹草動,“報事員”馬上向報館通風報信,報館即大作文章。因此,《新聞報》的本市新聞及時翔實,這也吸引了大批讀者。
  汪漢溪辦報十分注意新聞時效和報紙質量。當時《新聞報》編輯部內有几句這樣的口號:新聞快速,紙張洁白,校對精良,編排醒目。這几句口號實際上是該報編輯部的工作准則。為了做到新聞及時,《新聞報》率先設立國際電訊收報房,專收外國通訊社的電訊,听到比較重要的消息,當夜譯出,次晨見報。而其他報館這方面的新聞要等外國通訊社在上海的分社收到電訊后,譯成中文謄寫油印送來,才能編排見報,這樣時間上就比《新聞報》晚了一天。
  《新聞報》的紙張質量在上海各報中一直比較穩定,并將“紙張洁白”作為辦好報紙的口號之一。當時有人對此不以為然,但汪漢溪卻說:“一個人首先要注意賣相,紙張洁白,好比一個人穿上漂亮衣服,令人一見面就發生美感好感,所謂三分人才, 七分打扮, 它的重要性不減于內容,甚至超過內容。”在這种注意報紙“賣相”思想的指導下,《新聞報》宁可多化些錢大量購進質量較好的紙,不但做到紙張洁白,而且保持色澤穩定,使人一看到報紙就產生良好的第一印象,這也是《新聞報》暢銷和原因之一。
  汪漢溪主持《新聞報》長達二十余年,以后由其子汪伯奇接任該報總經理。
  1927年, 《新聞報》 總董福開森年邁思鄉,欲將報紙出讓后回國。當時《新聞報》的發行已超過《申報》,史量才如芒刺在背,此時,他終于找到一個好机會,仗著財大气粗,喜出望外地使出了收買《新聞報》的殺手鑭。
  當時,《新聞報》號稱股份有限公司,共二千股,每股定額十元。福開森特有股票一千三百股,充其量价值一万三千元,但史量才竟以二十万元的高价收購,福開森見有大利可圖,自然樂于出售。于是,史量才成了《新聞報》的大老板。此事公開后,《新聞報》職工大嘩,在汪伯奇操縱下爆發了一場抵制史量才并吞《新聞報》運動。該報每天在每一版用大量篇幅登載反對成立報業托拉斯的宣言,以及各界聲援《新聞報》的來電、來函,一時間頗有聲勢。
  事情鬧得紛紛揚揚,一時間,史量才這位新聞、金融合二為一的巨子,也被弄到了一籌莫展的地步。
  有人對他說:“還是請杜月笙出面調停一下吧。”
  史量才久居上海灘,知道杜月笙的法力,當然也知道杜月笙的為人,但沒有辦法,只好走這條路。就在昨天,史量才親自登門拜訪楊度,拜托楊度挽請杜月笙。

  楊度不敢自作主張接手這碼事,去請示了組織,得到的指示是:可行!
  楊度為史量才辦事,怎么還要請示組織?這又是什么組織?
  原來楊度有位同鄉,与紅軍將領陳庚是親戚。這位同鄉在陳庚的影響下,對中國共產党有了一些認識,在楊度面前有意無意間講到陳庚。楊度听了,很感興趣。楊度認為陳庚是個奇男子:他在打陳炯明時,冒著生命危險救了蔣介石的命,如今蔣介石成為國家元首了,他卻要革蔣的命。楊度囑托同鄉介紹介紹,想法子与陳庚見見面。
  陳庚呢,覺得楊度是個臭名昭著的“封建余孽”与這种人有什么共同語言呢?可又覺得這人气度不凡,學識淵博,与當局持不合作的態度,是個不可怠慢与輕視的人物,躊躇未決,請示了周恩來。當時,周恩來在上海負責党的政治保衛工作,陳庚屬他領導。周恩來認為,楊度交際面廣,熟悉中國政治情況,不妨与之聯系。于是陳庚奉命与楊度交往,后來,陳庚竟成為楊度的座上客。
  楊度是一個在政治哲學思想上十分矛盾的人物。他晚年潛心于佛學,寫過一部研究佛教的著作。自從陳庚接触后,思想上認為共產主義跟釋迎牟尼的“無我”、“救苦”、“救難”的宗旨吻合,他同情革命。這件事傳到當時中共中央宣傳部部長李立三耳朵里,他大為惊异。李立三也是湖南人,對楊度還有不了解的?他認為以复辟王朝為己任的人,能信奉革命,難以置信。他使派中宣部屬下的文化工作委員會負責人潘漢年去了解情況。
  潘漢年是個能言善辯,善于聯絡上層社會人士的人。結果,几次見面,几次談話,非常投机。經過一番考察,由潘漢年介紹,周恩來批准,楊度成為中國共產党秘密党員。
  這時候的楊度已是共產党組織成員,對史量才的“拜托”,當然要向組織請示。党組織認為史量才是民族資產階級中重要人物,要想法子拉他到民主、進步的立場上來,要讓《申報》改一改保守面孔,而傾向進步,這起“調停”幫忙,正是好時机。所以,楊度今日是負有重大使命來杭州陪伴大亨們的。
  “月翁, 解勸這場‘官司’ ,非你莫屬啊!”楊度喚了一口咖啡,接著說:“史量才先生久仰杜月笙的大名,他本想登門求教,可又敢造次,所以轉托了我。我想,你在上海灘,軍、政、警、財、商、幫,可謂路路亨通,只有新聞報界,還沒有自己的地盤,何不趁此時机,在報界插一腳?”
  “好,我听你楊先生的……”
  “什么好事,我們也听听。”陽台門口傳來黃金榮的聲音。
  “有楊先生這大學問家陪著,怪不得月笙連按摩浴室也不想去了。”張嘯林跟在黃金榮的后邊,嚷著跨進陽台。
  杜月笙站起來邊讓座邊說:“楊先生肚皮里全是墨水,博古通今,講起西湖故事來,我听得入了迷。”杜月笙岔開了話頭。
  “我們三兄弟是有難同當,有福共享。楊先生,你可不能偏心哦,有趣的事,也露點給我們听听呀!”
  楊度是何許人?三教九流無所不通,人情世故那樁不曉?他見杜月笙岔開剛才話題,心里便清楚他們兄弟三個的“情分”程度了。他便來了個隨机應變。
  “三位,這西湖美不美?”他站起身來,依到陽台的欄杆上,遠眺著西湖落日。
  落日的余輝照在湖面上,閃爍出金光万點,湖中的船、人、寶塔鍍上了金色。難得對美景動情的黃金榮,見了眼前這景致,也不禁贊歎起來:
  “太漂亮了!到底是天堂,連河湖里的水,也是金黃色的。”
  “住在杭州愜意吧?”楊度又問。
  “愜意极了,剛才那按摩女郎多嗲呀!真是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一點不錯”
  “晦,三位的祖籍都是浙江,是天堂邊上的人,黃老板還出生在蘇州天堂里。你們可曉得,這‘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是誰說的?”
  經楊度這一問,三個大亨傻眼了。
  “把蘇州杭州比作天堂,人人知道,可是打這比方的第一個人是誰,就很少有人知道了!”楊度轉過身說。
  “楊老先生,你別賣關子了,快說說,是誰?”黃金榮耐不住了。
  “好,我給你們念支曲子”。
  楊度在陽台上邊踱方步邊哼曲子,可惜三位大事听不太懂。正在努力裝作斯文的杜月笙,三人當中腦子頂活絡。他靈机一動,從茶几上撈過一把自己用的洒金邊的白紙扇,呼拉一聲展開,送到楊度面前,又將自己大襟上的自來水筆摘下,擰開筆帽,塞給楊度,笑嘻嘻地請求道:
  “楊先生,這首好曲子,請寫在這把扇子上,做個游湖紀念吧!”
  楊度挽起白紡綢袖子管,在白紙扇子上寫下這樣一支曲:
  雙調贈宮曲〔元〕奧敦周卿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民譚,十里荷香。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尾之相銜畫防,盡歡聲無日不簽簧。春暖花香,歲搶時康。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乖乖,元朝時人們就這么說了。”杜月笙接過扇子說。
  “其實,西湖早在南朝的時候就已經有大名了,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都曾贊美過。”
  一陣搖頭晃腦,三大亨不由對楊度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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