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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



                  作者:倪匡
               第一部:多年前的一宗事
  各位千万要記得,小說就是小說,不論小說的作者,寫得多么活龍活現,煞有介事,但小說一定是小說,絕不會是事實。
  記得這一點,再來看《風水》這篇小說,那就好多了,就不必去追究這件是發生在什么時代,什么地方,更不必花腦筋去追究小說中的人物,是不是真有其人,真有其事了。
  天气很好,四頂山轎,在叢山環抱的小路中,不急不緩地前進著。
  山中的“轎子”,其實就是軟兜,軟兜上的人,可以互相交談,那四頂軟兜,兩前兩后,(此處原文缺漏)神情看來,他們顯然全是富有的人。
  而在后面的那兩個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一個白淨面皮,一表斯文,穿著一件綢衫,另一個,樣子卻說不出的古怪,細眉細眼,五官像是攢在一起,一件藍竹布長,已洗得發白了。
  坐在前面軟兜的那男子,不住轉過頭來問著:“兩位看這一帶怎么樣?”
  那兩個人,都緊皺著眉,一聲不出,他們像是根本未曾听到那人的問話,只是留心地四面張望著。藍天白云,襯著碧綠的山巒,在山腳下,還有一條流水如碧玉的河流流過,這里的确是風景极其秀麗的地方。
  但是,這四個人,卻并不是為了欣賞風景而來的,他們是來看風水、找墳地的。
  前面的一男一女,是一對夫婦,他們是縣中的首富,經商租田,提起河西山地的李家,無人不知。李家在縣中的大屋,和河西的數百頃良田,全是遠近知名的,現在,向前望去,連綿几座山頭,也全是河西李家的產業。
  李家傳到李恩叢這一代,半農半商,更是財源廣進,李恩叢的父親,死了兩天,因為找到理想的墳地,是以未曾下葬。
  而在后面兩個軟兜的那兩個人,那容貌古怪的叫楊子兵,一表斯文的那叫,叫容百直,兩人都是省城里出名的堪興師,是李恩叢特地從省城重金禮聘前來的,軟兜抬著他們四人,已經走了一個上午,可是那兩位花了几百元大洋請來的堪興師,卻一句話也未曾說過。
  李恩叢已經很不耐煩,他不斷地回過頭來發問,在他看來,那兩個著名的風水先生,如果老是不開口的話,那么他就白費了那錢了。
  軟兜繼續向前抬著,突然之間,兩個風水先生一齊叫道:“向左拐!”
  李恩叢一听得他們開了金口,喜不自胜,忙道:“向左拐,向右拐!”
  軟兜穿過一片竹林,到了一個小山坡上,兩位風水先生又齊聲叫道:“停!”
  抬軟兜的八名壯漢,一起停了下來,兩位堪興師,楊子兵和容百宜,一起跨出軟兜,掀開了他們一直捧在手中的維盤上的布,仔細地查勘起來。
  李恩叢夫婦抹著汗,在一旁等著,看到兩們現水先生的神情,如此庄重、嚴肅,他們就是心急想問,也不好意思開口。
  几個抬軟兜的壯漢,早已在地上坐了下來。他們足足抽了三袋旱煙,才看到容翁他們抬起頭來,容百宜道:“楊翁,你先說!”
  楊子兵卻道:“容翁,你先說!”
  李恩叢實在有點不耐煩了,他听得兩人還在客气,忙插口道:“兩位全是名家,誰說也是一樣的!”
  楊子兵一笑:“看來我和容翁所見相同,容翁,你說可是?”
  容百宜道:“正是!”
  李恩叢急道:“這里究竟怎么樣啊?”
  楊子兵咳嗽了一聲,道:“這里喚著鯨吞地,山谷對河川,盡得地利,俯視百源,上抑四方,東南兩邊隱隱有紫气顯現……”
  楊子兵才講到這里,李恩叢已是歡喜得手舞足蹈,在一旁的李夫人也插嘴道:“要是先人葬在這里,后代又會怎樣?”
  容百宜道:“鯨吞鯨吞,顧名思義,財如水涌,盡入我口,而且綿綿不絕,子孫享用無窮!”
  楊子兵也道:“這是罕見的佳穴,頭東腳西,李翁可不必猶豫了!”
  李恩叢的高興,這時卻像是打了一個折扣,他支唔了一下:“還求兩位再到別地看一下。”
  楊子兵奇道:“李翁,夫复何求?”
  李恩叢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兩位莫求我貪心,論財,李家不是夸口,不論子孫如何不成器,只怕十代八代還敗不完,我想,李家世代未曾出過縣門,雖然有財,贍而無勢,兩位可明白了?”
  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人一听,皺起了眉,半晌不語,李恩叢又道:“我也不想李家出皇帝,出總統,只求李家子孫之中,能有省長、督軍,終愿已足,不求富,但求貴!”
  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人,默默地听著,一面听,一面雙眼,卻一齊望向山崗下,一個隆起的高地,那高地一片光亮,泥色紅赤,四周圍有一圈松樹,可是那一圈松樹,像是都曾遭過雷擊,樹枝半焦,都只有五六尺高。
  李恩叢看到兩個風水先生望著那高坡不出聲,忙道:“莫非也是佳穴?”
  (此處原文缺漏)
  李恩叢忙道:“可是能令后代顯貴?”
  楊子兵道:“何止顯貴,簡直非同凡響,來,我們去仔細看看!”
  這一會,四個人不坐軟兜了,都拔起長衫,向下走了過去,只有兩個抬軟兜的壯漢,怕老爺或是夫人万一走不動了,要他們抬,所以抬著軟兜,跟了下去,不一會,便來到了那光禿的山坡之上!
  兩位風水先生,又擺好了維盤,校勘了半晌,忽然齊聲歎了一口气,李恩叢立時又緊張了起來,只見兩位風水先生互望一眼,容百宜道:“天下將有大亂乎?”
  楊子兵道:“若無大亂,又怎會讓我們發現了這塊血地?”
  李恩叢忙道:“兩位此言何意?”
  楊子兵道:“李翁,這幅地,是天地間血气之所沖,煞气之重,天下無雙,上天也有鑒于此,你看,周圍的樹,曾數遭雷擊,但是雷擊一次,血气便重一次,我勸你別葬這里了!”
  李恩叢忙道:“若能令后代顯貴,煞气自然也重在他人頭上,与我何干!”
  李恩叢一面說,一面看容百宜,像是希望容百宜說几句好話。
  容百宜卻歎了一聲,道:“李翁,若是執意要將先翁葬基在這塊血地上,那么,令郎顯貴可期,可至位极臣,天下皆知……”
  容百宜說到這里,李恩叢已樂得手舞足蹈了起來,可是容百宜卻又歎了一聲:“只是這塊地,煞气實在太重,李翁還要三思!”
  李恩叢搔著頭:“容翁什么意思?”
  容百宜道:“只怕這一帶,生靈不免涂炭了!”
  李夫人是書香門第出身,她在一旁接上了口:“一將功成万骨枯,那是下的了,除此之外,可還有什么不好的?”
  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人,又在那高坡附近,踱了一遭,連連道:“气數,那真是气數,李翁若執意要將先翁葬在這塊地上,還宜多行善事,以消除煞气于無形!”
  這時,李恩叢夫婦兩人,听得省城來的兩名堪興師,說這里的風水如此之好,一將先人葬下,就可使他們的儿子,可以大貴特貴,早已喜得忘其所以,楊子兵和容百宜后來的那番話,他們也未曾听進去,李恩叢已一疊聲吩咐道:“快回家去!”
  四頂軟兜,抬下山來,到日落時分,就回到了縣城之中,當晚,擺宴款待兩位堪興師,李恩叢將他的六個儿子,一齊叫了出來相陪。
  李恩叢的大儿子,已經十九歲了,小儿子卻還在襁褓之中,席間,李恩叢問道:“兩位看看,先父葬在那塊血地之后,大顯大貴,落在哪一犬子身上?”
  容百宜和楊子兵,仔細地端詳了李恩叢的六個儿子,但是他們卻并沒有說什么,李恩叢一再催促,他們才道:“相地是我們所長,相人卻非所長,反正,上天注定李翁令郎之中,必有出人頭地者,李翁大可放心。”
  李恩叢找到了佳穴,也了卻喪父之痛,這一席酒,吃得盡興而還,兩位堪興師,也各自大醉,由家人扶著,回到了客房之中。
  扶著楊子兵回去的一個仆役,正是日間曾經抬著軟兜的一個壯漢,那壯漢將楊子兵扶到房中,絞了一把熱熱的手巾,讓楊子兵抹了臉,等到楊子兵酒略醒了一兩分時,那壯漢突然向著楊子兵跪了下來。
  這一來,倒將楊子兵嚇了一跳,忙道:“咦,你這是干什么?快起來。”
  那壯漢仍然跪在地上:“楊先生,小人有一事相求,務請先生答應。”
  楊子兵帶著醉意,笑道:“我除了看風水,什么也不會,沒有什么可以幫你的。”
  那壯漢道:“楊先生,日間你所說的那幅鯨吞地,東家不要,不可老父新喪,還未落葬,小可世代与人為仆,窮得連唾沫都是苦的,只想發一點財,求楊先生指點小人一二!”
  這時候,楊子兵的酒像是醒了許多,他剔亮了燈,把燈移近跪在地上的那壯漢,仔細向他端詳了半天,才長歎一聲:“這真是天命人,你起來,起來!”
  他一面說,一面扶那壯漢站了起來:“那鯨吞地,朝葬夕發,但是落葬之際,不可有棺木,卻要赤葬,免阻財源,你連夜包著尸体,掘坑將死人葬下,不可聲張,也不可說是我教你的!”
  那壯漢一听,喜不自胜,又爬在地上,叩了三個頭,轉身要走。
  他走到門口,又被楊子兵叫住:“你剛才有事求我,我也有事求你!”
  那壯漢搔頭道:“楊先生,我有什么可以幫你的?”
  楊先生道:“不是要你幫,你要記得今晚之事,异日你大富之后,莫忘善待我楊家子孫!”
  那壯漢傻愣愣地笑道:“我會大富?我只想自己不要再做別人的奴仆就可以了!”
  楊子兵揮了揮手道:“你去吧,記得今天的話,我就感盛情了!”
  那壯漢走了出去,來到了于城牆腳下的一所破屋中,把他父親的尸体葬在那個小山坪上。
  這件事,除了他和楊子兵之外,可以說沒有第二個人知道。
  李恩叢在第二天,就請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人,選了吉日,就拿了那塊血塊,隆而重之,將他的父親,葬在那幅光禿禿血紅的,四周全是遭過雷擊的松樹的高坡之上,為了要子孫大貴,他并不營墓將紅土蓋上,只是造了一圈石牆,將高坡圍住。
             第二部:靠風水成了巨富
  要見到陶啟泉,真不是容易的事。
  陶啟泉是東南亞的第一豪富,擁有數不盡的產業,他每一天的收入,就是一個极大的數字,他一直是人們口頭談論的資料,他也可以說是一個极其神秘的人物,有几個美國記者,曾報導他的生活,說是任何一朝的帝王,生活都沒有陶啟泉那橛奢闊。
  當我來到陶啟泉居住的那所大廈之前時,我深深覺得,那向個美國記者的話,一點也不夸張。
  汽車邐地上了山,回頭望去,整個城市,有一大半已在眼底,汽車駛進了一重自動開關的鐵門,又駛進了一重同樣的鐵門,在眼前的,是一個极大的人工湖。
  那人工湖的水清澈,湖的兩岸是山峰,山上有水沖進湖中。有一座九曲橋,通向湖中心,湖中心有一座亭子,清澈的湖水中,可以看到兩尺來長的金鯉魚在游來游去。
  汽車沿湖駛著,我看到了一道清溪,向前流去,溪底全是五色的石卵,溪水一直通到一座古色古色的建筑物之前,繞著那建筑物打著圈,又流過一個大花園,然后流回人工湖中。
  那所大宅的正門,有五門級石階,汽車就在石階前停了下來。
  汽車一停,一個西服煌然,气度非凡的中年人,便走下石階來,那位穿制服的司机,已經替我打開了車門,我走出了車子。
  那中年人趨前,和我握手,我曾經和這個中年人見過几次面,他是一家大銀行的董事長,是本市數一數二的銀行家,不知有多少人要抑他的鼻息。
  但是,在陶啟泉的“行宮”中,他卻只能擔任迎接客人的角色,陶啟泉是如何財雄勢大,也于此可見一斑了!
  我和他握著手:“楊董事長,好久不見!”
  我和他一起走上了石階,踏進了大廳。
  我一踏進大廳,便不禁呆了一呆,腳下織出整個十字軍東征故事的大幅波斯地毯,几乎使我舍不得就此踏下去,要形容大廳中的華麗情形,實在是多余的,它只能使人深深地吸著气,張大口,說不出話來。
  楊董事長道:“請跟我來!”
  我吁出了一口气:“董事長,我和陶先生素不相識,也想不出我們之間,有什么共通之處,他特地請了人來邀請我与他會面,究竟是為了什么?”
  楊董事長笑了笑:“衛先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雖然掌握著一些實力雄厚的銀行,但是你一定知道,我只是他的下屬。”
  我明白楊董事長所說的是事實,所以我也沒有再說什么。那所巨宅雖然是中國式的建筑,但是里面的一切設備,全是現代化的。
  我跟著楊董事長,來到了一座雕花的桃木門之前,那扇門打了開來,里面是一間极其舒适的小客廳,我和楊董事長,一起走了進去。
  我剛要坐下,門又自動關上,我覺得那“小客廳”像是在向上升去,我吃惊地望著,楊董事長道:“陶先生在三樓等你!”
  原來那是升降机,我卻將它當作小客廳了!
  門再度打開,我和楊董事長走了出來,那又是一個大廳,它的一央,全是玻璃的,望出去,全市的美景,完全在眼底。
  楊董事長帶著我,來到了另一扇門前,他剛站定,門就自動地移了開來,我也听到了一陣“沙沙”的聲音,我眼向前望去,又呆了一呆。
  那是一間极大的房間,整間房間的面積,我一瞥看過后的估計,大約是五百平方公尺。
  這間房間,我只能稱之為“游戲室”,因為整間房間之中,搭著迂回曲折的電動跑車的軌道,一輛紅色的跑車,正在軌道上飛馳,在一張控制台之前,坐著一個兩發已有白鬃,但是卻精神奕奕的中年人,他正全神貫注地在控制著那輛跑車。
  在那輛跑車轉了個急彎,又駛在直路上時,他松開了按住電掣的手,抬起頭來。
  就算他剛才未曾抬起頭來,我也知道他是誰了。
  他就是世界著名的豪富陶啟泉!
  他并不是舊式的商人,而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企業家,他本身有著兩家名大學的經濟學博士的銜頭,可以說是二十世紀中出類拔萃的人物之一。
  他抬起頭來之后,站了起來,楊董事長忙前一步:“陶先生,客人來了!”
  陶啟泉的樣子,极夠風度,像是他天生就是要別人奉承、听他命令的那种人,他略揮了揮手,那個大銀行家的董事長立即退了出去。
  他對我倒很客气,走過來,和我握手:“衛斯理先生么?久仰!久仰!”
  我自然也客气一番,在客套話說完了后,似乎沒有什么可說的了,陶啟泉有點神思恍惚地指著玩具跑車的控制台:“你對這東西有興趣嗎?我們一起來玩玩,怎樣?”
  我還沒有回答,他又發表議論來:“別看這只是玩具,其中也很有道理,應該快的時候快,應該慢的時候就要慢,不然,它就出軌翻了!”
  我耐心地听著,雖然我的心中已經很不耐煩,而我一直認為掩飾自己內心感情,是一件虛偽的事,所以,盡管在我面前的是陶啟泉那樣的大人物,我還是不客气地道:“陶先生,你輾轉托了那么多人,要和我見面,不見得就是為了要和我玩電動跑車吧!”
  陶啟泉愣了一愣,顯然,他不是很習慣于那樣的搶白,雖然我的話,其實已是客气之极了。
  我看到他搓了搓手,一時之間,像是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才好,楊董事長在一旁,顯然想打圓場,但是他除了發出兩下干笑聲之外,也不知該說什么才好。
  當時的气氛,多少有點尷尬,但是我仍然不出聲,陶啟泉這樣的大人物,忽然托了我的几個朋友,表示要和我見面,那一定有极其古怪的大事,我自然不愿將時間浪費在電動跑車上。
  我等了大約一分鐘,陶啟泉才毅然道:“自然,你說得對,我有話對你說。”
  “請說!”我單刀直入地催促著。
  陶啟泉又搓著手,這是他心中為難的一种表示,我不知道富甲一方的陶啟泉,心中究竟有什么為難的地方,而且,我這個与他可以說是毫無相干的人,他為什么又要來找我?
  我心中在疑惑著,陶啟泉已道:“來,到我的書房中去坐坐,我們詳細談談!”
  他一面說,一面已向前走去,房門是電子控制的,人走到門前,門就自動打開,我們三個人,踏著厚厚的地毯,又進了電梯,電梯升到了頂層,經過了一個連頂都是玻璃的廳堂,那廳堂兼溫室,培植了至少一百种以上的各种各樣的蘭花。
  然后,才進了陶啟泉的書房。書房的陳設,全是古典式的,我們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坐了下來,然后,陶啟泉按下椅子靠手上的控制鈕,一輛由無線電控制的酒車,自動移了過來。
  等到每人一杯在手之后,他忽然向我問了一句話:“衛先生,你相信風水嗎?”
  那句問話,非但是突兀之极,而且,可以說是完全莫名其妙的。
  不論我怎么猜想,我也不會想到,陶啟泉和我談話的題目,會和“風水”有關,所以,一時之間,我還以為自己听錯了。
  我反問了一句:“你說什么?”
  “風水。”陶啟泉回答我。
  我仍然不明白,心中充滿了疑惑,同時,也有多少好笑,我道:“為什么你要這樣問我,你相信嗎?”
  陶啟泉卻并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道:“衛先生,我知道你對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有興趣,所以才請你來的。”
  我有點諷刺地道:“和我來討論風水問題?”
  陶啟泉略呆了一呆,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在呆了一呆之后,竟點頭承認道:“是了!”
  我忙道:“陶先生,我怕你要失望了,雖然我對很多古怪荒誕的事都有濃厚的興趣,但是我認為風水這件事,簡直已超出了古怪荒誕的范圍之內,也不在我的興趣和知識范圍之內!”
  陶啟泉忙道:“別急,衛先生,我們先別講風水是怎么一回事,你先听我講一件五十年前發生的,有關風水的事可好?”
  我笑著:“陶先生,講故事給我听,可不怎么划算,因為我會將它記下來,公開發表的。”
  陶啟泉卻洒脫地道:“不要緊,你盡管發表好了,不過,請你在發表的時候,將真姓名改一改。”
  陶啟泉既然那樣說,我倒也不好意思不听他那五十年前的故事了。
  而且,在陶啟泉未講之前,我也已經料到,他的故事,一定是和風水有關的。
  我料得一點也不錯,陶啟泉講的故事,是和風水有關的,那就是文首一開始記載的,李恩叢、楊子兵、容百宜到山地中去找佳穴的事。
  我盡了最大的耐心听著,使我可以听完那种神話般的傳說的另一個主要原因,是因為沙發柔軟而舒适,佳釀香醇而美妙。
  但是,當我听了陶啟泉的故事之后,我仍然忍不住不禮貌地大笑了起來。
  陶啟泉吸了一口气:“衛先生,別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我笑著:“請繼續說下去。”
  陶啟泉道:“我在剛才提到的那個連夜去求楊子兵指點的壯漢,他姓陶,就是我的父親。”
  我直了直身子,奇怪地瞪著陶啟泉,我還想笑,可是卻笑不出來了。
  陶啟泉繼續道:“現在你明白了,葬在那幅鯨吞地中的,是我的祖父。”
  我略呆了一呆,才道:“我明白了。”
  陶啟泉再繼續道:“我父親葬了祖父之后不久,就和几個人,一起飄洋過海,到了南洋,他先是在一個橡膠園中做苦工,后來又在錫厂中做過工,不到三年,就開創了他的事業,直到今天。”
  我吸了一口气道:“陶先生,你主為令尊和你事業上的成功,全是因為几万公里之外的一塊土地,葬著你祖父的骸骨所帶來的運气?”
  陶啟泉并沒有正面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只是道:“我父親在世時,曾對我講過當年的這件事,不下十次之多,所以我的印象,十分深刻!”
  我卻不肯就此放過他,我又追問道:“這件事,對你印象深刻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又是一回事,你是不是相信它?”
  陶啟泉在我的逼問之下,是非作出正面答复不可的了,他先望了我片刻,然后才道:“是的,我相信!”
  我捏熄了手中的煙,笑道:“陶先生,据我所知,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陶啟泉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了,他道:“這位楊董事長,就是名堪興師楊子兵的侄子。”
  我笑道:“對了,令尊曾經過楊先生,照顧他的后代的。”
  陶啟泉皺著眉:“你似乎完全不相信風水這回事,但是你難道不認為,陶家能成為巨富,是一個奇跡么?”
  我道:“是一個奇跡,但是這個奇跡是人創造出來,而不是什么風水形成的。”
  陶啟泉不出聲,楊董事長的臉上,更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但是他卻沒有開口,顯然他在陶啟泉的面前很拘謹,不敢放言高論。
  我又道:“如果說風水有靈,那么,李恩叢的儿子,應該出人頭地了,他是誰?我想如果他大顯大貴,我應該知道他的名字!”
  我在那樣說的時候,是自以為擊中了陶啟泉的要害的。陶啟泉的祖父,葬在那幅所謂“鯨吞地”上,使他發了家,那么,李恩叢的父親,葬在那幅煞气极重的血地上,他也應該如愿以償了!
  如果李恩叢的后代,根本沒有什么顯貴人物,那么,風水之說,自然也不攻自破了。
  我在說完之后,有點得意洋洋地望定了陶啟泉,看他怎樣回答我。
  陶啟泉的神情很嚴肅,他道:“當晚,上山勘地回來,李恩叢曾將他個儿子叫出來,向容百宜和楊子兵兩位先生,說是將應在何人身上,兩人都沒有回答,因為那是天意,人所難知。后來,才知道是應在當時只有十二歲的那三儿子身上。”
  “是么?”我揚了揚眉:“他是誰?”
  陶啟泉的聲音,變得十分低沉,他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來。
  無論如何,我是無法將這個人的名字,在這里照實寫出來的,當然,這個人其實也不姓李,因為李恩叢的姓名,也是早經轉過的,我無法寫出這個人的真實姓名來,而且也無此必要,因為他和整個故事,并沒有什么關系。
  那是一個人人皆知的名字,我敢說,一說出來,每一個人必然會“哦”地一聲。
  而當時,我也是一樣,我一听得陶啟泉的口中,說出那個名字來,我立時震動了一下,張大了口,發出了“哦”的一聲來。
  接著,書房之中,靜得出奇。
  凡是對近代史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這個人,他豈止是大顯大貴而已,簡直就是貴不可言。
  陶啟泉首先打破了沉寂,他道:“你認為怎么樣,或許你會認為是巧合。”
  我苦笑了一下,我無法回答了。
  陶啟泉說得對,我心中,真認為那是巧合。
  可是我可以認為那是巧合,我卻沒有辦法可以說服陶啟泉也認為那是巧合!
  陶啟泉又道:“李家后來的產業,煙消云散,李家全家,几乎全都死了,只有那第三個儿子,出人頭地,成了大人物。你知道,李恩叢求子孫貴,真是貴了,可是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只怕李恩叢是絕對想不到的。”
  他搖了搖頭,顯出感到造化著實有點弄人。
  我又呆了片刻,才又道:“好了,以前的事已經說完了,現在又有了什么變化?”
  陶啟泉道:“你對這件事已多少有點興趣,那我們可以談下去了,我先給你看几張照片。”
  他拉開一個抽屈,取出了几張放得很大的照片來,一張一張遞給我。
  當他將照片遞給我的時候,他逐張說明,道:“這就是那幅鯨吞地,你看風景多美,這一幅,就是那塊血地,四周圍雷擊的松樹全在,可惜當時沒有彩色攝影,不然,你會看到,那土崗子是朱紅色的。”
  我只是草草地在看那些照片,老實說,陶啟泉的那個故事,雖然活經活現,但是要我相信,上代的尸体埋葬的地方,會影響下一代的命運,這還是一件絕無可能的事情。
  我只是略為看著那些照片,對照片上的風景,隨便講贊了几句,就將照片還給了陶啟泉。
  自然,我知道陶啟泉請我來,不會只是講故事給我听,和給我看了照片那么簡簡,我料到,他一定還有什么事情求我的。
  而且,我已下了決心,陶啟泉要求我做的事,如果和荒謬可笑的風水有關系的話,那么我一定不會理他是否難堪,而予以一口回絕。
                第三部:荒誕的要求
  果然,陶啟泉在收回了那些照片之后,向我笑了一下,搓著手:“衛先生,你一定奇怪,我為什么要請你來与我會面?”
  我點頭道:“正是,如果你有什么事,請你直截了當地說,我喜歡痛痛快快,不喜歡和人家猜謎!”
  陶啟泉道:“好,衛先生,我准備請你,到我的家鄉去走一遭,代我做一件事。”
  我皺起了眉,陶啟泉竟然提出了這樣的一個要求,這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他的家鄉,自然是那個政權統治之下的地區,他的一個同鄉,就是李恩叢的第二個儿子,也就是那個政權的重要人物。
  他為什么需要有人回家鄉呢?難道是他想和對方有所合作?
  但是,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就算他有意和對方合作(那自然是世界矚目的大新聞),我也絕不是被他派去作講通的适當人選,他的手下,有的是各种各樣的人才,又何需我安排?
  這正使我莫名其妙,我皺著眉,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意。
  陶啟泉一再聲明是“私人的事”,雖然消除了我心中的一部分疑惑,但是我仍然不明白,我道:“陶先生,在你的手下,有著各种各樣的人才,如果你有重要的私事,你為什么不派他們去辦?”
  陶啟泉道:“我需要一個和我完全沒有關系的人,我絕不想對方知道我有回家鄉,因為我要進行的事,是极度的秘密的。”
  我又問:“那么,你為什么選中我?”
  陶啟泉望著我,他的眼光中,有一股懾服人的力量,凡是成功的大企業家,都有那种眼光,那使得他們容易說服別人去做本來不愿意做的事。
  然后,他道:“衛先生,我听說過你很多的傳說,也知道你有足夠的机智,可以應付一切變化,而且,你會說很多种方言,連我家鄉的方言,你也說得很好!”
  我攤著手:“那簡直是開玩笑了,你應該知道,你的家鄉現在是一個什么樣的政權的恐怖統治之下,一個陌生人出現在那地方,只怕不消五分鐘,民兵就把我當作特務抓起來了!”
  陶啟泉道:“所以我要派一個有足夠机智的人去,而且這個人,要會自己負責,就算出了事,我也無能為力,而且也不打算出力,你知道,那是根本無可援救的,一切要靠你了!”
  我笑著:“陶先生,我根本不准備答應你的要求,我──”
  陶啟泉忽然打斷了我的話頭:“我可以說是向你要求,但是也可以說是委托你去進行,只要你辦到了我要你做的事,你可以提出任何要求,你可以要我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嶼,或者可以要我在香港的一家銀行,隨便你選擇,這樣的報酬,你滿意嗎?”
  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或是香港的一家銀行,這樣的報酬,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种极大的誘惑,可是我卻仍然搖著頭。
  我知道如果我到他的家鄉去,最可能的下場,是被當作特務抓起來,而且,被送到冬天气溫低到零下四十度的地方去做苦工,我不是“超人”,我能夠逃得出來到那“南太平洋小島”上晒太陽的机會,微乎其微,几乎不存在!
  我道:“很對不起,陶先生,你派別人去吧,只要有半間銀行就會有上千人愿意去了!”
  陶啟泉苦笑了一下:“困難就是這里,有上千的人愿意去,但是我卻不要他們,我需要一個像你那樣的人,才能完成任何!”
  我有點開玩笑地道:“你不需要一個像我那樣的人,你應該是要一個神仙,或者超人,再不然,哪吒也可以!”
  陶啟泉必竟是一個大人物,他在日常生活中,是絕不可能有人那樣戲弄他的,所以他感到不能容忍了,他有點發怒了:“衛先生,你可以拒絕我的要求,但是你不能取笑我!”
  我看他說得十分認真,我也知道,我們的會見,應該到此結束了!
  我站了起來,也收起了笑容:“真對不起,陶先生,請原諒我,我是一個隨便慣了的人,我想你一定很傷心,我告辭了!”
  陶啟泉“哼”地一聲:“楊董事長,請你送衛先生出去!”
  楊董事長雖然一直在書房中,但是他卻一直未曾出過聲,直到此際,他才答應了一聲:“是!”
  我已向門口走去,楊董事長走在我的身邊,門自動打開,我經過寬敞的通道,來到了電梯前,直到進了電梯,楊董事長才歎了一聲:“衛先生,你不知道,這是我第一次听他求人!”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楊董事長又道:“他實在需要你的幫忙,而你卻拒絕了他!”
  我道:“他有的是錢,有什么做不到的?他只要肯出錢,他那位貴不可言的同鄉,也一樣會歡迎他的!”
  楊董事長并沒有說什么,只是苦笑著、歎著气,看他那种憂心忡忡的樣子,我也感到好笑。
  他送我离開了屋子,我仍然上了那輛名貴的大房車,到我上了車子,我才徒地想起,一听到要到陶啟泉的家鄉去,我就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至于他要我去做什么,我卻還不知道。
  但是,在如今那樣的情形下,我當然不能再下車去問一問的了。
  而且,就算我去問的話,陶啟泉也一定不肯回答我的,所以,我只好怀著疑問,离開了陶啟泉那幢宮殿一樣的華廈。
  我在回到家中之后,足足將我和陶啟泉會面的那件事,想了三天之久。
  我在想,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是風水先生,我的一切言行,全是信科學的,我對一切有怀疑,但是那是基于科學觀點的怀疑,我甚至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所謂風水這回事,看來,陶啟泉在和我會面之前,曾詳細地搜集過我的資料,他不應該不知道這一點,那么,他為什么要來找我呢?
  這個問題,倒也困扰了我三天之久,因為陶啟泉不是一個普通人,他一定有极重要的事要我做,所以我的好奇心實在十分強烈。
  但是,三天之后,我卻不再想下去,因為我知道我是想不出來的。
  我將這件事完全忘記了。
  大約是在我和陶啟泉見面之后的二十多天,那天,天下著雨,雨很密,我坐在陽台上欣賞雨景,我听到門鈴聲,然后,老蔡走來告訴我:“有一位陶先生來見你。”
  我的朋友多,有人來探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我順口道:“請他上來。”
  老蔡答應著离去,不一會又上來,我听得有人叫我:“衛先生!”
  到我家來找我的人,大都是熟朋友了,而熟朋友,是絕不會叫我“衛先生”的,所以我惊訝地轉過頭來,但當我轉過頭來之后,我更惊訝了!
  站在我身后的,竟然是陶啟泉!
  這位連國家元首也不容易請到的大富豪,竟然來到了我的家中!
  在剎那間,我絕不是因為有一個大富豪來到我的家中而喜歡,我只覺得奇怪,同時,我也立時想到,一定有十分重要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不然,他又怎么會來到我這里?
  我站了起來:“陶先生,這真是太意外了!”
  陶啟泉并沒有說什么,他只是拉了一張躺椅,坐了下來,我望著他,過了半晌,他才道:“只有六天了。”
  我听得莫名其妙,“只有六天了”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
  我仍然望著他,他又道:“第一件事已經應驗了,我一個在印尼的油田,起了大火,專家看過說,這個油田大火,一個月內,無法救熄,而一個月之后,他又特地走來講給我听。”(此句原文可能有誤)
  陶啟泉又道:“十分鐘前,我接到電報,一個一向我和合作得极好的某國的一個政員失了勢,新上台的那位和我是死對頭,他可能沒收我在這個國家的全部財產!”
  我皺眉,望著那位大富豪,看著他那种煩惱的樣子,我心中實在好笑。
  一個人得到太多,實在不是一件幸福的事,你給一個孩子一個苹果,他會微笑,給他兩個,他會高興得叫起來,但是如果給他三個,他可能因為只有兩雙手,拿了不三個苹果,而急得哭起來。
  我搖著頭:“對你來說,一個油田焚燒光了,或是喪失了一個國家中的經濟勢力,實在是完全沒有損失的事情!”
  陶啟泉直勾勾地望著我,看他的神情,像是中了邪一樣:“不,我知道,那只不過是先兆,我完了,要不多久,我的一切都完了。”
  我听得他那樣說,也不禁吃了一惊。
  因為他說得十分認真,決不像是在開玩笑,而且,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
  他感到他會“完了”,這實在是任何人听到了都不免吃惊的事,他的事業王國是如此龐大,如何會在短期內“完了”的?
  我著實想不出來,几件小小的打擊,何以會造成他內心的如此悲觀。事實上,一個人如果是如此受不起打擊,那樣容易悲觀失望的話,真難以想像,他是憑什么建立起來這樣龐大的事業王國來的。
  我望著陶啟泉,一時之間,我實在不知該說什么才好,陶啟泉喃喃地道:“他們說得不錯,五十年,只有五十年,然后就完了!”
  我更加莫名其妙,在那樣的情形下,我不得不問他道:“你說五十年,是什么意思?”
  陶啟泉的樣子,十分沮喪:“你還記得我告訴過你那兩位堪興師么?”
  兩個風水先生!
  我不禁歎了一聲,道:“記得,他們兩個人,一個楊子兵,一個叫容百宜,是不是?”
  陶啟泉點頭道:“是的。”
  我攤了攤手:“你在印尼的油田著了火,和他們有什么關系?”
  我實在無法忍住不在言談中諷刺他,因為對于風水先生,已經感到厭倦了!
  可是陶啟泉卻一本正經地道:“他們說得對,我父親在南洋,已成了富翁之后,曾特地回去,找他們兩人致謝,他們不避那時鄉間兵荒馬亂,又到了祖父墳地上,去仔細勘察過一次!”
  我道:“嗯,那幅鯨吞地!”
  (此處原文缺漏)
  他在那樣的時候,絲毫也沒有慚愧的表示,那倒令得我有點不好意思再去諷刺他了。
  他繼續道:“他們兩位,詳細勘查下來,都一致認為,這幅鯨吞地,只有五十年的運,五十年之間,可以大發而特發,但是五十年之后,不論發得如休之好,也會在短期之內煙消云散!”
  我呆了一呆:“你剛才一進來時,說只有門天了,那意思就是說,再有門天,說到五十年了?”
  陶啟泉道:“是,再有門天,就是整整五十年了,我的事業,已有了崩潰的先兆,我真不敢想像,五十年滿了之后會怎么樣!”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然后才道:“衛先生,我是不能失敗的,万万不能,我要是失敗了,比本來就一無所有的人更慘!”
  我感到又可怜,又是可笑,他真是那樣信風水,以致他在講最后那几句話時,他的聲音,竟在發抖,他以為他自己就此完蛋了。
  我攤了攤后:“陶先生,如果你真的那么相信几千里之外的一幅地,會對你的事業有那么大的影響,那么,你應該去請教風水先生,据我所知,你不外是花一些錢,一定有補救的方法的……”
  我本來還想說:“譬如在你的臥室之中,挂一面凹進去的鏡子什么的。”但是我看到他那种心焦的樣子,覺得我如果那樣說的話,未免太殘忍了一些,所以我就忍不住沒有說出來。
  陶啟泉道:“楊子兵和容百宜兩位,早就教過我父親,他們說,在五十年未到之前,一定得將我祖父的骸骨掘出來,那幅地只有五十年好運,在有人葬下之后,五十年就變風水,由鯨吞地而轉成百敗地,將我祖父的骸骨起出來,那是唯一的辦法!”
  我陡地站了起來,在那一剎間,我實在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一會,我才气惱地逼出几句話來:“陶先生,你上次与我見面,要我到你家鄉去,原來是要我將你祖父的尸体掘出來。”
  陶啟泉忙道:“是的,你肯答應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我大聲叱責著他:“你別做夢了,我決不會替你去做這种荒誕不經的事情!”
  在听到了我堅決的拒絕之后,陶啟泉像是一個被定了死刑的人一樣,呆呆地坐著。
  我并不感到我的拒絕有什么不對,但是我感到我的態度,可能太過份了一些,所以我道:“我不肯去,并不要緊,你可以找別人去!”
  陶啟泉低下頭,半晌才道:“我前后已派過三個人去,有兩個被抓起來了,音訊全無,最早派去了一個,在我第一次和你見面的前一天,才逃出來。”
  我道:“他沒有完成任務?只要到那地方,完成任務,有什么困難?”
  陶啟泉苦笑道:“你將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那逃出來的人說,在我祖父的墳地上,有一個連的軍隊駐扎,連上山的路上,也全是兵!”
  我呆了半晌,笑道:“那是為了什么?這种事,听來像是天方夜譚!”
  陶啟泉道:“一點也不值得奇怪,他們要向亞洲地區開展經濟勢力,但是他們所遇到的最強的對手是我,他們要看到我失敗,我失敗了,他們才能成功,他們一定也知道了那幅地在五十年后轉風水的事,所以,他們不讓我祖父的尸体出土!”
  听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了!
  我大笑了起來,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連眼淚都流了出來。然后,我坐在椅上,不住地喘气,那實在是太好笑了,陶啟泉竟煞有介事地講出了那樣的話來!
  陶啟泉又气又怒地望著我,頻頻說道:“你別笑,你別笑!”
  我如果不要是緩緩气,一定仍然會繼續不斷地笑下去,我大聲道:“陶先生,你別忘了,他們是唯物論者,唯物論者也會相信風水可能令你失敗么?”
  陶啟泉搖頭道:“那一點不值得奇怪,他們也是中國人,凡是中國人,都不能逃脫風水的影響,都相信因果循環,連他們至高無上的領袖,不是也因為一個儿子死了,一個儿子發了瘋,而說過‘始作俑者,其無后乎’的話么?而且,權勢熏天下的那一位,若不是他祖上占了那塊血地,他也不會發跡!”
  陶啟泉說得那么認真,我本來又想笑了起來,可是突然之間,我卻并不感到這件事有什么可笑了,我感到這件事极其嚴重。
  陶啟泉有著龐大的事業,深厚廣大的經濟基礎,他如果“完了”,那么,對整個亞洲的經濟,甚至全世界的經濟,都有极其深的影響,當然,那是坏的影響。
  尤其,當他失敗之后,對方趁机崛起的話,那么,影響將更加深遠,這一种風水問題,可能牽涉到整個亞洲的政治,經濟的變亂!
  我的神情,當時一定十分嚴肅,我望著陶啟泉,他是信風水的,那應該沒有疑問,不然,他的神經,不可能緊張到像是處在崩潰的邊緣。
  而對方如果知道這一點的話,那就可能利用這一點,來對他進攻!
  陶啟泉主持龐大的事業,只有他個人一垮下來,要使他主持下的事業,逐漸煙消云散,那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我現在愿意相信有一邊的軍隊和大量的民兵守衛著他祖父墳地這件事了!
  因為,只要到了五十周年,陶啟泉祖父的骸骨,仍然在那幅地中的話,陶啟泉一下子精神崩潰,對方就有了一個极好的机會!
  我想將我想到的一切對陶啟泉講一講,但是我看出陶啟泉是那种固執到了無可理論的人,不論我怎樣說,他都是不會相信的。
  我在剎那間,改變了主意,我一本正經地道:“好了,陶先生,事情既然那么嚴重,那么,我就替你去一遭,我想你應該對我有信心,就算對方有一師人守衛,我也可能完成任務的!”
  陶啟泉在剎那之間,那种感激涕零的情形,實在是不容易使人忘記的。
  他緊緊握住了我的手,連聲道:“太好了,那實在是太好了,你替我辦成了這件事,不論你要什么報酬,我都可以給你!”
  我笑道:“那等到事情完成了再說,我想,還有六天,便是整整五十年,時間還能充裕,我決定明天啟程,你千万別對任何人說!”
  我又道:“你別對任何人提起,最親信的也不能提!”
  我之所以一再叮囑,要他保守秘密,是我怀疑,在他身邊的親信人物之中,一定有已經受了對方收買的人在內,不然,對方不可能知道他是如此信風水,不可能找到他的弱點的。
  陶啟泉千恩万信地离去,而我的心中,卻只是感到好笑,以致他一走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誰如果真的准備到他的家鄉去掘死人骨頭,那才是真的見鬼啦!
  當然,我剛才是答應了陶啟泉,但是那种答應,自然是一种欺騙。而且,我這時,一點也沒有騙人的,有所不安的感覺。
  試想想,陶啟泉會被“風水”這种無聊的東西騙倒,我再騙騙他,算是什么呢?
  雖然我是在騙他,但是事實上,我一樣的是在挽救他,當他以為他祖父的骸,真的是已被我自那幅見鬼的“鯨吞地”中掘出來之后,他就不會再那么神經緊張了,如果他的神經不再那么緊張,那么像什么油田的起火,一個小國的政變,對他來說,簡直全是微不足道的打擊,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我所要做的,只是從明天起,我改換裝束,告訴一些朋友,我要出遠門,然后,找一個地方躲起來,躲上門天,就可以了。
  我之所以還要作狀一番,是我考慮到,陶啟泉可能會對我作暗中調查,調查我是否离開,我總不能儿戲到就在家不出去就算的。
  當他以為我真的离開之后,他就會安心了,然后,當第六天過后,我就會再出現,我繪聲繪影,向他報告此行的結果,要使他滿意,相信為止,那對我來說,簡直是容易之极的事情。
  所以,當晚我根本不再考慮陶啟泉的事情,我只是在想,這六天,我該到什么地方去消磨呢?自然,我要找一個冷僻一些的地方,不能讓太多的人見到我,要不然就不妙了。
  我很快就有了決定,我決定到一個小湖邊去釣魚,那小湖的風景很优美,也有几家不是在旅游季節,几乎無人光顧的旅店。
  在那里去住個五六天,遠避城市的中心區,又可以為陶啟泉“做一件大事”,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當我想到了這一點時,我又禁不住笑了起來。
  當晚,我整理的行裝,完全是為了适合到小湖邊去釣魚用的,我詳細地檢查著我一副已很久沒有使用的釣魚工具,全部放在一個皮箱中。
  我習慣在深夜才睡覺,由于我已決定了用我自己的方式,來應付陶啟泉的要求,所以,陶啟泉的拜訪,并沒有影響我的生活。
  當我在燈下看書的時候,電話忽然響了起來,我拿起了電話,听到了一個含糊不清的聲音:“是衛斯理先生嗎?”
  我最不喜歡這种故作神秘的聲音,所以當時,我已經有點為耐煩,我道:“是,你是誰?”
  那人卻并不回答問題,他只是道:“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現在和我見一次面。”
  那种帶著威脅性的話,更引起了我极度的反感,我立時冷笑著:“對不起,我沒有你那么有空!”
  我不等對方再有什么反應,便立時放下電話。可是,隔了不到半分鐘,電話又再次響了起來。我有點气憤了,一拿起電話來,就大聲道:“我已經說過了,我根本不想和你那种人會面!”
  那人卻道:“事實上,你根本不知道我是哪一种人!”
  我略呆了一呆,那家伙說得對,事實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第四部:進入瘋狂地域
  我冷冷地道:“那和,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
  然而,那家伙卻仍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只是道:“衛先生,我知道你明天要有遠行,是為一個人去做一件事情的。”
  我本來,又已經要順手放下電話來的了,可是一听得對方那樣講,我就陡地一呆!
  我要遠行,我要去為一個人做一件事情,這樁事,可以說除了我和陶啟泉之外,決計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我曾与陶啟泉叮囑過,叫他千万別向人提起,看陶啟泉對這件事,看得如此嚴重,他也決不會貿然向人提起來的,那么,這個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和陶啟泉分手,只不過几小時,為什么已有人知道這件事了呢?
  我呆住了不出聲,對方也不出聲,過了好久,我才道:“你知道了,那又怎么樣?”
  對方道:“還是那句話,衛先生,為你自己著想,你最好和我見一次面。”
  我冷笑:“這算是威脅么?我看不出在這件事上,有什么人可以威脅我!”
  那人道:“旁人自然不能,但是我能夠,衛先生,你要去的地方,正是派我到這里來工作的地方!”
  那人的話,說得實在是再明白也沒有了!
  而在那一剎間,我整個人都几乎跳了起來。這件事不但傳了出去,而且連對方的特務也知道了,這實在是不可能的事。
  那人道:“怎么樣,請你來一次,請相信,完全是善意的會面。”
  我考慮了一個,這件事,既然讓對方的人知道了,看來,我不去和那家伙會面,是不行的。雖然,對方仍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要脅我的,但是,卻對我的計划,有著致命的打擊!
  我本來是根本不准備去的,只要可以瞞得過陶啟泉就行了!
  然而,在對方已經知道我了答應過陶啟泉之后,我已無法瞞得過陶啟泉了,當我想欺騙陶啟泉的時候,對方一定會提出大量的反證,證明我根本不曾到過他的家鄉!
  能騙得過陶啟泉,而騙他,是一回事,根本騙不過他,還要去騙他,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
  該死的,他媽的陶啟泉,竟將我要他別告訴人的消息,泄漏了出去,我猜想得不錯,在陶啟泉的身邊,一定有已受敵方收買的人。
  我笑了好久,對方有耐心地等著我,直到我又出聲道:“好,我們在哪里見面?”
  那人道:“你知道玉蘭夜總會嗎?”
  我几乎叫了起來:“在夜總會,那种吵鬧不堪的地方?”
  那人笑道:“在那种地方最好,正因為吵,所以就算你提高了聲音說話,也不會被旁人听到,我們半小時之后見。”
  我道:“你是什么樣的,我不認識你!”
  “別擔心這個。”那人說:“我認識你就行了。”他已挂斷了電話,我慢慢地放下電話,換了衣服,駕車出門。
  當我走進玉蘭夜總會的時候,一個皮膚已經起皺,粉也掩不住的中年婦人,正在台上嗲聲嗲气地唱著歌,真叫人反胃。
  我在門口站著,一個侍者,向我走了過來,問道:“衛先生?”
  我點了點頭,那侍者向一個角落指了指:“你的朋友早就來了,在那邊。”
  我循著侍者所指,向前望去,只見在一張小圓桌旁,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向我招著手。
  在夜總會的燈光下,我自然無法看清他是什么樣的一個人,我只可以看到,他的個子相當高,我向他走了過去,來到了他的面前,我不禁愣然。
  他不能說是我的熟人,但是這次見面,倒至少是第五次了,這個人,可以說是一個報人,他和筆鋒很銳利,文采斐然,盡管由于觀點的不同,但是他的文章,倒也是屬于可以令人欣賞的那一類。
  真想不到,今天約我來見面的會是他,這种行動,在他們這一行來說,叫作“暴露身份”,那是犯大忌的,所以我才感到惊愕!
  那人──我姑且稱他為孟先生──顯然也看出了我的惊愕,他道:“怎樣,想不到吧!”我坐了下來,他也坐下,我第一句話,就老實不客气地道:“你為什么向我暴露身份?”
  孟先生笑了笑:“第一、上頭認為,由我來約你見面,可以談得融洽些,因為我們以前會過面,而且,大家又都是知識分子;第二、我過兩天就要調回去了,短期內不會再出來,也就無所謂暴露不暴露了。”
  我“哼”地一聲:“原來是那樣,請問,有什么事,爽快地說!”
  孟先生一本正經地道:“其實,我見你,只有一句話:不要到陶啟泉的家鄉去!”
  我這時,實在忍不住了,我“哈哈”大笑起來,我笑得十分大聲,以致很多人都向我望了過來,可是我仍然不加理會。
  孟先生多少有點狼狽,他忙道:“你笑什么?”
  我道:“怎么不好笑,你怕什么?你怕我去了,你們會斗不過陶啟泉?你們也相信風水?”
  孟先生也笑了起來:“我們是唯物論者!”
  我道:“那你為什么叫我別去!”
  孟先生道:“不妨坦白對你說,我們要打擊陶啟泉,在各方面打擊他,他篤信風水,我們就在這方面,令他精神緊張,無法處理龐大的業務!”
  我道:“我也坦白地告訴你,本來我就沒准備去,我只是騙騙陶啟泉,說我要去,好令得他安心一些!”
  孟先生以為他的任何已完成了,所以立時笑了起來。
  但是,我立即又道:“可是,現在,我卻已有了不同的打算了!”
  孟先生的笑容立時凝住了:“你這樣說法,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已經可以知道,陶啟泉和我的談話,對方几乎是全部知曉了的,是以我不也必再遮遮掩掩,我直率地道:“那你還不明白么?本來,我根本不准備到什么地方去,我只准備躲起來,騙陶啟泉說我已照他的請求去做,令他可以安心,但是現在,這個把戲,顯然是玩不成了!”
  孟先生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我繼續道:“你們一定要使陶啟泉信心消失,自然會盡一切力量,來揭穿我的謊言的,是不是?”
  孟先生的神情,變得更加難看。
  我又道:“現在你明白了,如果你不約我和你見面,我絕不會到陶啟泉的家鄉去,但是既然你和我會了面,我就變得非去不可了。”
  孟先生的臉色鐵青:“你別和自己開玩笑了,你只要一進去,立時就會被捕,然后,你這個人,可能永遠消失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是的,我知道,可是我仍然要試一試!”
  孟先生俯過頭來,狠狠道:“當你被逮捕之后,我會親自主持審問,到時,你就后悔莫及了!”
  我冷冷地回答他:“孟先生,你的口水,噴在我的臉上了!”
  我的話比打了他一拳,還令得他憤怒,他的身子向后仰,我又道:“還有一點,你是不是能親自審問我,只怕不有問題,因為整件事是你自作聰明約我見面而弄糟了的,我看,我還有逃脫審判的可能,你是万万逃不脫的了!”
  孟先生怒极了,他霍地站了起來,厲聲道:“你既然不識抬舉,那就等著后悔好了!”
  夜總會的聲音,雖然吵得可以,然而,孟先生的呼喝聲實在太大了,是以也引得不少人,一起向他望了過來,而我也在這時,站了起來。
  我甚至懶得向他說再見,我一站起之后,轉過身,便走了出去。
  當我出了夜總會之后,夜風一吹,我略停了一停,為了怕孟先生再追出來,是以我迅速地轉進了夜總會的一條巷子之中。
  我在穿出了那條巷子之后,到了對街,截住了街車,回到了家中。
  我回到家中之后,獨自呆坐著,我的心中十分亂,我對孟先生說,我一定要去,事實上,除非我做一個爽快的人,否則,我既然已經答應了陶啟泉,而又不能騙過他時,自然非去不可,但是,正如孟先生所說,我可能只踏進一步,就被逮捕了。
  我雙手交握著,想了又想,直到夜深了,我才站了起來,我找出了几件十分殘舊的衣服,然后,又肯定了我的屋子周圍沒有人監視,我就离開了我的住所。
  我知道,孟先生遲早會派人來對我的住所進行監視,他既然能約我會面,自然對我的為人,已有了相當的了解,那么,自然也可以知道,我說要去,不是說說,是真的要去。
  他為了對付我,自然也要偵悉我的行動,我的住所被他派來的人監視,自然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趁孟先生以為我不會那么快离開之際,我突然离開,自然是一個好辦法。
  我在寂靜的街道上快步走著,等到天色將明時,我來到了碼頭旁邊。
  城市中的大部分人,可能還在睡夢之中,但是碼頭旁邊,卻已熱鬧得很了。
  碼頭旁燈火通明,搬運夫忙碌地自木船上,將一箱又一箱,各种各樣的貨物搬下來。
  我繼續向前走著,走進了一條陋巷,我知道在那條陋巷中,有兩家多半是在十八世紀就開張的小旅店,是窮苦的搬運夫的栖身之所,我走進了其中的一家,攔住了一個伙計,道:“有房間嗎?”
  那伙計連望也不望我一眼:“一天一元,你可以睡到下午五時。”
  我給了那伙計五元錢:“我要睡五天!”
  也許是這地方,很少人一出手就用五元錢的鈔票,所以那伙計居然抬頭,向我看了一眼,然后道:“到三樓去,向左拐,第二個門。”
  我點了點頭,向陰暗的樓梯走去,原本蹲在樓梯口的兩個女人,站了起來,向我擠眉弄眼地笑著,我自然知道她們是什么人,我連望也不敢向她們多望一眼,就奔上了咯吱咯吱響的樓梯。
  我找到了我租的“房間”,其實,那只是一張板床,和一條不到一尺寬的縫而已。我在那板床上躺了下來,忍受著那股自四面八方,几乎令人要窒息過去的,難以忍受的臭味。
  我沒有別的辦法,我知道,孟先生在這里勢力龐大,手下有著完善的特務网。
  為了要他相信,我已离開了家,已經動身前往陶啟泉的家鄉,所以我必須躲起來。
  一發覺我离開,孟先生一定大為緊張,會到處搜尋我的下落,會加強警戒,會在全市中尋我,但是不論他怎樣,他總不會想到,我會躲在這家污穢的小旅館中,讓他去焦急三天再說好了!
  不錯,我准備在這小旅館中住上三天,然后再想前去的辦法。
  我想到孟先生焦急的樣子,想到他發怒的樣子,那种古怪的臭味,也變得好聞了,我居然睡了一覺,然后,又被各种各樣的吵醒。
  我仍然養神,到中午,才出去,吃了一點東西,然后再回來。
  我剛進這家旅館的時候,在外表上看起來,或者還不是十分像碼頭上的流浪者。但是在那樣的主旅館中住了三天之后,我看來已沒有什么不同了,我不但神情憔悴,而且也不覺得那家小旅館有什么臭味,因為我自己的身上,也已散發著同樣的臭味了。
  在這三天之中,我曾仔細觀察過碼頭上各种船只上貨落貨的情形,我也定下了方法。
  第三天,天亮之前,細雨朦朦,我离開了旅店,住在這种簡陋的小旅館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論你在什么時候出去,絕不會有人理你的。
  我出了旅館,來到了碼頭上,然后,趁人不覺,跳到了停成一排的小舢舨上。走過了几艘舢舨,我攀上了一艘木頭船。
  船上的人全在睡覺,那是一艘運載香蕉的船,我看到它載運的香蕉,到午夜才卸完貨,船員都已經疲憊不堪了,而這艘船,在天亮就會駛走。
  我到了船上,立時到了貨艙中,揀了一個角落,拉了一大捆破麻袋,遮住了我的身子,躲了起來。
  貨艙中是那么悶熱,我躲了不到十分鐘,全身都已被汗濕透了,幸而我早有准備,我帶了一壺水,和一些干糧,我估計船要航行一天才能靠岸,在那一天中午,我需要要水更甚于需要食物。
  我縮在貨艙的一角,不多久,我就听得甲板上有人走動聲,接著,船上的人可能全醒來了,突然間,机器聲響了起來,噠噠噠噠地,震耳欲聾。
  我感到船身在震動,這种船,早已超過了它應該退休的年齡不知多少年了,雖然我知道航程很短,但是我也著實擔心它是不是能駛得回去。
  我略伸了伸身子,這時我只希望船快點開始航行,我倒并不擔心我會被人發現,因為我知道,不會有人到一個已被搬空了的貨艙來的。而且從來只有人躲在船中逃出來,像我那樣,躲在船中混回去的人,可能還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哩!
  船終于航行了,由于貨艙几乎封閉的,所以一樣那么悶熱。
  我打開壺蓋,喝著水,然后,盡可能使我自己,進入休息狀態。
  但是在那樣的環境下,實在是沒有法子睡得著的,比起來,那污穢、臭气沖天的小旅館,簡直是天堂了。
  我默默地數著時間,我從貨艙蓋上的隙縫中望著那一格條一格條的天空,希望判斷出時間來。我作出各种各樣的幻想,來打發時間,那可能是我一生以來,最難捱的一天了。
  好不容易,等到貨艙之中,已變成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我可以肯定天色已黑下來時,我知道:船已快靠岸了。
  因為我听到了許多嘈雜已极的聲音,而船的速度,也在迅速減慢下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气,第一步,總算是成功的,接下來,該是如何想辦法上岸了!我听得船停定之后,有許多人在叫喊著,接著,船身一陣動搖,好是有許多人,來到了船上,接著,便是一個因為叫喊過多,而嘶啞了的聲音,叫道:“讓我們一起來學習!”
  有一個道:“我們才泊岸,還有很多事要做!”
  那人的話才一出口,就有好几十人,一起憤怒地叫了起來,其中有一個叫得最響:“他竟敢反對學習,將他抓起來,抓回去審問,他一定是反動分子!”
  接著,便是紛爭聲、腳步聲,還有那個剛才講還有事要做的人的尖叫聲。
  可是那人的尖叫聲,已在漸漸遠去,顯然他已落了下風,被人抓下船去了。
  接著,便有人帶頭叫道:“最高指示:我們要──”
  上人叫著,其余的人就跟著喃喃地念著,那种情形,使多聯想到一批不愿出家的和尚在念經。
  那种囂嚷聲,足足持續了半小時有多,才听得一陣腳步聲,很多人下船去,有一個人問道:“我們的那個船員,他……”
  那人的話還沒有講完,立即就有一個尖銳的聲音道:“他是反動分子,你為什么對他那么關心?”
  那人道:“我是船長,如果我的船員有問題,要向上級報告的!”
  那尖銳的聲音(顯然是一個女孩子)叫道:“國家大事都交給了我們,我們會教育他,審問他!”
  接著,又是許多人一起叫嚷了起來,我爬上了破麻袋包,抑起頭,自船艙蓋的隙縫中向外望去,只見許多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破爛,手臂上都纏著一個紅布臂章,手上搖著袖珍開本的書,在吶喊著,船員卻縮在一角,一聲不敢出。
  那個少年人吶喊了一陣子,才帶著胜利的姿態,搖著手臂,叫嚷著,跳到了另一艘船上,我看到船員也陸續上了岸。
  我又等了一會,慢慢地頂起一塊艙板來,看看甲板上沒有人,我撐著身子,到了甲板上。
  一到了甲板上,我迅速地上了另一艘船,然后,又經過了几艘船,到了岸上。
  岸上一樣全是同樣的少年人,有兩個少年人,提石灰水,在地上寫標語,碼頭附近,全是成眾結隊的年輕人,他們將一張一張的紙,貼在所有可以貼上去的地方,同時,振臂高呼著。他們將許多招牌拆下來,用力踏著。
  他們的精力看來是無窮的,好像有一股魔法在牽著他們,將他們的精力,完全發泄在叫嚷和破坏上。
  我自然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全世界都知道。
  但是,從報紙的報導上知道這回事,和自己親眼看到,親身置身其間,卻是完全不同的。
  我在岸上略站了一會,就向前走去,我才走出了不遠,就听到了陣吶喊聲,自遠而近,伴隨著卡車聲,傳了過來。
  原來在碼頭吶喊、涂寫的那些年青人,都呆了一呆,接著,就有人叫道:“抓總的反動分子來了!”
  隨著有人叫嚷,所有的人都叫了起來,聚集在一地,卡車聲越來越近,我看到三輛卡車,疾駛而來。
  駕駛卡車的人,若不是瘋子,也是一個嗜殺者,因為他明明可以看到前面有那么多人,可是,三輛卡車,還有以极高的速度,向前沖了過來,而那些聚集在一起的年輕人,也全當那三輛卡車是紙扎的一樣,他們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我退到牆腳下,我實在無法相信我所看到的事實,無法相信在人間竟會有那樣的事!
  卡車撣了過來,至少有十七八個年輕人,有男有女,被車撞倒,有几個根本已卷進了卡車底下,受傷的人在地上打滾,血肉模糊。
  可是根本沒有人理會受傷的人,卡車上的人跳了下來,原來在地上的人,攀了上去,在他們的手中,握著各种各樣的武器,從尖刀到木棍,而更多的是赤手空拳,我看到最早攀上卡車去的,是兩個女青年,她們一上了車,立時被車的人,揪住了頭發,將她們的頭,扯得向后直仰,于是,七八條粗大的木棍,如雨打下,擊在她們的胸前和臉上。
  鮮血自她們臉上每一個部分迸出來。我估計這兩個女青年,是立時死去的。
  但是,還是有不知多少人,爬上卡車去,卡車已經停了下來,三個駕駛卡車的人,也都被人扯了下來,混戰開始,呼喝聲惊天動地。
  我始終靠牆站著,离他們只不過十來步,我真有點不明白,這兩幫人在混戰,是根据什么來判別敵人和自己人的,因為他們看來是完全一樣的,全進那么年輕,那樣不顧一切,而且,他們叫嚷的,也是同一樣的同號。
  但是他們相互之間,顯然能分別出誰是同類,誰是异己,這樣瘋狂的大搏斗,那樣的血肉橫飛,那不但是我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見過的,而且,不論我的想像多么丰富,我都沒法在出事前想象得出來。
  我并不是想觀看下去,而我實在惊得呆住了,我變得無法离開。
  我呆立著,突然之間,一個血流滿面的年輕人,向我奔了過來,他已經傷得相當重,他的手中仍然握著那本冊子,他向我直沖了過來,在他的身后,有三個人跟著,都握著粗大的棒子,仍然向他毫不留情地掃了過來。
  “砰”的一聲響,三根木棒子中的一根,擊中了那年青人的背部,那年青人仆地倒了下來,正倒在我的腳下,他在倒下來之際,仍然在叫道:“万歲!”
  我寮在無法袖手旁觀了,我踏前一步,就在我想將那個年輕人扶起來之際,三條木棒子,又呼嘯著,向我砸了下來。
  我連忙一伸手,托住了最先落下來的一根,使其它兩根,砸在那根之上,然后,我用力向前一送,將那三個人,推得一起向后跌出了一步。
  不必我再去對付那三個人,因為另外有五六個人涌了上來,那三個人才一退,便被那五六個人,襲擊得倒在地上打滾了!
  我用力拉起了倒在地上的那年輕人,拉著他向前奔,那年輕人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要做逃兵!我要參加戰斗!”
  我厲聲道:“再打下去,你要死了!”
  那年輕人振臂高叫道:“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那時,我已將那年輕人拖進了一條巷子之中,听得他那樣叫嚷,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我用力推了他一下:“好,那你去死吧!”
  這年輕人倒不是叫叫就算的,他被我得跌出了一步,立時又向前奔了出去,照他的傷勢來看,他只要一沖出去,實是是非死不可的了!
  我想去拉他回來,可是我還未曾打定主意,就看到那年輕人的身子,陡地向前一扑,跌倒在地,接著,滾了兩滾,就不動了!
  我真以為他已死了,但是當我來到他面前的時候,卻發覺他只是昏了過去。
  我連忙又將他拉了起來,將他的手臂拉向前,負在我的肩上。
  我負著他,迅速出了巷子,才一出巷子,就有几個工人模樣的人,走了過來,我忙問道:“最近的醫院在什么地方,這人受了傷!”
  那几個工人望了我一眼,象是完全沒有看到我負著一個受傷的人一樣,他們繼續向前走去,我呆了一呆,其中的一個才道:“你還是少管閒事吧!”
  我忙道:“這人受了傷,你們看不到么?”
  那工人道:“每天有几百個人受傷,几百個人打死,誰管得了那么多?”
  另一個插嘴道:“你將他送到醫院去也沒有用,有一家醫院,收留了十九個傷的人,就被另一幫人打了進去,將那十几個打死,連醫生了被抓走了,說醫院收留反動分子!”
  我大聲問道:“沒有人管么?”
  那几個人沒有回答,匆匆走了開去。
  我喘了口气,我若是一早就不管,那也沒有事了,可是現在,我既然已扶著那年輕人走出了巷子,我實在沒有再棄他而去的道理。
  我負著他繼續向前走,不一會,我看到一輛中型卡車駛來,車上有二十多個軍人,我連忙伸手,攔停了那輛車,一個軍官探出頭來,我道:“有人受了傷,前面有一幫人在打斗,你們快去阻止!”
  那軍官一本正經地道:“上級的命令是軍隊不能介入人民自發的運動!”
  那軍官說了一句話,立時縮回頭去,我正想說什么,卡車已經駛走了。
  我呆立在路中心,不知怎么才好,我負著一個受傷的人,可是,所有的人,就象根本未曾看到我一樣,根本沒有人來理會我。
  在那時候,我突然覺得,我一直做了一件愚不可及的傻事了。
  我不該管閒事的,現在,我怎么辦呢?我自己也是才來到,而且,我也是冒險前來的,我連自己置身何處都不知道,但現在,卻還帶著一個負傷的人!
  我呆了一會,將那人扶到了牆角,那年輕人卻已醒了過來,他抹著臉上的血:“我這是在什么地方來了?”
  一看到他醒了過來,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离碼頭還不遠。”
               第五部:自駕火車渾火摸魚
  那年輕人人怒吼了起來,叫道:“你帶我离開了斗爭,我是領袖,我要指揮斗爭!”
  到了這時候,我也無法可想了,我忙道:“如果你支持得住,你快回去吧!”
  那年輕人舉手高叫著,轉頭就向前奔了出去。
  我一看到他奔了開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立時轉身就走,他是死是活,我實在無法再關心了。
  我一直向前走著,向人問著路,我要到車站去,因為這是不是我的目的地,我還要赶路。
  當我終于來到火車站的時候,已是午夜了,可是車站中鬧哄哄的,還熱鬧得很,我看到一大批一大批的年輕人,自車站中涌出來。
  這一大君年輕人,顯然不是本地人,因為他們大聲叫嚷的語言,絕不是本地話。
  我硬擠了進去,到了售票口,所有的售票口,都是空洞洞的,一個人也沒有。
  我轉來轉去,拉住一個看來象鐵路員工的人,問道:“我要北上,在哪里買票?”
  那人瞪著我,當我是什么怪物一樣打量著,他過了好一會,才道:“你在開玩笑?買票?”
  我呆了一呆:“火車什么時候開出?”
  那人向聚集在車站中的年輕人一指:“那要問他們,他們什么時候高興,就什么時候開!”
  我道:“站長呢?”
  那人道:“站長被捕了,喂,你是哪里來的,問長問短的干什么?”
  我心中一凜,忙道:“沒有什么!”
  我一面說,一面掉頭就走,那人卻大聲叫了起來:“別走!”
  我知道我一定露出馬腳來了,只有外來的人,才會對這种混亂表示惊愕,而在這里,外來的人,几乎已經等于是罪犯了!
  我非但沒有停住,而且奔得更快,我跳過了一個月台,恰好一節車廂中,又有大批人涌了下來,將我淹沒在人群中。
  我趁亂登上了車廂,又從窗中跳了出去,直到肯定那人赶不到我了,才停了下來。
  這時,我才看清楚整個車站的情形,車頭和車卡,亂七八糟擺在鐵軌上,連最起碼的調度也沒有!
  有几節車卡上,已經擠滿了年輕人,他們在叫著、唱著,在車卡外,貼滿了紙,上面寫著:“堅決反對反動分子阻止北上串聯的陰謀”,“執行最高指示,北上串聯革命”等等。
  可是,那十來節車廂中,雖然擠滿了人,卻根本連車頭也沒有挂上!
  火車如果沒有火車頭,是不會自己行駛的,不管叫嚷得多么起勁,執行最高指示多么堅決,全是沒有用的事,可是擠在車廂中的年輕人,還是照樣在叫嚷著。
  不一會,我看到十來個年輕人,將一個中年人,推著,擁著,來到列車之旁,那中年人顯然曾捱過打,他的口角帶著血,在他的臉上,有著一种极其茫然的神情,像是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么事。
  他被那十几個年輕人擁到了列車之旁,車廂中又有許多年輕人跳下來,叫嚷聲響徹云霄,他們逼那中年人,和他們一起高叫。
  鬧了足足有半小時,才有人大聲問那中年人:“你為什么不下令開車?”
  那中年人多半是車站的負責人,他喘著气:“我不是不下令,你們全看到的,我已下令開車了,可是根本沒有工人。”
  年輕人中,有一個象是首腦人物,他高叫道:“可是你昨天開出那輛列車,為什么有工人?”
  中年人道:“那是國家的運輸任務,必需完成!”
  這一句話,听來很正常,可是卻立即引起了一陣意想不到的鼓噪,所有的人都叫了起來,有的叫道:“革命才是最高任務!”有的叫道:“打倒阻撓北上串聯的大陰謀!”有的叫道:“當權派的陰謀,必須徹底打倒!”
  在叫嚷之中,那中年人已被推跌在地上,還有好些人舉腳向他踢去,那中年人在地上爬著,叫道:“火車頭在那邊,你們可以自己去看!”
  那中年人這一叫喚,倒救了他,只听得年輕人中有人叫道:“當權派難不倒我們,我們自己開車!”
  立時有好几百人,向前奔了過去,棄那中年人于不顧,那中年人慢慢爬了起來,望著奔向前去的年輕人,然后轉過身來。
  當他轉過頭來時,他看到了我。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還決不定我是應該避開去,還是仍然站著不動,可是他卻已向我走了過來。
  我看到他的臉上,仍然是那么茫然,好象對我,并沒有什么敵意,所以我并不离去,他到了我的面前,抬頭望著我,過了片刻,才苦笑了一下:“我干了三十年,可是現在我不明白,是不是什么都不要了呢?”
  我自然無法回答他的問題,連他也不明白,我又如何會明白?
  我只好歎了一聲,用一种十分含糊的暗示,表示我對他的說法有同感。
  那中年人伸手抹了抹口角的血,又苦笑著,慢慢地走了開去。
  我上了岸,只不過几小時,但是我卻已經可以肯定,一种极度的混亂,正在方興未艾,這种混亂,對于我來說,自然是有利的。
  如果在正常的情況下,我要由這城市,乘搭火車北上,一定會遇到困難,我沒有任何證件,也經不起任何盤問,很可能一下子就露出馬腳來。
  現在的情況就不同了。
  現在,在极度的混亂之中,根本沒有人來理會我;當然,我也有我的困難,因為在混亂中,不會有正常的班次的車駛出車站。
  在那中年人走了開去之后不久,我又听到青年人的吶喊聲,我看到一百多個青年人,推著一個火車頭,在鐵軌上走過來。
  火車頭在緩緩移動著,那些推動火車頭的年輕人,好象因為火車頭被他們推動了,他們已得到了极度的滿足,而發出惊天動地的呼叫聲。
  當我看到了這种情形的時候,實在想笑,但是我卻又笑不出來,而且,就在那一剎間,我的心陡地一動,我想到一個辦法了!
  這許多年輕人之中,顯然沒有什么人懂得駕駛一列火車,但是他們卻亟于北上。
  如果我去替他們駕駛這列火車,那又如何呢?
  對于駕駛火車,我不能說是在行,但至少還懂得多少,那么,我也可以离開這里,到我要去的地方了。
  我想到了這一點,心頭不禁怦怦跳了起來,我并不是為我計划的大膽而心跳,我之所以心跳,是因為我想到,我將和這群完全象是處于催眠狀態的青年人,相處在一起一個頗長的時間!
  然而,我也已經想到,我沒有第二個選擇的余地,所以,我向前走了上去。
  當我來到了鐵軌上緩緩移動的火車頭旁邊時,我向其中一個青年人道:“這樣子推著前進,火車是駛不到目的地的。”那年輕人大聲答道:“革命的意志,會戰胜一切!”
  我道:“為什么不讓我來駕駛?我可以將這列火車,駛到任何地方去!”
  我這句話一出口,所有在推動火車頭的青年人,都停了手,向我望來,在一個极短暫的時間中,沒有人出聲,也在那個极短暫的時間中,我几乎連呼吸也停止了,因為我完全無法預測到他們下一步的反應如何!
  但是,那畢竟只是极短暫的時間,緊接著,所有人,都爆出了一陣歡呼的聲音來,再接著,人人爭先恐后,來向我握手,有人將一塊紅布,纏在我的手臂上,有人帶頭叫道:“歡迎工人同志參加革命行列!”
  我跑向火車頭,攀了上去,吩咐道:“我需要兩個助手,還要大量的煤!”
  圍在我身邊的青年人轟然答應著,三個身形高大的青年人,先后跳了上來,我教他們打開爐門,爐旁有一點煤在,我先升了火,然后,檢查儀表。
  不一會,許多青年人,推著手推車,把一車車的煤運了來。
  反正車站中,根本沒人管,這一群青年人,已形成了一股統治力量,至少,在車站中,根本沒有什么人,敢去招惹他們。
  他們興奮地叫喊著,唱著歌,當火車頭開始在鐵軌上移動時,他們發出歡呼聲,我將火車頭駛向列車,挂好了鉤,那時,天已快亮了。
  就那樣將列車駛出站去,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件极其危險的事,因為沒有了正常的調度,根本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另一列車,迎面駛來。
  我的三個助手的一個,拉下了汽笛杆,汽笛長鳴,我拉下了杠杆,加強壓力,車頭噴出白煙,列車已在鐵軌上,向前移動了!
  列車一開始移動,更多年輕人擠進車廂之中。
  車子駛出去了。
  我漸漸加快速度,不斷有人爬到列車頭來,又爬回去,他們對我都很好,不但送水給我喝,而且還送來不少粗糙之极的干糧。
  我的心中仍然十分緊張,因為這樣子下去,會有什么結果,是全然不能預料的,我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火車駛過了一排排的房屋,漸漸地駛出了市區,兩旁全是田野,在田野的小路上,豎著一塊一塊的木牌,寫著各种各樣的標語。
  我的三個助手,倒十分勤懇,他們一有空,就向我演說理論,他們道:“我們要破舊立新,建立一個新的世界,新的規律!”
  我對他們的話,并不感興趣,我問他們:“你們的目的地是什么地方?”
  一個青年道:“每一個城市都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隨時可以停下來。”
  我笑了一笑:“不但是大城市,就是小縣城,我想也應該停留。”
  在小縣城停留,那是我的私心,因為我的目的地,正是一個小縣城,我要先到達那個小縣城,才能到達那鯨吞地,才能完成任務。
  火車一直在行駛著,似乎整條路線上,只有我們這一列火車,一小時后,車廂中忽然鼓噪了起來,許多人同時叫道:“停車!停車!”
  我連忙拉下杠杆,火車頭噴出了大量的白汽,慢慢停了下來。
  車子還未完全停定,許多人從門中,窗中,跳了下來,我探頭向外看去,看到我們剛經過一個鎮市,在車站不遠處,是一座廟宇。
  所有下車的人,全部向那座廟宇奔去,我問道:“你們想去干什么?”
  一個青年人一面跳下來,一面指著那廟:“這些舊東西,我們要砸爛它!”
  我忙道:“所有的舊東西全要砸爛?”
  那青年人已跳下去了,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另一個青年人道:“全要砸爛!”
  我想告訴他,在他們沒有出世之前很久,火車就已經存在了,照他們的說法,火車也應該是舊東西,可是還沒有說,那青年也跳下去了。
  也就在這時,我的心中,陡地一動!
  他們要砸爛舊東西,這一千多個青年人,是一股不可抗御的力量,自然,他們不會敵得過正式的軍隊,但是我還記得,我才上岸的時候,曾攔住一輛軍車,一個軍官告訴我,軍隊奉命,不得干涉人民的革命運動。
  而如今,這一千多個青年人,只要略受鼓動,他們就可以做出任何事情來!
  我一想到這里,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本來,我雖然進來了,但就算達到了目的地,如何去對付守著墓地的民兵,和那一連軍隊,我還是一點辦法都拿不出來的,但是現在,我有辦法了!
  我可以利用這一群只有沖動,毫無頭腦的年輕人。
  有他們替我做事,別說一連軍隊,就算有一師軍隊,也是敵不過他們的,何況軍隊根本已奉命不得干涉他們的一切行動!
  我又將自己的計划,想了好几遍,剛才奔下火車去的青年人,已陸續唱著歌,叫著口號回來了,我看到在那幢廟中,冒出了几股濃煙來,等到所有的青年人,全都齊集在火車周圍的時候,有一個領袖模樣的人,正在大聲發表演說。
  我听得他在不斷地重复著:“要砸爛一切舊東西,破四舊,立四新!”
  我靜靜地听著,直到他演說完畢,所有的人又涌進車廂,我才又吩咐我的助手升火,火車又開始向前,緩緩移動,就在火車開始前駛之際,那首領來到了火車頭中。
  他是一個精力异常充沛,身形高大的年輕人,除了他時時皺起雙眉,作深刻的思索之外,他的樣子,是很討人喜歡的。
  他來到火車頭,便對我大聲道:“工人同志,我代表全体革命小將,向你致敬。”
  我和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然還很短,但是他們口中,翻來覆去的那几句口號,我卻已經可以上口了,我忙道:“革命不分先后,大家都有責任。”
  那年輕人高興地和我握著手:“我叫万世窮。”
  我呆了一呆:“你的名字很古怪。”
  那年輕人卻教訓了我一頓:“只有万世窮,才能世世代代革命,這表示我革命的決心!”
  如果不是我看出在如今的場合下,我不适宜大笑的話,我一定會大笑起來了。這一批人,似乎只是為了革命而革命,而不提革命的目的是什么,他們只是無目的革命,或許革命就是他們的目的!
  我忍住了沒有笑出來,万世窮又向我長篇大論地說起教來,我并沒有不耐煩的表示,只是用心听著,因為我需要了解他們的精神狀態。
  万世窮咬牙切齒地痛罵當權派,當他提到了李恩叢的三儿子的名字之際,我心中陡地一動,他道:“我們這次北上的主要原因,是要支持首都的小將,斗垮、斗倒他的爛攤子!”
  我趁机道:“据我所知,你們要斗的對象,他的家鄉,离此不遠。”
  万世窮道:“是的,我們要到他的家鄉去,向當地人民進行教育。”
  我心中大是高興,忙又道:“听說,這個人的封建思想很濃厚,他甚至還派人守著他的祖墳,而他的祖墳,又和海外的一個大資本家陶啟泉是在附近的!”
  万世窮一听到“陶啟泉”的名字,象是被黃蜂螯了一下地跳了起來,叫道:“他的名字又多了條了,和海外的大資本家勾結!”
  我知道,我已不必再多說什么了,我只是道:“我看,我們沿途不必再停了,直駛到他的家鄉去,那才是最主要的任務!”
  他匆匆忙忙离開了火車頭,這時,車已越駛越快了,不多久,我就听得車廂之中,響起了一陣陣的呼叫聲。
  車子一直向前駛著,天漸漸亮了,我看到沿著鐵路兩旁,有不少年輕人,奔著,想要追上火車,跳上火車來,而在車上的人,則紛紛向他們伸出手來。
  看到了那种情形,我不得不減慢了速度,而火車的速度一慢,跳上火車來的人更多了,真有點叫人難以相信,那么多人,何以能擠在那十几節車廂之中!
  我听到各地的口音,這些青年人看來并不團結,他們之間,不住地罵著,而且,還不時有人,被推下火車去,有的跌成了重傷。
  處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只好強迫自己,使自己變成一個木頭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几乎變得和螞蟻一樣的盲目,我又有什么辦法?
  我只是希望,當我們的火車在飛駛之際,迎面不要有火車撞了過來。
  謝天謝地,我的希望,總算沒有落空,傍晚時分,我們來到了那個小縣城。
  火車才一到站,停了下來,車廂中的青年,就一涌而下,原來的人,再加上沿途跳上火車來的人,我估計總人數,至少在兩千人之上,万世窮依然是領袖,我看到他和車站的几個工作人員,在展開激烈的爭辯。
  但是那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爭辯,因為立時有許多青年人涌了過來,對那几個車站人員,高聲嚷叫,將那几個車站人員,拉了開去。
  接著,就有人在車站中張開了一幅巨大紅布,上面寫著“東方紅革命司令部”几個大字。
  他們的行動雖然亂,但是在混亂中,倒也有一种自然的秩序,在一小時之后,他們已列成了隊,有几十個一下了車就离開車站的人,這時也弄了許多食物來,食物的种類,可以說是包羅万有,只是可以吃的東西,全都弄來了,我分配到的,是一大塊鍋餅。
  就在所有的人,都在車站中,鬧哄哄地吃著東西的時候,一輛卡車駛到,七八個看來象是很有地位的人,從車上跳了下來。
  我仍然在火車頭上,我一眼就看到,曾經約我在夜總會中見面的孟先生,也在那七八個人之中,他已經換了裝束,和我以前見到他的時候,那种西裝革履的情形,完全不同了。
  一個穿著軍服的中年軍官,一下車就大聲問道:“你們由誰負責?”
  万世窮在人叢中擠著,走向前去:“我們的行動,依照最高指示,我負責指揮。”
  那中年軍官道:“快上車,离開這里!”
  万世窮大聲叫道:“我們要在這里展開革命行動,你敢阻撓革命?”
  中年軍官大聲道:“我是本地駐軍的負責人,我有權維持秩序!”
  万世窮舉起了拳頭來,叫道:“我們要打爛一切舊秩序!”
  所有的人,都跟著他高聲叫了起來,青年人開始向前涌來,將自卡車上跳下來的七八個人,圍在中間,那七八個人,有四個是衛兵,立時舉起了槍,可是在他們身邊的年輕人實在太多了,那四個衛兵立時被繳了械。
  孟先生可謂不識時務之极,在那樣的情況下,他居然還指著万世窮,呼喝道:“你們想造反嗎?”
  這一句話,立時引起了四方八面的呼叫聲,青年人叫道:“就是要造反!造反有理!造當權派的反!”
  孟先生的手還向前指著,可是從他一臉茫然之色看來,顯然連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臉上那种茫然的神情,使我聯想到了那個車站的站長。一群統治者,一群一直負責社會安、秩序的人,忽然發現根本沒有人听他們的話,一大群造反者在他們的面前,心頭的震惊,形成了那种茫然的神情。
  那七八個人開始向后退去,可是他們根本無法退到他們的卡車上,因為卡車上已站滿了青年人,他們被迫向鐵路處退來,一路上推擁著,跌倒了好几次,每次跌倒,總有人將他們按住,逼他們叫口號。
  他們一直退到列車之旁,七八個人,已被擠散了好几次,孟先生一個人,被擠到了火車頭旁邊,我惟恐被他發現,連忙轉過頭來。
  可是,孟先生卻跳上了火車頭,在那時,我看到那中年軍官已被几個人捉住了,有人用紙卷成了尖頂的帽子,戴在他的頭上,有人叫道:“拉他去游行,作為反面教育的典型!”
  我感到孟先生向我擠來,我甚至可以感到,他的身子在發著抖。
  突然,他捉住了我的手臂:“快開車,我要向上級去報告!”
  我在他的聲音之中,听出他那种全然彷徨無依的心情來,孟先生的地位,可能很高,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他卻一點也無能為力,他的權力消失了,他的地位越是高,可能遭遇越是慘!
  我本來還怕他發現我,但是我立即察覺到,我現時所處的地位,比他有利得多,我根本不必怕他!
  所以,我轉過頭來,笑著:“向上級報告?我看你的上級是更大的當權派,他們自身難保,自己也被人拉出來戴紙帽子游行!”
  當我轉過頭來時,孟先生自然看到了我,在那剎間,他神情之古怪、惊惶,真是令人畢生難忘!
  他突然尖叫了起來,這時,有七八個青年人,也涌了上來,孟先生立時轉過身來,指著我,叫道:“捉住他,他是反革命分子!”
  那几個青年人卻只是冷冷地望著他,我道:“他指控我的罪名,是因為我不肯服從他的命令將列車駛走,他要破坏革命行動!”
  孟先生張大了口,但是他沒有机會再說別的,几個青年人已一齊出手,將他拖了下去,我望著他微笑,看著他被拖下去后,也被戴上了紙帽子。
  接著,其余的几個人,也被捉住了,他們被青年人用繩綁在一起,吊成了一串,押了出去,我听到惊天動地的呼叫聲,上千青年人,押著他們,走出了車站,去游街示眾了。
  在那時候,我實在忍不住了,我獨自一人,在火車頭中,大笑了一場,孟先生以為他一回來,就是權力的掌握者,誰知道他竟成了斗爭的對象!
  我也想不到,我會處在一個如斯混亂的環境之中,但是這樣的混亂,顯然是對我有利的。
  我笑了好一會,才下了火車頭,我決定到城中去走走,那是一個很小的小縣城,在這一個小縣城中,忽然來了上千的年輕人,以致大街小巷,全是外來的人,有一部分年輕人,顯然是本地的,也和外來的混在一起,在縣城中不少店舖,招牌全被年輕人拆了下來,而改用紅漆,胡亂涂上新的店名。
  我穿過了几條小巷,來到了大街上,我看到許多人塞在前面的街口,在大聲喧嚷,接著我又看到了一大群人向后退來,在后面的人,要向前涌去,我看到許多士兵,結成了一排,手拉著手,在和青年人對抗。
              第六部:趁亂完成任務
  那几個被帶上紙帽子游街的人,連孟先生在內,已到了軍隊的后面,他們正在將頭上的紙帽子拋下來,面色清白,說不出憤怒。
  青年人和軍隊對峙著,發出惊天動地的吼聲,不住叫道:“打倒當權派!”
  軍隊漸漸支持不住了,孟先生等几個人,則已上了車,等到他們的車子開動之際,青年人一起擁了過去,軍隊也散了開來。
  但是擁上去的青年人,終于追不上車子,車子載著那几個人駛走了。
  我看到這樣的情形,心中暗暗好笑,這時,所有的人,就像突然之間,被人揭開了一塊大石板之后,在石板下的螞蟻一樣,亂奔亂竄,亂叫著,我不得不在人叢中擠來擠去。
  我看到許多精細的家私,被青年人自屋中拋出來堆在街上,也看到零零星星,東一堆、西一堆,有人被抓住了戴紙帽子。
  接著,一輛卡車史來,卡車有擴音器,擴音器中傳來万世窮的聲音,他在叫嚷著:“同志們,革命的群眾們,讓我們一起行動,不怕犧牲,排除万難!”
  擴音器的聲音,震耳欲聾,我退出了大街,來到了一條比較冷僻的巷子中,才算是听不到叫嚷聲,我松了一口气,我猜想這群年輕人在縣城之中,至少要鬧一個晚上,不到第二天是不能走的。
  我一面在想著,一面在低頭走著,突然之間,一輛中型卡車,轉進巷子,自車上跳下七八個人來,我抬起頭,等到我看清,在那七八個人中,有一個是孟先生,并且他已和我打了一個照面之際,我再想逃走,已經來不及了。
  孟先生指著我,我相信這是他一生之中所能發出的最大聲音了,他怒吼著:“抓住他!”他一面叫,一面向前奔來,和他一起向前奔來的,是其余的六七個人。
  我轉身便跑,但是只逃出兩三步,身后已經響起了槍聲,我只好停了下來。
  兩個軍官立時來到了我的身后,扭住了我的手臂,我在那時,腦中嗡嗡作響,因為我落到了他們的手中,可以說從此完結了!
  我本能地掙扎著,也許是我的運气好,更可能是槍聲的緣故,有几個青年人,奔進巷子來,我立時大叫道:“快來救我,我是幫你們北上串聯的司机,當權派要破坏你們的革命,他們非法逮捕我!”
  我僅僅只能叫出了那几句話,口就被人掩住了,接著,我就被人拖得向后退去。
  那几個年輕人听到了我的叫嚷聲,一起奔了過來,孟先生迎了上去:“這是反革命分子,潛進來的特務,希望你們別誤會。”
  我還希望那几個青年人會大打出手,但是他們的臉上,卻現出猶豫的神色,只是望著我。
  而就在那一個耽擱間,我已被拖上了車子,孟先生等人,也退上了車子,車子駛進了一個院子,我又被從車上拖下來,被人拖著,并進了一間房子。
  到了房子之中,我并沒有得到自由,我的雙手被一副手銬反銬著。
  要弄開那樣的手銬,其實并不是什么難事,但是我卻并沒有机會。
  我被銬了手銬之后,雙臂仍然被兩個人抓著,那兩個人推著我,到了另一間房間中,那間房間中,有几張辦公桌,我看到孟先生和另兩個人,坐在辦公桌前,我一進去,那兩個官員就開始翻閱他們面前的文件夾,我猜想他們是在看我的資料。
  孟先生的臉上,現出十分陰冷的笑容,他望著我,雖然不說話,然而在他的臉上,也流露著一种“看你怎么辦”的神气。
  過了難堪的一分鐘,其中一個官員才抬起頭來:“衛斯理,這是你的名字,你居然還敢混進來進行破坏!”
  我吸了一口气,這可能算是審訊,如果是在別的地方,我自然可以拒絕回答,或者,通知我的律師。可是,在這里,我無能為力。
  我苦笑了一下,孟先生已道:“副局長,這個人,要解上省去,听候處理。”
  我突然道:“你們不能帶走我,那兩千多個革命青年,他們需要我!”
  孟先生奸笑著:“我們會替他們找到更好的火車司机,至于你,我看北大荒是你的最好歸宿。”
  我苦笑了一下:“你總算達到目的了!”
  我被關進了一間小房間,可是不多久,外面傳來了上千人的吼叫聲,一大群青年人沖了進來,救出了我。帶頭的正是万世窮。
  當晚,在縣城中一直亂到了半夜,一大批人,才浩浩蕩蕩向山間進發。這許多人,像是絕不知道什么叫做疲倦,他們大聲唱著,叫著,很多人的嗓子,根本已經是嘶啞了。
  我夾在他們中間,當進入山區之后,我們經過了兩個崗哨,那可能是民兵的崗哨站,但是,正像非洲的兵蟻群經過時,所有的動物都會逃清光一樣,那兩個崗哨上,早已一個人也沒有了。
  我們一直向前走著,翻過了几個山頭,直到天色大亮,我才看到了那幅“鯨吞地”,同時,也看到了那一幅“血地”。
  那真是兩個很奇异的地方,在兩幅地的附近,都有士兵守衛著,青年人漫山遍野地奔了過去,叫嚷著革命的口號,他們之中十几個人,圍住一個軍官,在交涉著,可是其余的人,根本不等交涉有什么結果,就行動起來。
  泥土翻了起來,骨骸被破土掘出來,在那幅血地上掘挖的年輕人,將一副還很完整的棺木,弄得碎成一片片,然后,在山頭上涂下巨大的標語。
  軍隊只是袖手旁觀,他們無法在理論上說服那些青年人。
  看到上千個人破坏了兩個墳墓,在混亂中,我先他們一步下了山。
  我回到了縣城中,并沒有停留,在一幢建筑物的門外,我偷了一輛腳踏車。這輛腳踏車,在以后的几天中,成了我唯一的交通工具。
  在那樣的混亂中,要离開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我最后在一個漁港,上了一艘漁船,又經過了兩天海上生涯,我回來了。
  我回來的經過,是不必多加敘述,因為那和整個故事,并沒有直接的關系。當我來到了家門前,按著門鈴時,來開門的老蔡,几乎不認識我了!
  雖然我离開了不過十天,但是這十天,我就像是生活在另一個星球中一樣。那是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
  我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便是舒舒服服地洗了一個澡。
  而等我洗完澡,正在休息的時候,老蔡來到了我身邊:“陶先生的車子在下面等,他請你去!”
  我呆了一呆:“他怎知我回來了?”
  老蔡道:“這位陶先生,每天都打几個電話來問你回來了沒有,剛才他又打電話來,你正在洗澡,我告訴他,你回來了!”
  我也正想去見陶啟泉,所以我立時站了起來,下了樓,一輛名貴的大房車,已停在門口,司机替我打開了車門,我上了車。
  二十分鐘之后,車子駛進了陶啟泉別墅的大花園。
  我看到陶啟泉自石階上奔下來,車子停定,他也奔到了車邊,替我開了車門。只怕能有陶啟泉替他開過車門的,世上只有我一個人而已。
  陶啟泉容光煥發,滿面笑容,精神好到了极點,和他以前的那种沮喪、焦急,宛若是另一個人。
  我才從車中走出來,他雙手一齊握住了我的手,用力搖著:“你回來,真是太好了,你好几天沒有消息,我真怕你回不來了!”
  我詫异地道:“你知道我已經完成了任務?”
  陶啟泉將手放在我的肩頭:“當然知道,這件事,由內地傳出來,外國通訊社發了電訊。”
  我笑道:“不見得電訊上有我的名字吧?”
  陶啟泉笑著:“雖然沒有,但是我知道一定是你干的,你真聰明,利用了他們的混亂,達到了目的,我知道你行的。”
  我笑了起來,陶啟泉和我,已經走進了大廳,看著他那种高興的神情,我知道在這時候,就算我諷刺他几句,他也不會惱怒的。
  是以我道:“風水的問題已經解決了,你那個偌大的油田,應該沒有事了?”
  陶啟泉搓著手,興奮地道:“你倒還記得那個油田,那油田的火已自動熄了,告訴你,幸而是這場大火,原來那油田已沒有多少油了,本來我還准備大事投資的,如果不是那場火,投資下去,就損失大了,現在,我們在油田的附近,發現了新的蘊藏,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呆了一呆,我是一心想諷刺他的,卻不料得到了那樣的回答。
  我又道:“那么,政變的那個國家呢?”
  陶啟泉發出了更宏亮的笑聲:“你說奇妙不奇妙?本來,新上台的那家伙,是我的對頭,一上台就揚言要沒收我的財產,但就在你成功的消息傳出之后,我知道風水轉了,派人去和他接触,現在,他不但不和我作對,反而給我更大的便利!”
  這時候,我和陶啟泉已經進了電梯,我沉默著不說話,直到來到了他的書房之中,我才道:“陶先生,我有几句話,實在非說不可!”
  陶啟泉道:“說,只管說!”
  我道:“陶先生,所謂風水,其實是完全不可信的,希望你以后,別再相信那一套!”
  陶啟泉睜大了眼睛:“你怎么會那樣說,事實已經完全證明了風水的靈驗,如果不是你完成了我的委托,我的事業,將一天一天倒下去,但是現在,什么困難都過去了!”
  我正色道:“陶先生,影響你事業的,是你個人的心理,當你的心理受影響的時候,事業自然就不順利。由于你篤信風水,所以風水就影響你的心理!”
  陶啟泉大搖其頭:“不對,絕對不是,真是風水的緣故。”
  我卻不理會他的抗議,自顧自道:“你想想看,你是那么龐大事業的靈魂,如果你失去了信心,你的事業,自然要開始衰敗的。我的行動,不過是給予你一种信心而已!”
  陶啟泉笑道:“信心可以使油田的大火,自動地熄滅么?”
  我道:“你已經說過,那油田的蘊藏量极少,油燒光,自然火也熄滅了!”
  陶啟泉道:“那么,我那個對頭呢?”
  我笑了起來:“那件事,更證明和你的信心有關,當你沒有信心的時候,你決不會派人去和他接触的,自然也不會成功。”
  陶啟泉道:“不是,如果不是風水轉了,我派人去接頭,也不會有用的。”
  我看到陶啟泉如此固執,心中也不禁好笑,我知道再說下去,也不會有什么用的,所以我聳了聳肩:“算了,既然你如此深信風水,我也不多說了!”
  陶啟泉望了我一會,才道:“你以為風水和科學是相違背的,是不是?但是科學精神,是重事實的精神,現在,我們有的事實,所差的是,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那樣的事實而已。我們不能簡單地否定一件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的事,簡單地否定,那是不科學的。”
  本來,我已經不准備再講下去了,但是如此迷信風水的陶啟泉,居然提起科學,看來我也非繼續講下去,講個明白不可了!我道:“你說得對,只是否定一件我們不知究竟的事,這种態度,并不是科學的態度。我現在絕不是否定,而是肯定。”
  陶啟泉惊訝地望著我:“你肯定什么?”
  我站了起來,揮著手:“在經過這件事之后,我已經肯定了風水的存在。”
  陶啟泉的神情更詫异了。
  他望著我:“可是——可是你剛才還在說,風水是無稽的!”
  我搖著頭:“不,你誤解我的意思了,風水,對于根本不相信的人來說,是全然無稽的,但是對于深信風水之說的人,像你,卻又大有道理,它能影響你的意志,決定你的一生。”
  陶啟泉的神情,還是很疑惑,看來,他還是不十分明白我的意思。
  我又道:“道理很簡單,就是我剛才說過的信心,自我的信心,寄托在一种信仰上,你以為風水有道理,信心就充足起來,你本來是一個十分有才能的人,一旦有了信心,自然無往不利,但是對于一個根本不相信的人而言,信心不來自風水,來自別的方面,那么,就根本無所謂風水了!”
  在我開始說那一大段話的時候,楊董事長走了進來。
  我和陶啟泉都看到楊董事長走了進來,但我不想截斷話頭。
  陶啟泉又在用心地听著,是以我們兩人都沒有向楊董事長打招呼。
  楊董事長和陶啟泉是十分熟悉的了,所以他也沒有打斷我的話頭,只是听我說著。
  等到我的話說完,陶啟泉皺著眉,似是還在考慮我的話,并沒有立時出聲。
  而楊董事長卻已然道:“衛先生,你的話,只能解釋風水許多現象中的一种,那就是當一個人知道風水是好是坏之際,才能發生意志上積极或消沉的變化,對不對?”
  我點頭道:“對!”
  楊董事長道:“可是,在更多的情形下,一個人根本不知道風水有了什么變化,在他的身上,命運也發生奇特的變化,這又怎么解釋呢?”
  我笑了起來:“什么地方有那樣的情形?”
  楊董事長道:“有,有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祖墳的風水有什么特點,可是他的一生,就依照風水在發生著變化。”
  我不禁歎了一口气:“楊先生,任何人的一生命運,總是在不斷發生變化的。”
  楊董事長道:“對,那种變化,是有規律的,是可以預知的,是可以改變的,譬如說陶先生,就因為改變了風水,而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你自然還記得李家的第三個儿子?”
  我道:“當然記得,他的祖墳,也被掘了出來,他近來怎么樣?”
  楊董事長道:“他的祖父,葬在那幅血地之后,他就開始發跡,直到權傾朝野,紅极一時,可是,現在他卻被斗爭了,他完全失勢了,他自殺不遂,了的一切,又全部完了。”
  我皺著眉:“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有他被斗爭的相片,而這一切,全是發生在他的祖墳被掘之后的事。”
  陶啟泉大聲道:“怎么樣,你相信了么?”
  我相信了么?我實在想大笑特笑!
  風水甚至影響了政治斗爭,對于篤信者來說,風水几乎是無所不能的了!
  但是我卻沒有笑出來,也沒有再辯論下去。
  因為他們兩個人——楊董事長和陶啟泉,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實。這自然是巧合,李家的三儿子,不論怎樣,總是會失勢的,但是篤信風水的人,就說那是因為風水被破坏了!
  你相信它,它便存在,這本就是心理學上的名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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