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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來的病人


  瑪麗·洛蘭的精神漸漸昏亂到了這种地步,以至她有生以來頭一次想到自殺。有一天,在散步的時候,她開始考慮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方法,她是那么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恩索里,甚至沒有注意到一個瘋子走到她跟前,擋住了她的去路,說:
  “那些不知道玄妙的人,可好了。這一切當然是多情善感……”
  這突如其來的襲擊使洛蘭嚇了一跳,她朝那個病人看了一眼。他像所有的病人一樣,穿著灰色的長袍,淡栗色的頭發,高高的個子,漂亮而有教養的臉,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
  “顯然是一個新來的病人,”她思量著,“最后一次刮臉最多不過是在五天以前,可是為什么他的臉使我覺得像一個人呢?……”
  突然,這個青年急促地低語道:
  “我認識你,你是洛蘭小姐,我在你母親那儿見到過你的相片。”
  “你怎么認得我?你是誰?”洛蘭惊愕地問。
  “世間少有的事,我是我兄弟的兄弟,而我的兄弟就是我!”這年輕人大聲叫道。
  一個衛生員在他們身邊走過,衛生員悄悄地然而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
  等衛生員走過去了,這個年輕人急促地低語道:
  “我是阿爾杜爾·陶威爾,陶威爾教授的儿子。我不是瘋子,我所以裝瘋只是為了要……”
  衛生員又漸漸走近他們。
  阿爾杜爾突然從洛蘭身邊跑開,高呼道:
  “這就是我死去的兄弟!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死了之后跑到了我身体里來了。我們兩人面貌本來是一樣的,可是死的是你,不是我。”
  接著陶威爾就去追一個被這种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坏了的优郁病患者。衛生員跟在他身后緊追了過來,想保護那個瘦小而軟弱的优郁病患者,以免受到這個狂暴的病人的傷害。當他們跟到花園盡頭的時候,陶威爾撇下了他所追赶的人,返身朝洛蘭跑回去,他跑得比衛生員快。跑過洛蘭身邊時,陶威爾放慢腳步,說完剛才沒有說完的那句話。
  “我到這儿來是為了要救您,請你今天夜里准備好逃跑。”說完他就跳開去,繞著一個精神不正常的老婦人跳起舞來,老婦人一點也不去理會他。后來他就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低下頭,出起神來。
  他扮演他這個角色扮演得那么出神入化,洛蘭簡直摸不透陶威爾是否真的只是裝瘋,然而她心里已經滋生了希望。至于這個年輕人是陶威爾教授的儿子,那她是不怀疑的。他和他父親的容貌的相像之處,立刻引起了她的注意,雖然灰色的病人穿的長袍和沒有刮過的臉頗使陶威爾“失去了個性”。而且他根据她的相片認出了她。很明顯的,他到她母親那里去過了,所有這些事都仿佛是事實。不管怎樣,洛蘭決定在那天夜里不脫衣服,等待自己的意想不到的援救者。
  得救的希望鼓舞了她,給了她新的力量。她突然好像從惡夢中醒了過來似的,甚至那糾纏著她不放的音樂聲也變輕了,遠去了,消失在空气中了。洛蘭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像一個被從昏暗的地窖里帶到新鮮空气里來的人那樣,對生活的渴望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她心中爆發出來。由于高興,她想要縱聲大笑。然而,現在她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保持警惕。
  當早飯的鑼聲響過了的時候,她竭力裝出一副憂愁的神色——這是她最近一個時期的一貫的表情——向房子那面走去。
  像往常一樣,拉維諾醫生站在入口大門旁邊。他監視著病人,就像管牢人監視著放風回牢的犯人一樣。一點儿小差錯也逃不過他的眼睛:不論是病人衣服里藏著的一塊石頭,或是病人的衣服有什么扯坏的地方,或是病人臉上有抓傷的地方。可是他特別注意觀察的是他們臉上的表情。
  洛蘭在他身邊走過時低垂著眼睛,竭力設法不去看他,她想快點從他身邊溜過去,然而他把她留住了足有一分鐘模樣,更仔細地看了看她的臉。
  “你今天覺得怎樣?”他問道。
  “像平常一樣。”她回答。
  “這是第几句謊話了,為什么要說這种謊話呢?”他冷言冷語地問道,接著,放她走了之后,又在她背后補了一句,“晚上我還要跟你談談。”
  “我期待的是悲觀絕望,莫非她進入了狂喜的狀態了嗎?在她的思想過程和情緒里,我顯然忽視了一些什么。必須赶快查出來才對……”他這樣想。
  傍晚他就來查問了,洛蘭十分害怕這次會見,假若她能堅持下去,那么這次會見就是最后一次了。假若她堅持不下來,那么她就完了。現在她在心里把拉維諾醫生叫做“偉大的宗教裁判者”。的确,假若他活在几世紀之前的話,他對于這個稱號真能當之無愧。她害怕他的詭辯,害怕他的拷問、意想不到的設著圈套的問話、令人吃惊的心理學知識和他的极厲害的分析。他是一個真正的“大邏輯學家”,現代的梅菲斯托費爾1。他能破坏一切的道德价值,用怀疑扼殺最最顛扑不破的真理。
  
  1浮士德傳說中的惡魔。——譯者

  為了不露出馬腳,為了不死,她決定聚集起全身的意志力不開口,不論他說什么,就是絕對不開口。這也是一個危險的辦法,這就等于公開宣戰,這是自衛的最后嘩變,一定會引起加緊進攻,然而她已沒有選擇的余地。
  所以當拉維諾走了進來,像平日一樣把兩只滾圓的眼睛盯住她問:“那么,你是為了什么說謊呢?”的時候,洛蘭一聲不吭。她緊閉著嘴唇,低垂著眼睛。
  拉維諾開始了他的裁判官式的審問,洛蘭的臉色由白而紅,由紅而白,然而她始終不開口。拉維諾開始失去耐心,發起脾气來——這在他是很難得的。
  “緘默是金子,”他冷笑著說,“在你失去了自己的全部价值之后,你希望至少要保全那不說話的動物的和大傻瓜的美德,然而這一點你是做不到的,緘默之后必有爆發。假若你不打開那譴責的安全閥,你就會由于气憤而炸裂,而且緘默又有什么意思?難道我看不出你的思路嗎?你現在在想:‘你想把我弄出精神病來,可是這你是做不到的’。讓我們坦白地說吧:不,親愛的小姐,我做得到的。要摧毀一個人的精神,對我說來并不比弄坏一只小表困難。這個不算复雜的机械的全部螺絲,我全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愈是反抗得厲害,你就會愈深、愈無可救藥地落進那精神錯亂的黑暗深淵里去。”
  “2461,2462……”為了不要听見拉維諾對她說的話,洛蘭繼續數下去。
  假若不是一個護士輕輕敲門,這場拷問不知要持續多久。
  “請進來。”拉維諾不快地說道。
  “七號病房的病人好像快要死了。”護士說。
  “快死了,更好。”他低聲嘟囔著,“明天我們再來結束我們的有趣的談話吧。”他說道,接著他托著洛蘭的下巴,把她的頭略微抬起一些,冷笑地哼了一聲,才走了出去。
  洛蘭沉重地歎了一口气,几乎是精疲力盡地垂頭坐在桌子前。
  牆壁后面已經奏起了那支悲傷絕望的哀號的音樂。這個具有魔法的音樂的威力是那么大,洛蘭不由自主地接受了那种情緒,她已經覺得她跟阿爾杜爾·陶威爾的會面只是她的病態的想象的譫妄,一切的奮斗都是沒有用的。死,只有死,才能使她脫离苦海。她四面環顧著……然而拉維諾醫生的辦法里是沒有病人自殺這一項的,這里連上吊的地方都沒有。洛蘭哆嗦了一下,母親的臉突然出現在她眼前。
  “不,不,我絕不這樣做,為了她,我絕不這樣做……假若這真是最后的一夜那就好了……我要等候陶威爾。要是他不來……”她沒有想完,然而,假若他不來實現他對她的諾言,她將遭遇到的一切,她是隱隱感覺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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