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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漆大王陳調甫


  1928年中秋節,在天津太和里一座幽雅的住宅內,兩位中年人正對坐賞月。面前的小桌上,几樣瓜果散發出淡淡的清香。秋風夜色令人心曠神怡。可是這兩位知心朋友,卻長時間地默默無語。
  這兩個人,是當時中國實業界的兩位著名人物。年長的一位,是開創了中國化學工業的久大鹽業公司總經理范旭東;年輕的一位,則是他合作10年的朋友和得力的助手、化學碩士陳調甫。
  終于,范旭東打破了沉默,對陳調甫說:“調甫,我雖然眼睛近視,但還不至于昏花。我記得清清楚楚,當年你從南通來天津,第一次走進這幢房屋,是一個大雪天,你捧著一抱開放的梅花,一頭黑發油亮。如今才不過10年,你的頭發竟已經花白。這大約就是公司所給你的‘獎勵’了!不過,開創中國化學工業的大事業,居然在我們這几個貧弱的書生手中完成,不能說成果不偉大。我們所靠的,只是我們的人格和學識!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此刻所想的,也一定与你的人格和學識分不開——你有什么想法,就盡管說吧!我們的朋友王小徐說過,你是不甘寂寞、也不守‘本分’的!”
  陳調甫頗感意外地望著范旭東,說:“先生怎么會猜到調甫的心事?”
  范旭東笑道:“調甫,我們來學諸葛亮和周瑜,把對方所想的事情寫在手上——你寫對了,我飲三杯酒;我寫對了,你可不許賴賬!”
  陳調甫笑著答應了。兩個人掏出鋼筆,各自在手心上寫著。范旭東邊寫邊說:“其實我的心事,早就對你泄漏過;你的心事,可從未對我吐露半句。不過這三杯酒么,我決不會賴的!”
  兩個人同時伸出手掌。只見陳調甫寫的是兩個字:酸厂。而范旭東寫的是三個字:中國漆。
  陳調甫興奮地叫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我們同飲三杯!”
  兩人飲過酒,陳調甫還是忍不住問:“先生怎么會猜到我的心事的呢?”
  范旭東說:“你呀,真是個書呆子碩士!當年你在黃海圖書館只顧讀書,忘記了閉館時間,結果被管理員鎖在圖書館里過了一夜,這事在朋友們中間傳為佳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讀的是什么書?你把有机化學的書都讀舊了!制鹼是無机化學,有机化學中能引起你興趣的,還能不是油漆?再說,你對我國的桐油、大漆兩項特產頗有研究,十几年前就著有《國寶大漆》一書。西方列強從中國進口桐油,制成油漆后又向中國傾銷獲取厚利的行徑,早就讓你憤憤不平……你夢寐以求的,不是中國漆還能是什么?”
  陳調甫對范旭東不禁心悅誠服。他与范旭東共事10年來,從未提起過一個漆字,而范旭東竟能把他的心事摸得清清楚楚,這种知人之明,真是太難得了!
  范旭東說:“想當年,是一個‘鹼’字把我們牽到了一起。如今是一個‘漆’字,要讓你离我而去了。來,調甫,為了中國油漆的早日誕生,我們干一杯!”
  陳調甫說:“也為了中國第一座酸厂的早日誕生,干杯!”
  范旭東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點頭說:“鹼和酸,是化學工業的兩只翅膀。如今我們有了鹼厂,可酸厂的建設還遙遙無期。現在國內戰爭不絕,如果制酸工業落到外國人手中,必將后患無窮!我准備向實業部提出申請,要求建立制酸厂。”
  陳調甫當即表示:“我終生都以先生為榜樣,以國家為重,以事業為先,為國為民奮斗到底!如果建設制酸厂的計划能批下來,我陳調甫一如既往,堅決支持先生!只是,我不甘心放棄已進行多年的油漆研究,才想趁現在鹼厂已經穩定的机會,創辦中國自己的漆厂!”
  范旭東很欣賞陳調甫的這种精神,贊同地點了頭。
  陳調甫當即開始緊張地籌建他的永明漆厂。
  1929年5月,天津永明漆厂在鞭炮聲中開工了。厂址設在天津河北區小王庄,最初只有7分地、9間房屋,生產設備也就是几口大鍋,只能生產鉛油、魚油等低級產品。而當時,天津的油漆工業競爭相當激烈。最早設厂的大成油漆公司,是曾任安徽督軍的倪嗣沖辦的,規模較大,又聘請了德國人為技師,能生產一般油漆和顏料;東方油漆厂則是北洋軍閥馮國璋的孫子馮海倫經營的;中國油漆公司是北平鹽業銀行辦的,資金雄厚,設備完善……這些漆厂,不是有錢,就是有勢。永明漆厂既無后台,資本也只有2万銀元,确實困難重重!但陳調甫毫不气餒,他以10年前范旭東先生手無寸金創辦久大鹽業公司的例子鼓勵股東們,堅定地表示:“科學是無价之寶,憑我陳調甫的一腔熱血和半生所學,憑各位股東的熱心支持,永明厂的產品將來一定要走向全國,飛向世界!”
  陳調甫首先奔走于北平、天津各大專院校之間,招聘有志于油漆工業的化學學士。他對前來報考的大學畢業生們說:“永明是個小厂,只能招收三五位有志振興中國油漆工業,而且具有一定研究能力的化學學士。為了綜合考核考生的基礎理論知識、專業設計水平和實際操作能力,以及外語程度,請大家做一個化學試驗,自己設計實驗方法,自行操作,得出結果后,用英文寫出實驗報告。”
  這樣的招聘方法,真是別出心裁。不少應考人悄悄地退出了。
  范旭東听說此事后,不禁拍案叫絕。他說:“陳調甫這樣認真選擇人才,永明一定會大放光明的!”
  果然,陳調甫從眾多考生中,選中了3位。其中最出色的,是一個叫王紹先的年輕人,他精明穩重,事業心特強,所以深得陳調甫的器重。
  這年冬天,在永明創業最艱難的時刻,王紹先經過多日的調查研究,連夜赶出了一份關于油漆市場情況的調查報告。他發現,各家油漆厂的產品品种單調、質量也一般,主要靠推銷手段進行市場競爭,如批發优惠、先賣后付、提供回扣等;或者在油漆桶中放進銅板甚至銀元,使油漆工在用漆時有可能得到額外收人,所以樂于使用他們的產品。王紹先認為,這都不是解決根本問題的辦法。明智的企業應該以產品的質量取胜!宣傳產品的最好辦法,就是讓事實說話。他建議永明公司免費為一些重點工程提供油漆,或者舉辦新產品展覽,當眾操作表演,讓使用者能切實感覺到永明產品的优越性……
  陳調甫接受了王紹先的意見。但是,具体該從什么地方做起呢?陳調甫忽然想到了鐵路。火車車廂都要油漆,而現有的各种調和濃質量都不過關,既不好刷又不耐久。陳調甫當即組織力量,按照鐵路用漆的要求,很快研制出了高質量的調和漆,并免費請天津火車站試用。試用的結果,車站很滿意。永明公司于是將這种油漆交實業部進行鑒定,證明完全符合鐵路使用標准。從此,華北一帶的鐵路局都使用永明公司的產品,成了他們的一個廣闊市場。
  這時,范旭東已經在開始籌划中國的制酸厂。陳調甫記得自己的諾言,一旦制酸厂上馬,他應該回去幫助范先生,所以他更抓緊研究,力爭在制酸厂上馬之前,研制出永明的獨創產品。每天下班以后,他都一頭扎進家中的實驗室里,久久不肯离開。老天不負苦心人。經過3年多的苦戰、几百次的試驗,陳調甫終于如愿以償,研制出了物美价廉的油漆新配方。陳調甫把新產品定名為“永明漆”,它成為中國油漆工業的第一個名牌產品,當年就獲得了實業部頒發的獎狀,不但風行國內,而且美、英、日、荷、德等國的150多家厂商都和永明公司建立了業務聯系。永明公司成了令全國同行刮目相看的名牌企業。
  陳調甫學習范旭東的經驗,規定企業盈利的20%用作研制費用,以保證和促進新產品的開發研制工作。
  這時,制酸厂的工作已經開始。陳調甫把永明公司的事務交給新選任的副總經理王紹先,親自參加了制酸厂的選址工作。半年之中,他跑了小半個中國,行程數千里,最后,制酸厂的厂址被确定在南京江北的卸甲甸。
  這時,永明漆厂又試制成功了新產品——磁漆。針對日本磁漆采用“雞牌”商標,陳調甫為永明產品選定了“鶴牌”作為商標,表示了一定要“鶴立雞群”、戰胜日本貨的決心。而鶴牌磁漆果然很快占領了市場,使日本磁漆的銷量大減。
  同時,長江邊的卸甲甸也傳來喜訊:范旭東主持的永利酸厂也建成竣工了!1937年2月,永利酸厂試車成功,日產硫酸銨250吨,硝酸40吨。
  陳調甫一個人,沿著貯气罐的曲折扶梯,登上罐頂,望著江水云天,不禁淚流滿面。他追隨范先生20年,終于建成了中國的基礎化工企業,一鹼一酸,使它展開了兩個翅膀!
  然而,好景不長。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發動了全面侵華戰爭。
  不久,天津淪于日寇魔爪中。
  范旭東在電話里告訴陳調甫,他們正在疏散人員,准備南遷。
  陳調甫正在考慮永明厂的內遷事宜。這時,一個身穿日軍軍服的漢奸,闖進了永明厂的總經理室。他一直走到陳調甫的辦公桌前,一邊作自我介紹,一邊伸手要同陳調甫握手。
  陳調甫卻把兩只手收到了腋下。
  漢奸冷笑著,把手收了回去,卻以主人的身份,在總經理室里踱來踱去。走到樣品柜前,他隨手拿出一罐磁漆,在手中掂量著,對陳調甫的憤怒佯作不介意,陰陽怪气地說:“皇軍并不計較你的‘鶴’頂了日本的‘雞’,只要陳總經理今后能同皇軍合作,漆厂立刻可以复工。不管什么牌子的油漆,你生產,日本人來賣,永明照樣可以生存!”
  陳調甫拿定主意一言不發,只用憤怒的眼光瞪著這個無恥的漢奸。
  漢奸再一次湊到陳調甫面前,裝作十分知己地說:“畢竟你我都是中國人啊,我已經為陳總經理答應下來了。不然,日本人尸要隨便找個罪名,嚓!”他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接著說:“就憑這罐漆,就可以殺頭的啊!”
  陳調甫再也忍耐不住,他抓起那罐漆,狠狠地扔了出去,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拿去向日本人領功好了!”
  漆罐砸在樣品柜上,玻璃柜門被砸了個粉碎。罐蓋迸開了,鮮紅的油漆像血一樣濺得滿屋都是。
  陳調甫拍案而起,指著房門,對漢奸說:“滾!永明漆厂是我的!我請你滾出去!”
  漢奸連連后退,一邊惱羞成怒地說:“好,好,陳總經理既然給我這么大的面子,我一定會在皇軍面前替陳總經理多多美言!”他轉身出門,正好撞在進門來的王紹先身上。
  王紹先看著漢奸揚長而去,當即對陳調甫說:“總經理,請你立即离開天津!把永明交給紹先吧,日本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的!”
  陳調甫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喘了一口气,說:“幸虧我們提前把永明的產品轉運到香港去了。這些樣品,也要立刻裝箱運走,一點也不能留給日本雞!”
  王紹先焦急地說:“先生,你快走吧,先去香港避一避。這些東西,我會處理好的。”
  陳調甫固執地說:“不,我要親自把這些樣品帶走!”
  王紹先只好找了一只大皮箱,把樣品都裝進去,叫了一輛三輪車,把陳調甫送到碼頭上。分別時,他緊緊握住陳調甫的手,說:“先生多保重,我等著你早日回永明!”
  陳調甫望著碼頭上張牙舞爪的日本兵,沉痛地說:“紹先,我相信你的人格。我只囑咐你一句:宁可使永明不复存在,也不要讓它為日本人生產一罐油漆!”
  王紹先堅定地答應道:“先生,紹先記住了!”他緊張地把陳調甫推上了登船的跳板。
  陳調甫上了輪船。輪船已經開出港口好遠,他還站在甲板上,久久地望著那早已看不見的永明公司。
  僅僅兩夜之間,剛剛49歲的陳調甫,一頭頭發全都白了。
  日本人果然不肯放過陳調甫。那個漢奸帶著日軍,一而再、再而三地闖進永明公司,搜捕陳調甫。王紹先只推說陳調甫不知去向。日本人惱羞成怒,砸了工厂,搶走了倉庫里存放的原料,劈掉了陳調甫的辦公桌椅,將印著仙鶴的商標一張一張全部用刀戳爛!
  王紹先撫著殘破的“仙鶴”,痛哭失聲。
  陳調甫沒有去香港,他留在了上海,一邊在家中潛心研究油漆生產,一邊召集了十几個青年人在家中學習和研究化學。由他親自授課,每天2小時。他對學生們說:“日本人毀了我們的鹼厂、酸厂、漆厂,但他們殺不完中國人,中國的工厂還是會辦起來的!你們要認真學習,以后多辦工厂。我相信,總有一天,無數的鹼厂、酸厂、漆厂會矗立在中國的大地上!”
  他還說:“你們現在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希望你們努力奮進。10年后,每個人的水平就將大不相同了。那時,你們還要向更新的目標邁進,永遠不要自滿!”
  這些上海青年后來雖然沒有進入永明漆厂工作,但在自己的事業中都有所成就。他們把陳調甫認作自己終身的導師,一直同他保持著濃厚的師生情誼。
  永明漆厂被毀后,青年工人盧峰來到上海,找到陳調甫,哭著向總經理訴說了日寇的暴行。陳調甫拍著盧峰的肩頭,沉重地說:“我們損失的何止一個‘永明’?不要怕,以后我們一定會建得更好!”他要盧峰留下學習,白天听他講課,晚上去夜校補習英語。盧峰懂得,陳調前說的道理都對,但是,他不能去學英語,因為學英語還要交學費。他親眼看到,陳調甫為了維持教學和研究,已經把家產都變賣光了,他怎么忍心再給陳總經理增加負擔呢!
  他決定去做工掙錢,養活自己。
  陳調甫發現后,厲聲責問他:“你為什么不好好學點知識?”
  盧峰抽泣著說:“‘永明’的大學生,都去賣苦力拉洋車了,我學英語又有什么用呢?”
  陳調甫堅定地說:“有用!因為你還年輕。你記住我的話,日本侵略軍在中國是呆不長的!去,把我的皮袍子賣了,交學費。”
  盧峰哭著去了。
  在陳調甫的幫助下,盧峰的學業進步很快。抗戰胜利后,他回到永明漆厂,擔負技術工作。解放以后,還曾被新中國派往朝鮮,以工程師身份指導油漆生產工作。
  陳調甫一天都沒有放松過自己的研究工作。1945年,他終于研制出一种醇酸樹脂漆,是我國合成樹脂漆中的第一代品种。然而,在當時的條件下,卻無法投入生產。直到抗戰胜利后,這种漆才在恢复后的永明漆厂投產成功,陳調甫高興地將它取名為“三寶漆”。這是中國油漆工業中又一個超越西方的名牌產品。
  新中國成立后,陳調甫振興中國化學工業的愿望,才真正得以實現。党和人民也給予陳調甫很高的榮譽和地位,他曾擔任全國政協委員、全國工商聯執行委員、中國化工學會理事及天津分會理事長、化工部華北研究院副院長、天津化工學院副院長等職務,并多次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中央領導人的接見。
               (薛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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