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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我和白素都等著她作進一步的說明,她卻忽然笑了起來,雖然她的笑容之中,多少有點無可奈何,可是還是十分爽朗明麗:“說起來很無稽,我其實一點也不相信,可是又有一种強烈的感覺,感到那种可怖的幻覺,有朝一日,會成為事實!”
  我和自素,在那一刻間,都感到了一股极度的寒意,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那自然是由于金美麗話,帶給了我們相當程度的震撼之故。
  她雖然不相信可是仍然有強烈的感覺感到她恐怖的幻覺,會變成事實!
  我相信白素和我一樣,一定有著思緒上的紊亂:金美麗這樣說,究竟是什么意思?
  難道真的會有一個巨大的“碎肉机”把她身体磨成肉醬,只剩下一個頭?還是那是象征式的,象征她會遭受到巨大的痛苦,那种痛苦,相當于全身被磨碎?我和白素出不了聲,這种反應,頗出乎金美麗的意料,她一面笑,一面道:“怎么啦?你們兩個,不是真以為我會被一座碎肉机磨碎吧?”
  我吸了一口气:“你自己的感覺怎樣?是真的被磨碎,還是象征式的?”
  金美麗側頭想了想:“說不上來……不過這种感覺,令人十分不快,我竭力想驅走這种感覺,可是驅不走,我明知那是十分無稽的幻覺,可是……卻已十分恐懼它的降臨!”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或許正是心理醫生所說,每一個都有心理上的壓力——”我一揮手,打斷了白素的話頭———開始,在對付金美麗的態度上,我和白素就有著很明顯的分歧(很少有這种情形,少到几乎沒有),這時我大聲道:“別听心理醫生的胡說,金小姐,你可相信報應?”
  金美麗陡地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她有极短時間的迷惘,但是接著,她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她的笑毫不做作,可知她是真正對我的問題感到了好笑。
  金美麗一面笑,一面指著我:“衛先生,你不是在說我做了什么坏事,所以要遭到身子被磨成肉碎那樣的報應吧?”
  白素在這期間,頻頻向我使眼色,可是我不理會,寒著臉,望著金美麗,雖然我沒有說什么,可是我的態度,分明擺著一副直認不諱的樣子。金美麗仍然笑著,神態輕松地聳著肩:“衛先生,我才過二十一歲生日,在我的記憶之中,并沒有做什么坏事,雖然有不少一廂情愿的男孩子說愛我,得不到我的愛就要自殺,也有几個付諸實行的,但結果仍然是喜劇收場,我為什么要受那么嚴酷的報應?”
  金美麗的責問,几乎是無法回答的,要不是陳麗雪曾告訴過我回到古代的經歷,我也一樣無法回答。我仍然望著她:“今世你或者沒有做惡事,可是你的前世,再前世,必有一個時期,行過大惡。”
  白素歎了一聲,我知道,她并不是不同意我的話,而是她知道,我的話,必然無法為現代青年如金美麗這樣教育背景的人所接受!
  果然,金美麗一听,就放肆大笑起來。她本來是坐著的,一面笑,一面已霍然起立,大幅度揮著手,笑聲不絕,已向著房門口走去。
  走到了房門口,她才道:“對不起,真對不起,打扰兩位了!”
  她仍然笑著,已走出了書房,轉過身來,望了我一眼,我沉聲道:“你心中對我有什么非議,只管直說!”
  金美麗又一揮手,美麗的臉龐上,現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只怕是我不好,不關你的事,我以為在你這里,可以有合理的解釋,可是結果,我只听到了我有生以來听過的最無稽的話!”
  金美麗一昂首:“這是一個爭論下去、永遠不會有結論的問題。”
  我指向她:“不必爭論,如果你不肯定這一點,發生在你身上的事,永遠無法解釋!”
  金美麗望了我片刻,才一字一頓地道:“好,那么我的前生,再前生,或是再再前生,做了什么坏事?殺人放火,奸淫婦女,是采花大盜,還是誤國的奸賊,而要受到這樣的報應?”
  她咄咄逼人,我自然答不上來,只好道“細節,我還不知道!”金美麗得勢不饒人:“大概呢?”我沮喪之至,陳麗雪在古代的經歷中,只看到她在一只木制的浴盆中洗澡,別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以我只好道:“也不知道!”
  金美麗的神情充滿了嘲弄:“那不是太不公平了嗎?”
  金美麗說:“到有朝一日,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身体被磨成了肉碎,可是我全然不知道為了什么,才會遭到那樣可怕的報應!?”
  我為之語塞——在我的一生經歷中,絕少出現這樣的情形,可是這時我實在不知說什么才好,因為我自己對于報應,也是不一樣全然不知是怎么山回事!
  可是,也就在那一剎那間,一句話沖口而出——當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甚至有這句話不是我說的感覺,或是我根本沒有想到,卻突然說了出來。我說的是:“善惡到頭總有報,到那時候,你一定會知道的!”
  話一出口之后,三個人盡皆愕然(連我自己在內),金美麗倏然揚眉:“有什么根据?”
  我再度苦笑仍然是那三個字:“不知道!?金美麗學著我:“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是不知道,這是什么回答?”
  我強抑著怒意:“就是這個回答,不知道就是不知道,這是最正确的回答!”
  金美麗看出了我大有怒意,可是她一點也不示弱(我十分欣賞她這一點):“那么,要什么時候,什么情形之下,才會‘知道’?”
  我本來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可是在快要叫出這三個字之際,我卻把這三個字強吞了下去,因為我想到,金美麗心理上的壓力极大,她不會有心情來欣賞語言上的幽默了!
  而且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倔強的神情下,我已看出了隱藏在她內心深處的那种恐懼和悲哀,這也令得人對她十分同情,所以我歎了一聲:“現在我不能肯定,不過根据令尊提供的一些資料——”我才說到這里,金美麗就緊張之极,連聲音都變了,急急地問:“我父親提供了什么資料?”我向白素望去,詢問她的意見:是不是要對金美麗說有關她父親的事?
  白素低歎了一聲:“已經說了那么多,就不如一并說了吧!”
  金美麗有著明顯的故意,一副“看你們能編排出什么來”的神情。我這時,情緒也變化得很歷害,剛才,我對金美麗十分反感,可是這時,又對她相當同情,不去跟她計較!
  (還記得陳麗雪的情緒變化嗎?她忽而然十分激動,接近殘酷地大發有關報應的議論,但忽然之間,又不知自己說了些狠心的話。)(我這時的情形,大致相同——那是當時的感覺,后來,才知道不是“大致相同”,而是一模一樣!)我向金美麗作了一個手勢:“我先想知道令尊有沒有和你講過他的一些經歷?”
  金美麗搖頭:“沒有,我知道他有巨大的精神壓力可是不知內容。”她講到這里,略停了一停:“就像他不知道我也有那么可怕的幻覺,會被碎肉机磨成肉碎!”
  金美麗人十分聰明,她忽然又問:“我父親的幻覺是什么?可怕?”我緩緩地點了點頭,把金大富告訴我的一切,都轉述出來。
  金美麗愈是听,敵意愈是減少,到后來,代之以駭然欲絕的神情。
  當我說完之后,她身于不由自主地發著抖,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不斷地搖著頭,顯得十分激動:“太不公平了!把上一輩子,甚至更久以前發生過的事,算在令生的賬上,那太不公平了!”
  我歎了一聲:“只怕冥冥中主持果報的那股力量,不和你這樣算法,他們算的是總賬,一筆一筆記著,什么時候該報應了,就一起算!”
  金美麗用力一揮手:“我不信,我根本不信!”
  我的回答,自然大大出乎金美麗的意料,我說道:“我同意你不信,你最好徹底不信,從心底深處,把一切都當成幻覺,那么你的壓力自然也消失了!”
  金美麗睜大了眼睛望了我很久,了一句:“衛先生,你究竟是相信有報應,還是不相信?”
  我立即回答:“我相信——可是其間有大多我不明白的事,別進一步問我!”金美麗垂下了頭好一會,一動也下動,她的這种姿態看來十分楚楚可人,白素在一旁,忍不住輕輕撫著她的頭發。
  等到她終于又抬起頭來時,她有著經過努力之后,勉強達到的鎮定:“有兩個問題。我還是非問不可。”
  我沒有什么反應,因為我知道,她的問題,我唯一的答案,就可能是“不知道”。
  不過白素鼓動她問,白素道:“請說,我們可以一起琢磨一下。”
  金美麗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說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剛正不阿地在主持著因果報應,那么,應該所有的人都不能避免?”
  白素低聲道:“豈止所有的人,簡直是眾生皆不能免!”
  金美麗陡然提高了聲音:“那么,為什么只有我們父女兩人,要受到這樣的折磨?”
  我和白素,不約同長歎了一聲,這證明我們在听了金美麗的問題之后,反應是一致的。我性子急,就搶著說:“別人有這樣的精神折磨,你又怎知道,人人都有精神負擔,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有相當恐怖的幻覺,那么多精神病患者,是怎么來的?城市的神經衰弱者,占總人數的一半以上!”
  白素接著說:“你們父女兩人的幻覺,可能特別強烈,那也沒有什么特別,任何現象,總有一些典型的例子,不過恰好發生在你們的身上而已。”
  突然之間,我對金美麗的同情心又消失,所以說出來話,也有几分敵意。
  “或許是你們父女兩入所作的惡特別巨大,种下的惡果也特別深,所以才會有現在的這种情形!”我說。
  金美麗俏臉煞白,一昂頭:“第二個問題是,那個又聾又啞的女人,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我和我父親,一見了她就會有那樣的幻覺?”
  我悶哼了一聲:“在那個又聾又啞的女人來說,她對你們的幻覺更多,她在幻覺之中,進入古代,看到過你和你父親。”
  金美麗在一剎那間,現出了迷惘之极的神情,用力揮著手,過了好一會,才恢复了常態,笑了一下,掠一掠頭發:“真對不起,衛先生、衛夫人,我要告辭了,我發覺,我們……無法繼續交談下去。”
  我知道她的意思,立時道:“對,我們對一些事的觀念,截然不同。”
  金美麗神情激動:“我站在現代的立場,科學的立場,而你們恰好相反。”
  我冷笑:“對干明顯存在的事實,不是傾力去研究,而只冠以不科學的稱號,這种態度,就是不科學。”
  金美麗的聲音十分尖歷:“什么叫明顯的事實?難道我的身体,真會成為肉碎?”
  我聲音更冷:“令尊在那個地方,曾清楚地見過許多人的下場。”
  金美麗一扭身,急速地走了出去,到了門口,她并不轉過身來,聲音仍然十分關心:“衛先生,我發現你心理有點不正常。”
  我怔了一怔,我不知曾接受過多少指責,但是責我“心理不正常”的,還是第一次。
  本來,以我的性格而論,在這种指責面前,尤其發出指責的是像金美麗那樣的女孩子,我至多付諸一笑,甚至會覺得十分滑稽,可是這時我有一股沒有原因的暴躁,我竟然大喝一聲:“說出事實來!”
  金美麗霍然轉身:伸手直指我:“你,實際上只不過是衛斯理,一個人!可是在心理上,你自以為是掌握了什么力量的神,自以為掌握了賞善罰惡力量的果報神!”
  我不計較金美麗對我的態度,可是我不能不計較金美麗所發出的指責。我想開口反駁,可是在一剎那間,我的思緒紊亂之极,竟然一句話也講不出來。而金美麗在講完了那番話之后,又像是旋風一樣轉過身去,走出了門,并且重重地把門關上。在她走了之后,我的思緒仍然沒有回复正常。我迅疾無比地想著她的指責,同時自己問自己:我真的把自己放在有賞善罰惡力量的掌握運行報應的“神”的地位了?
  我當然沒有這樣的地位,可是為什么忽然會表現完全同意陳麗雪的見解?為什么會那么肯定會有极可怕的報應降落在金大富和金美麗的身上?為什么當我出現這樣的情緒之際,我竟然無法控制自己?
  我曾几次問陳麗雪(白素也問過),在她回到古代的經歷中,她是一個什么樣的角色,什么樣的身分。
  陳麗雪的回答十分模糊,并不具体——那和我現在的思緒紊亂相同。她說在那時,她好像掌握了什么力量,對于有惡行的人十分痛恨,那么,是不是她才是負責報應運行的果報神?
  我在一剎那問,想得又雜亂又多,直到我不由自主連喘了好几口气,才告一段。我抬起頭來,發現白素已望著我,我忙道:“這小姑娘的指責……怪得叫人來不及回答。”
  白素諒解:“只怕現在的指責,多少有合乎事實之處。”
  我指著自己的鼻尖:“我怎會以為自己是神?”
  在過去的一兩分鐘之中,白素一定想到了和我同樣的問題、所以她的回答是:“陳麗雪也不以為自己是神,可是她說法有了神奇的感應,我想,是一股不知什么力量,影響了你的腦部活動,使你產生了許多新的、怪异的相法。”
  白素的解釋十分易于接受,我表示同意道:“而這股力量,才是真正的果報神!”
  白素“嗯”地一聲:“可以這么說,怎么稱呼都一樣,總之是掌握報應的一股力量。”
  我歎了一口气:“如是因,如是緣,如是果,如是報。”
  我念的是佛教的《法華經》中的經文。白紊也歎了一聲:“因為我們眾人,必要在基督台前顯露出來,叫各人按著本身所做的,或善或惡受報!”她念的是基督教新約哥林多后書。
  都承認有報應。
  既然有報應,也必然有專司運行報應的力量,那力量,自然絕不屬于人的范疇,而屬于神的范疇。
  這時,我已經十分心平气和,如果金美麗還在我的面前,我必然會這樣口答她:“你錯了,我沒有在心理上認為自己是掌握報應力量的神,只不過這股力量是如此強大和不可抗拒,感染了我,使我覺得應該根据它的意志來行事,那甚至是宇宙之間許多事情運行的規律,如果沒有了這种規律,一切規律也都不再存在,宇宙之間,就再也沒有了秩序!”
  金美麗已經走了,我自然沒有這番話說出來,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對白素來說,我想到了什么,她可以料得到,我們的思路又接近,她自然也想到了同樣的結論,所以她自然而然地點著頭。
  我忽發奇想:“這股力量,本來是集中……在一個不知什么樣的情景之中的,會不會是忽然有了什么意外,泄露了一點出來,影響了几個特別敏感的人,例如陳麗雪、金大富父女、我?”
  白素想了好一會,她想是十分認真:“有可能,本來,一切報應的運行,都和人無關,是另一股力量在操縱的,偶然的机會,天机泄露了,所以人間才有人感受到。”
  我用力一揮手:“那么,金大富所說的那個地方——”白素立即接了上去:“不能稱之為外星人的基地,應該稱它為——”我也立即接口:“應該稱作果報神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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