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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命數


  我揚眉:“請指出這個被我忽略了的事實。”
  白素道:“數字的表達形式,完全屬于地球。”
  我呆了一呆,是的,我忽略了這一個事實,但是我有我的想法:“假設,一個外星人要把一些訊息,表達給地球人知道,那么,必然會運用地球人對訊息的表達方法。”
  七叔的意見,顯然和白素一致,他道:“如果外星人要對地球人表達訊息,不光是運用地球訊號,而且也會用地球人明白的方法。”
  我點頭:“是,我們不明白這堆數字表示什么,那只是我們的問題——你把計算机軟体交到原始人的手中,他也絕不知道那是一种訊息的傳遞,可是計算机軟件,卻是地球人表達訊息的方式。”
  七叔悶哼了一聲:“你的意思是,若干年后,人類一看這堆數字,就可以知道它的含義?”
  我吸了一口气:“大抵如此。”
  七叔和白素半晌不語,才問:“你這樣的假設,達成什么樣的結論?”
  我苦笑:“沒有結論,因為我們對那女子是在什么樣的情形之下獲得這堆數字的,一無所知,但是卻可以繼續假設下去。”
  七叔伸手在額上輕敲了兩下:“嗯,用典型的衛氏假設法?”
  我很認真地回答:“七叔,這衛氏假設法,是累積經驗、知識而得來,而經驗和知識,有很主要的部分,來自你的影響和教導!”
  七叔“呵呵”笑了起來:“不敢當得很——且讓我來假設下去——那女子,在其時某地,遇上了一個外星朋友,那外星朋友,把這堆數字給了那女子……”
  七叔說到這里,向我望了一眼,我頷首表示同意。
  七叔又道:“外星朋友可能告訴了那女子這堆數字的含義,也可能沒有。但必然使那女子知道了這堆數字的重要性,所以,那女子才把寫了數字的‘油布’,鄭而重之,藏了起來,并且把孩子在危急時,托給了可靠的人!”
  我點點頭,但補充:“那女子的危險處境,是純地球式的,和宇宙天体,外星朋友無關。”
  七叔和白素的態度,略有保留,但同意了我的說法。
  七叔又道:“可是,那女子在托嬰之時,為什么不對我說明有這個秘密在嬰孩的身上?”
  白素道:“她可能認為自己不久就可以脫險,可以得回孩子,得回秘密,那么,就不會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假設她知道那堆數字的含義,那么她必然認為,秘密少一個人知道好一點。”
  白素說了之后,略頓了一頓:“誰知道她一去之后,就此下落不明。”
  我補充一句:“數字藏在嬰儿身上,是不是可能和嬰儿有關?且假設那嬰儿就是穆秀珍,那么,穆秀珍又從何處,得到了這堆數字?”
  七叔不耐煩起來:“這不叫假設,叫不斷地提問題,而又沒有一個問題有答案!”
  我道:“看來你對‘衛氏假設法’不夠了解——要有答案,必須先有問題!”
  七叔瞪了我一眼,我忙舉手:“現在,至少多了一個能解決問題的關鍵人物!”
  七叔悶哼了一聲:“誰?”
  我道:“除了那女子之外,我們現在,知道穆秀珍也知道那一堆數字,這是一大突破,而且,要找穆秀珍,不是難事!”
  七叔總算接受了我的看法,他喃喃地道:“真怪,穆秀珍……秀珍她是從哪里得到這堆數字的?”
  我道:“這就是問題的最大關鍵——我假設,是那女子和秀珍,母女相會,她給她的。”
  我口中的“母女相會”中的“母”,自然是指七叔當年在船上遇到的那女子而言。七叔一听之下,就有點著魔,他喃喃地道:“母女相會……母女相會……她會想到去看女儿,為什么會想不到來看看我?”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你整個變了樣子,又改名換姓的,這些年來,我們也用盡了心机,打听你的消息,又還不是一點結果都沒有!”
  七叔“呀”地一聲,如夢初醒:“是啊,我在找她,她也在找我!我找不到她,她也一樣找不到我。”
  我道:“我打听你的下落,也只探听到你曾到過穆家庄為止,接著就是下落不明了,想來她打听你的下落,也是到此為止。”
  七叔一拍大腿:“瞧啊,此所以她能和秀珍母女相會,因為從我曾到穆家庄這一點上,她能猜到,孩子被留在穆家庄了!”
  我知道,要循此線索分析下去,非肯定穆秀珍就是當年那女嬰不可。
  雖然這一點的可能性也极高——“秀珍”雖然是一個普通的女性名字,但姓穆的人并不是大姓。當然,一切還都要等穆秀珍來到,證明她确是穆家庄的人,證明她确曾母女相會過,說出她得到那堆數字的經過,才會有更進一步的突破。
  我也說過,要找穆秀珍并不難——确然如此,以前几次,我想和她聯絡,都很快可以如愿,更何況現在,她有事托戈壁沙漠在進行,必然要和兩人聯絡。
  可是事情卻有點古怪,一連七八天,我和戈壁沙漠,每天早晚聯絡一次,都沒有穆秀珍的消息。
  到了第十天,我忍不住,和她的丈夫云四風聯絡,云四風大是訝异:“從上次到現在,你一直沒有找到她?”
  我覺得抱歉:“是的,所以才再來打攪你。”
  云四風道:“我也不知道她在何處,她經常很久沒有聯絡,我也習慣了。”
  我只好反過來安慰他:“是啊,她行蹤如神龍見首,是大家都知道的!”
  白素在我和云四風聯絡之后,對我道:“盡可能別再去找他了,倒惹他擔心。”
  我只好苦笑——在這期間,最不耐煩的,要算是七叔了,他學紅綾,也每天對著那堆數字看,每天問紅綾三四遍:“娃子,可有頭緒?”
  紅綾每次的答复,也都是搖頭。
  我和白素,也沒有閒著,一樣在研究那堆數字,并且和几個密碼專家聯絡過。
  几個專家的意見一致,動作也一致——先說他們的動作,都是一個勁儿地搖頭。我不滿:“你們不是專家么?專家的專長不是剖解密碼么?為什么除了搖頭,什么都說不上去?”
  他們的回答是:“你不能隨便弄一大堆亂七八槽的數字來,就稱之為密碼。密碼雖然有几千种,但只要是密碼,一定是用來傳遞訊息之用,就有一定的規律。別看數字只有十個,但是組合起來,卻是千變万化。密碼可以由兩個數字起,組成無數組,但用密碼來表示訊息,必然有許多組是重复出現的,也就可以從重复出現的次數多寡之中,找到文字運用的規律。可是這一堆數字,難以分組,也絕非重复出現的數字組合,所以,這堆數字,不是密碼——不屬于密碼的范疇!”
  解釋得足夠詳細的了,但仍然解不開謎,我沒好气地問:“那它是什么?”
  專家就是從這時開始搖頭的:“不知道,或許只是一組數字,或許有特殊的意義,別以為數字多,含義就一定大,圓周率就算計到三万位,仍然只是圓周率。”
  我悶哼一聲,其中一個專家道:“衛斯理,在你的記述之中,不是屢屢提及‘生命密碼’么?或許,這就是某一生命形成的密碼,還在人類的知識范圍之外,請恕我們這些地球人無能為力!”
  另一個專家,對我輕視他們的態度,大大不滿,竟口出惡言:“去找你的外星人相好找答案好了!”
  我本來想反唇相譏,可是一轉念之間,也就不再和那种只知道地球有人,不知道天外有天的人一般見識。
  專家之中,只有一個,資格极老的,他的一番話,頗有見地。他道:“一堆數字所代表的訊息,可以是任何訊息,也可以是极簡單,也可以极复雜,所謂‘密碼’,只不過是人拿數字來作捉迷藏游戲的工具而已,和真正數字所能代表的天地,毫不相干,我們不能給你答案,是你找錯人了,不是我們無能!”
  我苦笑:“那我應該找誰?”
  老專家吸了一口气:“或許,正如剛才我那位同行所說,應該去找你的外星朋友。”
  我也跟著苦笑,無功而退。
  這時候,時間已過去了約有半個月,穆秀珍還是音訊全無。
  我和白素論及那批密碼專家的話,白素忽然道:“上次,穆秀珍說有很大的困扰,要求有超能力的人幫忙,你介紹了什么人給她?”
  我記起來了,那一次,是在大富豪陶啟泉的小島上,穆秀珍雖然沒有對我們說什么,但是在陶啟泉的口中,我們知道她正受著一些事困扰,陶啟泉佩服她竟能若無其事——她也真的若無其事,還堅持要留在島上,教紅綾潛水,后來還是我們有事要急起苗疆,這才分了手的。
  那次,我介紹給她,希望能給她助力的人是康維十七世。康維是我所認識者之中,最怪的一個人,他是一個“活了的机械人”,是宇宙之中的一种新生命形式——非生物性的生命。
  康維几乎可以說是無所不能的,他的腦部“記憶庫”中所儲藏的資料之丰富,別說在地球上無人能及,在整個宇宙之中,也非同凡響,因為他來自三晶星,而三晶星人的文明,走在宇宙芸芸眾星的前列,而他又是三晶星科學發展的前鋒!
  當時,穆秀珍就曾大喜過望,立刻要去見他。后來她是不是和康維見了面,我不得而知,我也不知當時穆秀珍的煩惱是什么,是不是和如今的這件事有關系。但無論如何,從康維處了解一下穆秀珍,至少了解一下她當時有什么困扰,也不會有害處。
  何況康維這個人有趣之至,由于當初他的設計,是完全依照地球人的思想行為,所以,他和地球人,根本沒有分別,絕不似外星人。
  我和康維的交往不深——原振俠醫生和他交情好得多。但我們也不是全無淵源,至少,他如今的愛妻柳絮,能夠擺脫組織的糾纏,成為一個自由人,我也曾參与其事。已有相當時日沒和他聯絡了,不妨在他那里,打探一下穆秀珍的事。
  康維有一個聯絡的計算机密碼傳給我,我一直沒有用過。一來,運用計算机聯絡,我不是很熟練,二來,我始終認為,他這种形式的“新生命”,總有點异樣,沒有什么事,也就不必距离太近了。
  決定了和康維聯絡,我在計算机桌前,坐了下來,按下了一連串的鍵鈕,早些年,我曾在記述中預言:總有一天,人离開計算机,就無法生活。這“總有一天”來得好快,早已在無聲無息之中掩到了;現在,沒有了計算机,人類已經無法生活了。
  如今的所謂“現代化生活”,究竟是人在駕御計算机,還是人像嬰儿依賴乳汁一樣,依賴計算机,沒有了計算机就不能生活,實在已經很明顯了。只不過許多人還在自我陶醉,不自覺察而已。
  如果有一朝,計算机活了,也就是人類的末日——而康維卻正是活了的計算机,我之所以不愿意主動和康維來往,原因也正在于此。
  但我實際上并不排斥康維,我甚至在想,有朝一日,若是地球上的計算机,全部活了,而它們在活了之后,能夠和康維一樣,沒有生物性生命的殘殺同類的遺傳,反倒發揮了生物性生命几千年來,通過种种方法想發揮而成績不彰的良知,那么,世界或許會變得更可愛些!
  別以為那是很久遠的事——就像人類依賴計算机生活的時代悄沒聲地迅速到來一樣,這日子,也必然會在不知不覺中出現。
  我一面使用計算机和康維聯絡——一面各种想法,紛至沓來,心緒甚亂。
  過了一會,只見計算机終端机的螢光幕上,出現了“哈哈”的字樣。
  一看到這樣的字樣,就猶如大胡子康維,站在面前一樣。
  我還必須肯定那是他自己,還是他的計算机設施在代答。我又操作了片刻,螢光幕上,一行一行,先出現看來沒有意義的線條,不多久,這些線條,就形成了一幅人像,正是看來豪邁的大胡子康維。
  在屏幕上的康維,向我單著眼,眨了几下,就現出了文字:“衛君,你好,秋月明朗,湖景真人,盍興手來,共謀一醉?”
  我回了過去:“有事相詢——年前,曾介紹穆秀珍女士找閣下,有事求助,不知情形如何?”
  康維略有猶豫的神情,他的回答是:“穆女士來過,相見甚歡。”
  然后,不等我再問,他又道:“彼与我商議之事,曾一再叮囑,不能外泄,也曾答允,故無可奉告。”
  我連打了三個“哼”過去,在屏幕上的康維,大有為難之處,可是仍然搖頭。
  我沒好气:“好了,不理穆女士之事,我有一堆數字,不知何解,請你告知。”
  康維高興起來:“放馬過來,必然三個回合,手起刀落,斬來將于馬前。”
  他這個机械人,由于輸入資料的緣故,對有些語言文字,缺乏活學活用的經驗,所以行文造句,有點古怪,不過,當然我都能理解。
  我立時告訴他:“你記下了,數字一共是八千三百四十一個。”
  康維一怔,不等我把數字打過去,他竟已一下子,回了十來個數字過來,正是那一堆數字開頭的十來個。我立時表示:“正是,原來你早已接触過這堆數字。”
  他的回答說:“正是,原來你早已接触過穆秀珍!”
  我吸了一口气,從他的反應之中,我已經可以知道穆秀珍當日找他求助的是什么了。
  穆秀珍不知從何處得到了這堆數字,又知道數字和她自身有關,所以到處求人幫助,想解開這堆數字之謎。
  而令我疑惑的是,看來,康維十七世竟然也對這堆數字無能為力,因為,若是在康維處有了答案,她就不會再去找戈壁沙漠了。
  那是什么樣的難題,竟連康維十七世,也難以對它有結論?真是太不可思議!
  我于是問:“這堆數字,你對之一無所知?”
  康維的回答,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在螢光幕上,出現了一個大大的“不”字,遮過了他的臉面。
  我忙打了七八個問號過去。
  可是康維卻遲遲未有回答,我在屏幕上,看到他的神情,猶豫不決,我耐心等了足有一分鐘,才算得到了他的回音,可是那竟然是:“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我不禁勃然大怒,一拳打向鍵盤,計算机立時發出了一陣如同呻吟般的聲響。
  康維響應了好几個“稍安”,又道:“請不要發怒——且等我想一想。”
  在屏幕上他現出來的神情,更是猶豫,我為我剛才的暴躁行動道歉:“你不必考慮我是不是听得明白,你自管說好了。”
  康維點了點頭,但仍沒有開始說什么。
  他在約兩分鐘之后,才開始向我解說他對那堆數字的理解。余下來的時間中,我們都在討論著有關這堆數字的一些狀況。
  需要說明的有兩點,第一,我和康維,一直通過計算机在“交談”,這种溝通的方式,十分特別,而且由于設備的緣故,我可以在屏幕上看到他實時的反應行動,他帶著不到我的。而且,我們互相之間,听不見對方的聲音,只是通過文字在溝通。
  當然,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通過通訊設備,听到對方的聲音,但當時我們都沒有想到這一點,或許是由于討論一開始,我就被討論的內容吸引住了,所以沒有想到要轉換溝通的方式,而對康維來說,發出聲音表達意思,和用文字來表達,都是一樣的運作過程,沒有分別。
  而我在記述的時候,為了避免這种特殊溝通方式所引起的敘述方面的困難,所以就當它是如常的交談好了。
  第二,討論的內容极玄,有不少處,我當時听不懂,后來雖然力求理解,也得著不大,所以這一部分會變得悶而乏味(人對于自己無法理解的事,都會有如是反應),所以我就略去了。
  我把主要的,而且,玄得人人都會感到興趣的記述下來——有了這些,也可以對那堆數字有了初步了解,實際上,要了解數字的秘奧,那是人類知識范疇之外的事,我們既然身為地球人,自然不能也無法太貪心。
  康維用一聲長歎開始,我看到他的神情苦惱,接著,他道:“這一堆數字,說不尋常,它奇特之至,說尋常,它又普通之极。”
  我呆了一呆:“先說它的不尋常處。”
  康維回答是:“照說,應該沒有人能得到這堆數字,它存在,但是屬于一個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我皺著眉,一時之間,仍不知他何所指,只好再問:“再說它的普通處。”
  康維濃眉一揚:“它普通得人人都有,不但是人,所有的生物,微不足道如一株野草,一只小虫,高級到如人,如靈長類的動物,個個都擁有一大堆數字,個個不同。”
  我失聲道:“生命密碼!”
  康維道:“是,可以如此稱呼它,生命——不管是什么樣的生命,只要是生物性的生命,就完全受一堆數字所控制,絕不能越出半分,這堆數字規定了生命是一株草,這株草就必然依照數字規定的模式生長。數字規定了生命是一只蛾,這只蛾就世世代代,照著數字規定的程序生長,這堆數字,有點像輸入計算机的一個程序,程序一經輸入,以后的發展,也就确定了。”
  這一段話,我頗能理解,同時,也明白了康維所說的“不尋常”,因為人類早已知道生命密碼的存在。人類對命數的研究,自几千年之前已經開始了,但是至今為止,實實在在,還沒有听說什么人,已掌握了命數,已可以把生物的生命密碼列出來了。
  所以,這一堆數字,如果是某一种生物的完整生命密碼,那么,這是了不起的一個大發現。
  接下來的一個問題,自然而然,不可能問別的,我問:“這是什么生物的生命密碼?”
  康維的回答簡單之至,也在我的意料之中:“人!”
  當然是人,誰會把一只水螅的生命密碼如此鄭而重之記下來。
  接下的一個問題,更是必然的了:“那是什么人的命數?”
  我自然而然,用了“命數”這個現成的詞,替代了“生命密碼”這個詞,是由于我明白,那一大堆數字,确然是生命之數,一個人是高是矮,是俊是丑,是強是弱,是聰明是愚魯,是胸怀大志是樂天知命,是豪气干云是鬼胎小人,是富貴是貧賤,是叱吒風云是沒沒無聞,全都在這堆數字之中了。
  這堆數字,顯示了一個人的一生,是一個人一生早已輸入的程序,這個人的一生,任何生命的細節,都將根据這堆數字,一絲不苟地一一執行,不能也不會違反,這就是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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