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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歷經挫折的青年律師


  1869年10月2日,莫漢達斯·卡拉姆昌德·甘地在古老神秘的東方大國——印度西海岸卡提亞華半島的波爾班達城降生。
  這一年正是英國經過2個多世紀的經濟掠奪和將近1個世紀的軍事征服正式將印度變成其殖民地的第20個年頭。當時的印度已失去了一個文明古國的輝煌与尊嚴而屈服于异族的統治,變成了一個半封建的殖民地。其社會經濟停滯不前,民族國家軟弱渙散,政治生活腐朽反動,人民大眾缺衣少食,愚昧落后,災難事件層出不窮。有資料表明,當時印度的麻瘋病人數和瑞士的居民一樣多,僧侶數目不亞于比利時的總人口,整個荷蘭也容不下印度的乞丐,此外,印度有1100万沙陀,2000万土著人,900万15歲以下的少儿已婚或喪偶,1000多万印度人過著半流浪的生活,靠弄蛇、算卦、賣唱、雜耍、打井、玩魔術、走鋼絲、賣草藥為生,印度每天有38000個嬰儿出世,其中1A4在5歲前夭折。印度每年有1000万人死亡,其中很多死于營養不良或天花、霍亂等疾病。正如一位歷史學家所說:“在印度,人比田地更多產,人們信神信得發狂,而對可怕的自然災害卻束手無策。這個國家有悠久的歷史,然而現狀卻變化莫測,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像它那樣問題堆積如山。”
  甘地就出生在這樣一個苦難的國家。甘地的家族信奉印度教,屬于毗濕奴教派1,為第三种姓——吠舍的一支,班尼亞种姓2。甘地家族曾世代經商,但甘地的祖父烏塔昌德棄商從政,先后擔任過卡提亞華半島上几個土邦的首相,甘地的父親及其叔父也做過波爾班達邦王公的首相,這使甘地家族在卡提亞華享譽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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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一教派奉行仁愛、不殺生与素食,提倡苦行。
  2印度教社會有四大种姓,即婆羅門(僧侶、貴族)、剎帝利(武士)、吠舍(農民和工商業者)和首陀羅(無技術的勞動者)。四大种姓之外,還有一個“不可接触者”階層,被蔑稱為“賤民”。他們不能用公共水井,不能入廟朝拜,不能在大路上行走。這些奇特的种姓還被分成將近3000個小种姓。每一种姓都有傳統的職業和特定的生活方式与習俗。

  甘地的父親拉姆昌德·甘地曾因喪偶先后連續結婚4次,一共生有3男3女,甘地排行最小。甘地認為他父親“忠勇俠義,慷慨大方,熱愛宗教”。雖然性情有些急躁和縱情肉欲,卻因其廉洁公正而聞名遐邇。他淡泊名利,無意升官發財,雖然沒有給甘地留下雄厚家財,卻為之樹立了良好的家風。甘地的母親為一虔誠圣洁的宗教信徒。她對宗教的篤誠給甘地留下了深刻印象。据甘地回憶,她母親每日必參拜神廟,每餐必作禱告,每遇宗教忌日,她必絕食祈禱,而且時常許愿,有時甚至許下最不易奉行的誓愿,她仍信守不渝。不過,甘地的母親雖是文盲,卻并非尋常的家庭主婦。她熟諳世理,知曉國家大事,她的才識曾得到過土邦王宮里一些貴婦人的賞識。幼年的甘地曾多次隨母親出入王公府邸,在一旁聆听母親与王公寡母們的談話,母親的志趣對甘地產生過很大的影響。
  甘地在波爾班達度過了孩提時代。大約7歲時,他的父親离開波爾班達去拉奇科特做王府法庭的法官,他也前往那里,并在那里念完小學和中學。与很多政治家早年生活不同的是,甘地并非一個天資聰穎的學生。他勤奮刻苦卻反應遲鈍,記憶欠佳,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成績平平。他也不是一個活潑頑皮的孩童,他生性靦腆,膽小怕事,是個誠實規矩的孩子。有一次,一位督學到甘地所在的學校視察,要求學生們默寫5個單詞以測驗他們的拚寫正确与否,甘地寫錯了其中一個,站在一旁的教師用腳尖輕触了他一下,暗示他去抄身邊一個學生的寫法,可憨實的甘地卻不解其意,以為老師是在警告他別左顧右盼,結果除他以外,別的學生都對了,他也因此挨了老師一頓罵。
  當時印度教社會盛行童婚陋習,13歲那年,甘地与一位目不識丁的女孩嘉斯杜白結為夫妻。兩個無知的孩子由此被投入了人生的大海,過早地涉足了成人的生活。甘地這位后來成為世界禁欲主義象征的人很快發現夫妻生活的樂趣,并因此墜入情网,迷戀家室。好在當時印度教社會對于童婚這种殘酷習俗有很多的限制,如做父母的往往不希望年輕的夫婦長年廝守,童婦大半時間要消磨在娘家,加上婚后還要讀書,沉重的作業也壓得他喘不過气來,因而甘地才沒有終日沉溺其中。
  因婚事輟學一年后,甘地又返回學校,繼續讀中學。老師為彌補這种損失,讓甘地跳了一級。進入四年級后,由于大部分課程用英語講授,甘地簡直如墜五里煙云。新課《几何》對于他過于高深莫測,梵文則要死記硬背。因為家庭的熏陶,他似乎對宗教情有獨鐘,而且悟性很高。總的說來,中學時代的甘地仍平庸無奇,他對自己的才能缺乏信心。
  甘地的少年時代,革故鼎新的風气已在這塊災難深重的大陸悄然興起。當時一些印度知識分子試圖給積貧積弱的印度注入生命活力,開始倡導印度現代化運動。他們的目標是致力于宗教改革和社會改革。他們喊出了“以理智与推理代替純主觀的教條和信仰,以科學与進取,代替玄想与保守,并以新的宗教觀念代替舊的偶像”。受這些思想的影響,甘地所在學校的許多教員和知名人士開始破除教規,喝酒吃肉。在他的同學中流傳著這樣一首打油詩:“英人雄糾糾,印人何其小,肉食者治人,身軀六呎高。”甘地的好友,一位体格強壯,身姿矯健的小伙子,也不時在甘地耳邊宣傳吃肉的好處:“我們是一個孱弱的民族,因為我們不吃肉;英國人所以能統治我們,就因為他們吃肉。”并說自己之所以体魄強健,也是因為吃肉的結果。從小在素食環境里長大,卻一向瘦小纖弱、膽小怕事的甘地不能不為之心動。他開始相信吃肉能使自己身強力壯,膽識過人,如果全國一致肉食便可將英國人打倒。
  革新熱情和好奇心驅使他第一次背叛自己的父母和信仰,和他的同伴一起偷偷摸摸地找到河邊僻靜處,生平第一次看見并吃了山羊肉和面包。初次的嘗試很糟糕。山羊肉的粗糙和膻味讓他無法下咽,加上心理作用,他最后不得不拋下山羊肉走開了。當晚他作一夜惡夢,仿佛總有一只活山羊在肚子里苦苦哀叫,然而一想到肉食并非為順從口腹之欲,而是出于為自己和同胞的強壯英勇這樣一种責任,他便心安了許多,并且還要進一步嘗試。
  他們不再像做賊似的龜縮在河邊僻靜處,而是頻繁出入政府賓館大廳,享用色香味俱全的葷宴。潛移默化中,他不再厭惡洋面包和山羊肉,也不再為山羊而心生怜憫,而且漸漸愛上了葷食。這种嘗試大約持續了一年左右便結束了,因為美味佳肴盡管有益健康,但价格高昂,一般印度人不敢問津。再者,老是背著父母去做這些事情有悖甘地的天性。甘地本人認為吃肉固然重要,可是欺騙父母,過不誠實的生活,豈不更坏。所以甘地決定在父母健在的時候,暫且遵從他們的愿望,盡一份忠孝之心。
  在進行肉食体驗的前后,甘地情不自禁有些放浪形骸。他曾和同伴一起光顧妓院,因他木訥怯懦徒然遭到一陣羞辱而落荒而逃。他也開始嗜好吞云吐霧。由于家中管教甚嚴,他沒有錢買煙,只有撿煙頭抽;煙頭找不到,就去借錢;借不到就偷佣人的零用錢,甚至偷偷地從哥哥的手鐲上刮下一塊金子去變賣。在干著這一勾當的時候,他內心所受的折磨使之曾嘗試過自殺。
  最后甘地毅然向父親忏悔。他向當時臥病在床的父親寫了一封悔過書,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并發誓不再偷竊。甘地本來以為暴躁的父親會高聲呵斥,捶首頓胸。然而父親卻老淚縱橫,一言未發。父親的眼淚与寬恕在甘地看來是一堂非暴力的實物課,他深深領悟了忏悔的力量。
  甘地16歲的時候,經歷了人生的重大轉折。父親因久患瘺病終于臥床不起,妻子偏偏又在這時有了身孕,孝順的甘地和母親及家中的一個老仆人一起擔當起看護病人的責任。甘地常給父親清洗創口,敷藥、配藥并協助其吞服,每天晚上還堅持在父親腿上按摩,直至有人接替或父親安然睡去才肯离去。可是年輕的心思卻常使他一心二用。雖則每晚忙著為父親按摩雙腿,心中卻記挂著有身孕的妻子。終于有一天發生了甘地追悔莫及的事情:約莫晚上10點半到11點鐘左右,甘地的叔叔接替他服侍病人,他便樂不可支地直奔房間与妻子溫存。僅僅五六分鐘后,佣人扣響了這對年輕人的房門并告之父親去世的消息。甘地聞言,羞愧難當,他為自己沒能在父親彌留之際盡份孝心卻耽于与妻子纏綿而無地自容。他認為這是他終生難以洗刷和忘怀的污點,為自己的縱情恣欲而深感羞辱。在這之后,他的第一個孩子生下几天便夭折了。這些經歷對他日后的人生道路產生了深遠影響,這是他后來產生節欲思想的一個重要原因。
  1887年甘地念完中學,通過統一考試進入巴納加爾城的薩爾馬達斯學院就讀。然而他听不懂教授的講課,也談不上什么興趣,學習生活很不如意,一學期后他趁著學校放假打道回府。
  正當甘地為下一步學習愁苦不堪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机。一日,甘地家的世交,一位學識淵博的婆羅門馬福濟·達維先生前來拜訪甘地的母親和長兄。當來人得知甘地在薩瑪爾達斯學院就讀時,便建議道:“當今時代,如果你們不受适當教育,就別想繼承祖業。但如果按部就班地在國內就讀恐怕也很難如愿。倒不如送他到英國去學習。不僅經濟,而且時髦。等他學成歸國,帝万1的職位便會送上門來。”這個建議很合甘地的口味。他當即詢問長兄能否送他去英國學醫。哥哥說:“我們毗濕奴教派不應做解剖尸体的事,父親希望你能當律師。”馬福濟·達維也附言道,“我倒不像你父親那樣反對學醫。不過,你要是拿個醫科學位,也當不了帝万,也就擔當不起這個大家庭的責任,做律師倒是個好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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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帝万:舊時印度土邦的首相。
  客人告辭后,甘地便開始构思他的出洋計划,然而現實卻不像甘地想的那么簡單。首先,是宗教陳規的約束。因為毗濕奴教派禁止其教徒航海旅行,儿子要漂洋過海,這對虔誠信教的母親是件极為痛苦而難以接受的事,寡居的母親為此心煩意亂。她對儿子說:“叔叔現在是家中的長者,我們必須先和他商量,然后再作考慮。”母親的意思是希望她的小叔子能制止甘地的幼稚行為。為實現赴英理想,一向膽小怕事的甘地居然雷厲風行,他立即動身前往波爾班達去向叔叔求援。正如甘地的母親所料,叔叔對甘地遠涉重洋前往英國憂心忡忡。他說:“我所遇到的那些從英國回來的大律師,我看不出他們和歐洲人有什么區別。他們對飲食沒有禁忌,他們嘴上永遠离不開雪茄,他們穿的衣服也和英國人一樣丟人。所有這些都和我們家的傳統背道而馳。我怎么可能答應你到英國去呢,你還是回去問你的母親吧。”
  甘地只得回去懇求母親。為說服母親,甘地求助于他父親的一位老朋友,家中的老顧問貝哈吉·史華密出來說情。自己也對母親庄嚴保證:不吃肉,不喝酒,不接触女人。最后,母親經不住儿子的死纏硬磨,總算答應放他遠行。
  籌措經費也是個非同小可的問題。父親逝世后雖仍有津貼,但家用日緊,要籌措這筆盤纏,顯然力不從心。甘地的哥哥提議甘地去找波爾班達邦現任財政官李立先生,請他出面為甘地謀得政府資助。但財政官同甘地的叔父私交甚篤,甘地叔父既不答應他出國留學,財政官當然也不會幫忙,甘地自己給李立先生寫了封信,希望求見,結果碰了一鼻子灰。
  無可奈何的甘地最后只好變賣妻子的首飾,并向為人慷慨而又始終關心他的兄長求助。好不容易湊足了經費,然而好事多磨,當甘地告別母親、妻子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在哥哥的陪伴下,歡天喜地前往孟買時,6∼7月間印度洋上風高浪急,使他馬上成行的希望破滅。哥哥將他安置在孟買的一個朋友家里靜待時机,自己回到拉奇科特。
  甘地在孟買焦慮不安,度日如年。可偏偏節外生枝,甘地所屬的种姓又發難了。甘地是莫德·班尼亞种姓里第一個出國的人,這在保守封閉的种姓社會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他們召開种姓會議,要甘地回去接受訊問,甘地以少有的勇气接受了挑戰。在种姓會議上,甘地的一個遠親寬德族長聲色俱厲地告訴甘地:“依照本族規矩,你去英國是不妥的。我們的宗教禁止航海遠行。我們還听說到了那里如果不損害我們的宗教,便無法活下去,有的人不得不和歐洲人同飲食。”
  甘地据理力爭:“我并不認為到英國求學是違背了宗教。我到那里的目的只求深造,而且我已答應母親,不做你們最害怕的三件事。我相信我的誓言能确保我的安全。”
  “但是我們要告訴你,在那里要保持我們的宗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我同你父親的關系,你應當听從我們的勸告。”族長反駁道。
  “我知道那些關系,而且我把您當成我的長輩。但在這种事情上,我無能為力。我去英國的主意已定。再說先父的朋友和顧問,一位尊敬而有學識的婆羅門也未反對我出國,家母和家兄也未反對。”
  “可是你竟敢不服從本种姓的命令!”
  “我實在沒辦法,我想种姓本身不應干預此事。”
  族長惱羞成怒,他當眾宣布:“從今日起,這孩子不應被看成本种姓的人,誰要幫他或到碼頭去送行,就得交1盧比4安拿的罰款。”
  這件事后,甘地一刻也不想呆下去。幸好這時有個律師要到英國去執行公務,將于9月4日乘船啟程。甘地便和這位律師搭伴于9月4日乘船离開了孟買,一路乘風破浪,駛向他心中神往但又一無所知的國度。
  出國成行的短暫興奮過后,新的憂慮接踵而來。除了不懂歐洲禮節出盡洋相外,生活的不習慣也令甘地無所适從。他很不習慣用英語跟人交談,也不會使用刀叉。進餐時,往往弄不清葷素,加上菜价之昂貴,味道之難吃常使他望而生畏。很長一段時間他僅僅只吃從孟買帶去的食物,在半饑半飽中苦度時日。
  初來英國,生活极不安定。一開始,甘地和律師馬茲慕達寄住維多利亞旅館,因費用昂貴及孤獨難耐,他們又經熟人介紹租了一處房子。然而陌生的際遇与難解的鄉愁還是常使這位來自印度西海岸的18歲青年黯然神傷。每當夜闌人靜,他常輾轉反側,難以成眠,飽嘗了獨在异鄉為异客的孤苦無告。
  沒過多久,同鄉梅赫達醫師來看他,甘地听從其建議,搬到里奇蒙的英國人家里,以便更多地了解英國人的生活和風俗習慣。主人和藹体貼,常教甘地一些英國人的規矩、禮儀。与這家人的相處使甘地漸漸習慣用英語講話,但是飲食依然很成問題。由于發誓素食,他所能吃的東西十分有限。早餐的麥糊倒還可以湊合,午飯和晚餐多是蔬菜、面包与果子醬。青菜一般只是用水煮過,且不擱印度人一刻也少不了的鹽或香料,甘地實在難以下咽,況且這些東西對一個胃口很大的印度人來說根本不頂事。出于禮貌,他每次只吃兩、三片面包。和善的主人見狀,就勸他打破戒律。屢勸無效,主人也急了:“如果你是我弟弟,我就送你回去,你母親既不識字,也不了解這里的情形,在她面前發的誓言有什么价值,堅守這种誓言是純粹的迷信。我要告訴你,你這樣執拗在這里不會有好處。你吃過肉,而且覺得好吃,你在絕對不需要的地方倒吃了,現在到了該吃肉的地方卻不吃,真是不可思議。”但不管別人怎么勸,甘地仍堅守一諾千金的古訓,決不違背誓言。一個月后,甘地搬到倫敦一個英印混血种家里,依然因飲食不習慣而苦撐苦熬。
  百無聊賴的時候,他也經常翻翻報紙。久而久之,讀報便成了習慣。他每天至少花一小時瀏覽《每日新聞》、《每日電訊》、《保爾·馬爾公報》,從中產生了對時事的极大興趣,并獲得了很多知識。閒時他也出去逛逛,順便找些能吃素食的地方。有一天,他在法林頓大街找到了一家素食館和一些有關素食的書籍。這一發現令甘地喜出望外,這不僅使他開始擺脫進食的苦惱,而且開始成為一個自覺的素食体驗者。以此為契机,他閱讀了不少有關素食的著作,了解了素食的宗教、科學、實踐与醫學的根据。他訂閱了英國素食者協會出版的周刊,并參加了這個協會,還一度成為該協會執行委員會委員。后來他還在自己居住的地區主辦了一個素食者協會,將一些趣味相投的人网絡在一起,交流感受与心得。正是在倫敦,甘地同那些被認為是素食主義者的知名人士有了往來,并開始了關于飲食方法的不斷体驗。他不再吃特意從國內帶來的糖果,對于香料的嗜好也逐漸消失,出于經濟与健康考慮,他不再喝茶和咖啡,有時還不吃淀粉質的食物,只光顧廉价的素食館,靠面包、水果、奶酪、牛奶、雞蛋之類度日。不過,總的來說,甘地在英國的素食体驗主要是從經濟与養生之道出發,至于從宗教和政治方面的考慮則是到南非以后。
  甘地在逐步擺脫孤寂与飲食方面的困扰時,也在嘗試适應英國的社會環境,擺脫窘境。他認為唯一的辦法就是使自己的衣著服飾、言行舉止具有紳士風度。為此他不惜重金,特意買回了一頂漂亮的絲帽、一套高檔晚禮服、一雙珵亮的皮鞋、一雙白色手套和一只鑲有銀球飾物的手杖。還叫他哥哥寄來了一條雙層金鏈表。他還買了一瓶美發油,梳整他那桀驁不馴的頭發,每天花上几個鐘頭站在一面大鏡子前連續不斷地練習打領帶。當有人告訴他做紳士必須學會跳舞、法文和演講術時,他不假思索地到一個跳舞班去學跳舞,還專門請了個教員教他演講術,并開始攻讀法語。他說他當時就像一個古代隱士,為養只貓捉鼠,結果要養頭牛供他吃牛奶,還請專人來飼養牛。盡管這樣煞費苦心,他仍然找不到英國紳士的感覺。
  這种生活大約持續了3個月左右,終于有一天,甘地如夢初醒。他意識到自己花那么大的代价來英國不是為了作一個英國紳士,以便在這里呆上一輩子,而是為了求學深造。如果這樣不務正業,豈不愧對自己与家人?他決定改弦易轍,不再為刻意追求紳士風度而枉費心机,重新恢复自己省吃儉用的生活習慣,調整了追求目標,打算從知識素養方面向英國紳士看齊。
  在英國,要取到學位必先取得英國大學的入學資格。甘地首選的大學是聞名于世的牛津大學与劍橋大學。然而這兩所大學所需費用之高昂令他望而卻步。最后他選擇了入學考試難度較大卻費用相對低廉的倫敦大學。為准備入學考試,甘地開始進軍拉丁文和法文,參加了一個私人開設的大學預備班。由于時間緊迫,甘地單獨租了一處住所。他深居簡出,節衣縮食,廢寢忘食地苦干了半年,雖然第一次考試未能通過,他卻并不气餒,反而以加倍的克勤克儉迎接第二次考試。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如愿以償,成為倫敦大學的一名學生,攻讀法律。
  甘地在學習期間非常刻苦,他不僅讀遍所有的課本,還特別深入細致地攻讀了拉丁文的《羅馬法》,花了9個月讀完了英國的普通法,如布羅姆所著的長篇巨著《普通法》、斯尼爾的精深難懂的《平衡法》、怀特和提德爾的《重要案例》、威廉士与愛德華合著的《不動產》,以及古德維著的《動產》,從而獲得了較為丰富扎實的專業知識。
  除閱讀專業書籍外,他還廣泛涉獵各种宗教書籍。在倫敦的第二年末,甘地開始閱讀英譯本的印度圣詩《紀達圣歌》。書中一些充滿哲理的論斷引起了甘地的強烈共鳴:“人如果注意感官之物,那就將受它的誘惑,誘惑生愛好,愛好生欲火,欲火置一切于不顧。藩篱既破,浩气無存,終至精神喪失,身心同歸于盡。”甘地認為這些書就像無价之寶,是人們認識真理的至上佳作。此外,他還讀到《亞洲之光》、《通神學入門》并初次接触《圣經》。他對《舊約》興趣不大,對《新約》卻愛不釋手,其中《登山寶訓》中所說“不要与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如果有人拿你的內衣,你就連外衣也讓他拿去”,對甘地頗有影響。他還試圖把《紀達圣歌》、《亞洲之光》和《登山寶訓》里的教訓貫穿起來進行領悟。他讀過卡萊爾的《英雄与英雄崇拜》,對先知的偉大、勇敢与嚴肅的生活激動不已。所有這些,對甘地后來人生觀的形成產生了很大影響。
  他曾對母親立下誓言不近女色,在這一點上他同樣經受著嚴峻考驗。當時到英國留學的印度學生不多,未婚的更少。但大家多以單身漢自居。這些人或許是對自己童婚的歷史羞于啟齒,或許是擔心道出真情會不利于同自己寄居的那個社會的年輕姑娘們幽會,反正很多印度青年實際上過著一种很不真實的生活。受此感染,此時已是有婦之夫而且做了父親的甘地一度也冒充起單身漢來。甘地生性羞怯,不善交際,可偏偏也能得到一些年輕女子的喜愛,最后甘地不得不如實告知真相以求解脫。
  1890年,甘地留英的最后一年,一件意外遭遇几乎使他誤入歧途。那年在朴茨茅斯舉行了一次素食者會議,甘地和另一位印度朋友得到邀請。朴茨茅斯是個海港,住有很多海軍人員,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也看好那塊地方。甘地和他的同伴下榻的房東就是那樣一個女人。他們晚上開完會后回到寓所,常在一起玩牌。按規矩女主人也得參加,相互之間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也屬正常。可甘地的同伴卻是一個精于同女人打情罵俏的角色,一開始甘地也參与了這場危險的游戲,而且越來越魂不守舍,不由自主。最后他猛然想起了自己在母親面前立下的誓言,當即從現場“狼狽地、顫抖地、心慌意亂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間,像一只被追逐的動物逃脫了他的追逐者”。經過一夜的激烈思想斗爭,第二天他便一個人离開了這塊是非之地。甘地認為他能在關鍵時刻逃离墮落,是因為他當時好像是得到了神的啟示,是他對神祈禱、膜拜的結果。
  1891年6月10日,甘地完成了預定的學業并通過了考試,取得律師資格。11日,在倫敦高級法院注冊。
  6月12日,甘地告別英倫,啟程回國。一路上,甘地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倫敦給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英國人的彬彬有禮与社會的繁榮發達,秩序井然,令他無比向往与留戀。即將開始的生活又使他深感茫然。他認為自己雖讀了不少書,取得了律師資格,但与生俱來的緊張羞怯、對人情世故,對于自己國家的歷史、法律与社會環境的一無所知,令他無限憂慮,他不知道自己將如何開展未來的事業。
  帶著滿腹憧憬而又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情,甘地踏上了故土。從孟買上岸,他便從哥哥的口中得知他朝思暮想的家母已不在人世。這個噩耗使返回故鄉的游子悲慟不已。得知母親逝世的傷痛未了,甘地的种姓問題又起波瀾。甘地回國后,原來所屬的种姓分成兩派,一派主張馬上恢复他的种姓,另一派依然拒甘地于种姓之外。甘地雖然可以淡然處之,但他的親友卻不能不為之苦惱,因為在印度,被開除了种姓就意味著被社會拋棄。最為這事傷腦筋的是甘地的哥哥。哥哥是個名利欲极強的人,當初他為甘地出國深造費盡心机。現在,弟弟學成歸來,正是大展宏圖的時候,他當然不希望甘地因种姓問題而影響前程,所以他竭力討好主張恢复甘地种姓的那一派人。甘地一回拉奇科特,哥哥便忙乎著把他帶到圣河里進行了沐浴,并且大宴賓客,忙得不亦樂乎。出于對哥哥的尊敬,甘地勉為其難,任其擺布,加之甘地本來是個本分而誠懇的青年,雖任性執著卻并不遭人嫉恨,所以他才算躲過了种姓問題的風波,被所屬的种姓接納。
  為了滿足哥哥的厚望与家用日益窘迫的需要,甘地決定盡快開業。甘地接受了朋友們的建議,決定先到孟買去闖蕩一番,因為那里的高等法院可以給他提供更多的實踐机會与熟悉印度法律的環境。在孟買,甘地挂牌營業。他接下的第一宗案子是由中間人介紹過來的一樁小案,按規矩甘地得給中間人一份佣金,但他認為這有悖于他的為人准則而執意不肯給,盡管他對當事人的收費比別人低得多。作為被告的辯護人,甘地第一次出現在孟買的小案法庭上,按程序他得先向原告的見證人提出詰問。可事到臨頭,他竟膽小如鼠,一站起來就渾身發抖,頭昏目眩,竟然不知該問什么。他只好告訴代理人說他不能受理此案,讓他另找高明,自己灰溜溜地逃出了法庭。好不容易等來的第一宗案子就這樣給辦砸了。這次受挫使他失去了再受理案子和到法庭露面的勇气,也沒人再敢找他打官司了。
  官司打不成了,怎么辦呢?甘地愁苦地彷徨著。一天,家鄉波爾班達的一個貧苦的人因土地被沒收,找到了甘地門下。案子看來是沒有什么指望了,但甘地還是答應為他草擬一份狀子。雖然甘地不善言辭,畢竟文字上有功底,狀子寫得很有說服力,得到同行的肯定。后來甘地就主要靠給別人寫狀子來支撐他的事務所。由于收入极為微薄,不能日敷其用,考慮再三后,甘地決定重返拉奇科特。這樣,甘地在孟買一共只住了6個月,便背起自己的全部家當,帶著滿腹苦澀又一次打道回府。
  畢竟拉奇科特是甘地的家鄉,利用甘地家族的名望,做律師的哥哥及其朋友們的幫助,甘地的律師業務還能運轉起來。給人寫寫狀子,平均每月尚可獲得300盧比的收入。此時的甘地也放棄了先前的作法。在孟買時他堅持不給中間人回扣,可在拉奇科特,他卻按一定比例付給辦案的辯護士一點酬金。
  得益于哥哥幫助,甘地雖得以勉強維持生計,但性格倔強,自尊心极強,又接受過西方教育的甘地實在很難适應環境。這期間,他又遭到一次重大打擊。這件事是由他的哥哥引起的。有人控告甘地的哥哥在出任彼爾班達王公的秘書与顧問期間曾弄虛作假,欺上瞞下,這一狀告到了對其兄素有成見的政治監督官那里去了。甘地在倫敦期間,曾与這位政治公署的長官有點交情,哥哥想讓弟弟去為他說情。甘地本是個原則性极強的人,但耐不住哥哥的要求,硬著頭皮去見這位英國官員。不料這位昔日的倫敦故交不僅毫不留情予以拒絕,而且粗暴地叫听差把他推出門外。剛從倫敦歸來,尚未脫离那個社會文明舉止的甘地感到自己蒙受了一場奇恥大辱,他要求那位老爺道歉并聲稱如果不賠罪就要去告他。可是,這些在殖民地飛揚跋扈、盛气凌人慣了的英國官員根本不吃他這一套。甘地窩了一肚子火,向親友、同行、乃至大名鼎鼎的律師請教,該如何去告這位老爺,但大家眾口一辭,勸甘地忍耐為妙,因為這种事司空見慣,世故如此,法律如此,你奈他不何。
  這件事使甘地陷入了深思。為什么同是一個英國人,在倫敦時,他能和你成為朋友;可是在印度,當雙方成為統治者与被統治者時,又無比凶狠,不可一世,同先前判若兩人?
  他認為這正是制度使人變得如此可怕。
  甘地感到壓抑,不僅因為他冒犯了這位英國長官,而且也因為他討厭這里的一切。卡提亞華本是由許多小邦組成的,各邦之間互相猜忌,官吏之間勾心斗角。置身在這种齷齪的環境中,甘地感到窒息。他既不愿撇開尊嚴,曲意逢迎,又不愿忍辱負重,苟且偷安,更不愿昧著良心同流合污,去作一個任人宰割的奴隸。甘地滿怀忿憤与憂傷,再一次卷起舖蓋。
  這一次他回到了祖籍波爾班達,當時,波爾班達已屬英國人管轄。甘地在其祖輩、父輩們曾經供職的該邦王公手下謀得一份差事,其使命就是為波爾班達王公爭得更多一點權利。這里的行政官員雖有些是印度人,但其囂張气焰并不比那些英國老爺遜色。在為波爾班達王公爭權奪利的過程中,甘地注意到許多貧苦佃農的慘況,接触到法律的不公正与執法者的玩忽職守徇私枉法。官場的黑暗,現實的殘酷令甘地無比痛苦,自己身為律師,不能捍衛法律的尊嚴,對一些貧苦的當事人往往愛莫能助,也使他內心充滿矛盾。
  正當此時,一樁來自南非的案子改變了甘地的命運。甘地的同鄉,一位富有的穆斯林商人在南非開辦的公司与另一家南非印度人公司因4万英鎊的債務糾紛,正在南非法院打官司,案子久拖未決,現在這家公司希望懂英文和英國法律的甘地能去那里協助他們所聘請的律師盡快了結這宗曠日持久、勞民傷財的官司。聘用期為一年。甘地因國內的律師業務備受挫折,能有机會擺脫這令人生厭的環境去一個新的國家碰碰運气,也非常高興。對他已大失所望的哥哥也贊成他到那里去闖闖。雖然對方給予他的報酬只相當于一個商店店員的待遇,但甘地毅然決定應邀前往。
  甘地此番前往南非与當年赴英的心境有所不同。當年他青春年少,充滿幻想。現在他已經歷了异國他鄉的漂泊奮斗,經歷了初當律師的挫折失敗,甚至經歷了尊嚴受辱,理想折翅的痛苦,對于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已深有体會。母親早已作古,故鄉除了一些傷痛的記憶已似乎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只有對妻儿的牽挂使他有些不忍离去,但南非的吸引力遠遠超過了他對家庭的眷念,所以甘地在安頓好妻子后立即動身去孟買,坐上了去南非的頭等艙位,開始了他的南非之旅。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次航行會是他人生的一個轉折點,等著他的將會是一個新的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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