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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靈魂和身体分离


  花五講到這里,我有點不耐煩:“你如何在我面前偷走那盒子,我們都知道,不必多說了吧!”
  白老大道:“他就要說到他得了那盒子之后的事了,那是關鍵,不妨讓他慢慢說!“
  我心中一動:心想白老大那樣說,可是知道花五得了那盒子之后,已有了重大的發現?
  花五望向我:“老實說,我當時雖然知道那是千載難逢的良机,可是若不是連喝了三日三夜好酒,仗著酒意,也不敢在那么多高手面前做手腳!”
  我冷笑:“你就別謙虛了!”
  花五吸了一口气:“那盒子极重,我一到手,就貼肉放著,放在腰間,用褲帶把它勒緊。要把那么重的東西帶在身上,這是唯一的方法,把那盒子帶來的怪人,用的也是這個方法——我早就注意到他的腰間有重物,可是也想不到如此重!”
  曹金福挪動了一下身子,發出了不耐煩的聲音。
  花五的神情很古怪,想了一會,才道:“我第一時間回到住所,一路上,就有一种很是异樣的感覺,幌幌悠悠,像是人隨時可以……飄起來——不是會飛,而是會飄起來,浮在空中。我自小受過极嚴格的精神集中訓練,有這种恍惚的感覺,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花五這時所說的話,听來像是更空洞,說的是他的一种感覺。但是卻并沒有人催促他,因為大家都明白,他所說的情形,十分重要,他忽然產生了這种身子“會飄浮”的感覺,一定和那苹盒子有關。
  花五神情沉思:“我還以為,那是我酒喝多了,或是能得來全不費功夫,得了那苹盒子,心情太興奮了的緣故。回到家中,我洗了一個冷水澡,躺在床上,把那盒子放在心口,那盒子很重,我那時又瘦,壓得我肋骨生痛,但是我不在意,我還把手放在盒子上,以肯定我已得了手,像是做夢一樣。這時,我那种飄飄然的感覺就更甚了。”
  溫寶裕飛快地問了一句:“你的身子真的飄起來了?”
  對于這個問題,花五居然很是認真地思索了一會,才道:“沒有。”
  靜了片刻,他才再說下去:“那盒子越壓越重,我實在承受不住了,就把它放到了一邊,只是用手壓著它,立刻,我就覺得那种要飄起來的感覺,減弱了不少,我也就知道——”
  紅綾搶著道:“那种感覺,是那苹盒子帶給你的!”
  花五緊抿著嘴,過了一會,他才道:“小姑娘,听說你天上地下的知識,無所不知,為甚么那盒子會使我有這种感覺?”
  這時,差不多人人都看出,花五這老奸巨猾,正在玩弄狡獪,所以溫寶裕先叫了起來:“先別告訴他,別讓他討了便宜去!”
  紅綾卻道:“不要緊——那盒子有一种力量,能和人的腦部活動起作用,道理簡單得很。”
  紅綾的說法,很有道理,可是卻甚么具体的情形也沒有說出來。我知道紅綾不會弄虛作假,那一定是她也只對那盒子有一個概念,而沒有具体的認識之故。
  花五眨了一會眼,沒有再問下去,繼續道:“我一想到,盒子和催命環有關連,剛才那种飄浮感,簡直就像是靈魂出竅!一想到這一點,出了一身冷汗,一躍而起,有好長一段時間,再也不敢去碰它!”
  在那段時間里,花五的心情也十分矛盾——是不是要把盒子已到手的事報告幫主呢?
  但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花五雖然不知那盒子終究有甚么奇妙的用途,但是一則,那是“從陰間來”的寶物,當然不是人間凡品。二則,他已知道崔三娘曾擁有過一枚神奇莫名,可以催命奪魄的催魂環。他也看出,盒中間的那個凹痕,和崔三娘的那苹環,大小吻合,可知兩者之間,可能有關系。
  所以,花五明知隱瞞幫主,后果堪虞,他還是咬咬牙,決定自己把那盒子吞沒。同時,為了逃避追蹤,他也開始增肥,把自己的外型,作徹底的改變。
  不過,在這段時間中,最令他對那苹盒子著迷的是,每當他接近那盒子時,尤其是頭部接近那盒子時所產生的奇异感覺。
  有一次,他把那盒子枕在頭下,正在出神間,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子,又飄浮了起來——那時,他由于体重的急劇增加,平日連行動都受到阻礙,走几級樓梯,也曾气喘,所以那种飄浮之感,對他來說,就格外鮮明,容易有特殊的感受。
  他閉目養神,享受著那种奇妙的感覺。可是他越來越感到,那不是一种“感覺”,而是他的身子,真的飄浮在半空之中!
  一有了這樣的真實感,花五陡然睜開眼來。
  花五在敘述到這里時,自然而然,張大了口喘气,神情駭然——由此可知他在睜開眼來之后,所看到的情形,很是駭人。
  我忙問:“你見到了甚么?”
  花五仍然在喘气,可是他卻一下子就用動作回答了我的問題——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尖,雖然他的手指在發抖,但是這個動作所傳達的訊息,卻人人明白:他睜開眼來,看到了他自己!
  每一個人,都有通過反映而看到自己的經歷,那是一种极普通的現象,不足為奇,但是絕少有人,真正地看到過自己——不是通過反射,而是真的,實實在在地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种奇特之极的現象。
  我曾自己看到過自己。但是我想,我自己看到自己的情形,和花五不同。
  我的情形,是有一具复制儀器,無意之中,把我复制了出來,使我自己看到了自己(這件奇遇記述在“連鎖”、“愿望猴神”兩個故事中。)
  而花五看到了他自己的情形,我一听,就聯想到了那是靈魂和肉体的關系。也就是說,花五的靈魂,看到了花五的身体!
  不妨略扯開一些,為了研究死亡、靈魂,為了探索生命的奧秘,有一批杰出的醫生,就自己工作崗位的方便,作出了深入的研究。
  他們的研究方法,實際之至,著重搜集實例,而不作任何臆測。
  他們訪問了大量“死而复生”的人。
  所謂“死而复生”的人,是指病重,或傷重,已到了心髒停止跳動,呼吸停止的地步。雖然那可能只是几秒鐘,或長到了一分鐘、兩分鐘,總之只是很短的時間,但是在理論上,在那短時間內,這個人是“死人”。
  在一些情形之下,這一种“死人”的心髒又跳動了,呼吸又恢复了,生命繼續,他們又活回來了。
  這种情形,并不罕見,在醫院中,經常都有這种“死人复活”的事發生。
  于是研究者的課題便是“死亡后的情景”。訪問了大量的人,要他們敘述死亡之后的情形——看到了甚么,感到了甚么等等。
  迄今,至少已有超過十本以上的著作,是記述著這些人親歷的死亡經歷。
  令人吃惊,也令人感到极大興趣的是,所有“死而复生”的人,他們的經歷都大同小异,而且,都有一個模式,絕少例外。
  根据近千個例子的歸納,人死亡之后情景的模式是“見到柔和的光”、“听到悅耳的音樂”、“一切都詳和之至”。有的還“見到宮殿”,有的甚至“見到天使”。
  大約有接近半數的“死而复生者”,他們看到了自己。有的分明自己還在病房中,看到醫護人員正在對自己進行搶救——有一些例子,主角在复生之后,可以詳細地把看到自己的情景描繪出來,例如醫護人員的一些特殊動作等等。
  也有的可以看到自己意外受傷后的情景,看到正有人在搶救,也有能在复生之后,把一切情景說出來的。
  這許多例子,除了證明靈魂的存在之外,更可以說明一點,那就是:在死亡剛一發生,靈魂甫一离開肉体之際,靈魂是可以看到自己的!
  花五的所謂“看到自己”,當然是他的靈魂剎那間离開肉体時所發生的一种現象。
  也就是說,那盒子.來自陰間的寶物,有使靈魂和肉体分离的功能。
  本來,催命環有這樣的功能,那是毫無疑問的了——它能致人于死,正是由于它有使人靈魂离体之功——靈魂走了,人也就死了。
  可是那盒子的功能,看起來比催命環還要奇妙——它能使人的靈魂和身体分開,可是不會造成死亡,花五的經歷證明了這一點!
  一時之間,各人的想法雖然大同小异,但差別不會太遠,因為各人的神情,都很是駭异。我的奇怪想法,一向天馬行空,而且思路极快。
  我立即聯想到的是:人的靈魂,是人腦部活動產生的記憶組,在离開了人体之后,以未知的方式存在,但如果它繼續運作的話,情形應和在人体中無异。所以一些根深蒂固的概念,也會在靈魂的思想運作中出現——很多人在死亡的瞬間見到光,听到音樂,看到天使等等現象,自然都是原來記憶的延續或擴展。
  可是,“看到自己”這种現象,卻奇特之至,也值得研究之极。因為思想記憶組并沒有視覺器官,是通過甚么樣的運作過程,才能“看到自己”?
  明白了這個運作過程,靈魂究竟以甚么方式存在之謎,縱使不能完全揭開,也可以揭開一半了!
  這可以說是靈魂學上的一大發現!
  我一口气想到這里,才“啊”地一聲:“花先生,你是靈魂离体了!”
  我的話一出口,立時有好几個人表示附和,就算沒開口,如白老大,也可以看出,他深以為然。只有紅綾,卻一臉不解,大聲問:“甚么叫‘靈魂’?”
  一時之間,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一來,這個問題确然不易回答。二來,大家只怕也以為就算解釋了,紅綾也不會懂。
  但是,我卻知道,只要解釋了,紅綾一定會懂,她所不明的只是“靈魂”這個專門名詞,并不是靈魂這种神秘現象——她非但懂,而且大有可能,懂得比我們更多。
  所以我向各人作了一個手勢,要各人別打亂我的話,我准備回答她的問題。
  在我的經歷之中,有很多次,接触到靈魂,所以,我也形成了一套自己獨特的看法,在我以往的記述中,曾多次反覆地為我這套理論作過闡釋,這時再向紅綾說上一遍,自然并無困難。
  我用最簡單的方式說給她听:“人腦在活動之中,產生記憶,形成記憶組,人的一切活動,都听命于這個記憶組,這個記憶組在人死亡之后,還能獨立存在,就稱之為‘靈魂’,像黃四的靈魂,就從獨立游离狀態而進了陳安安的腦部。也有一些情形下,記憶組也會离開人体,這成死亡,情況多變而复雜,至今人類只是作出假設,并沒有任何研究成績可言。”
  在我說的時候,紅綾听得极其用心,我一說完,她就點頭:“我明白了!”
  我充滿希望:“你可有進一步的補充?”
  以她具有外星人的知識而論,她若是能有進一步的補充,那在靈魂的研究上,自然可以有大突破。
  紅綾很是認真地想了一回,她的回答奇特之至,大出各人意料之外。
  她不說有,也不說沒有,而是說了這樣的一番話:“我想我還有一點了解,可是我卻無法說出來,因為我找不到把這些事說清楚的語言。”
  一時之間,各人都靜了下來不出聲,紅綾問:“是我說錯了甚么?”
  白素忙愛怜地道:“不,你說得對,人類的語言,只能在人類知道的事情上使用。“
  這也是我一再感歎過的,有許多事,根本在人類知識范疇之外,人類自然無法使用本身的語言文字去表達:人類對靈魂一無所知,又怎會有語言去解釋靈魂?
  這情形,就像唐朝人的語言和文字,盡管已夠丰富的了,但是也決計無法找出可以解釋彩色圖文傳真机原理的語文——那不在唐朝人的知識范疇之內。
  靜了片刻,白老大問花五:“你認為你能實實在在看到自己,是那盒子的功用?”
  花五并沒有多想,就道:“是!”
  白老大神情极疑惑:“你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就想到了?經過的情形如何,你說詳細些!”
  這時,白老大的神情和語气,都有點緊張——不單是他,是人人都很緊張,緊張的原因是自然而然的,等一會再詳細解釋。只有紅綾例外,因為她的思想,是真正超然物外的。
  第一次,花五感到自己的身子飄浮了起來,接著就看到了自己,他著實大吃了一惊——很奇怪,他立即想到的就是自己死了,靈魂离開了身体,死亡的恐懼令得他不由自主,大叫了一聲。
  而且,在大叫的時候,他實實在在,雙臂向上舉起來,以表達心中的恐懼。
  可是他看到仰躺著的自己,口并沒有張開,雙臂也沒有任何動作。
  他更加吃惊,就在他要發出第二下叫聲之前,他就覺得身子陡然下沉,接著,就發出了第二下叫聲,整個人,也由躺著而變成坐了起來。
  坐起來之后,他又看到了自己——但那和剛才的情形,大不相同,他坐起身子之后,在不遠處的一面穿衣鏡中看到了自己,滿面惊駭,全是汗珠,他一惊之下,身子向后一仰,重又睡倒。
  這一下動作太急了些,他的后腦,“砰”地一聲,撞在那盒子之上,一陣劇痛,使他再度坐起。他用手向后腦摸去,已經腫起了一個大包。
  他一面搓揉著那個大包,一面就想到了,剛才的那种怪异的現象,一定是由于枕住了那苹盒子而形成的——他一點也不知道何以會如此,但知道是由于那盒子的緣故。
  而且,他也知道,當身体的其他部分和這盒子有接触,就會有飄浮之感,那是靈魂要离開身体的一种感覺。
  而當頭部接触到那盒子的時候,就不單是感覺,而是靈魂真的可以离開身体——不然,絕無法自己可以看到自己!
  花五一有了這樣的發現,剎那之間,心頭不知是甚么滋味!
  靈魂可以离開身体,這是一种人類一直在追求的神通,是人類一直在渴望能得到的超特能力!
  尤其是道家的修煉成仙的過程之中,煉成“元嬰”、“元神”,使元神隨時可以离開身体,稱之為“神游”。到了這一境界,已經是神仙境界了,不知要經過多少机緣巧合,苦苦修煉,才能達到這一地步!
  佛家也有同樣的神通修行過程,一些密宗高僧,窮畢生之力,經數十年之靜修,才有极少數可以達到這种境界,也就成了活佛!
  可是,花五只是頭枕在那盒子上,就可以達到這個目的,這是何等的幸運!
  人人(自白老大以次,紅綾除外)都神情緊張,就是為此——因為這种神通,非同小可,是生命的一大突破,而且,可以進展到甚么程度的前景,誰也不知道!說不定就此勘破了生命奧秘,揭穿了死亡的面目!
  花五自然也知道各人緊張的原因,所以他吸了一口气,舉了舉手,表示他所說的話,字字屬實,并無虛言。
  他道:“我只有一次這樣的經歷,我知道是那盒子的功用,不過我卻不敢再試!”
  各人都不出聲,因為都料到了花五“不敢再試”的原因。花五苦笑著:“人人都想有‘神游’的神通,可是我也怕……怕靈魂离体之后,回不到身体中去……不知道那會是甚么樣的情景!那太不……可測了……”
  太不可測了!
  花五的恐懼,自然大有來由。就是因為不知道靈魂若是回不了身体,會是一种甚么樣的情形,太不可測了!
  (“靈魂回到身体里面”這個動作過程,有一個專門名詞:“歸竅”。和“歸竅”相對的是“出竅”。道家和佛家,對靈魂和身体分离的現象很是重視,在超過一千年的研究過程之中,早已形成了一套有系統的理論和不少專門名詞。)
  (只是可惜的是,具体的情形如何,依然玄之又玄。例如“出竅”、“歸竅”這樣的名詞,都說明有一處所在叫“竅”,可是那是甚么樣的一個存在呢?像耳孔鼻孔一樣的一個孔,可供靈魂外出和回歸?還是只是一种象征式的存在?它又在人体的哪一部分?全都不知道。)
  (不過那一整套理論和玄之又玄的修煉方法,卻是功不可沒,因為它十分肯定地,确認有靈魂的存在。)
  (功不可沒和有趣的是,直到如今,還有人為是不是究竟有靈魂存在而爭辯不休!)
  既然絕無把握使靈魂可在身体之中出入自如,那么,偶然在那盒子的影響之下,發生了一次离体現象,僥幸在极度的惊恐之中,又莫名其妙地歸了竅,那只可以算是意外的歷險。
  要再冒著大危險,去試上一次,那非得有大勇气不可,花五可不是有那樣大勇气的人,所以,他雖然一直擁有那盒子,只是再也不曾試過,很可以理解。
  白老大冷冷地道:“你是不敢!”
  花五承認:“是,我不敢!”
  白老大一聲悶哼:“那你就別占著屎坑不拉屎——把那盒子拿出來,讓敢試的人去試!”
  花五自然也早已料到白老大會這樣說,看來他也早已想好了應付的方法。
  他涎著臉:“老大,我知道有人敢試,可是……可是我……卻為自己……也有一番打算!”
  白老大一字一頓:“把盒子拿出來,那有你討价還价的余地!”
  花五緊抿著嘴,過了一會,才道:“不照我的條件,打死我,我也不會說出那盒子藏在何處!”
  白老大大怒,一揚拳,花五一副豁出去的神情,索性閉上了眼。
  白素拉了一下白老大的衣袖,沉聲問:“你的條件是甚么?先說來听听!”
  花五一翻眼:“我的條件一說出來,只能全部依准,可不能漫天開价,落地還錢!“
  這一句話,惱了昔年的武林大豪祖天開,他發出了一下吼叫聲:“賊娘養的,偷了別人東西還口硬,看我今天剁你十苹手指,明天切你十苹腳趾,后天剖了你的兩苹耳朵,大后天你拿不拿出來?”
  祖天開一發話,曹金福立刻有了行動,一步跨過,左手一伸,向花五的肩頭就抓,花五揚手來格,一下子沒格開,已給曹金福抓住了肩頭,直提了起來。
  花五發出一下尖叫聲,揮手便以雙指去攻曹金福的雙眼,可是曹金福的動作快絕,一抬手,五苹手指,已又進了花五的五指之間。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誰的气力大,只要發力反拗,气力不逮的一方,就必然五指齊根斷折。
  而十個花五,气力也未必及得上一個曹金福,所以花五處于极度劣勢,再也明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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