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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云中君


   
(一)

  清山雨后,溪流淙淙。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正在山澗中洗衣服。她那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看著遠處水面上漂來的樹葉。樹葉一會儿一個,大同小异的,沒什么意思。于是她一邊洗衣,一邊唱起歌來。
  這便是顯儿,如今叫霍顯。在她的一再要求下,云儿答應了,讓她姓霍,名叫霍顯。
  遠處的山道上走來一個人影。人影子听到歌聲,先是一惊,然后迅速地移到霍顯的身后,從那敏捷的身姿上可以看出,他不是個凡人。此人頭戴草編的半高的斗笠,身披一件大大的蓑衣,再走近一些,只見他面色黎黑,蓑衣底下,還藏著一把長劍。
  霍顯并不知道身后有人,還在那儿高聲唱著長安人都已熟知的《陌上桑》:
  (KT)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
  (SS)
  她突然楞住了。從眼前粼粼波光中,她發現了倒影中不止自己一個,還有個戴斗笠的黑影,在其身后!
  她急忙轉過身來,只見那人正在很近的地方盯著她,眼睛里露出异樣的神情。
  那男人不過二十二、三歲,黑黑的臉龐上露出精明,眼神里還透著一种狡黠的光芒。這時他開口說話了:“小娘子,你好啊!”
  霍顯的衣服還沒洗完,她很想馬上就离開。于是一邊收拾衣服,一面似理非理地說:“你是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那男子卻笑了起來,全然不是長安人口音:“喲呵!小娘子,真會說話呵,我是什么人你是不知道;可你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啊?”
  霍顯收拾好衣服,站了起來。“既然我們誰都不認得誰,那就各走各的路。讓開!”
  那男子早已擋住她的去路,口中還笑嘻嘻地說:“小娘子,要是我不讓呢?”
  霍顯大聲說:“那我就叫人啦!”
  “好啊,你就叫吧!剛剛听您的小曲唱得好,我還真想听听你大叫是什么樣子呢!”那男子有些死皮賴臉。
  霍顯生气地地叫到:“你棗!”
  那男子卻逼了上來,臉上露出了獰笑。
  霍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忽閃著大眼睛,說道:“大人,你看我的手,濕濕的;這几件衣服,還沒洗完。你要是有心,就幫幫我,然后……”
  那青年男子這回高興了,眉開眼笑地說:“哎──這還差不多。說完,他就走過來,一手幫助霍顯揀起衣服,另一只手卻將霍顯的手握住。
  霍顯指了指水邊的衣服,說:“你先幫我把地下的衣服揀起來嘛!”
  那青年男子走到水邊,彎下腰,從石頭上揀起衣服,正要遞給霍顯,卻被霍顯雙手一推,那人“扑通”一聲,落入水中!
  霍顯提著洗衣籃子。轉頭便跑,想盡快逃回山上。
  青年男子從水里露出頭來,甩了甩頭,叫道:“痛快!這小娘們,有心計,夠味!”說完他從河里一躍而起,連帶著許多河水的蓑衣一起,“嗖”地一聲,跳到岸上,然后輕輕一甩,將身上的水甩干,斗笠也不要了,接著便三飛兩躍,向霍顯追去。
  就在剛才不久,楊得意叩開了云中居的大門。云儿開門,一看是楊得意來了,不禁吃了一惊。楊得意過去常去東方朔家中,云儿當然認得,不過他与郭解交情不深,又是皇上身邊的太監,一個人到云中居來,不能讓云儿不惊!
  楊得意雖然只有四十多歲,但發胖的身体,再加上近來的焦躁,使他顯得老了許多。他見云儿有些害怕,便說:“郭夫人,得意前來打扰,請不要見怪。”
  霍云儿鎮靜下來,想了一會,才想到用“公公”這詞稱呼最好。于是說:“楊公公,您不在皇上身邊,怎么到這儿來了?”
  楊得意說:“一言難盡!皇上有了新寵,不要我啦!張湯那個狗賊,還把我抓了起來。”
  听到他罵張湯,云儿覺得有些親近,也便領他進了小院。坐定后,云儿又問:“你是從獄中逃出來的?”
  楊得意笑了。“不,是東方大人把我救了出來。”
  云儿不解:“那你……?”她本來想問,那你初次來訪,也要先告知一聲啊!
  楊得意明白了云儿的意思,便說:“郭夫人,東方大人家的老二今天娶媳婦。我一個廢人,呆在他家里,夠煞風景的。所以我就向道儿問明了路,上山來祭奠一下郭大人。”
  云儿鞠了一躬,表示謝意,然后領他進了正屋:“那好,楊公公,請你屋里說話。”
  楊得意隨著云儿進了正殿,見到郭解靈位,便跪了下來。
  終南山的山道上,那個渾身濕漉漉的男人一飛一縱,沒有几步便追逐上了拼命奔跑的霍顯。
  霍顯急忙躲進林中,憑著自己對林子和道路和熟悉,一邊躲避,一邊向云中居方向逃開。眼看快到大門之前。
  那男子一個縱身,飛了十余步遠,一下子擋住了大門。“小娘子,原來你要帶我到家里?”
  霍顯沒有辦法,只好大叫:“夫人!夫人!”
  那青年上前將她抱住,說道:“別夫人夫人的啦,就是叫出老爺來,我也不怕!”
  霍顯拼命地掙扎,尖叫道:“夫人!救命啊!”
  突然“匡”的一聲,大門打開了,楊得意和云儿走了出來。
  霍云儿見顯儿被一身上穿著濕漉漉的蓑衣的男人抱著,當然大吃一惊,口中叫道:“顯儿,顯儿!”
  那男子冷笑起來:“原來你們是兩公婆啊!這是你們的女儿,還是丫環、小妾呢?”
  听到此話,楊得意不禁勃然大怒。“你是哪儿來的猢孫,在這里胡說八道!”
  那男人哈哈大笑:“哈哈!老子行走千里,還沒听到有人敢罵我的。讓你知道老子的厲害!”說完他便使出一個惡招,對准楊得意的下部踢了過去。他想,我与你無冤無仇,不想一下踢死你,先昏過去兩天,讓老子也痛快痛快!
  沒想到一腳下去,楊得意那地方是空的,他什么也沒踢著!那男子一楞,剛想作出反應,楊得意已轉過身子,順手抄過一根木棍來,要与這個窮凶极惡的男人拼命。
  那男子這才回過味來,“哈哈哈哈!原來是個廢物!”他一手抱住霍顯,一只手指著自己的腦袋,對楊得意說:“來吧,照著老子這儿打!”
  楊得意毫不客气,舉起棍來,對著他的腦袋打了下去。可是他馬上傻了眼,自己手中的棍子,居然被那人的腦袋給震飛了!
  那個男人大笑道:“哈哈哈哈!沒根的男人,你想要命,就走開!這小娘子剛才將我推到水中,我和她的事,不用你們管!”
  云儿气憤地問道:“你是哪里的惡棍,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終南山上如此胡作非為?”
  那人更是長笑不止:“哈哈哈哈!別說這是終南山,老子這回就是到了長安城中,也沒人管得了!你們識相點,快走開!”
  霍云儿大叫一聲:“我跟你拼了!”說完,竟從身邊拿起一把劈柴用的刀,對准那男人砍了過去!
  她這一個舉動,別說那個一只手還抱著顯儿的男人,就連楊得意和顯儿也沒想得到!若是一般的人,早被這刀砍中。可那個年輕人絲毫不怕,只伸出那只空閒的手來,猛地一擋,便將霍云儿推出十几步遠之外,絆在一塊基石上!“當”的一聲,柴刀落地,云儿卻重重地摔到了石頭上。
  楊得意顧不了那么多,急忙上前去救云儿,只見她已經昏迷。楊得意急得大叫道:“郭夫人,郭夫人!”
  顯儿在那人怀中,更是拼命大叫:“夫人!夫人!”
  楊得意叫了几句,見云儿還未醒來,自己又知道打那年輕人不過,只好仰天長歎,說道:“天哪!郭大俠,你顯顯靈吧,你的夫人又遭橫禍,我楊得意無能為力啊!”
  這一聲叫喊,竟將那青年男子喊醒了。只見他甩開霍顯,急沖向前,抓住楊得意的脖子,問道:“什么?你說什么?!郭大俠?她是郭夫人?”
  霍顯掙脫之后,跑到云儿身邊,拼命搖晃著云儿,口中叫著夫人不止。几次不見回音,她便揀起地下的柴刀,對准那個男人,又砍了過去!
  那男人抬起腳來,一下子將柴刀踢飛,然后他勒住楊得意的脖子,問道:“快說,你說的郭大俠,是郭解嗎?”
  楊得意被他勒的出不了聲,沒法說話,便用手指了指院內。
  那男人更不說話,將楊得意往地上一扔,一躍進了院子,然后踢開正房之門,一眼便見到了郭解靈位。接著他又看到,就在郭解靈位之側,還有一個“恩人籍安世之靈位”的牌子。看到這里,他突然淚流滿面,“扑通”一聲跪下,失聲痛哭。
  霍顯和楊得意不知是怎么回事,急忙過去抱起云儿。
  云儿這時才睜開眼睛。她沒有說話,只听到那個男人在屋內痛哭道:“爹啊!師傅!不孝孩儿沒能為你們報仇,反而闖下了滔天大禍!”
  原來,這個面目黧黑的年輕人,又在武陵源內殺了張湯的兩個爪牙的朱安世,也就是籍少翁的儿子籍安世!
   
(二)

  楊得意和霍顯將云儿扶到院內,云儿已經醒來,并且明白她剛才与之拼命的人是誰了。就在夫妻重逢的那個夜晚,郭解給她講過籍少翁和籍安世的故事;東方朔和齊魯女自南陽回來,也曾向她說過籍安世化名朱安世,殺掉仇人義縱的事。她曾經盼望著朱安世的到來,盼他來給郭大俠報仇,殺死那個害死郭解的張湯!誰料到,朱安世來到長安,竟是這种相見情景,而自己竟然一怒而舉起柴刀,砍向了自己曾經盼望的人……
  朱安世早已走出靈堂,走到院內,向正被楊得意和霍顯架著進院的霍云儿跪下來,將頭磕在地上咚咚作響,几下便滲出血來。他邊磕頭邊說道:“師母!徒儿不孝,不知師母在此啊!”
  霍云儿有气無力在說:“籍……安世,我等著……你來長安……沒想到……我……差點儿……要出手……砍著你……”
  朱安世大聲哭叫:“不!師母!都是我不好,是我追赶這女子,惹你生气的!”
  楊得意這時也明白了,朱安世就是籍安世,就是郭解的那個很有名气的徒弟,那個差點讓三百多個十三、四歲男孩全部喪命的徒弟。不過他万万沒有想到,多年過去了,那個小孩子竟成了可以調戲良家女子、動手要人性命的畜牲!想到這里,楊得意大怒,于是他轉過身來,對准朱安世的面部就是一個嘴巴子!不僅要打,他口中還罵道:“你這畜牲!”
  朱安世并不還手,低著頭說道:“師母!你也打小的几下,不然,小的沒臉見您啊!”
  霍云儿漸漸地緩過了气來,她有气無力地說:“籍安世,你不是改名朱安世了嗎?”
  “是的,師母!自從雷大俠死后,小的隨著朱被生活,早改名為朱安世。”
  云儿點點頭:“听東方大人說,是你殺了義縱。”
  朱安世更是點頭:“是。不過,是東方大人幫我捉住義縱,是我親手殺死他的。”
  云儿又問:“那你离開東方大人后,這些年做了些什么?你就是用剛才的手段,為你的父親和師傅報仇的嗎?”
  朱安世大為羞慚,伏在地上說:“師母,您痛罵我吧,狠打我吧!小的被張湯四處捉拿,逃到滇池,才得以喘息几年。小的在那里,跟一個巫婆練功,她教了小的許多邪招,徒儿……被她給帶坏了啊。”
  云儿听到這里,不禁長歎一聲:“嗨……”
  楊得意又跳了起來:“籍安世,我楊得意早就知你父子俠肝義膽,沒料到,今天見到你時,卻是這副熊樣!”
  朱安世也知道楊得意是東方朔的好朋友,此時方与傳說中的人挂上鉤來,于是又向楊得意跪下:“楊……您便是与東方大人特好的楊得意,楊公公?”
  楊得意想到剛才被他踢空的那一腳,只覺得面上還在發燒,于是叱道:“去!不許你叫我楊公公,我是個要報仇的人!”
  朱安世改口而問:“大人,您的仇家是誰?朱安世愿為您效犬馬之勞!”
  楊得意冷笑道:“我的仇家,就是你的仇家。是張湯!”
  朱安世大叫:“好啊!楊大人,小的從大理潛回長安,就是要殺死張湯,一報殺父之仇,二報我師傅死難之仇的!如你与他也有仇冤,那我就要殺他三刀!”
  見到這种情景,楊得意又覺得他還是條漢子。他看了朱安世一眼,說道:“那好!要是你能殺了張湯,也算是郭大俠真正的弟子。不然,就你剛才那舉動,有何面目再見師母!”
  朱安世急忙再給云儿磕頭:“師母!徒儿這就去殺了張湯,回來再給師母請罪。要是那時師母還不能原諒徒儿,徒儿便死在師傅和父親的靈位之前,了卻此生心愿!”
  話一說完,他轉身就往外走。
  云儿吃惊地看著朱安世的背影,求救地看了楊得意一眼。“楊大人,這長安城這么大,他兩眼一抹黑,你看……”
  楊得意第一次爭來了“大人”這個稱謂,也覺得自己要像個男人那樣,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于是他霍然而起,說道:“郭夫人!我眼下不想做別的,就是要找張湯算賬。顯儿,你侍候好夫人,我去幫幫朱安世!”
  東方朔家中,一片混亂的樣子。
  眾人都在收拾行李,一派准備搬家的樣子。齊魯女和辛苦子、羅敷在一起,收拾著行裝。
  修成君和金娥在一起,在弄她那兩個外孫和外孫女,而蒲柳子看到一切收拾停當,便向東方朔這邊走了過來。
  東方朔坐在案子邊,一邊觀察全家人的動靜,一邊在想自己的心事。
  蒲柳子說:“爹爹,你還是和我們一道走吧。”
  東方朔搖搖頭:“爹不走,爹還有事情要做。”
  齊魯女遠遠地走過來:“到這時候了,你還迷戀那個昏君?”
  東方朔看了修成君一眼,低聲答道:“你胡說什么?!你們想走的全走,一個也不要留下!“
  齊魯女也低下聲來,好言相勸。“當家的,咱們回平原老家吧,那儿還有几十畝桃林,咱們再不濟,也能過個小康日子。”
  東方朔說道:“夫人,該回的時候,我會回的。蒲柳,辛苦,你們過來。”
  蒲柳子和辛苦子都過來,听爹訓話。
  東方朔說:“你們兩個,比你老爹有福气多了。你看,一個娶了皇上的外甥女,另一個娶了個仙女,也是皇上賜的婚。皇上對你們不薄!辛苦子雖然失去了一條胳膊,可比起你去病哥哥來,比起那三千羽林軍來,你是最有福份的!皇上的毛病,你知道的也不少。你們离開長安,也就沒事了。”
  辛苦子懂事地說:“孩儿知道了,孩儿誰也不怨,爹爹放心吧。”
  東方朔歎了一口气,深情地說:“嗨!儿啊!你大伯伯在世時,曾經給我說過:窮人三件寶,丑媳婦,薄地,破棉襖。他是說,只有這點東西,便不會招災惹禍。我們今天小有家產,吃穿不愁,蒲柳在臨淄還有房子和家,辛苦子又娶了個天仙似的媳婦,已經夠惹世人眼饞的了!都怨我,當年沒听你大伯的話,非要跑到長安來施展抱負。如今,我是欲進不可,欲退不能啊。”
  修成君早在一邊听到了他們的話,此時過來,憤而插言:“什么不能?你和皇上一樣毛病。好的時候,兩個都是天下最乖的孩子;不好的時候,什么混事你們都做得出來!”
  東方朔覺得她罵得有理,便說:“修成君,老嫂子,你說得好,罵得好。我東方朔最對不起你的地方,就是沒有保住你的金吾子。”
  修成君流出了淚水:“好啦,兄弟,金吾子是罪有應得。金娥她今天有這么好的日子過,我和金不換他,都死而無憾了。”
  齊魯女見她的傷心事又被勾起,就白了東方朔一眼,上前勸道:“老嫂子,你也別在長安呆了。你跟著女儿,到臨淄去過,那個院子,比這儿大多了,好多了。要是悶了呢,就讓蒲柳給你弄輛車,一天就到了平原,咱們兩個吃吃桃子,聊聊天,比在長安,可舒服多啦。”
  听了這話,修成君激動地說:“大妹子,我真的想去啊!在長安,想到儿子,我傷心;回到槐里,想到那個金不換,也讓我傷心。”
  金娥趁机勸道:“母親,你就和女儿一起走吧,你跟我和蒲柳一起過,媽媽跟辛苦子和羅敷在一起,要是悶了,我們就到一塊儿去。”
  在一邊玩了半天的東方蟹,惊奇地問:“大媽,我和妹妹,跟你們去嗎?”
  東方朔把他們兄妹兩個拉了過來:“蟹儿,你和珠儿要常看媽媽,你們跟我留在長安。”
  兩個孩子依依不舍地看著齊魯女。
  齊魯女心里也有些不忍,便說道:“當家的,我們都已五十多了,孩子也都大了,不再忌諱。我看你啊,要么想法勸云儿回來,要么,你把卓文君請來做個伴,我可不是吃醋的人。”
  東方朔叫道:“哎呀,你淨胡說些什么嘛!你們都走,讓阿繡留下來,道儿他們几口子也還在。再說了,皇上在甘泉宮里,還給我蓋了個金馬門呢……”
  齊魯女一听皇上就來气:“哼!別提金馬門,那是你的監獄!”
  東方朔不再理她,招呼兩個儿子說:“來,蒲柳,辛苦,你們兩個來看。”他拿出兩捆竹簡,對他們說:“這是昨晚上我給你們寫的,叫《戒子詩》。都是四字句,好懂得很。”
  蒲柳子卻問另外一個問題:“爹爹,我們离開長安,以后是不是能改姓東方了?”
  東方朔一甩手:“蒲柳子啊蒲柳子,還要我給你說多少遍?爹這個姓,遲早會給你們惹麻煩的!你們自己獨立一姓,有什么不好?臨淄有姓蒲的嗎?”
  蒲柳子搖搖頭。
  東方朔說:“是啊,你另立門戶,何其風光!為什么念念不忘你爹這個怪姓?”
  辛苦子卻說:“哥哥,別提這個了,姓嘛,就是個稱呼。我有時也覺得辛苦子三個字,真像‘新褲子’。不過姓辛嘛,倒是挺好玩的,頭上頂個東西便是幸福。”
  東方朔早樂了:“是啊,還是辛苦子想得開。”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鼓樂大作。
  眾人大惊,急忙到大門之外觀看。
  門外遠遠地走來一隊鼓樂,隊伍中還有兩頂轎子。那隊伍不向別處走,卻向著東方朔家的院子走來。再近一點,大家看到,領頭的不是別人,正是皇上身邊的太監,由馮子都改名的霍子侯!
  東方朔正要上前問話,霍子侯的聲音高高尖尖地傳來了過來:“圣旨到,東方辛苦接旨!”
  除東方朔和修成君外,所有的人都跪下接旨。
  霍子侯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辛苦子勞苦功高,朕特賜婚顯榮。昨日朕体欠安,未能接受拜見。特命御轎兩乘,鼓樂一隊,接新郎新娘進宮見駕!欽此!”
  漢武帝用意何在,東方朔家中的人,誰不明白?
  蒲柳子倒也幽默一回,他接著辛苦子剛才的話說:“弟弟,這回你就幸福嘍!”
  辛苦子不知如何是好,霍子侯卻催促道:“辛苦子,快接詔吧!”
  辛苦子還是不知所措。
  東方朔提醒他:“辛苦子,皇上的詔書,你快接下啊。”
  辛苦子見老爹發話了,只好把霍子侯遞過來的詔書接下。
  東方朔卻說:“霍子侯,你听爺爺的話不?”
  霍子侯難得被東方朔認可一回,高興地說:“爺爺,我霍子侯除了皇上的話,就听爺爺您的話。你要我做什么?”
  東方朔也就順坡小驢:“我說孫子,爺爺讓你到外面稍候,等新郎新娘准備好了,再隨你走,行不行?”
  霍子侯當然認可:“那好吧,東方爺爺,時間可別太長了!
   
(三)

  回到院中,眾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齊魯女問東方朔道:“當家的,你真的讓他們兩個去見皇上?”
  東方朔說:“皇上的旨意,誰敢違抗?”
  齊魯女叫道:“不行!那個老色鬼,三宮六院還不嫌夠……”
  東方朔再次制止:“胡說!你還不住口!”他看了修成君一眼,說:“修成君,老嫂子,我老婆她那張嘴,直來直去,您別見怪。”
  修成君卻走向前來,對東方朔說:“東方大人,咱們是儿女親家,在我這里,你就別見外了。我的弟弟是什么樣的人,我比你們清楚。”
  東方朔要的就是這話,他又接著引導:“可是,辛苦子和羅敷若不進宮,就是抗旨啊!”
  修成君卻把老胸一挺:“東方大人,讓孩子們走,這個旨,我來抗!”
  東方朔故作惊訝:“修成君,你抗得了嗎?他們用轎子堵著門……。”
  修成君卻說:“人人都說你是智多星,東方大人,這回就看你智多星的啦?”
  東方朔一拍腦袋:“好!一不做,二不休;你修成君都能抗旨,我東方朔還不陪上一回?”
  齊魯女急著說:“當家的,你有什么主意,就快說吧,我都快急死了!”
  東方朔笑道:“辛苦子,把你們昨天穿的衣服,拿出來,給你老爹我和修成君穿上!”
  修成君微笑地點了點頭。眾人也都明白了,個個都反悲為喜,破涕為笑起來。
  東方朔和修成君在大家的幫助下,不一會儿,就把衣服換好了。東方朔對齊魯女說:“等我們一上轎,你們就快快离開長安!”
  齊魯女有些擔心:“當家的,你可要小心啊!”
  東方朔調皮地看了看六十多歲的修成君,又拉了拉五十多歲的齊魯女,說道:“老婆,這回你不會吃醋吧?”
  齊魯女和儿女們都大笑了起來。
  霍子侯今天特別高興,得意洋洋地在外等待著,還用手示意那番鑼鼓,要他們用力地敲。
  這時大門開了,齊魯女左右手各挽著一個有紅蓋頭的人,走出大門。她口中還說:“皇上的轎子高,你們小心點。”
  霍子侯卻大為不解:“怎么?他們都蒙著頭干啥?”
  齊魯女話中帶著刺:“不是說,皇上昨天沒看完揭蓋頭嘛,今天讓他親手揭一揭啊!”
  霍子侯還不理解:“那,新郎也不用蓋著頭啊?”
  齊魯女更沒好气地說:“哼!你一個太監,懂得什么?告訴你,他們兩個路上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僅皇上會要你的命,你東方爺爺也不會饒過你!你說對嘛,孫子?”
  霍子侯听到齊魯女也這么稱呼他,便高興得一蹦老高:“東方奶奶,您說得對,說得對!”他轉過頭來,對那幫人說:“你們听好了,轎子要抬得穩了再穩,鑼鼓要敲得響上加響!要是新郎新人不高興,皇上和我東方爺爺、東方奶奶怪罪下來,你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哇!”
  在長安廷尉府監獄之外不遠的地方,兩個戴著大帽子的人來回穿行于小巷之間。這便是楊得意和籍安世。
  經過一陣子接触,楊得意覺得他与朱安世特別能說得來。有了共同的敵人,便有了共同的語言。好在張湯最近很少到廷尉府外頭多轉悠,長安城中也不是戒備森嚴,再加上朱安世滇池邊修身練功多年后,人的模樣已改變了許多,這几天在長安,倒也沒人對他分外注意。于是朱安世便大模大樣地勘察起地形來。
  他們來到三面高牆的几個深宅大院之間。楊得意小聲地說:“你看,右邊高牆里頭,便是張湯關我的地方。左邊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可當中這儿,便是張湯的休息之處。”
  朱安世見四處無人,便說道:“楊大人,我想進去看看。”
  楊得意擺擺手:“這么高的牆,門口有高手護衛著呢。”
  朱安世說:“這個不妨。你等著我!”說完縱身一躍,輕輕地落在牆上。
  楊得意張大了嘴巴,既是吃惊,又是高興。
  一個車隊,三輛馬車,六匹單騎,在長安往東的官道上急急奔走。
  在那輛二匹馬拉著的帶著花頂篷的大車之中,坐著神色凝重的齊魯女。她理了理已經斑白的鬢角,若有所思。車上還有金娥和羅敷,她倆在一起逗兩個孩子。
  辛苦子騎著馬,緊跟著這輛大車。蒲柳在后面,和四個高大的衛兵一起,保護著裝有大小箱子的兩輛馬車。
  齊魯女掀開車窗帘子,對外叫了聲:“老二啊。”
  辛苦子在馬上欠身回答:“母親。”
  齊魯女指了指后邊的几個衛兵,對儿子說:“衛大將軍送的這几個兵,我不想全要。”
  辛苦子說:“母親,有了他們,路上安全。”
  齊魯女冷笑一聲,問道:“要是皇上想追我們,別說四個,四百個都沒用。”
  辛苦子覺得母親說得有理,便于馬上欠了欠身子,伸過頭來問:“母親,您的意思是?”
  “讓他們回去兩個,幫你爹。”
  辛苦子點頭:“好的,母親。孩儿這就去安排。”說完他便勒馬停住。
  齊魯女卻又招一下手:“慢著!”
  辛苦子只好再策馬追上,問道:“怎么啦?母親?”
  齊魯女伸出頭來,小聲地對辛苦子說:“你讓他們兩個,去把卓文君接到你爹身邊去。”
  辛苦子有些吃惊:“娘呃!您怎么有這主意?”
  齊魯女實話實說:“娘覺得這么做,才對起他們兩個!”
  辛苦子不以為然:“我說老娘,那卓文君都快五、六十歲了,你讓天下掉個餡餅,也該掉個嬌嫩可口的……”
  齊魯女伸手打了他一下:“貧嘴!快按老娘說的去做!”
  辛苦子急忙點頭:“是,孩儿遵命!”
   
(四)

  建章宮中,武帝正和李夫人一起,在那儿欣賞歌舞。李夫人坐在武帝身邊,挺著大肚子,武帝用手輕輕扶摸著。
  李夫人說:“皇上,您說,臣妾會生男孩,還是女孩儿?”
  武帝說:“愛妃放心。是男的,朕就封他為王;是女的,朕就封她為公主。”
  李夫人仗著皇上寵愛,突然將雙手抱在武帝的脖子上,撒嬌地說:“皇上,要是臣妾真的生個龍子,為什么就只能當王呢?”
  武帝看了她一眼,突然將她的手推到一邊,發怒道:“胡說!朕已有太子,誰再生儿子,也別有這個非份之想!”
  李夫人嚇坏了,她急忙起身,想跪下來請罪,卻又跪不下來,一下子竟倒在地上。她口中說道:“皇上息怒,臣妾該死,您就看我腹中孩儿面上,饒恕臣妾吧!”
  武帝對著眾人叫道:“還不把她扶下去!”
  李延年和眾太監不知所措,急忙將面色蒼白的李夫人扶了下去。武帝心煩,突然一陣鼓樂從外邊傳了進來。
  听到鼓聲,武帝臉上頓時變了顏色,既是惊訝,又是高興,還有好奇,又有些不安,他在庭中踱起步子來。
  霍子侯領著車駕走了進來。
  武帝并不抬頭,還在那儿踱步。
  霍子侯一揮手,鼓樂戛然而止。霍子侯邀寵似地說:“皇上,奴才把辛苦子和羅敷,給您接來啦。”
  武帝好象听到了,怔了一下,突然一揮手:“讓他們回去吧,朕不想見他們!”
  眾人大惊。轎夫和樂鼓手們剛才還在呼呼地喘,當他們听到皇上說這話,個個像泄了气的皮球,靠在一起。他們互相使起眼色:八成皇上是練我們的腳吧!
  轎中的兩個人物也各自吃了一惊,他們的頭蓋早被自己拿下來,放到了一邊。听到武帝這么說,東方朔和修成君不禁不約而同地頻頻點起頭來。
  霍子侯卻覺得有些冤。是你皇上親自下詔,叫我去傳他們,抬他們,這會儿你怎么又變卦啦?再想到自己在羅敷那里受的气,霍子侯更是心中不平!于是他走向前來,對武帝諂媚地說:“皇上,這可是奴才費了好大的力气,舌戰東方朔和他老婆好半天,說得他們沒有脾气,才將他們兩個弄到宮中的啊。”
  武帝也有點惊奇:“果然是東方朔和他老婆心甘情愿,送他兩個進宮的?”
  “那還用說?”霍子侯說得更玄乎:“皇上,奴才費盡口舌,才把他們弄上轎子啊,還有,新娘頭上的蓋頭,我還沒讓他們掀開呢。”
  武帝又回到昨天揭蓋頭的情景之中,那情景太讓人難以忘怀了!他不禁又怔了一下,回到坐上坐了下來,自言自語地說:“果然新娘還披著紅蓋頭?”
  修成君听到這儿,先是一楞,然后下意識地將自己身邊的紅布拿過,蓋在頭上。
  只听霍子侯說:“那還有錯?”他走了几步,來到新娘轎前,撳開轎子:“皇上您看,這新人,頭蓋不是蓋的好好的嗎?”
  武帝高興地站了起來:“那好!快領她到朕的身邊來!”
  霍子侯將“新人”扶下轎來,向武帝走去。看到她那笨重粗大且慢騰的身姿,武帝眉頭皺了起來。
  霍子侯停了下來,覺得還有新鮮事情可以賣弄,于是便說:“皇上,東方朔家的事,就是新鮮。他們不僅讓新娘戴紅蓋頭,今天新郎出門,也要戴這玩意儿。”
  東方朔在轎中一伸舌頭,然后急忙將紅布拿過,蓋在頭上。
  那霍子侯果然又走到這個轎子邊,把‘新郎’也牽了出來,走到武帝身邊。
  武帝的右手躁動不安地動了几下,最后還是將信將疑地伸了出來,慢慢地拉下新娘頭上的頭蓋。他帶著希望的神情去看那紅蓋頭下,那种讓人無以言喻的美麗。
  所有人的眼光果然又都惊呆了。
  哪儿還有國色天香、待綻之荷、欲展金菊?眼前分明是一副飽經風霜的敗柳殘荷!倒是那冷若冰霜的面色上,還可以看到梅花的傲岸,一絲皇家人物特有的嚴厲;那鬢角上層層卷曲的白發,猶如去了瓜子的絲瓜蕊儿,此刻已怒得曲張;還有一泓憤怒地要噴出火來的昏花老眼,直盯著武帝那雙經不起推敲的迷亂眼神……
  武帝這下子早就回過神來了,面前不是什么天仙般的羅敷,而是自己的姐姐修成君!
  修成君气憤地說了聲:“皇上,您干得好事啊!”說完便在兩個轎夫的攙扶下,一步一步地逼了上來。
  漢武帝這才不知所措地叫了聲:“姐姐,怎么是你?”
  修成君走過另一邊,“唰”地一下,拉開另一個紅蓋頭:“不光有我,這儿還有個老新郎呢!”
  紅蓋頭下,分明是那個老老的辛苦子,他開口一笑,如同微風在昆明湖上展開了道道靴紋。
  眾人再度惊呆了,又是一陣沉默。
  東方朔眨了眨眼睛:“皇上,您的眼神還好嗎?”
  武帝這下子可是惱羞成怒,他大叫道:“霍子侯!馮子都!你這個陷朕于不仁不義的東西!”
  霍子侯這才意識到大事不好,急忙跪下求饒:“皇上,奴才不知道轎里是這兩個老東西,皇上饒命啊!”
  听霍子侯說自己是“老東西”,修成君怒不可遏,她榆莢眉倒樹,核桃眼園睜,對著武帝先嚷嚷起來:“好你個皇上,看看你養了些什么東西!”
  武帝更覺得自己無地自容,便怒而大叫:“來人!將他當眾責打一百大板!”
  四個待衛走上前來,兩個按倒霍子侯,將他摁在凳子上,另兩個拿過庭仗,便要打下去。
  修成君卻上前攔住:“慢著!皇上,你先給我說說,你打這狗奴才,為的是什么?”
  武帝爭辯道:“姐姐,是這奴才,陷朕于不仁不義,非要去做這事的!”
  霍子侯倒是知道替主分憂,伏在地上還叫道:“皇上,奴才是為您好啊!”
  修成君似笑非笑地發出一陣哼哼聲:“哼哼哼哼哼哼哼棗!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沒有這想法,我就不信他敢動上一動?”
  武帝還是爭辯:“姐姐,朕只不過是想看看他們。何況,辛苦子是朕喜愛的侄儿,朕不會胡來的!”
  修成君指著武帝的鼻子,質問道:“那好,辛苦子就算是你的侄儿,那蒲柳子也是你的侄儿吧,金娥還是你的親侄女呢!為什么不連他們一塊召見呢?”
  武帝這下沒辭了,他支吾著:“朕……朕……”“朕”了半天,他才想到一個好理由,急忙改口說:“朕是讓這奴才,將他們兩對夫婦全接來的啊!霍子侯,你這狗奴才,做事做到這种地步,還不認罪嗎?”
  霍子侯終于被武帝提醒了,于是趁机把“罪過”承擔了下來,他從凳子上躍到地上,四處磕頭:“皇上,老姑奶奶!東方爺爺!不是皇上的錯,都是奴才的錯,你們就打死奴才吧!”
  修成君一把奪過板子:“好,讓我來打這個畜牲!”
  她揮動著板子,不是去打霍子侯,卻是向武帝走來。她一邊走,嘴里還嚷道:“母后不在了,為姐的能不能打你!”
  武帝急忙躲閃,躲到了東方朔身后。
  東方朔看了半天,心里一直在樂。他想,不管怎么著,不能讓修成君打著。這老嫂子是個干活的出身,勁可不小呢。于是他將武帝護住,然后又把修成君拉住。
  東方朔對修成君眨了眨眼睛:“老嫂子,我也知道,皇上決不會做出這种有失体面的事情來。都是這個霍子侯,不,什么霍子侯,是個‘喝屎猴’!只有喝屎猴,才能出這么臭的主意,皇上您說,對不對?”
  武帝是病急亂投醫,誰不讓痛就信誰,給他竿子還不爬?“對,對,就是這個‘喝屎猴’,給我狠狠地打!”
  修成君气得在武帝的座椅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气喘噱噱地說:“好,我今天就看著你打,不把他喝進去的屎給打出來,我就不走啦!”
   
(五)

  張湯這天傍晚無甚大事,正与吳陪龍兩個在一起玩五子棋。
  走了沒几步,吳陪龍便停了下來。“大人,李蔡的儿子李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他居然要買先皇陽陵附近的那塊風水寶地來建宅修府!”
  張湯笑了笑,繼續走了一步棋,然后說:“是嗎。依你之見呢?”
  “我認為,這搞不好就是侵占先皇寢陵之罪,依大漢法律,是要滅族的啊!”
  “嘿嘿嘿嘿!”張湯卻是一陣冷笑,然后道:“陪龍,你覺得李蔡這個菜包子,要他還有用嗎?”
  吳陪龍有點惊訝:“大人,你的意思是?”
  張湯遞過去一個奸詐的眼神:“那就幫著他買。出了事,看他怎么向皇上交待!”
  吳陪龍并不吃惊,反而說道:“嗯,大人想得高,早該讓這個蔡包子下來了。那樣,丞相的位子,還有誰能跟您爭?”
  張湯笑了笑:“丞相那個位子,我才不稀罕呢。我是想讓皇上看看,張湯決不是結党營私之徒!”
  吳陪龍覺得張湯這步棋走得很高,信服地點點頭。突然,他又抬起頭來,問張湯說:“大人,我弟弟郡生在杜大人那儿,這一陣子不知怎樣了?”
  張湯伸出手來,將吳陪龍的那只正摸棋子的手抓在手中,然后說:“陪龍,放心!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別忘了,杜周大人可是我的心腹。不過,你要是真關心你弟弟,就讓他离我們遠一點。這才是為他好!”
  吳陪龍有點不解:“大人,為什么讓他离我們遠一些?”
  張湯搖搖頭:“陪龍,難道我們兩個就安全嗎?皇上說不定也在怀疑我們,仇家時刻在等著我們。還有東方朔那個人精,有點蛛絲馬跡,便會聞風而動!讓吳郡生遠一點,是為他好。万一我們兩個的事穿了幫,你弟弟不還能得以保全?”
  吳陪龍非常激動地拉著張湯他的手:“大人,您自家香火的事一點不問,竟為我吳家想了這么多!為了你,我死也無憾啊!”
  張湯伸出另外一只手,拍了拍那兩只攥在一起的手,然后說:“別這么說。來,下棋!”
  此時趙禹走了進來。
  張湯問:“趙大人,有什么事啊!”
  趙禹有些緊張地說:“御史大人,那顏异從昨天起,開始絕食,什么都不吃。”
  張湯一惊:“他想自己找死?還是以此逼我?”
  趙禹勸道:“大人,要是還沒給顏异定罪,他就死了,現在可是多了三位長史,他們能接近皇上……”
  張湯冷笑道:“趙大人,你以為顏异真的想死?他是以此來找活路!”
  趙禹提醒道:“大人,桑弘羊眼下可是皇上信任的大臣,您不必跟他結下仇來。”
  提起桑弘羊,張湯心里更來气。他又冷笑一聲,說道:“趙大人,這你就別管了。我放了楊得意,決不會再放顏异!你去,把他給我吊起來,然后硬灌一些米湯!”
  趙禹正想轉身出去,突然從遠處的牆角轉出一個黑衣蒙面人來!那人快速奔走几步,來到張湯面前!
  張湯急忙站起,本能地將五子棋盤拿在手中。他的話音有些顫抖:“你是誰?”
  蒙面人壓低聲音說:“張湯,你的死期到了!我讓你到閻王爺那儿去喝迷魂湯!”說完舉劍刺了過來。
  張湯用棋盤來擋,棋盤被對方一下子挑破。吳陪龍早已面色蒼白,聲嘶力竭地大叫:“來人啊!有刺客!”
  一旁的趙禹立刻拔出劍來,先与蒙面人交上了手。轉眼之間,四個侍衛也迅速赶了過來,圍住了蒙面人。蒙面人以一對五,毫無懼色,從容對陣。
  張湯好容易緩過气來,指著衛兵說:“你們小心,不要殺死他,要捉活的!”
  蒙面人一見來人甚多,便虛晃兩招,退到牆下,然后縱身一躍,一瞬間就消失在牆外了。
  張湯對侍衛們發起火來:“你們這幫飯桶,這么多人,逮不住一個刺客?”
  趙禹卻上前勸道:“御史大人,你安然無恙便是喜事。看來,這個刺客并不想馬上行刺于你,他只是投石問路,大人要當心啊!”
  張湯面上一陣紅,一陣白。他在迅速算計著,是誰這個時候要殺我呢?突然間,他若有所悟,對趙禹說:“趙大人,你去把那個顏异吊起來,本御史要親自審問!”
  楊得意在牆外等得心急,很想自己也跳進院內,看朱安世如何結果張湯那個奸賊。他試著跳了几下,至多跳得和自己的膝蓋一樣高;他想在牆邊上找棵樹,結果別說找不到一棵樹,就是連石頭塊儿也找不著。不一會儿,他听到院內傳來打殺聲,從亂嚷嚷的聲音中,他知道張湯手下的人不少。他為朱安世擔心著,急躁得只恨爹娘沒生他四條腿,像他最喜歡的那條大黑狗一樣,能跳得很高;或者能像皇上打獵時帶著的那只蒼鷹一樣,展開翅膀便能飛。正在此時,只听牆上又一聲想,籍安世飛身跳了下來,拉著他就走。
  要說在長安城中找路,楊得意可比朱安世強得多,三轉五轉,便轉進了貼進皇宮的一個小巷。而后邊的追兵也沒了。朱安世這才拿下自己臉上的黑布,朝楊得意笑了笑。
  楊得意覺得這地方還不安全,便說:“皇宮后牆外邊,有個閒著不用的花窖子,那里的門也封死了,我們進去歇一歇,過一會天就黑了,那時再走。”
  朱安世只好點點頭,听他的。
  二人來到一個破門前,楊得意一伸手,從破門洞中將后邊的門栓拉開。兩個人走進去,楊得意又將門拴好,然后鑽進那個半地上半地下的挺大的花窖子里。楊得意掃了一眼,發現見里面居然被收拾得干干淨淨。“有人來過!”,楊得意一低頭,想從花窖子中再爬出來。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朱安世把楊得意向里一拉,兩人又縮回到花窖內,躲到遠离窖門的黑暗處。
  隨著一聲輕輕的開門聲和拴門聲,一個人影溜下了地窖。那人帶來一個包袱,里面叮當作響。那人覺得里面太暗,便掏出紙媒來,只听火鐮“卡”地一聲,火打著了。
  楊得意從里面看得清,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原在王太后宮中做太監的徐甲,那個曾是主父偃鐵哥門的徐甲。
  徐甲毫無覺察,和往常一樣,用紙媒點燃一根蜡燭,然后輕輕地掀起一堆廢草包,翻到最底邊一層,然后打開一個布包,將所帶來的包袱中的金銀首飾、酒杯子一類的東西放了進去。
  楊得意看在眼里,不由自主地哦了一聲。
  徐甲大惊,來不及吹燈,拔腿就往外邊跑,准備鑽出洞去。
  朱安世一個箭步沖過去,將他拉了回來,然后伸手將他的嘴堵住,拖到了地窖的最里邊。
  徐甲發現了眼前的楊得意,嗚里嗚嚕地叫道:“楊公公!”
  朱安世恐怕他叫出聲來,便當其胸便是一掌。
  徐甲看了一眼楊得意,再也沒叫聲來。
  楊得意用手摸了摸徐甲的嘴,沒气了。他急得朝著朱安世直瞪眼:“你怎么出手這么重?”
  “打死個偷宮中東西的老太監,你就不忍了?就這點膽子,你還要殺張湯?”朱安世不以為然。
  “這個徐甲,不是好人,也是命中注定。”楊得意有些釋然。
  “誰說他不是好人?他給我們備下了許多金銀財寶呢!”朱安世卻很高興。
  “別說了,他的尸著怎么辦?”
  “這地窖附近有一口井,還有一個大糞坑。”楊得意想了想,回答道。
  “太好了,別弄髒了井,我們還要喝水呢。來,把他扔進大糞坑中去。”
  楊得意的兩眼發直:“你就不能等一會儿,等到天黑下來再說?”
  天色已黑,終南山上更是靜得嚇人。
  云儿躺在病床上,霍顯在給她喂水。顯儿一邊喂,一邊說:“夫人,您再喝一點吧,我求求您啦!”
  云儿將頭轉向一邊,聲音很輕地說:“顯儿,我不行了。你去找我的弟弟,霍光,還有,去找東方大人。”
  霍顯寬慰她說:“夫人,夫人!您沒事的!再說,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找他們啊!”
  云儿說:“你去皇宮,找大行令……”還沒說完,她便昏了過去。
  霍顯那雙大眼睛睜得嚇人,惊叫道:“夫人,夫人!”
  突然門響了,楊得意和朱安世推門而進。
  楊得意听見叫聲,急忙問道:“顯儿,郭夫人她怎么了?”
  霍顯并不回答,只是說:“楊公公,夫人讓去找霍光,還有東方大人!”
  楊得意雖被顯儿叫做“公公”,也還是覺得肩頭責任重大,他對顯儿說:“那你等著,我去找他們!朱安世,你一定要守著你師母,別讓她死,我馬上請霍光和東方大人快來,還有太醫!”
  朱安世叫道:“楊大人,你快去吧,這儿有我呢!”
  建章宮中,霍子侯被按在凳子上,兩個太監拿著棍子猛打他的屁股。太監先打一下,霍子侯口中叫著:“皇上,救命啊!”
  武帝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气哼哼地,理都不理。
  又是一棍子下去。
  霍子侯看著修成君大叫:“姑奶奶,奴才知錯了!”
  修成君的鼻子里透出一絲冷笑,“給我狠狠地打!”
  “乓!”兩個太監平時可能受霍子侯的气受得太多,兩人使了一下眼色,果然重重地來了一板子!
  霍子侯只好向東方朔求救:“東方爺爺,快救救孫子吧!”
  東方朔沒有好气:“我要是有這樣的孫子,早把他扔進糞坑里去了!”
  眾人又想起他新封霍子侯為喝屎侯,個個都笑了起來,連修成君也禁不住地露出了笑容。
  兩個太監猛打一陣子,霍子侯只能哼哼,叫不出聲來了。
  一百大板子打足了,霍子侯所趴的凳子下,果然一片狼籍!
  武帝這才走過來,勸勸修成君:“姐姐,這回你解气了吧?”
  一陣臭气飄過來,修成君急忙用手捂著鼻子。武帝趁机喝道:“還不把這個臭東西給弄走!”
  眾太監急忙將霍子侯抬下。
  修成君這才看了武帝一眼,說道:“弟弟,皇上!你知道,辛苦子他們哪里去了么?”
  武帝有點惊訝:“他們不在家?”
  修成君又气憤起來:“他們還敢呆在長安么?他們走了,回老家了!”
  武帝一臉無辜,轉問東方朔:“東方愛卿,你也不信任朕了?”
  東方朔卻是輕描淡寫:“他們要走,讓他們走好了,省得在這儿,惹事生非!”
  武帝知道他話中有話,一時竟也無法回答。
  修成君卻站了起來,對武帝說:“他們走了,我也走!”
  武帝吃惊地攔著:“姐姐,你去哪儿?”
  修成君脖子一擰:“我也要去齊國,我要和大妹子在一起。”
  武帝勸說道:“姐姐,你在長安呆著吧,姐夫去世了,朕是你唯一的親人啊。”
  修成君卻說:“他們都走了,我一個人在長安太孤獨,想著想著,就想起了我儿金吾子。”說到這儿,她傷心地哭泣起來。
  武帝既難過,又內疚:“那,你可以到槐里老家呀?那儿离長安這么近,朕要看你,或你想看朕,也是方便。”
  修成君又擰著脖子:“我也不去。你姐夫是死在那儿的,到那儿我更傷心。”
  武帝沒轍了:“那你說,你去哪里?”
  修成君說:“我要去齊國,要和女儿住得近一點!要和大妹子在一起!”
  武帝歎了口气:“那好吧。上次張湯給我說過,齊國濟南郡的歷城之中,有個大名湖,是個風景极好的地方,适合建行宮。朕就不建行宮了,把那個地方賜給姐姐,行不行?”
  修成君眼睛一亮:“是個湖?那是年輕人喜歡的地方。你把那儿賜給辛苦子吧,他為你打仗,一只胳膊都丟了!如今他遠走他鄉,你要是真的對他好,就把這大名湖賜給他,省得天下議論紛紛!”
  武帝覺得姐姐說的有道理,便點點頭:“好,朕就依了姐姐。可姐姐你去哪儿?去臨淄?”
  修成君卻不情愿:“看著個皇上弟弟,你還讓我由女儿女婿養著?”
  武帝這回有點急了:“那你要去哪儿,說出來行不行?”
  修成君這才吞吞吐吐地說:“我老听大妹子說,他們老家平原郡,有許多桃林,桃子可好吃啦。我想到平原郡去,和大妹子在一起。”
  武帝這時笑了起來:“原來姐姐也想吃桃成仙?那好,東方愛卿,你老家那儿叫什么地方嗎?”
  東方朔答道:“皇上,臣的老家在平原厭次,俗稱神頭。”
  武帝想了想,便答應道:“那好!傳朕旨意,在那神頭邊上,按照長安槐里村的樣子,再蓋個槐里來,您就在那儿安享晚年吧!”
  修成君還不謝恩,又擰了一下脖子:“不行,我自己不去,我還要有人陪我。”
  武帝:“還要人陪你?不是有你的‘大妹子’了嗎?難道你想把東方愛卿也拉回去?那不行,朕可离不開他。”
  修成君倒是知情達理:“我知道,你离不開他,他也离不開你。我想要另外兩個人和我一道去平原。”
  武帝滿口答應:“那好,你說吧,只要不讓東方愛卿离開朕,要誰去,朕都依你!”
  修成君又變得吞吞吐吐起來:“弟弟,我想把母親和姥姥她們的墓,遷到我的身邊……。”
  武帝跳了起來,大惊失色。“天哪,姐姐,你怎能把母后和外祖母她們兩個人的墓帶走?”
   
(六)

  云中居內。云儿再度醒來,見到朱安世跪在床前,顯儿卻站在一邊。
  云儿叫道:“顯儿,把那兩個靈位拿來。”
  “是。”顯儿轉身出去,把正房中郭解和籍安世的靈位拿了過來。
  朱安世對著靈位哭道:“爹爹,師傅!都是孩儿無行,沒能給你們報仇,反而傷了師母!孩儿今天就死在你們靈前了!”說完拔出劍來,要了此殘生。
  云儿伸手急攔:“慢……”說完又昏了過去。
  朱安世扔下劍,上前叫道:“師母!師母!”
  霍顯也惊叫道:“夫人,夫人!”她見夫人又昏了過去,就罵朱安世道:“都是你這狠心的賊,要死也到別的地方去死,你明明知道她是你的師母,她不愿意見你死!”
  朱安世覺得她罵得有理,于是便把那劍收回鞘中。
  過了一會,云儿又慢慢地睜開眼睛。“顯儿。”
  “夫人,我在這儿。”顯儿應道。
  云儿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卷絹書來,遞給她,說:“這是一封……郭大俠……給東方……大人的……信,你……交還給他。”
  霍顯哭泣著說:“知道了,夫人。”
  云儿又叫:“顯儿……。”
  霍顯哭聲更大:“夫人……”
  云儿:“要是我……不行了……你跟著……霍光……”
  霍顯叫道:“夫人,您沒事的,您別這么說!”
  云儿又轉過臉來,叫聲“安世。”
  朱安世淚流滿面地點點頭。
  云儿對他說:“我……早就該……跟你師傅……走啦……謝謝你……”
  朱安世無地自容,嚎啕大哭:“師母,是徒儿的錯啊!”
  云儿卻用手摸著他的頭:“你……不要……難過……師母……只有一事……求你……”
  朱安世擦了擦淚水:“師母,您說吧。徒儿就是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也要辦到!”
  “那好。這事……你早知道。你父親……你師傅……是誰殺的……你都知道……師母……只求你……好好的……活下去……把殺父之仇……報了……再幫師母……把殺害……你師傅……的仇……也報了……這樣……我和……你師傅……還有……你爹……就會……含笑……九泉了……。”
  朱安世磕了一個響頭,答應道:“師母,您放心,徒儿來到長安,就是來報此仇的!”
  “那好……。你……听著……,不要……內……內疚,只要……能……為你……師傅……報仇,……你就……是我的……恩人……”
  說道這儿,她閉上眼睛!
  朱安世瞪大眼睛,狂叫:“師母!師母!”
  顯儿那雙大大的眼睛里面,淚水如泉,汩汩涌出。
  建章宮里,修成君不依不饒,非要把母親王太后和姥姥臧儿的墓搬到平原去不可。
  武帝這時有些生气:“姐姐,你好好想想,母親是你的,也是弟弟的,是朕的母親,是一國之母啊!她早年扔下了你,是為了朕。朕把你找回來,和母親在一起,母親已夠高興的了!如今她走了,她和父皇葬在一起。你要帶走母親的遺骨,那父皇怎么辦?”
  修成君想說,那是你的父皇,不是我的父皇!可話到嘴邊,她又止住了。
  東方朔勸道:“老嫂子,皇上說得有理。你就別存這個想法了,今后,我也會回平原,去槐里陪你的。”
  武帝又是吃惊:“東方愛卿,你……”
  修成君搶過話來:“那好!就算母親我要不到,讓給你這個皇上。可我的外祖母,是她一手把我拉扯大了的。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還埋在槐里啊!”
  武帝想了想,然后堅毅地說:“那好。朕這一條依了你。東方愛卿,你的老家,現在是什么郡來?”
  “平原郡。”
  “那好,就將朕的外祖母,封為平原君,安葬在平原郡內。讓她陪著你。有朝一日,朕也會到那儿朝拜外祖母的。”
  修成君這回的确受到了安慰,高興地說:“好。弟弟,皇上。姐姐謝謝你啦。以后你千万……別任性子。”
  武帝無奈地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時李延年從外邊露出個腦袋來。
  武帝問道:“李延年,什么事?”
  李延年惊恐地說:“皇上,奉車都尉霍光和楊……楊……”
  武帝突然脫口而出:“什么?楊得意?”
  “是的,皇上!奉車都尉霍光和楊得意求見!”
  “快!快讓他們進來!”
  楊得意与霍光一道進來。
  武帝關切地問:“得意,你來了?”
  楊得意對皇上說了聲“皇上吉祥”,急忙轉過來,低聲告訴東方朔:“東方大人!郭夫人出事了!”
  東方朔惊而起身:“你說什么?”
  霍光怕楊得意走嘴,急忙接過話來:“皇上,臣剛剛得知,臣的姐姐霍云儿在山上不幸跌倒,生命垂危。臣想請皇上恩准,派兩名太醫,到山上探視姐姐。”
  武帝也感到甚為吃惊。“是么?是郭解的夫人?那還等什么?快,快傳服侍朕的柳太醫,胡太醫,讓他們速隨霍光前去!”
  東方朔急忙起身:“皇上,那臣也就告辭了!”
  楊得意轉身跟著東方朔和霍光就走。武帝想留住他,急忙叫道:“得意,得意!”
  不知是沒有听見,還是救人要緊,楊得意急忙走了,只給武帝留下個背影。
  夜色濃重,山路維艱。
  東方朔、霍光、楊得意帶領兩名太醫急急上山,推開山門。
  屋內,只有霍顯一人,獨自守著云儿尸体哭泣。
  霍光扑上前來,大叫:“姐姐,姐姐!”
  柳太醫上前抓住云儿的手,搖了搖頭。
  霍光見到太醫的表情,失聲痛哭。
  東方朔也是淚水潸然,他將霍顯和楊得意叫到一邊。“你們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霍顯哭訴道:“都是那個朱安世,他一拳就將夫人……”
  霍光扑過來,抓住霍顯:“你說,那個朱安世呢?”
  霍顯嚇得大哭起來。
  東方朔拉開霍光,叫道:“霍光!你讓她慢慢說。”
  霍顯停了一下,說道:“朱安世知情后,便已認錯,一直守在夫人面前,自己還要自殺。”
  楊得意非常關心朱安世的行蹤:“那他現在何處?”
  霍顯說:“夫人不讓他自殺,夫人還謝他了,說是朱安世,將她送回了郭大俠身邊……”
  霍光有些愕然,轉向云儿哭道:“什么?姐姐,你還要謝他?”
  霍顯雖然淚水滿面,卻說起話來一點不亂:“夫人饒恕了朱安世,還說,只要朱安世報了郭大俠的仇,就還是郭家的恩人。”
  霍光起身四顧,然后叫道:“那朱安世呢?他人呢?他在哪里?”
  霍顯叫道:“他去殺張湯了!”
  兩名太醫瞪大了眼睛!就連東方朔也覺得,這朱安世也太會胡來了!
  楊得意卻走過來說:“東方大人,霍光,你們在這儿料理郭夫人的后事,我找朱安世去!”說完轉身就走。
  霍顯卻遞過那塊絹書來:“東方大人,夫人說,這是郭大俠生前留給您的。”
  東方朔打開絹書,淚水流了出來。
  霍光湊過來,想看看郭大俠留給東方朔什么遺書。東方朔便將絹書遞給了他。
  霍光拿過絹書,只見上面有郭解的血書:
  (KT)
  東方大人:為能保住云儿母子及霍光
  請收云儿為妻,家儿為子,霍光為徒,
  郭解九泉之下,感激不盡!
  (SS)
  霍光一下子扑進東方朔怀里,大哭失聲,從心底發出一聲:“干爹!”
  第二天中午,東方朔的家中。
  珠儿在阿繡的怀中哭叫著,要找媽媽;東方蟹也是滿面淚痕,坐在東方朔膝前。
  東方蟹大為不解地問道:“爹,為什么媽媽不回家來?媽媽要是回家來住,就不會死在山上了!”
  東方朔無言以對,只好說:“蟹儿,你還小,長大了再和你說吧!”
  東方蟹站了起來,倔強地說:“不,爹,我現在就要知道!”
  東方朔想了想,搪塞著說:“好吧,蟹儿乖。你看,妹妹這么小,你該帶著她才是啊?”
  東方蟹淚水又流了出來:“不,爹,你要告訴我!為什么媽媽要躲在山上,不和爹爹在一起?”
  東方朔有些無奈:“蟹儿,你別纏我好不好?就是皇上來了,他也說不清楚這事。”
  東方之珠擦了一把眼淚:“爹爹,舅舅說了,皇上下旨,封我媽媽為云中君,還要給我媽媽在終南山上修個廟,是真的嗎?”
  東方朔先是搖搖頭,然后又點點頭:“是真的,孩子。皇上如此關注,你媽媽死不瞑目啊!”
  東方蟹更是大惑不解:“什么?爹,您說錯了吧!皇上表彰我媽,媽媽應該瞑目了!”
  東方朔搖搖頭,又點點頭:“對,對,瞑目了,瞑目了。蟹儿,要是你听爹的話,你媽才真正會在九泉瞑目呢。”
  東方蟹點點頭:“那好,爹,您說吧,孩儿听您的。”
  “那好。您媽媽還有好多親戚,都在成都的峨眉山。你媽媽生前,曾和我商量過,要把你送回那里,好好讀書。你愿意去嗎?”
  “媽媽是給蟹儿說過,峨眉山有好多好多親戚。可是爹,我不想走,我還想跟你學劍。”
  東方朔攔住:“好啦,不讓你學武,這可是你媽媽說的。你不听你媽媽的話了?”
  東方蟹變乖了:“那好,爹,孩儿听話。”
  東方之珠卻抬起頭來:“爹,我可不走,我長大了,要跟您學劍!”
  東方朔剛對付完一個,這儿又上來一個,正不知如何給她說是好,道儿進了屋內。
  東方朔急忙打發兩個孩子:“好啦,蟹儿,珠儿,快跟阿繡姨娘到前院去,爹還有事呢!”
  道儿目送阿繡帶走兩個孩子走遠了,才悄悄地說:“老爺,卓文君來啦。”
  東方朔莫名其妙:“啊?她怎么來了?”
  道儿解釋道:“听兩位軍爺說,是我們家奶奶,您夫人,她在半道上,打發兩位軍爺去請的。”
  東方朔有些哭笑不得。“你們這位奶奶啊,盡干這种摸不著門子的事!”
  道儿半悲半喜地說:“那──,老爺,讓卓文君她回去?”
  東方朔白了道儿一眼:“那哪儿成?先請她進來吧。”
  道儿暗暗笑了一下,走了出去。
  轉眼之間,卓文君進到房內。她已蒼蒼老矣,頭發斑白。
  東方朔起身相揖:“嫂夫人!我該看你去啊!”
  卓文君一笑:“好啦,東方朔,我這寡婦門前事非多,再等,也等不來你!”
  東方朔不苟言笑,很認真地說:“嫂夫人!你看,辛苦子他們剛走,郭夫人又出了事。”
  卓文君也有些悲傷。“這些,我都知道啦。可是這一回,皇上竟然下詔,封郭夫人為云中君,還給郭夫人在終南山上立廟,弄得長安街頭,議論紛紛啊。我正想出來看看,沒想到你的夫人,派人去接我。唉──你那位夫人哪……!”
  東方朔苦笑一聲:“她就是這個樣,時而蠻不講理,時而异想天開。我也拿她沒辦法。”
  卓文君說:“東方大人,我准備回臨邛家中養老,這次前來,也是向你告辭的。”
  東方朔露出一點失望的神色:“你真的要回成都?”
  “是的,家父過世,弟弟盼我回去,三番五次催促。”
  東方朔又站了起來:“既然如此,小弟有一事相托,請嫂夫人相助。”
  卓文君點點頭:“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東方朔歎道:“云儿和郭大俠的儿子,原來叫郭家,后來的事,我不說,你也知道。”
  卓文君點點頭:“這個孩子……命真苦哇。”
  東方朔繼續說道:“蟹儿大了,在長安呆著,遲早會知道他爹媽的事情。我想請您將他帶到成都,交給郭大俠的老母教養。”
  卓文君:“那你不讓他學習武藝,繼承父業?”
  “冤冤相報,何時是了?云儿和我一個想法,只教他學文,不許他學武。”
  “那你把他送回峨眉山的郭家,難道他們就不對孩子說他爹媽的事情了?”
  東方朔這回被問住了。
  卓文君凄然一笑:“那,你就把他交給我吧。我只要教他三年,保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東方朔當然相信卓文君,何況她一生無子,很喜歡孩子,只是他心里擔心卓文君別按照司馬相如的樣子,复制出一個郭馬相如來。于是他說:“嫂夫人,您教他做個大文人,這我相信,可是要教他些好的人品……”
  卓文君還不明白他的下文是什么意思?她急忙打斷對方的話:“東方朔,他都是死去的人啦,你還不饒過他?”
  東方朔自知失言,只好謝過:“得罪,得罪。好了,嫂夫人,我去准備些錢糧,讓他跟你上路。”
  卓文君急忙阻止:“慢……”
  東方朔不明白:“嫂夫人……”
  卓文君走到門前,擋住他的去路。“難道我卓家,沒錢養活一個孩子?”
  東方朔想,說得也是。可是你擋著我的道做什么?
  卓文君目不轉睛,深情地看著東方朔,口中說道:“東方朔,我要走了,這一走,也許再無相見之日,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東方朔心里緊張起來。“什……什么事?”
  淚水一下從卓文君的眼眶涌出,此時她好像有千言万語要說,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停了片刻,只听她央求似地說:“你來抱我一下,只抱一下……”
  東方朔看著卓文君,表情也十分复雜,猶豫片刻,他便伸開雙臂,和卓文君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卓文君把下頦放在東方朔的肩頭,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東方朔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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