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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鬼船的進攻


  這一覺,足足睡了二十小時之久,等到我再度醒來時,我已經恢复正常了。
  在護士的攙扶下,我起了床,然后,我洗了澡,進了餐,精神十分好,雖然想起海底中的情形,仍然有點不寒而栗,然而我畢竟是經歷過許多古怪荒誕的事情的人,總可以忍受得住。
  接著,是摩亞先生來了。
  他走進病房,就道:“我一接到你緊急降落的消息,立時啟程來看你,你怎么樣?”
  我勉強笑了一下:“看來我很好,不過那架飛机卻完了!”
  摩亞先生揮著手:“別提那架飛机了,你在海底,究竟遇到了甚么?”
  我略為考慮了一下,說道:“請你鎮定一些,也請你相信我所說的每一個字!”
  摩亞先生的神情很嚴肅,于是,我將我在海底所見的情形,講了出來。
  當我說完之后,他的面色,變得十分難看,一言不發,站了起來,我道:“你以為……”
  摩亞先生陡地打斷了我的話頭:“算了,早知有這樣的結果,我不會答應讓你去潛水!”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立時明白了他那樣說是甚么意思,我不禁大是有气,大聲道:“怎么樣,你根本不相信我所說的話?”
  摩亞先生的態度,變得和緩了些,他想了一想,才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數十年來,所受的教育,無法相信你所說的是事實,我只能相信……”
  他請到這里,頓了一頓,我立時道:“你只能相信甚么,說!”
  當時,我的態度自然不十分好,但是摩亞先生,卻還維持著他的風度:“先生,全是幻覺,你潛得太深了,人在海底,會產生各种各樣的幻覺!”
  我大聲道:“我宁愿這一切,全是幻覺,但是我的潛水頭罩上的燈被打碎了,頭罩上還有過被錘敲擊的凹痕,我不以為幻覺會有實際的力量!”
  摩亞先生立時道:“實際的情形是,當你在產生幻覺之際,你在亂撞亂碰,頭罩自然是連續碰到了甚么硬物,才會損坏的。”
  我歎了一聲:“不是我碰到了甚么硬物,而是甚么硬物碰我的頭罩,那‘甚么硬物’,是一柄鐵錘,握在一個大漢的手中!”
  摩亞先生望住了我,不出聲,他的那种眼光,令我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我陡地跳了起來,叫道:“不要將我當作瘋子一樣地望著我!”當我叫出了這一句話時,摩亞先生陡地震動了一下,而我立即知道他是為了甚么而震動的,因為在他的心中,的确已將我當作瘋子了!
  他在震動了一下之后,立時轉過頭去,我們之間,保持了极難堪的沉默。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衛先生,你希望我能夠做些甚么?”
  我道:“第一,當然我還要到瘋人院去,和令郎面談,第二,我希望以你的財力,組織一個海底搜索隊,將這件神秘莫測的事,公諸天下!”
  摩亞先生听了我的話之后,苦笑著:“真對不起,這兩項要求,我都不能考慮!”
  我張大了口,像是呼吸困難一樣,好一會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你甚至不讓我再去見他?”
  摩亞先生搖著頭:“不是我不讓你去見他,而是,而是……”
  他講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在那一剎間,我只感到他臉上的皺紋加深,面色灰敗,顯出了极其深切的哀痛來,我一看到他這樣的情形,身子便把不住發抖:“船長他,他怎么了?”
  摩亞先生緩緩轉過身去,顯然他是在維持身份,不愿在我這個不大熟悉的人面前,表現出太大的哀痛來。但是,我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同樣可以在他的語聲之中,听出他的哀慟來。
  他徐徐地道:“你走了之后的第二天,護士進去,送食物給他,他惊叫著,襲擊那護士,護士為了自衛,用一只錘敲擊他的頭部,等其余人赶到時,他已經受了重傷,几小時之后就……死了!”
  我听得呆在那里,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的确,叫我說甚么好呢?我冒了那么大的險,在海底經歷了如此可怕的經歷,為的就是想在弄明白了真相之后,能使他复原。可是,他卻死了!
  呆了很久很久,摩亞先生才木然轉過身來:“好了,就將他當作一場噩夢吧!”
  我無話可說,摩亞先生遭到了那樣的打擊,我說任何的話,都是多余的了!
  我又呆了好久,才將手按在他的肩頭上:“摩亞先生,對你來說,事情可以當作一場噩夢,但是我不能,我要將這件事,清清楚楚地弄一個水落石出,這是唯一可行的辦法,證明令郎是一個出色的航海家,而不是會在海面或海底,隨便發生幻覺的那一類神經不健全的人!”
  摩亞先生靜靜听著,一聲不出。
  我又道:“這正是令郎空前最關心的事:他的名譽。一個人生命可以結束,但是他的名譽,卻是永存的!”
  摩亞先生歎了一聲。我又道:“當然,我會單獨進行,不會再來麻煩你的了!”
  他又歎了一聲,壓低了聲音:“我對你的話,表示深切的同情,不過我希望你好好休息一下,將一切全都忘記!”
  我略牽了牽嘴角,我是想勉強地發出一個無可奈何的笑容來,但是結果,勉強笑也笑不出,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話,卻已表露無遺了!
  摩亞先生用手在臉上抹著:“人類醫學發達,可是卻還沒有一种藥,服食之后,可以忘記一件事的,不然,我宁愿忘記我有一個儿子,那么,我以后的日子,一定容易打發得多了!”
  我緊盯著他:“你為甚么不愿意考慮我對你說的,在海底中見到的事情?”
  摩亞先生搖著頭。我來回疾走了几步:“或許,你和我一起去潛一次水,我們配戴武器,攜備攝影机,將水中的那人攝影,或者將他活捉了上來?”
  摩亞先生望著我,過了半晌,他才道:“衛先生,你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說來說去,他仍然完全不相信我!
  我在病床上躺了下來,摩亞先生道:“真對不起,我太疲倦了,疲倦到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沒有再說甚么,的确,摩亞先生因為過度的哀傷,而甚么事情都不想做了,我再強要他去潛水,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又默默相對了片刻,摩亞先生才道:“我要走了,祝你好運。”
  我苦笑著,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我們通過了醫院的長走廊,雖然相互之間,全沒開口,但是我想他和我一樣,一定也有不想分手的感覺。
  但是,終于來到了醫院的門口,他和我握手,然后,轉過身去,我看看他已快上了車子,忽然,他又轉過身,急急向我走來。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有一件事,我或許要對你說一下。”
  我望著他,他道:“真是造化弄人,他是頭部受了重擊之后,傷重不冶的……”
  一听得他提及摩亞船長的死,我立時便感到,他要對我說的話,一定极其重要,不然,他已經悲傷极深,決不會無緣無故地再提起他的儿子來的。
  我用心听著,摩亞先生續道:“在臨死之前的十几秒鐘,他竟完全清醒了,我的意思是說,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他不是瘋子!”
  我忙點著頭,道:“這是奇跡,他神經失常,可是在受了重擊之后,卻恢复正常了。”
  摩亞先生道:“是的,可是時間太短暫了,只有十几秒鐘,接著,他的心髒就停止了跳動!”
  我感到自已呼吸急促,我忙道:“他在那短暫的時間中,一定說了些甚么,是不是?不然,你怎能知道他的神智已經恢复了?”
  摩亞先生點著頭:“是的,他說了几句話,當時,我和几個醫生在他面前,他認得出是我,用微弱的聲音叫著我,接著,他說那人打得他很重,他自己知道,一定活不下去了,我還未曾來得及告訴他,不該怪那個護士,護士是自衛才如此做的,他就死了!”
  我簡直緊張得有點喘不過气來,道:“他說甚么?他說有人不斷敲他的頭部?”
  摩亞先生道:“是的,那護士敲他的頭部。”
  我停了片刻:“對于他最后這句話,我和你有不同的看法,摩亞先生,我想他是說,在海底,那人用錘在打他!”
  摩亞先生立時聲色俱厲地道:“衛先生,我儿子在臨死的一剎間,是清楚的,他一見我就認出我來了!”
  摩亞先生一說完,立時轉身走了開去,上了車,車子也疾駛而走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
  在剎那間,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在海底所遇到的一切,決不是幻覺,我之所以如此肯定,自然是因為摩亞船長臨死時的那一句話。
  這句話,在任何人听來,都以為他是指那個自衛的護士而言的,但是我知道另有所指。
  摩亞船長在清醒之后,不會再記得神經錯亂時的事,神經錯亂之后的那一段長時間,不會在他的腦中留下記憶。他醒了過來之后,知道頭部受了重擊,快要死了,在那一剎間,他所想到的,是以前的事,是他神經錯亂之前的事。
  我這樣說法,是完全有醫學上的根据的。那么,就是說,在他神經錯亂之前,也有人用硬物敲擊他的頭部。
  那還用怀疑么?摩亞船長在海底,在那艘沉船之中,也曾被那個不可思議的水中人,以鐵錘襲擊!
  這就證明,在沉船中,的确有一個人活著,這個人活在水中!
  我站了許久,直到遍体生出的涼意使我打了一個寒噤,才慢慢地回到了病房之中。
  一個在水中生活的人,這實在是不可思議的事,但是那卻是我在海底所見的事實。
  雖然,到現在為止,只有我、麥爾倫和摩亞船長三個人見過這個人,而兩個已經死了,我將這件事講出來,不會有任何人相信我的話。
  但是,只要真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事情就簡單得多了,任何人,只要肯在這個地點,潛下水去,找到那艘沉船,他就可以見到那個人。
  只不過問題在于,如果他人根本不相信我的話,他們就不會跟我去潛水,最好的方法是,我用水底攝影机,將那人的照片,帶給世人看,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一想到這里,我已下了決心,我還要單獨再去作一次潛水,再和那人見一次面,然后,來揭開這個不可思議的大秘密。
  我精神大振,當日就离開了醫院,搬進了酒店,同時,以長途電話,通知家人替我匯錢來。
  三天之內,我作好了一切准備,包括選購了一艘很可以用的船在內,我又出海,駛向我曾經去過兩次的那個地點,去作探索。
  當船到達目的地之際,天色已黑,我決定等明早再說。
  當晚,海面上十分平靜,月白風清,船身在輕輕搖幌著,我本來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覺的,可是在床上,說甚么也睡不著。
  翻來覆去了几小時之后,已經是午夜了,我披了一件衣服,來到了甲板上。
  海面上開始有霧,而且,霧在漸漸地加濃,我在甲板上坐了下來,點燃了一支煙,由于霧漸漸地濃了,海面的空气,覺得很潮濕,所以我在吸煙的時候,煙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
  海面上有霧,這表示日出霧散之后,會有一個好天,這對我潛水是有幫助的,而且我來的時候,已算定了正确的位置,那艘沉船,可能就在我船停泊地方,不到五十公尺處。
  想到天一亮,我就可以帶著攝影机下水,將那個在沉船中的人,攝進鏡頭之際,我的心跳得更厲害,一點睡意也沒有。
  我吸了一支煙,又點燃另一支,一連吸了三支煙,霧更濃了,我忽然听到,附近的海面上,有一种“泊泊”的聲響。
  我陡地緊張起來,這种聲響,一听就可以辨別出,是海水中有甚么東西在移動,震動了海水而發出來的。
  我立時站了起來,從聲音來辨別距离,那聲音發出的所在,离開我決不會很遠。可是,霧是如此之濃,我無法看到任何東西,向前望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那种聲音在持續著,不但在前面,而且在左面和右面,也有同樣的聲音傳來。
  我變得十分緊張,突然之間,我想起這种聲音,我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當“毛里人”號在行駛之際,有一次,摩亞船長就曾將我和麥爾倫兩人叫醒,叫我們靜靜地傾听,那一次,海面上的霧,和現在一樣濃,只不過,那一次,聲響听來較遠,而這次,聲響卻來得十分近。我慌張地朝三個有聲響傳來的方向轉動著,也不知道是由于甚么沖動,我大聲叫了起,問道:“甚么人!”
  我聲嘶力竭地叫著,叫了七八遍,那种水聲,竟在漸漸移近,陡然之間,我看到東西了!
  那是一艘古代的帆船,正以相當高的速度,向我的船,迎面撞了過來!
  那真正是突如其來的意外,當這艘船,突然沖過濃霧,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离開我的船,只不過三十公尺左右,我在那一剎間,變得目定口呆。
  緊接著,我想,至多不過是兩秒鐘吧,我又看到了那艘船的前半截,和它高大的桅。
  同時,我听得船頭之上,有人在發出可怕的笑聲,而且,我立即看到了那個人!那人半伏在一堆纜繩之上,張大口,向我笑著。
  我認得出他,他就是那個在沉船的船艙之中,持著鐵錘,向我襲擊的人!
  我踉蹌后退,在我剛退艙口之際,我又看到,一左一右,另外有兩艘同樣的船,在駛過來,船頭上,一樣有著那种盤繞著海怪的徽飾!
  三艘鬼船!
  現在,我完全相信摩亞船長的話了!
  摩亞船長的船,就是為了要逃避這三艘鬼船的撞擊,而改變航道,終于造成了沉船的慘劇的。當摩亞船長向我說起這一段經過的時候,我無論如何不肯相信,而且試圖用种种“科學”的觀點去解釋。
  但是我現在卻不需要任何解釋,因為我自己見到了這三艘鬼船!
  而且,我的處境,比摩亞船長當日遇見鬼船之際,更來得糟糕,他當時一看到鬼船,還可以立時下令,改變航道去避開它們,但現在,我卻無法這樣做。
  我并不是說,我沒有机會這樣做,如果我有足夠的鎮定的話,在迎面而來的那一艘船,沖破濃霧,突然出現之際,我或者可以立時奔回艙中,發動机器逃走的。
  但是我卻沒有這份鎮定。
  當我發現第一艘船,陡地從濃霧中冒出來之際,我完全惊呆了,先是呆立了几秒鐘,接著,踉蹌退到了艙門口,又發現了自左、右而來的兩艘船,我僵呆在艙口,一動也不能動。
  三艘船一起向我的船撞來,我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三艘三桅大船,我也听得那人在迎面而來的船上,發出凄厲的怪笑聲。
  在這時候,我腦子异常清醒,可是我的身子,卻因為過度的震駭,一動也不能動。
  我眼看著那三艘船的船頭,冒著浪花,向我的船撞了過來。
  而在那一剎間,我所想的,是一個十分可笑的念頭,我在想,這三艘是鬼船,鬼船是雖然看得到,而實際上并不存在的東西,就像是影子一樣,它們雖然聲勢洶洶地向我的船撞了過來,但是事實上,它們就像是三個巨大的影子,并不能傷害我的,它們就快過去了,就快要透過我的船駛過去了,我只不過受一場虛惊而已。
  這時候,我作這樣的想法,證明我的神經,已經緊張到了推翻了平時對科學的信念的地步,已到了毫無保留地相信鬼船的存在的程度,這證明,我的神經,已經開始有點錯亂了!
  我只記得,當那三艘鬼船,离我的船來得更近之際,一切動作,好像在突然之際,慢了下來,就像是電影上的慢鏡頭一樣。
  三艘船繼續向我的船沖過來,船頭所激起的浪花,像是花朵一樣的美麗,慢慢地揚起、散開、落下,然后巨大的聲響。
  濺起的浪花,已經落在我船的甲板上,三艘船來得更近,它們的來勢,看來雖然緩慢,但是卻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越壓越近,到最后,那三艘船,船上的徽飾,像是三面盾牌一樣,要將我活生生夾死。
  我所期待的鬼船“透過”我的船,并沒有發生,相反地,我听到一陣“軋軋”的聲響。
  我的那艘船,像是被夾在三塊硬石頭中的雞蛋一樣,剎那之間,變成粉碎,在那最后的一刻,我只來得及慘叫一聲,就失去了知覺。在我失去知覺之前,好像曾有一個巨浪,打了過來,將我的全身,淋了個透濕,但是我已經不大記得起來了。
  我不知是過了多久,才又有了知覺的,當我又有了知覺的一剎間,我听到一陣嗡嗡的語聲,但是我卻听不清那些人在講些甚么,我甚至還未曾睜開眼來,一陣异樣的恐懼,就震撼著我的全身,那真是難以形容的一种恐懼感,我彷佛又回到了海面之上,在深夜、濃霧之中,有三艘鬼船,向我撞過來。
  我彷佛又看到了那三個船徽,那個怪笑著的人,我真正感到害怕,极度的害怕,我要躲起來,要躲起來!
  我陡地覺得,有人在推我的肩頭,那使我立時尖叫了起來,也睜開了眼,我看到在我面前有許多人,但是我根本認不清那是些甚么人,我只覺得异樣的明亮,而我討厭明亮,我需要黑暗,黑暗可以供我躲藏!
  我一面尖叫著,一面用力推開在我面前的一個人,然后,一躍而起,向前沖去,好像撞到了許多東西,也听到不少人的呼叫聲,直到我的身子,撞在一個無法將之推動的硬物上。
  我仍然找不到黑暗,可是我需要黑暗,我本能地用雙手遮住了眼,那樣,我總算又獲得了暫時的黑暗,但我仍然尖叫著,一面亂奔亂撞。
  我覺出有許多東西在阻礙我,像是那三艘船上徽飾之中的怪物,已然复活了一樣,正用它們長長的、滑膩的、長滿了吸盤的触須,在纏著我的身子。
  我只知道,我需要拚命地掙扎,我要用我的每一分力量來掙扎,不能被他們纏住我,不能由他們將我拉到海底去,我無法在海水中生存,我是一個陸地上的人,他們是海水中的人!
  我在掙扎期間,力道是如此之大,好几次,我身上已十分輕松了,可是更大力量的羈絆,又隨之而來,我尖叫著、掙扎著,雙手緊掩著眼,直到突然之間,我又人事不省,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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