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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部:把戲被戳穿了


  一想到了這一點,所感到的震栗,眼几乎沒有勇气睜開來!
  我想我一定呆了相當久,只覺得一陣陣孩子的喧鬧聲,化成了嗡嗡的聲響,當我終于有勇气睜開眼來時,發現有好向個可愛的男女孩童,在我的面前,用充滿了好奇的神情望著我!
  一看到了那几個孩子,我又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認得他們!雖然我從未曾見過他們,但是我的而且确認識他們!
  他們全是那幅油畫上的孩子!
  女教師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我鼓足勇气循聲看去,看到了她——不但和畫上的一樣,也和巴圖所詳細形容的一樣。
  她也正好向我望來,帶著极動人的淺笑,可是又略有惊訝的神色。
  我想我那時的樣子,一定難看之极,因為我意識到,我……极有可能,進入了那幅畫中,和巴圖一樣,進入了畫中!
  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完全屬于圖中的人,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可能只有兩個:一是他們出來了,一是我進入了圖畫!
  一想到有可能是他們出來了,我心中好過了一些,因為雖然巴圖曾告訴過我,說進入了圖畫之后,全然不覺得自己是在一個平面上活動,但是在思緒上,總被壓在一個面的壓迫感,不會產生舒暢之感的!
  我張大了口,望著那女教師,陡然叫了起來:“是你們出來了?還是我進來了?”
  我一開口,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因為我發出的聲音,又尖又澀,難听之极,比狼叫好不了多少,所以,在我一叫之后,所有正在喧鬧的孩子,都靜了下來,离我近的几個,現出害怕的神情后退。
  女教師也現出十分駭然的神情,但正像她應該做的那樣(我的意思是,在她行動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破綻),她用十分柔和的聲音反問:“先生,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我急速地喘著气,揮著手,搖搖晃晃,站站了起來。這時我的樣子自然更駭人,孩子們緩緩后退,聚到了女教師的身邊。
  女教師也有駭然的神情,可是她卻十分勇敢,雙手拉住了兩個看來年紀最小的小女孩的手,面對著我,挺起了胸,像是一頭保護著一群小鳥的母親。
  我剛才叫出的那兩句話,确實不容易叫人一下子就明白,但是我相信她一定明白,只要她是來自那幅畫,她就明白。
  我這時,雖然還十分震駭,但是總比乍一發覺自己處在這群人之中時好得多了。而且,我畢竟有過許多許多怪异莫名的經歷,能夠在非常的環境之中,迅速地鎮定下來,而且,眼前的女教師和孩子們,看來一點攻擊性也沒有,他們怕我比我怕他們更多!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向著女教師:“請問,你,和這些孩子們,來自何處?”
  這是一個最好的問題,就算去問白痴,只要不是太無希望的白痴,也一定可以回答出來的,可是女教師一听,在她的俏臉上,立時現出一片迷惘。本來她雙臉白里泛紅,絕麗之至,可是一下子,也就沒有了血色。
  她瞪著明亮的大眼睛,望著我,眼神中所流露的那种無助,簡直叫人辛酸,就像是我逼著她要把相對論好好解一遍。
  孩子們也全不出聲,車廂中十分平靜,我又把剛才的問題,問了一遍,女教師仍然沒有回答,卻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在反問:“老師,為什么老是有人問我們這樣的問題?”
  女教師向說話的女童望了一眼,低歎了一聲:“人總是有好奇心,我和這位先生有些話要說,你們只管玩,看外面的雪景多美麗!”
  女教師一面說,一面向窗外指了指,我也不由自主,循她所指,向窗外看了一眼。
  窗外,是一綿亙無際的草原,皚皚白雪,极目看去,略見屋舍林木,景像單調,乏善足陳。
  我記得我是在前赴列宁格勒路中,鐵路沿線,當然不會繁榮。我又向另一邊窗子看了一下,看到的情景,全然一樣。
  這時,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一定有事發生,我忙又向那女教師望去,女教師已向我走來,孩子們又開始自顧自游戲,但是都有點忌憚,不像剛才那樣,大聲吵鬧。女教師來到了我的面前,柔聲道:“先生,我們坐下來談?”
  我不由自主坐了下來,火車的座位面對面,她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雙手交岔著,細長的手指,瑩白無比,然后,她用十分迷惘的聲音說:“先生,你剛才問我的問題,正是我想問你的!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和這些孩子,從那里來?”
  車廂中應該有暖气,溫度适中,可是我一听得那女教師這樣說,不禁感到了自頂而至的一股寒意。
  我眼睜睜地望著她,半晌,才道:“你……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女教師皺著眉:“本來,我從來也未曾想過這個問題,我和他們在一起……”
  她指了指孩子們:“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像是什么問題也沒有,我有時,會帶著孩子們,到處走走,有時也會碰到許多別的人,也都沒有什么問題,一直……一直到……到……”
  她講到這里,現出了十分猶豫不決的神情,像是不如何說下去才好。
  我一直在用心听她的話,所以知道在常理之下,她應該說什么,所以我就提醒她;“一直到前几天,或者是前些日子。”
  她仍然皺著眉,好像不習慣地重复著我所說的話,在那一剎間,我又陡然想起——如果她真是從一幅畫中來的,那么,她對于時間,一定絕無概念,畫中的人,時間對之沒有什么影響,不像是活生生的人,過一年,就老一年,人人無法避免,而畫中的人過上一百年,不還是不變的。
  我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另理它,你說起了什么變化吧……”
  女教師美麗的臉上,有极度的迷惑:“在我和孩子中,忽然來了一個人,這個人……我好像曾見過,他一開口,就連連怪叫,說他的名字是巴圖……”
  我發出的吸气聲,尖銳之极,甚至打斷了她的話頭,她用怀疑的眼光望向我,我急不及待地向她作手勢,示意她快點說下去。
  她又道:“這位巴圖先生……他的話很怪,他說,我和那些孩子,是在一幅畫上的,我們不是世上的人,只是畫中的人!”
  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呻吟吟聲:“你是說,你自己從來不知道這一點?”
  女教師神色极度茫然,過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我思緒紊亂,疾聲問:“巴圖呢?”
  我始終沉覺得,在一連串雜亂無章的事件中,巴圖是极重要的人物,非把他找出來不可。
  女教師道:“他剛才在前面一節車廂——”
  我不等她講完,就直跳了起來,一面吩咐:“你在這里等我,我去把他找來!”
  我急急向前走,來到了車廂的盡頭處,推開門,一股寒風,扑面而來,今我机伶伶地打了一個寒戰。寒冷的空气,能令人清醒許多,也就在這時,我听得那女教師在叫:“你不必去找他,他說,他喜歡和我們在一起,他要永遠和我們在一起!”
  她可能還嚷叫什么,但是我由于急著要找巴圖,所以門已在我的身后關上,我走進了另一節車廂,車廂中的人不多。就像是所有旅客不多的車廂一樣,各人都在做著他們該做的事,看來正常之极。
  (太正常了!)
  顯然巴圖不在,我又急急再走向前,有几個人用好奇的眼光望著我。
  在另一節車廂,我遇上了列車上的服務員,我向他形容巴圖的樣子,他用心想著:“我不記得曾見遇他,你只管每節車廂找一找!”
  我一共找了八節車廂,已經不能再找了,因為那已是最后一節車廂了。
  我又急急走回去,剛才女教師伸手,指向列車的尾部,巴圖不見了,我還要再和那神秘的女教師作進一步的談話,可是,當我回到了我一直乘坐著的車廂時,我睜大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整節車廂是空的!
  在最初的几秒鐘,我真的感到了震惊,首先想到的是,滑雪比賽現場的謎一樣的失蹤,又重复了一次!接著想到的是,女教師和儿童,再加上巴圖,從圖畫中走了出來,如今又突然消失,那自然又“回到”圖畫中去了。
  可是,那卻只是最初几秒鐘的想法,接著,我有然開朗的感覺——應該說,我有“正應該如此”的感覺,要是我回來之后,女教師和孩童還在,那才是怪事!
  雖然在前面,一直到火車頭,還有好几節車廂,我也不會向前去,去尋找女教師和孩童,或是對他們的消失表示吃惊,或是大惊小怪,去向列車長投訴,因為在剎那之間,我覺得我已明白了一切!
  水銀說得太對了,一切全是精心的安排!
  安排得太精心了,太完美了,配合得太天衣無縫了,這反倒成了虛假,在這樣的安排之下一次二次,絕對不會覺得人在圈套之中,但三次四次,就會發人深省,知道那終究只是圈套。
  机關算盡太聰明——机關是不能算盡的,留些余地才好,可是太聰明人,卻又非算盡不可!
  我忍不住發笑,笑得十分自然,才一進車廂時的惊愕神情,自然已消散,我腳步輕松,在我原來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我相信,我一定接受著嚴密的監視,這种監視,极的可能,在水銀陪著我上那架小飛机時已經開始了。監視水銀的行動,連帶監視我,那只不過是這場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間諜戰的小插曲而已!
  我一直在被監視中,上了車之后,他們的計划就開始展開,關鍵自然是那杯又濃又香的咖啡,我迷醉了多久?可能是整整二十四小時,那足可以安排女教師和孩童的出現了。
  接著,再安排他們失蹤,使我相信,他們來自一幅畫,又回到了一幅畫中——那就是他們要通過巴圖的報告要人相信的事,如果再能令我相信,一宣揚出去,他們的故事,就几乎能變成事實了。
  可是,我是我,巴圖是巴圖,巴圖可以相信自己在畫中三年,我不以為自己會進入畫中,也不相信有什么魔法,可以使人進入畫中!那女教師的演出太精彩了,整列車的上人,表演得太完美了,我想,這時,列車長、列車員、眾多的乘客,一定都等得急不及待了:這個中國人,怎么還沒有大呼小叫,說一個教師和一群儿童竟然不見了?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點著了一支煙,徐徐地噴出了一口。果然,他們有點等不及了,那列車員走了進來,看了一下,像是不經意地道:“啊,只有你一個人,嗯,找到你要找的人沒有?”
  我笑吟吟望著他;“我的确是要找人,不知你指的是誰?”
  列車員訝异,將巴圖的外形,形容了一下:“就是你剛才告訴我的。”
  我笑道:“還有,我還要找兩個一身紅衣的……”
  我講到這里,故意突然停了下來,那列車員想來急于要和我講話,因為我的行動,逸出了他們的安排之外,越是精心安排的計划,越是不能有絲毫差錯,一有差錯,整個都會打亂。
  他們一定先弄清楚為什么我會那么反常,有點急不及待,是以那列車員就中計了,他道:“那個少女?我見過她們,在車上……”
  他講到這里,也陡然知道自己中計了,因為我只說到“一身紅衣”為止,并沒有說出是什么樣的人。
  而那列車員卻說出了“少女”。
  列車員的話講到了一半,也陡然知道他自己犯了什么錯誤,本來留著八字須,樣子十分神气的他,剎那之間,臉色蒼白得可怕,身子在不由自主發抖。
  我望著他微笑:“把戲是早已拆穿了的,雖然你說漏了口,更使我相信那是把戲,不過責任并不在你。你不是負責人?找你們間最高級的來!”
  那列車員的喉際,發出一陣難听的聲響,腳步踉蹌地走了開去,我怡然自得,用十分舒服的姿勢坐著。不一會,就有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約莫六十上下年紀,一臉的精悍之色,我好像曾在尋找巴圖的時候,見他在車廂中充乘客。
  那人在离我不遠處站定,目光灼灼望向我,我立時知道了他是什么人。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勢:“老狐狸,坐下來談談?”
  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早就有了我一見他就知道他是什么人的心理准備,所以連眉毛都未曾動下,就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
  他一坐下之后,動作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雖然他仍然盯著我,可是卻不由自主之間、現出极疲倦的神情,而且,伸手在臉上,重重撫摸了几下。然后,他才道:“很高興能見到你,衛斯理先生!”
  我冷笑:“只怕不是那么,因為我戳穿了你精心安排的把戲!”
  老狐狸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起來:“把戲也早該被拆穿了,事實是,已經不想再玩下去,或者說,再玩下去已經沒有意思!”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我只是一揮手:“那与我無關,我關心的只是巴圖,和那一雙紅衣少女的安危!”
  老狐狸眨著眼;“你當然不會相信,他們進入了一幅畫中?”
  他在這時候,還有心情說這樣的廢話,那真不容易之至,我笑了一下:“那幅畫,你們自然早已准備好的了。”
  老狐狸揚了揚眉,略低下頭,低聲說了一句什么,不一會,就看到一個人,挾著一幅畫,走了進來,他作了一個手勢,那人把油畫面向我,我看了之后,也不禁贊歎了好几聲。
  畫上,有女教師和孩子,有巴圖,又多了良辰美景,她們在畫中,正展開向前飛扑而來的姿勢,動感猛烈,足證畫家的藝術造詣之深。
  老狐狸倒并沒有玩什么花樣,自行解釋:“我們的人,會帶著這幅畫,把在水銀那里的一幅換出來,只要你相信了我的安排,回去一說,他們全進入了畫中,那還有疑問么?怕本來不信的水銀,也非相信這個神話不可!”
  我默然半晌,忽然想起了一個令我遍体生寒的問題:“人人都相信了你的神話之后,你准備如何安排巴圖和兩個少女?”
  老狐狸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皺紋甚多,他的笑容,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帶著殘忍和那种對他人命運絕不關心的冷漠:“巴圖沒有問題,只要那女教師長在他身邊,他看來很愿意成為畫中人,再不去想自己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我這樣對老朋友,實在是為他好,如果有人要這樣安排我下半生,我一定滿足。”
  我本來就有點心寒,一听得老狐狸這樣說,更是駭然之至!
  照老狐狸的說法,任何人的一生,他都可以作出安排,使得被安排的人心甘情愿接受也好,不情不愿接受也好,總之非接受不可!
  這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安排。
  可是,不單老狐狸那樣說,水銀將軍也那樣說:他們兩個,都是极有權勢的人,都那樣說。
  那等于說,通過權勢。可以決定河以安排任何人的命運,在許多情形下,這种安排,都在不知不覺進行,被安排者,一無所知。
  少數的,极少數的權勢,整個地球上,掌握了那种權勢的人,可能不超過五百個,但通過他們的安排,可以決定五十億地球人的命運。
  老狐狸望著我,他或者看穿了我正想到了什么,他喃喃地道:“一直是那樣,一部人類歷史,就是絕大多數人被絕少數人安排的過程。”
  我緩緩吸了一口气,也緩緩而沉重地點頭,老狐狸說得很對,人類歷史就是那樣——秦始皇要造長城,几千几万個家庭就破裂,羅馬大將要立戰功,几千几万個人就喪生,老瘋子晚年忽然大發其瘋,几千几万人就受盡痛苦折磨而死,希特勒為了證明他的日耳曼优秀論,几千几万人成了炮灰……
  這种事,在人類歷史上,可以找出几百宗几千宗几万宗!
  比較起來,若是安排巴圖与那女教師,像所有神話故事結束時一樣:“從此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那是最好的安排了。
  我苦笑了一下:“那一雙少女……”
  老狐狸仙著頭:“她們比較傷腦筋,但是要她們相信自己到了畫中,要安排她們在畫中找尋巴圖,拖上三五年,也不成問題。”
  我一揮手;“就像巴圖在蒙古草原上尋找那禿頭元帥一樣。”
  老狐狸狡猾地笑:“類似。”
  我再問:“她們會相信自己進入了畫中?”
  老狐狸笑:“正在极度的疑惑中,再有進一步的安排,她們就會相信——讓她們見一下巴圖,而又不讓巴圖和她們交談。”
  我想了一想,越來越覺得事情可怕,我想盡快了結這件事:“現在,既然神話已被拆穿,我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興趣,也不會對別人去說,我只要巴圖安全,而要良辰美景跟我回去!”
  我說的時候,語意十分誠懇,但也极其堅決,表示不達目的,絕不干休。
  老狐狸望著我,不出聲,我有點發急:“元帥在不在你們手中,仍然不能肯定,你不必怕秘密泄露……”
  我才講到一半,老狐猾忽然用力一揮手,打斷了我的話頭,沉聲道:“元帥,一直在我們手里。”
  我淡然頜首道:“這是意料中事,不然,你們也不必裝神弄鬼,安排什么人進到了圖畫中的神話了。”
  老狐狸的聲音更低沉:“飛机失事,元帥奇跡般地生存,我們第一時間發現了他……”
  我忙伸手,掩住了自己的耳朵;“別對我說這些,我一點也沒有興趣。”
  我是真正的沒有興趣,元帥的生還和他攜帶的文件,形成了糾纏達十年之久的、號稱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大的間諜戰,我可不想去淌這個渾水!
  老狐狸“咯咯”笑著,笑聲十分尖銳:“我一定要讓你知道!”
  我抗議:“我不想淌渾水了。”
  老狐狸詞鋒銳利:“你已經在淌了。”
  我也不甘后人:“就算已經淌了,也要快點退回去。”
  老狐狸幸災樂禍地哈哈大笑:“淌到了河中心,退回去和前進,一樣的路程,何不淌到對岸去看看,或者風光更好?”
  “不!”
  老狐狸居然伸了一個懶腰,十分耍賴地道:“那只怕由不得你!”
  我霍地站了起來,神情惱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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