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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宮夜雨


  榮慶為了能見到吟儿,參加了皇家護軍。當他隨護軍駐守在南苑行宮,听說護軍要調去承德,他不顧一切地逃跑了,吟儿被秀子折磨得死去活來,她忍辱負重,為了榮慶活下去,一個凄風苦雨的深夜她夢見,逃出軍營的榮慶突然闖入宮中來看她,結果榮慶死于禁軍刀箭之下。然而

  回到家,榮慶激動得一夜沒合眼。這么多天來,他終于見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人們都說宮門深似海,他這回算領教了。家屬進宮探望宮女,比見關在牢房里的犯人還難,他好不容易裝作啞巴一連闖了二關,最終還是被禁軍護衛遠遠擋在城牆邊的豁口外。要不是城牆豁口兩邊元遮無攔,要不是探宮的人在屋里說話,他肯定連瞅吟儿一眼的机會也沒有。想到那兩個气勢洶洶的皇家衛士,他頓時冒出個念頭:要是我能進皇宮當衛士,不也有机會見到吟儿!
  二舅和父親一直想讓他當護軍,他不肯,現在看這是唯一接近吟儿的机會。皇宮中的禁軍衛士也是從各路護軍營中挑出來的,自然都是武功高強的,他想自己能跟二舅學出一身好本領,他們葉赫家是正黃旗的人,將來說不准也有机會調進皇城中當差,再說二舅本人就是大清門的藍翎侍衛,這可是個不小的職位,能說得上話。因此只要舅舅肯幫忙推荐,這是完全可能的。對!先前怎么從沒想到這點,竟然忘了二舅是他進宮當差最好的搭橋人。
  自那次探宮遠遠見了吟儿一面,一向對當護軍不熱心的榮慶突然來勁了,通過舅舅到南苑健銳左營當了厂名護軍。父母親以為時間一長,他對吟儿漸漸收了心,心里自然高興,都感激二舅幫了大忙。
  南苑是歷代皇家的狩獵行宮,出永定門往南走六七十里地便到了。那天一大早,榮慶和二舅一路騎著兩匹快馬,跑了一個多時辰(即3小時)便到了。一路上,二舅再三叮囑他,軍營不比家里,營有營規。軍有軍法,可不是鬧著玩的:“少爺脾气在那儿一子儿不值。官儿大一級,就得听人家的!”
  兩人邊走邊說話,過了一道土崗,便看見遠處一大片紅牆碧瓦,四下空無人跡。恩海看出外甥情緒不高,并不理他,領著他向高大的宮牆走去。宮牆邊有一扇偏門大開著,有個護軍站在那儿。哨兵看見榮慶和恩海,向營內的人通報了,下一會儿只見一個領催帶著七、八個護軍走出偏門。領催在軍中的職務大約相當于現在的排長。這位名叫元六的領催身材高大,長得一臉橫肉,他曾經是恩海的手下,得知恩將軍今儿要來,特意在這儿迎候。他一見榮慶二舅,立即笑著咧開那張闊扁的大嘴,恭恭敬敬地迎上去叫一聲:“恩老爺!”
  恩海看一眼元六,一邊點頭一邊輕輕哼了一聲,然后將手中的緩繩遞到對方手中,這才不慌不忙地下了馬。
  “慶儿!元領催就是你頂頭上司。”二舅指著元六告訴榮慶。
  “元領催。”榮慶慌忙抱拳行禮。。
  元六領著甥舅倆走進軍營。元六邊走邊打量著榮慶,見他一身衣著非常考究,人長得也清秀白淨,一看就知道從小嬌慣,沒吃過什么苦頭,心想怪不得恩老爺前些日子就讓人帶話給他,要他好好調教這位榮少爺。
  “就是他?”元六悄悄地問恩海。
  “他可是個強脾气。”恩海點點頭,在他耳邊小聲說,“往后你得多費心照應了。”
  “恩爺!您把心放肚里,到我元六手里,就是塊生鐵疙瘩,也得變成神條儿面。”元六自信地笑笑。
  恩海將榮慶交給元六便回京城了。
  榮慶隨元六進了“棚”。所謂“棚”就是軍人的營房,一間大屋,兩邊一溜的火炕,住著二十來人,領頭的元六也跟他們住一起。天不亮牛角號一吹,當兵的全爬起來,到演兵場上練武功,操練隊列。下午一過,晚飯后到天黑前這段時間,北京人稱之為“后蹬儿”,那些老兵油子便躲在棚里賭錢,也有人跑到几里外的鄉下找婆娘睡覺。
  每逢這個時候,眼望著空曠的行宮中大片大片樓台亭閣,榮慶覺得無聊透了,心想既然當皇家護軍,不留在京城,跑到這么遠的地方干啥。在他看來所謂的護軍,自然是保衛皇上和朝廷,應該駐守在皇上住的地方。例如皇宮、北海,中南海和景山,再就是頤和園,還有被洋人放火燒了的圓明園。這些地方离城里都要比眼前這地方近得多,再說南苑是皇上秋天打獵的地方,太后和皇后皇妃們根本不會上這儿來。女眷們不來,宮女媽媽們自然也不會來,因此想要在這座荒郊野岭的行宮中見到吟儿是不可能的。榮慶越想越覺得上了當。當初二舅答應讓他當皇家禁軍,而不是跑到鄉下來守這片空房子。
  在這儿住了不到半個月,上面下了命令,健銳左營要調防。听到這個消息榮慶激動得不行,以為一定會調到皇上住的京城里去,沒想到他們不但不去京城,反而調防到更遠的承德避暑山庄,榮慶急得不行,立即找到元六,說他不能隨部隊去承德。
  “你小子想得倒美!”元六瞪著一雙牛眼對榮慶吼起來,“老話儿怎么說來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上頭讓你上哪儿就上哪儿,別說叫你上承德,就是讓你跳火坑也不許皺眉頭,何況開往承德的事,是奉御前領侍衛大臣傳的皇上口諭!”“咱們是禁軍,就該護衛皇城、護衛兩宮呀。上承德干什么去?”榮慶愣愣地問。
  “北京是宮,承德也是宮。廢什么話呀!”
  “我不去!”
  “呵呵,有叫板的了?”元六沒想到他敢跟自己頂嘴,故意逗他,“我這兩天儿耳背,沒听見!”
  “我不去承德!”榮慶倔強地挺著脖子又說了一聲。話音剛落地,元六便上前狠狠給他一記耳光。榮慶長這么大,從沒給人打過,只覺得臉上一片熱辣辣的,兩眼直冒金花。他憤怒地沖到元六面前想動手,站在元六身后早有准備的几名禁軍沒等他動手,一起上前將他按在地上。元六大叫一聲:“傳軍法!”禁軍們立即褪下榮慶的褲子,一名禁軍舉起軍棍看一眼元六,小聲問打多少棍。
  “直到叫饒了算。”榮慶是恩老爺外甥,元六本想意思一下,但想到恩老爺再三交待要好好調教這位從小嬌慣的少爺,因此非狠狠揍他一頓不可,元六這邊話聲一落地,那邊軍棍已經落在榮慶的皮肉上。
  榮慶趴在長條木凳上,雙手死死抓住條凳的兩條木腿,忍著一陣陣劇痛硬是不出聲。開始他還覺著皮肉疼,后來只覺得屁股發麻,再后來几乎沒知覺了。木棍打在他皮肉上發出悶悶的響聲,耳邊響著叫板的聲音:“二十五,三十,三十五……”他覺得那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輕,最后他兩眼一黑,什么也听不見了。
  半夜,榮慶讓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棚子里一片漆黑。他想下炕去撒尿,剛一翻身,這才覺得哪儿哪儿都疼得不行,特別屁股蛋更是碰不得。他咬著牙下了地,向棚子外邊尿桶走去。褲子粘著屁股上的血肉,每走一步,傷口便傳來一陣揪心的疼痛。元六這狗娘養的!他一邊挪著步一邊在心里咬牙切齒,元六是二舅的部下,二舅讓他關照我,他就是這么關照我的,再這樣關照下去,這條命非送在他手里不可。
  他撒完尿,站在茅棚邊望著四下黑乎乎的荒野,突然冒出逃走的念頭。腦子里一浮出逃跑的想法,心頓時緊緊揪在一起。對!絕不能跟著元六去承德那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在京城,雖說見不到吟儿,但卻能感到她的存在,隔著高大的皇城,他和她畢竟頭上頂著同一塊藍天。去了几百里外的承德,那就再也沒有机會見到她了。他咬著牙,忍著傷痛,一拐一瘸地貼著營房牆根悄悄向北宮牆摸去,因為身子受了傷,走得特別慢,一頓飯功夫才走到南宮牆邊。
  “哪一個?”隨著叫聲,遠處閃過兩條人影。榮慶知道是查夜的崗哨,慌忙趴在牆邊的草叢中一動不動。崗哨一邊嗆喝一邊向他藏身處走來。他趴在地下,兩眼盯著越走越近的崗哨,心想完了,要讓他們抓回去,跑不了一頓毒打還不說,還可能連累二舅和家里人……突然,身邊不遠處草叢中“呼啦”一聲躥出一只野兔。二名禁軍嚇了一跳,盯著兔子消失的方向愣了半天神,這才轉身走了。
  看見二名崗哨走遠,榮慶心中暗喜,認為老天爺幫了他忙。他悄悄從地上爬起,貼著牆根向東走。前些天他就發現那邊的宮牆比這邊矮,而且殘舊不全,有几處缺口堆著石料和磚塊等著修,從那儿爬出去應該不成問題。
  他走了沒多久,便覺身子特別疲軟,腳下輕飄飄的吃不住勁儿。他扶著牆站在那儿喘气。迎著涼嗖嗖的夜風,腦子特別清醒,想到能從這儿逃回京城,不用跟元六他們去承德,心里立即生出一股勁儿,邁著大步向前方一處缺口走去。剛走到那儿,一條黑影突然站起。黑暗中響起悶悶的聲音:“榮少爺!你膽子也太大,竟敢當逃兵!”
  一听那聲音榮慶頓時傻了,真叫冤家路窄,偏偏是元六。他站在那儿堵住榮慶去路。
  “……”榮慶張口結舌半天說不出話。
  “這才一頓‘竹筍炖肉’,您就不辭而別了?不夠意思呀!”元六嘴里說著俏皮話,臉上卻非常嚴肅,“你想往哪儿跑?你想過沒有,你能逃到天上去不成?就算你逃得了,誰敢窩藏一個逃兵?”
  “我……我哪儿也不去,我回家……”
  “哈哈哈……”元六听后大笑,“回家?回家也沒你的香餑餑。不論你是回自己家還是你舅老爺家,咱倆打個賭,不到天亮,就有人把你送回來!”
  “你……你胡說!”榮慶從沒想到這一層,嘴上硬,心里卻暗自發慌。
  “元六說話,從來有板有眼。跟你實話實說,你就是你舅爺送來的,你爸爸托咐的!他們二位叫我殺殺你的性子。你要識時務,乖乖跟我回去。”
  “要是不回去呢?”榮慶低聲說,口气比先前軟多了。
  “那也隨你意。今儿我元六絕不攔你。”元六雙手抱在前胸,不動聲色地笑笑,“叫我說,那叫瞎掰。狗肉不上桌。你少爺坯子,就不是這個材料儿!走吧走吧,回家眯著吧。天打雷轟我頂著,省得跟你生不完的气。”
  榮慶原以為他一定會抓住他,又叫又罵地往回拖,沒想對方一副不管不問的模樣,反倒一時沒了主意。“走啊!”元六一邊推他一邊說,“走吧走吧!該提籠子提寵子,該架鳥架鳥。別跟我這起膩了!”榮慶瞅著眼面前宮牆邊的缺口,只要他抬腿爬過這儿,他就自由了。榮慶看一眼元六,見對方一臉的不在乎,他也就顧不得許多,猶豫了一會儿,終于一咬牙,一跺腳翻過牆邊的缺口跑了。
  早上卯辰之交,吟儿正在回廊上和几名宮女擦著雕花圍欄,听見一名太監大聲叫著“老佛爺起駕!”他這一聲叫,站在大殿外丹揮上的太監立即跟著叫,于是站在宮門內外等著送駕的太監們也都叫起來,宮里宮外響起一片呼應聲,那叫聲是何等威風啊。
  吟儿和宮女們一听這聲音,知道老太后要上南邊的養心殿接見朝臣,慌忙在慈禧太后經過的地方跪下。不等那此起彼伏呼聲落下,大殿里便走出許多宮女太監,一字排開在兩邊。盡管姑姑再三交待老佛爺起駕時她們要老老實實跪在地下,不許抬頭,不許東張西望,但吟儿和那些新來的宮女一樣,禁不住的生出好奇心。就在她跪下的一瞬間,她看見一只杏黃色華蓋在人群上面晃動,華蓋下一位衣著華貴的老女人在眾人簇擁下走下台階。
  吟儿和宮女,太監們跪在地下,嘴里一起喊著“老佛爺吉祥!”老太后的鑾駕儀仗從吟儿面前走過時,響起一片腳步聲。她雖不敢抬頭,卻竭力以眼角的余光偷愉瞅著那一雙雙腳,其中有太監的黑底靴,有宮女的軟底鞋,她在這許多雙鞋中發現了一雙与眾不同的花盆底鞋。這种鞋底像個花盆,白色,足有三寸高,鞋面上繡著漂亮的花紋,鞋頭鑲著一顆碩大的珍珠。在一陣陣腳步聲中,在衣裙拂地揚起一片細細的塵土里,她立即認出那
  這雙鞋子的主人便是這座皇宮至高無上的女主人,連万歲爺也得听她的。
  吟儿趴在地下,兩眼緊盯著那雙尊貴的花盆鞋,它在長裙下擦地而過,很快被其他人衣服的下擺擋住。來這儿近三個月,她不止一次地跪在地下見過這雙尊貴的鞋,卻從沒有見過這雙鞋的主人真正的面目。
  吟儿不止一次對平儿說過,說她來這儿快三個月了,竟然從沒見過老佛爺究竟長得啥模樣儿。“這不奇怪。不用說你來了三個月,我來了一年了,也只遠遠見過她几回。”盡管平儿說一點也不奇怪,但吟儿總覺得既在這儿當差,伺候老佛爺,連她的面也見不到,心里總有點不是滋味儿。
  原先吟儿一心想著是早早离開皇宮,從來沒想到見不見老佛爺的事,可時間一長,當她知道自己不做滿七年是不可能离開這几時,心里反倒生出一种心思,渴望見到這位大清國位极權尊的太后,按宮中太監和宮女們的稱呼,便是“老佛爺”或“老祖宗”了。人就這么怪,盡管她在這儿一天也不想呆下去,但只要呆在這儿,那种不甘人后的要強勁儿便會冒出來。想起平日那些伺寢的,管換衣的,包括敬煙的秀子姑姑在內,一個個神气活現,覺得比人高三分。說到底,不就因為這些人是老太后的貼身宮女,沾了老佛爺光,她們自己覺得尊貴,別人也用敬服的眼光看她們,時間一長,自然就覺得比別人高出許多來。她自信只要自己有机會,她絕不會比那些人差,其中也包括秀子在內。為此,她暗中下決心,一定要學好敬煙的本事,等秀子一定,用不了二、三年,她准能伺候上老佛爺:。
  慈禧在一大幫人簇擁下出了儲秀宮,平儿立即領著吟儿等宮女們進了体和殿。這時,兩個太監抬著一筐新鮮水果走進來,于是宮女們立即忙開了。她們拖出桌下,牆角和窗邊的透花瓷缽。瓷缽是特制的,形狀有些像銅鼎,里面放著佛手,香蕉和菠蘿等水果。
  吟儿跟其他宮女一起,手腳麻利地將瓷缸里的舊果子取出,再將筐里的新鮮水果放進去,然后將瓷盆放回原處。這就叫“換缸”。剛開始換缸時,吟儿發現瓷缸中的水果動都沒動過,為什么隔一陣子就要換上新鮮果子?“那么多果子,怎么也吃不完啊。”她怎么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換缸。平儿听了忍不住想笑,這才告訴她,缸中的那果子不是讓人吃的,是用來意殿用的。老佛爺不喜歡點火薰香,愿意用果子香味除掉其他雜味儿。
  “怪不得老佛爺柱的地方都有一股特別的香味儿。”吟儿恍然大悟。
  “按我們的話,這就是儲秀宮的味儿。”平儿比吟儿早一年進宮,年歲也大一年,處處顯得像個姐姐。
  換了缸,吟儿和平儿走出体和殿向下房走去,吟儿見四下無人,這才悄聲問道:“平姐姐,你說秀子姑姑會不會抓住我去茶房的事不放,告到上面,說我沖撞了老佛爺的湯水?”
  “我看不會,真要想告你早就告了。”
  “我也這么想的,要不家里人來看我,她沒攔我,還親自幫我梳頭呢。”吟儿還告訴平儿,說她們家里人頭一次探宮,章叔特意找人在宮外接應她們家里人。
  “茶水章是個好人,心地特別善。”
  “誰給他起這么個綽號?”
  “宮里頭好多人都有綽號,譬如給皇上剃頭的黃叔叫‘剃頭黃’,李總管綽號叫‘佛見喜’,小回回叫‘蘿卜頭’,差不多人人都有。”兩人一路說笑著回到下房,剛歇下腳,秀子派人叫吟儿去替她打水洗澡。
  吟儿連聲說知道了,元奈地從炕邊站起。
  “快去吧。你得想辦法討秀姑姑好,處處哄著她高興,她讓你做什么你就精心去做,反正她已經二十一了,早晚要离開這儿。只要她高興,她就不會坏你的事,你說是不是?”平儿輕聲叮囑她。
  宮女的洗澡房分里外兩間,里間是姑姑輩們用的,外間是一般宮女洗澡的地方。宮中規定,凡老佛爺貼身宮女,冬天半個月洗一次,春秋五天一次,夏天則每天洗一次,其他宮女和老媽子按上例減半,秀子是貼身宮女,眼下是夏未秋初,二天洗一次是免不了的。
  吟儿与另一名宮女抬著一桶熱水走進里間,將熱水倒了一大半在木盆內,留了小半桶熱水。另一名宮女离開后,吟儿將事先准備的涼水摻進熱水里,用手試著水溫,直到她認為合适了,在澡盆邊的方凳上放好了毛巾肥皂,然后走到外屋,請秀子迸屋洗澡。
  秀子掀起門帘進去后,吟儿又替對方准備好換洗衣服,還有梳子,粉扑和剪刀之類的用品,在門外等著。秀姑姑洗好了,一聲吆喝,她就得隔著門帘將衣服遞進去,然后再替她梳頭剪腳。等了老半天,也不見秀子出聲,她正疑惑,秀子突然挑起門帘,光著身子走出來。
  吟儿兩眼一亮,心里頓時陷入慌亂。從小長這么大,她頭一次看見其他年輕女人的胴体。過去侍候秀子洗澡,她總穿好衣服再出來,不在她面前赤身裸体,更不會毫無顧忌地光著身子走來走去。望著秀子丰滿勻稱的裸体,她本能地低下頭,覺得非常羞恥,覺得秀姑姑太放肆,不該當著她一個沒結婚的姑娘面毫無掩飾地暴露出女性的隱秘處。
  “你是不是覺得我長得丑怪,連看都不敢看我?”秀子故意問,似乎看出吟儿的心思,她用干毛巾擦身上的水,一邊在木榻邊坐下。
  “姑姑!看您說到哪儿去了,您這身材不肥不瘦……”吟儿嚇得不知該說什么好,連忙夸起對方,同時拿起外衣披在對方肩上。
  “什么時候也學會玩嘴皮子?”秀子不屑地一笑,抖了抖衣服,接過內衣內褲不慌不忙地穿著。
  吟儿背過臉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仍在想著剛才的情景。秀子的裸体給她印象太深了。平時衣服遮著看不出,沒想姑姑光著身于那么好看,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渾圓的屁股白嫩白嫩的,要多好看有多好看。特別她乳峰上透著兩顆熟透的櫻桃般的乳頭,連女人看了都心跳……不知羞的東西,我怎么盡想這种事!吟儿截斷思路,在心里罵自己。
  “好了,你可以轉過臉了。”秀子穿好衣服,在木榻上坐下,用剪刀剪起腳趾甲:“別那么正經儿了,你也是個女人,難道連自己光屁股什么樣儿也沒見過?”
  吟儿被她這一說反倒臉紅了,好像是她光著身子被對方瞅見了,她走到秀子面前,討好他說:“姑姑!我替你修腳趾甲。”
  “好吧。”秀子猶豫片刻,將剪刀遞給吟儿。
  吟儿蹲在地下,將秀子的腳捧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替對方剪起腳趾甲。她耐心地剪好腳趾甲,再用小挫子慢慢挫著趾甲上的毛邊。她修好秀子一只腳,又將另一只腳抱在怀里。
  “吟儿,”秀子抬起那只修好趾甲的腳,不無滿意他說,“看看我這雙腳,長得好不好?”
  “姑姑腳長得不肥不瘦不大不小,五個指頭一碼齊,按相書上說這可是個好腳型。”
  “是嗎?你看過腳相書?”
  “是,是父親留下的。”吟儿點點頭。
  “相書上還說了些什么?”
  “相書上稱姑姑這种兩頭翹的腳叫船型腳。”
  “船形腳?”秀子好奇地問,“有什么說道?”
  “我……我不敢亂說。”吟儿害怕秀姑姑一會儿風一會儿雨的,說翻臉就翻臉,猶豫著不敢說。
  “沒關系,這几沒別人,書上怎么寫你就怎么說。”
  “書上說姑姑這种腳型的人就像船儿行水,一輩子順暢。將來不但有錢,而且能嫁個好夫君,更會儿孫滿堂……”吟儿看得出秀子今儿特別高興,心想何不再說几句讓她高興高興。沒想她說了一大堆吉利話,秀子反倒不儿說話了,臉上的笑容突然收住。
  “少跟我來這一套!你是不是怕我告發你沖撞御茶房的事,編著好話儿哄我!”秀子的臉說變就變了,她猛然抽回腳,吟儿頓時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在地下。
  “姑姑!相書上确實是這么說的。”吟儿不知自己哪儿說錯了,嚇得不知所措。
  “還不住嘴!”秀子狠狠踹吟儿一腳,從椅子上站起,一邊扣著衣服斜襟上的布衣扣,一甩手走出洗澡房,將房門帶得山響。吟儿從地上爬起,滿臉委屈地瞅著那扇門,不知哪儿得罪了對方。
  為了糾正自己的睡姿,晚上臨睡前,吟儿側身躺在炕上,讓平姑娘用一條寬布帶將自己綁上,一頭固定在大木箱的箱把上。另一頭系在炕桌腿上。平姑娘幫她系上布帶,問是否太緊,吟儿讓她再捆緊一些。
  “夠緊了,太緊了血脈不通,明儿起來渾身沒勁儿,怎么當差?”平儿試了試綁帶說。
  “不怕,再緊點。”吟儿擔心早上醒來睡相難看,秀姑姑抓住又得挨罵。平姑娘狠著心緊了一下帶子,然后替吟儿蓋上被單,隔著炕桌在炕上躺下。
  “說也奇怪,秀姑姑原先脾气挺不錯,最近不知為什么總是怪怪的,特別跟你在一起,總也跟你過不去……你說,你到底哪儿得罪她了?”
  吟儿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出所以然來。她本想告訴平儿今儿侍候秀子姑姑洗澡的事,話到了嘴邊又咽回去,換了另一個話題。
  “平姐!在宮中犯了規矩,被攆出宮外,會不會連累家里人?”
  “那要看什么事儿,得罪了老佛爺,或是犯了宮中的大法,那就不好說了,前些年有個姓寇的太監不知犯了什么事,不但殺了他,他家里人跟著關進大牢,連保荐他迸宮的人也倒了霉!”平儿突然盯著吟儿,“你成天問這些,是不想用這种方法出去?我勸你死了這條心!”
  “平姐姐!我哪敢存這种心思,你冤枉死我了。”吟儿被對方說中心里的隱秘,心里非常慌亂。
  兩人又說了一會儿話,平儿吹滅了燈,對吟儿說:“睡吧,明儿一早還要起來做活。”吟儿還想跟平儿說話。平姑娘打斷她,說按宮中規矩,吹了燈就再也不許說話了。
  在這間榻榻里,平儿的話就是命令,吟儿只得閉上嘴不再說話。
  燈一吹,四下黑得出奇,窗外下起了淅瀝的小雨。吟儿听著清晰的雨聲,在黑暗中睜大眼睛。人躺在炕上,腦殼里卻像脫韁的野馬思緒紛然。
  她仍然想著剛才的話題。自從她進宮那天起,不止一次動過這個念頭,那就是犯上一些小事,然后被人從宮中攆出去,這樣她不但能与榮慶團圓,也能常和母親家人在一起。當真要那樣,她便用不著成天在宮中提心吊膽地苦熬日子,一等就是六七年。可問題并非這樣簡單,正如平儿所說,宮中事無大小,說大可大,說小可小,鬧不好要掉腦袋,還會連累家人。事小了,讓人褪了褲子打屁股,羞死人不說,還得將你關進空房,一蹲就是好几年,你越想出去越不讓你出去。她躺在炕上,想來想去腦袋想得生疼,終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似乎唯一的辦法便是老老實實在宮中苦熬,直到出宮的那一天。
  在宮中,一切是那么有條有理,時時都生活在別人的監視之中,只有這短短的睡前時間屬于你。此刻,你獨自躺在床上,任你天馬行空胡思亂想,哪怕你想象自己當上了皇后娘娘也沒人來管你。這片空間,這段時間,完完全全屬于你。
  她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听見窗戶上有響動,她迷迷糊糊睜開眼,雨夜中,看見窗外有個黑影一晃而過,心里不由得一惊。她本能地伸手扯住繩頭,松開捆在身上的綁帶,摸著牆壁坐起,兩眼瞪著黑乎乎的窗口。她看不見外面動靜,想叫又不敢叫。過了一會儿,她听見一片沙子落地聲。榮慶!她突然意識這是他給自己打暗號,她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也來不及細想他是怎么進宮的,這時窗外已經傳出榮慶的聲音:“吟儿!吟儿……”
  她慌忙爬下炕,輕輕推開后窗一角,只見黑暗中榮慶站在窗邊直喘气。
  “慶哥!你……你怎么……會跑這儿來了?”她激動得渾身直哆嗦,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看不清他什么模樣,但她知道這就是他,他的聲音,他的呼吸,包括他身上發出的气味儿,就是燒成灰她也認得。
  “我進宮當了禁軍,偷跑到這儿來看你!”榮慶抓住她趴在窗台上的小手,將臉湊到她臉前。
  她終于看清了他那張英俊的臉,他那透著英气的劍眉下的大眼睛在夜色中泛著一層光澤。他在她臉上親了一下。她覺得心跳得飛快,人像一堆雪團軟塌塌的融開。她恨不能立即跳出窗口,投入他怀抱,跟他死去活來親熱一番,這時,宮外遠遠傳來一陣梆子聲。她猛然醒悟,想到這儿是老太后住的儲秀宮,慌忙向他擺手:“慶哥!你快走,快离開這儿!要是讓人看見,那可是要砍頭的!”
  “不怕,砍頭也不怕。讓我進屋里,讓我好好看看你,實在大想你了……想得快發瘋了!”榮慶抓住吟儿的手。
  “不不……”她惊恐万分地壓低聲音:“不你能進來,屋里有人!”
  “那……那你點上燈,讓我看看你。”
  “不行,燈一亮就會惊動別人,別人發現了,你就跑不了。”
  “吟儿!”他不滿他說,“我冒著危險跑來看你,不點燈我就不走。”’
  “慶哥!這太危險了!”吟儿轉身看一眼睡夢中的平儿,抓起窗邊案几上的油燈又放下。
  “你放心,點上燈,讓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就走。我求你!”
  吟儿一咬牙,走到炕几上邊取出火石打出火,再點燃紙眉,再用紙眉點亮油燈,然后用手攏著油燈走到后窗,將燈湊到臉前,好讓對方看清她。
  他兩眼死死盯住吟儿,他看清了她的同時,她也看清了他。他還是那副模樣,身上的衣服被小雨淋濕了,額上也留著雨點。他正想說什么,突然窗外守宮的太監大叫著向這邊跑過來。她讓他快走,他不肯走,雙手趴在窗口一動不動。
  平儿醒來,見吟儿趴在窗口手中舉著油燈,上前一把奪過吟儿手中的油燈一口吹滅了:“你……你瘋了,不想活了!”
  “慶哥!”吟儿對著窗外大叫,“快!快跑!”
  榮慶似乎回過神,轉身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奪路而逃,突然間跑來許多禁軍,將他團團圍住。他揮劍亂砍,企圖沖出重圍。吟儿瞪大眼睛趴在窗邊,兩眼盯著這場生死搏殺。平姑娘怎么拉,她也不肯离開,她看見一名衛士挽弓搭箭,瞄准榮慶的后胸。她放聲大叫,要他小心,沒想她話音剛出口,一支利箭不偏不倚扎進他后胸。看見他中箭倒地,滿身是血,她本能惊叫一聲,身子跌落在窗邊地下……
  “吟儿,吟儿,你醒醒!快醒醒!”平儿熟睡中听見吟儿惊慌的尖叫,點了油燈,發現吟儿滿頭滿臉的大汗,嘴里含混不清地叫著什么,身体在綁帶下劇烈地抽搐。平儿慌忙將捆在她身上的綁帶松開。吟儿迷迷糊糊听見有人叫她。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炕上,平儿跪在她身邊,一邊叫她一邊解開她身上的綁帶。
  吟儿猛然從炕上坐起,惊魂未定地瞪著一雙大眼,望著平儿和她手中那盞昏黃的油燈,竭力回憶著剛才發生的一切,心里直發毛。
  這時窗外下起了大雨,雨點敲著瓦檐和院子里的青磚地,激起一片狂蕩的喧囂。听著窗外的雨聲和屋脊上掠過的風聲,她才知道自己在做夢。
  “吟儿,”平儿見她兩眼發直,連忙用汗巾替她擦著額上的汗,“你……你又做噩夢了廣
  吟儿兩眼盯著平儿,半天不說話。平儿輕輕叫她,拍著她后胸。當吟儿終于明白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惡夢時,長長地吁了一口粗气,想跟平儿說什么。她雙唇哆嗦著,半天沒出聲,突然伸手抱住平儿,臉貼在平儿肩上泣不成聲地硬咽著。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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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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