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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并不取人性命


  李宣宣又道:“而且,被靈環攝走的靈魂,都歸陰主親自處理,只要一對陰主表示想歸体,陰主万無不准之理,那可怪了——”
  他說到這里,望向祖天開,祖天開老了,反應有點遲鈍,不知李宣宣是甚么意思。我提點他:“你見到的那些人,身体怎么處理了?”
  祖天開神情悲憤:“附近鄉民,以為曹家大宅中發生了可怕的瘟疫,放了一把火,連人帶屋子,一起燒成灰了!”
  李宣宣再追問:“那是多久以后的事?”
  祖天開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當時就急急走了,那也是事后听說的。”
  曹金福聲如悶雷:“是第二天一早的事——我父親說的,當時,父親七歲,阻止不了百來個放火的鄉民!”
  李宣宣秀眉打結:“那更令人……不解了……”
  我竭力理一個頭緒出來:照李宣宣的說法是,只要身体在,被催命環攝了魂的人,都可以复生,因為他們根本沒有死,只是靈魂离開了身体。
  當然,若是身体被燒成了灰,或是被砍下了頭,那自然不能再复活了。
  曹家大宅中的那些人,是在第二天才被鄉民放了火的,那么,問題的症結,就在于靈魂到陰間丟,再從陰間來,需要多少時間!
  我立即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李宣宣沉聲道:“只是一剎那間!”
  我感到焦躁:“請你說具体一些,一剎那,究竟是多少時間?”
  李宣宣道:“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你說是多少時間?”
  我不禁陡然一怔——“剎那”本來就是极短的時間,不過我沒有想到李宣宣真會引用佛經上對于“剎那”的解釋!
  《仁王護國般若經》中說:“一念中有九十剎那”。《華嚴探玄記》中說:“一彈指頃有六十剎那。”
  一彈指要不了半秒鐘,那么一剎那,就是一百二十分之一秒,李宣宣是在告訴我:靈魂被攝走到陰間,再回到身体中,只要百分之一秒時間就夠了!
  也就是說,靈魂被攝的人,靈魂到陰間去打一個轉,一眨眼間,就可以回來。也就是說,催命環只能令人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內,靈魂离体,根本不能殺人!
  可是,它又确曾殺人,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別說曹家大宅中的那些人了。就算是崔三娘的仇人,靈魂一被攝走,崔三娘就算自立刻揮刀,也必然超過一秒鐘,那些人早應“复活”,又怎會听憑崔三娘把頭割下來?
  一時之間,人人都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各人的神情,也都怪异莫名。
  李宣宣緩緩搖頭:“我也想不透其中有甚么蹊蹺。”
  她再望向祖天開:“當時的情形怎么樣?”
  這個問題,听來很簡單,可是要回答,真的不容易。因為“當時的情形”,前因后果,复雜之至,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
  (“當時的情形”都記述在“陰差陽錯”這個故事中。)
  我道:“還是先請崔三娘說說她利用催命環報仇的情形,照說,崔三娘出手再快,也無法在一剎那之間,把仇人的頭砍下來。”
  這時,崔三娘的神情,也疑惑之极,她乾癟的口唇,一直在顫動,發出含糊不清的聲音。听仔細一點,才听清她是在問自己:“難道我沒有殺死他們?他們……究意是怎么死的?”
  我提醒她:“不是教你割下頭來嗎?”
  崔三娘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催命環一出,仇人立時死亡,我向仇人吐口水,踐踏他的身体以恨,然后再割人頭——這其間,至少有半小時。照大美人的說法,仇人早該還魂了!”
  我的語調也十分遲疑:“你的仇人當然仍可以算是叫你殺死的,因為半小時之后,你割下了人頭,就算靈魂想回來,也回不來了,可是曹家大宅中的那些——”
  我才說到這里,就听到“蓬”地一聲巨響,循聲看去,只見曹金福的身子,還在搖晃,那一下聲響,是他剛才一個踉蹌,背撞在一個柜上所發出來的。不消說,柜中所放的東西,該倒的倒,該碎的也都碎了。
  曹金福神情怔呆,臉色蒼白,像是受了重大的打擊——我知道,他确然是受了重大的打擊!因為曹家大宅中那么多死于催命環的人,當時都沒有死。陰差放出了催命環,事實上不能殺人,而只能令人在十分之一秒的時間內,靈魂离体,那么短的時間,甚至連身受者,也可能不知發生甚么事,只當時忽然出了一下神而已——這种感覺,人人都有。
  那些人,也沒有在半小時之后被割下頭來,而是在超過二十四小時之后,才被焚化了的。
  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內,每一個人都有近一百万次“醒”過來的机會,為甚么他們不“醒”過來呢?
  (當然,只有曹金福的祖母例外,她因為性格貞烈,是自盡的。)
  這個問題,令曹金福震動,因為那牽涉到了他的“血海深仇”!
  陰差用催命環殺死那么多人,和陰差用催命環使那些人的生命暫時停頓,當然不同,在罪惡的程度上,有很大的分別。
  當然,陰差見色起意,設下了這樣的圈套害人,又逼得一個貞烈女子自盡。一樣罪大,可是對曹金福來說,和他腦中,根深蒂固的那种“血海深仇”,就有了差別。他覺察到了這一點,他自懂事以來,就以報仇為人生目標,忽然之間,這個目標的重要性大打折扣,他當然會感到极度的震動!
  曹金福如此失神,紅綾极關注,可是她卻不知道是為了甚么。我提高了聲音:“金福,情形究意怎樣,你在到了陰間,見了陰主之后,必可明白,到時自有分曉!”
  李宣宣也道:“是,被催命環攝走的靈魂,全由陰主親自處理!”
  溫寶裕忽然怪聲叫了起來:“大事不好,如果是陰主不讓那些靈魂回身体去,那豈不是陰主成了曹大哥的仇人,這……這……”
  李宣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陰主斷然不會那樣做,陰間的靈魂,不計其數,留那百來個作甚!”
  溫寶裕苦笑:“那就當我沒說過。”
  曹金福的神情略鎮定:“那陰差逼死我祖母,也罪不可恕!”
  他說了之后,長長地吁了一口气。
  李宣宣手按在那盒子上:“環若离開了盒,過一個時期,攝魂的功能就會消失,要再放入盒中,功能才會恢复。所以,現在打開盒子,環就能攝魂——幸虧你們沒打開它來!”
  我吞咽了一口口水,若是剛才,紅綾或曹金福打開了盒子,現在情形如何,當真不敢想像。
  我懼意未退間,忽然听得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道:“大美人,請你放那環出來!”
  那環能攝人魂魄,已是肯定了的事,居然還有人作這种要求,而且還是一個童稚之聲,乍一入耳,自然難免令人惊奇。
  但當明白了說話的是陳安安時,大家也就了然——黃老四對陳安安的身体太不滿意了,他希望靈魂被攝走,再去找一個合适的身体。
  李宣宣還沒有回答,崔三娘也厲聲道:“不行,我不能帶一個活的出來,送一個死的回去!”
  陳安安怒叫了起來:“我做厭了小女孩!”
  李宣宣歎了一聲:“世上合心意的身体并不多,借尸還魂,總是不如意的居多——你也不必急,一時,看來陰主急于和紅綾會晤,必有求于她,陰間和靈魂的奧秘,紅綾此去,必大有所獲。各人有甚么心愿,只管說了出來,好請他們兩人向陰主代求!”
  陳安安立時道:“我要一個好軀殼!”
  他第一個許愿,我听了忍不住笑了一下,因為他的這個愿望,陰主未必有能力令他如愿。
  試想,所謂“軀殼”,就是人的身体,每一個身体,都有一個靈魂,誰肯讓出來?
  等到這個人死了,必然是這副軀殼已殘坏不堪,不能再有生命,或因病,或因傷,或因老,要來又有甚么用?
  唯一的可能,是如陳安安這樣的情形,找一個壯年,百分之百腦部組織敗坏的男性,這是黃老四能夠實現愿望的唯一途徑。
  (當然另外還有一個更好的途徑,就是請勒曼醫院給他一個身体,但是我不會提出來,因為我不是很喜歡黃老四這個人。)
  李宣宣望向紅綾,紅綾卻很是正經地提出了另一個出路,她道:“我一定會提出,但是你不妨考慮一個机器身体,可以持久!”
  陳安安轉過身去,看來他對紅綾的提議,十分憤怒。但是她又要紅綾把愿望帶到陰間去,所以又不敢發作。
  李宣宣望向祖天開,祖天開不暇思索:“愿陰主能使大同早日康复,聰明才智,一如往昔!”
  祖天開許了這樣一個愿,确然令人感動——他和王大同父親的關系親密,他愛護王大同,出自真心。
  李宣宣也默然不語,紅綾又點了點頭。李宣宣再望向白老大。
  白老大“哈哈”一笑:“我的愿望,不說也罷,說了也沒有用!”
  李宣宣道:“陰主确然不是万能,但也极具力量,老爺子就許一個愿,又有何妨?“
  白老大雙臂一張,聲若洪鐘:“好,但愿我到陰間之后,能成為陰間之主!”
  在所有人愕然之中,只有我和白素,覺得有趣,白素莞爾,我則哈哈大笑——這才是白老大的豪情胜概!
  接下來,白老大又說了一番話,那番話卻說得很是嚴肅:“人總要死,不過我在陽間,為所欲為,從來也沒有受過任何力量的羈絆,死了之后,我的靈魂,也不會到陰間去听甚么陰主的命令!”
  他說到這里,停了一停,向陳安安望去:“老四,你不到陰間去,宁愿做孤魂野鬼,很好,很好,我死了之后,也會和你一樣!”
  由于白老大說得如此認真,說的又是生死大事,所以一時之間,人人都不出聲,气氛很是沉重。
  白老大望向李宣宣,目光之中很有挑戰的意味。李宣宣笑:“自然,人各有志,老爺子怎么樣就怎么樣!”
  白老大一揚眉:“不是人各有志,是鬼各有志!”
  溫寶裕大聲附和:“對,老爺子,我做鬼,也和你一樣,和你作伴!”
  白老大向溫寶裕豎了豎大拇指,又向李宣宣腰際那苹盒子一指:“這盒中的環,有攝魂之功,那是陰間至寶,我想我也沒有力量抗拒,但若是把我的靈魂攝到了陰間去。我必然大鬧陰間,再無宁日!”
  溫寶裕又湊趣:“陰間陰气森森,哪有天日,應該是再無宁夜!”
  白老大說得很是認真,我和白素互握著手,都很了解老人家的心理——人總難免一死,到了白老大這個年紀,自然必要想想死亡之后的事了。
  白老大一生豪俠,經歷又多,他所想的“身后事”,當然和一般人大不相同。他想的是靈魂的出路,因為人死之后,靈魂以何种方式存在,人類一無所知,也無從想像!
  這自然也是花五一通消息,說黃老四的靈魂,進入了一個小女孩的身子,他立刻就离開法國隱居生活的原因。
  而當他知道了真有一個陰間,而這個陰間有一個神通廣大的陰主,代表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他的性格,絕不會甘心歸那种力量所管束——李宣宣的身分,代表了這神力量,所以他才對李宣宣表明態度。
  這時,我和白素,也相當緊張。因為我們不愿受任何力量管束的意愿,和白老大完全一致。若是陰主真有傳說中陰世閻王的“權力”,那是我們無法接受的事!
  李宣宣的聲音柔和,她道:“老爺子誤解了,那環絕不應該用來隨便攝入靈魂——以前發生過的事,全是那個陰差的胡作非為!”
  白老大悶哼一聲,沒有再說甚么。李宣宣這才松了一口气,她也不再向別人要許甚么愿了。卻見崔三娘向紅綾一拍手:“小姑娘,過來!”
  紅綾答應了一聲,可是才跨出了一步,就被她的外公喝阻:“紅綾,別過去,她要把愿望悄悄告訴你,就該讓她走過來!”
  崔三娘“哈哈”一笑:“老大甚么時候,小器起來了!”
  白老大冷笑:“從你把那環給她,不安好心的時候,開始小器的!”
  崔三娘不再言語,站起身,走向紅綾,在紅綾的身際,低語了几句,紅綾點頭答應。
  陳安安尖叫:“我要离開這鬼身体!”
  花五也到了紅綾面前低語了几句,我和白素齊聲道:“我們不想許甚么愿,生命應該听其自然,不必靠任何力量幫助!”
  小郭和溫寶裕鼓掌,那是表示同意我們的說法了!
  李宣宣收了一口气,望向我:“我可以帶他們啟程了?”
  她已經解釋了很多事,雖然還有很多疑問,例如那盒子和環怎么會分開的。
  但那都不是李宣宣所能解答的了,我已沒有理由再阻止她把紅綾和曹金福帶到陰間去。
  可是我又實在不舍得,心情猶豫間,自然而然,歎了一聲,紅綾忙道:“爸,別擔心!”
  我望向她,父女二人,目光交投,我發現她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信心。我也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气,點了點頭。
  李宣宣一見我點頭,就向兩人招手,兩人到了她的身邊,我在這時,陡然想起一個問題來。
  我忙道:“等一等,你肯定陰差沒有死?”
  李宣宣道:“我肯定他的靈魂不在陰間!”
  當李宣宣上一次那樣說的時候,每個人想到的是:“啊,作惡多端的陰差,居然還沒有死!”
  除了作如是想之外,不會再有別的想法。
  可是現在,我們對陰間又有了新的資料,新的理解,再听得李宣宣那樣說,也就有了新的理解,一听就听出問題來了。
  白老大首先向陳安安一指:“老四的靈魂也不在陰間!”
  李宣宣應聲道:“是,很多很多的靈魂,不在陰間。”
  她說了之后,又補充了一句:“或者應該說,不在我所屬的那個陰間——陰間,人類靈魂的去處,可能有好几個,我也無法深知。”
  溫寶裕道:“他可能活著,可能死了!”
  溫寶裕的話,听來多余,但當時倒不是他一個有這個想法的。
  我忽然想起:“李小姐當年艷名遠播,只怕也是有用意的吧!”
  我并沒有輕視李宣宣的意思,只因念頭突如來,所以除了“艷名遠播”這樣現成的句子之外,也想不出別的說法。這句子其實并無貶意,可是听來總有點礙耳。
  李宣宣先是一怔,接著,神情大是歎服:“衛先生果然了得,叫你想到了!”
  我想到的是:陰差帶了陰間三寶逃走,陰主命李宣宣來追尋,李宣宣沒有理由成為大明星,那樣故意用她的美麗來招搖,自然大有目的。
  目的是甚么,以前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分鐘之前,才突然想到:陰差好色如命,李宣宣是想利用自己的美色,把陰差引出來!
  我的一問,李宣宣的一答,立時也叫各人都明白了。曹金福聲如悶雷:“你有將他引出來?”
  李宣宣答得很快,也很認真:“沒有,雖有几個上年紀人的人有意追求,但都不是他。”
  我忙道:“人的容貌外型,可以徹底改變,你有甚么方法可以知道一定是他?”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向花五望了一眼——他在偷盒子的時候,与現在相比,就完全是另一個人。
  李宣宣不說她有甚么法子,只是道:“總之,如果他出現在我的面前,我一定可以知道!”
  曹金福恨恨地道:“那樣說,這賊……早死了!”
  李宣宣道:“我不能肯定。”
  李宣宣的美艷,天下知名,當年,陰差若是在生,一定會設法接近她的。
  (后來,弄清楚了當年,陰差曾遠赴湖北,去找曹普照,為的就是和他在杭州爭粉頭的那商人的一句話。那商人爭不過陰差,就說了如下的气話:“我看閣下也不像見過真正的美人,哼,這粉頭是還可以,可哪里算得上是美人?真正的美人在湖北,武林大豪曹普照的續弦夫人,只怕你一見之下,會閉過气去!有本領的,少在堂子里和人爭,去和曹大豪爭去!”)
  (陰差竟然真的為了這一番話而到湖北去的,以致生出無數事來,禍延至今,大事由小事衍化,這樁事可說是典型了。)
  而李宣宣艷名遠播的那几年,陰差居然沒有出現,當然可以說他老了,對女色不再有興趣,但是他早已死了的可能更大。
  紅綾看到曹金福悻然的樣子,安慰他道:“就算他死了,鬼魂還在,你向陰主要捉鬼的法子,把他捉了來,報仇,豈不是好!”
  紅綾的這番話,小孩子气之至,但曹金福居然大聲道:“說得是,要把他——”
  他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因為就算他有了捉鬼的本領,捉住了陰老二的鬼,又能把鬼怎么樣?“碎尸万段”是斷斷不能的了,還有甚么可以報仇的!
  李宣宣笑:“這等見了陰主再說吧!”
  她一面說,一面解下了腰際的“許愿寶鏡”來,作了一個手勢,曹金福和紅綾在前走,她跟在后面,紅綾倒退著走,向各人揮著手。
  我和白素緊握著手——目送女儿到陰間去,這滋味并不好受,若不是我和白素曾去過一次的話,我決不再讓紅綾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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