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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苦果


  榮慶大難不死,巧遇青樓女子英英,并在她的幫助下逃出京城、本來准備替榮慶和吟儿指婚的光緒皇上軟禁瀛台,對受難的珍妃愛莫能助。后悔莫及的吟儿為了贖罪,來到北三所伺候珍妃,珍妃對她的出賣行為痛恨不已。吟儿和榮慶,珍妃与光緒,他們面對各自生命的苦果。然而,再苦的果子也要咽下去。
  深秋的上午,湖面上泛起一片淡灰色的煙波,与那些裹了秋色的楊柳混在一起,像一幅水墨畫。光緒站在瀛台湖邊的白玉欄杆旁,瞅著那靜靜的水色和那貼著水面飛來飛去的水鳥,心里說不出的凝重。
  他鬧不清慈禧究竟打什么主意,既不對外宣布他退位,也不讓他回宮中,將他一個人困在這座四面環水的小島上。對外,她仍然以他名義發詔書下圣旨,碰到什么重大事情,慈禧便派人用小船將他接到岸邊,然后送到養心殿,按慈禧的意思簽發各种旨。
  昨天,他又被慈禧接到養心殿,他按慈禧的意思,在一道道圣諭上簽名畫押,蓋上他的印章。望著那一道道由別人擬好的圣旨,他心里說不出的悲涼。這些由自己簽發的文字,全都是否定新政,廢止他先前推行的政策的旨令。用慈禧的話,這叫“撥亂回正”。慈禧讓他下令逮捕康有為、譚嗣同等人。這些人全都是他依重的大臣和愛將,包括那個冒生命危險替自己迭密詔的榮侍衛。這等于是自己打自己耳光,用鈍刀子割自己身上的肉,但他卻不得不照辦。
  “那個地儿怎么樣?對不對你胃口呀?”讓他辦完了所有該辦的事,慈禧這才問起光緒的生活起居。
  “皇爸爸想的很周到,瀛台四面環水,正好讓儿臣閉門思過。”光緒覺得事情到了這种地步,再問這些話實在有些無聊,可嘴上又不得不應付。
  “其實就是養心。你在養心殿白往了好几年,就沒鬧清這兩個字儿!”慈禧面對這個扶不起的儿子,像只貓儿在利爪下盤弄著這只遍体鱗傷的耗子,心里有种說不出的滿足。与其說她恨他,還不如說她從骨子里看不起他,甚至有些怜憫他更為准确。
  “儿臣愚昧。”光緒低下頭,實在不想說話。只是為了心中一個念頭,那就是适當時候替珍妃求情,才盡量應付對方。
  “你不傻,就是心太亂,養養就好了。我奔七十的人,還能再活多少年?早晚這付挑子還得你挑,到那會儿再胡來,可就沒人儿幫你厂。”慈禧自己也知道這是假話,但她每次一說到這些郁興致勃勃地,說得真像那么回事儿。她究竟是習慣、還是喜歡這种說話方式,恐怕連她自己也鬧不清。
  光緒嘴上說謝謝皇爸爸教訓,心里仍然在思忖著那個苦苦纏著他的念頭,想瞅机會求慈禧答應他一件事,慈禧又說了一些有關養心和養性的道理,然后讓章德順送光緒回瀛台,并叮囑他要好好伺候皇上。
  “皇爸爸,”光緒沉吟了好一陣子,終于鼓起勇气說出他的心事,“儿臣有一個請求,請皇爸爸恩准。”
  “說吧。”慈禧看一眼光緒,一臉和气。
  “儿臣請求讓珍貴人和儿臣同住瀛台,也算是同住冷宮了。”光緒似乎在慈禧臉上親和的表情中得到了鼓勵,說出他早就想說而沒敢說的請求。
  “我就猜著是這么句話。”慈禧歎了一口气。她喜歡玩這個儿子,偏偏這儿子總給她許多玩的机會。
  “皇爸爸答應儿臣了。”光緒見慈禧沒說行,也沒說不行,慌忙追問。
  “現在還不成。”慈禧無論什么時候,哪怕刀架在光緒脖子上,總留給儿子一線希望。這大概不僅是習慣,恐怕更是一种手腕和方式。
  “哪一天行呢?”光緒傻乎乎地問,兩眼盯著慈禧,希望能得到她某种暗示和許諾。
  “那得問你們自個儿了!練丹要七七四十九天,取經得儿九八十一難。到了心里那點邪火儿變成冰碴儿,化成雪水儿,你們再聚也不晚。”明明她不可能答應光緒,卻津津有味地說了一大套。
  不等慈禧說完,光緒已經明白這事儿沒指望了。他了解慈禧,對沒指望的事,你也得裝出有指望的樣子,否則她非但不答應你,反過來狠狠整珍妃。珍妃正因為不會裝糊涂,所以吃她的苦頭最多。為了不連累珍妃,他只得硬著頭皮,求慈禧給珍妃一些面子。“我讓吟儿服侍她,你還有什么不放心?”慈禧也許玩膩了,揮揮衣袖讓光緒离開。
  光緒回到屋里,站在那儿打量著這座年久失修的建筑。望著陳舊破敗的牆面和落滿灰塵的房梁,他心里越加思念起珍妃,珍妃所住的冷宮叫北三所,那儿是個滿院子長草的地方,原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儲藏室,比起瀛台不知要差多少倍。
  他穿過回廊,進了書房,突然眼睛一亮,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不知什么時候,牆角邊放著這台從景仁宮搬來的風琴。他連忙問身邊的茶水章,茶水章告訴他,是今儿讓人抬來的。茶水章本想告訴光緒,是他通過李蓮英從敬事房討來的,想想又覺得像特意邀功,忍住了沒說。
  “奴才覺著放在那邊閒著也是閒著,所以搬來給皇上做個伴儿。”光緒心中一動,心想這個章德順耳朵不好,嘴也笨,但心里卻透著靈气,通過這些日子的重大變化,他對這位身邊的老奴才,似乎有了新的認識,至少有一條,關鍵時刻他還是向著自己的。光緒走到牆邊,在風琴前坐下,本能地敲響了一串琴鍵。
  “皇上!”茶水章見光緒臉上泛出一絲笑意,連忙說,“多少它也算個會說話儿的呀,有話您就沖它說吧。”
  光緒彈起那首“碧云天,黃花地”的曲子,心中浮起出事那天与珍儿一起彈琴唱歌的情景,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在悅耳的琴聲中,他似乎再一次听見珍妃那甜甜的嗓音,喚起他無邊的愁思。
  此刻,除了擔心珍妃,同時也擔心譚嗣同,康有為和榮慶的命運,其中自然也包括他的老師翁同和。隨著自己被軟禁,一大幫跟著自己推行新政的人紛紛遭到逮捕,其中譚嗣同、楊深秀和林旭已經被抓,康有為和榮慶一直沒有下落。出事的那天,茶水章已經于混亂中跑到冽陽會館,通知譚嗣同立即出走,他是完全有机會离開北京的,但他堅持不肯走。他讓章德順轉告光緒,革新總有人流血,他譚某愿為此洒一腔熱血,光緒听了感動不已。慈禧多次要他下令處死譚嗣同等人,在其他問題上非常軟弱的光緒,在這個問題上斷然拒絕,他絕不能讓自己的手,染上譚嗣同的血。
  想著這些天的風風雨雨,光緒再也無心彈琴。他合上風琴蓋,走到書房外的回廊上,瞅著靜靜的湖水里那一片落日的余暉,痛苦地閉上雙眼。過去,珍儿不知提醒過他多少次,叫他不要對慈禧抱太多幻想,他總不信。無論怎么說,慈禧一手將自己帶大,并送他登上權力的頂峰,她不可能為了那些保守的大臣們跟他這個儿子翻臉的。特別在行新政之前,他与慈禧推心置腹地和盤托出了他的想法,她非但沒有反對,還表示只要能讓大清國強盛,她一定會支持他。那天,他從頤和園回到宮中,興奮得一夜沒睡好覺,珍妃當時并不以為然。為此,他覺得她心眼儿太小,認為她對慈禧有成見等等。那天晚上他与珍妃鬧得不甚開心。然而眼前的現實,全都不幸被珍妃所言中,無情地粉碎了他對慈禧的幻想。
  要是我能多听听珍妃的意見,現在又會怎么樣?光緒望著天邊漸漸暗下的夕陽,假設這一切能從頭開始,他仍然不知道結果會不會比現在要好得多。
  珍妃所住的冷宮,徒有“宮”的名字。這座被人稱之為北三所的地方,其實是西六宮北面一座空曠的長滿荒草的大院,院子里有几座相距很遠,孤零零的泥牆土炕的平房。人們几乎說不出這些房子的來歷。究竟是當初建皇宮的工棚,還是后來維修工匠們的臨時住處,總之,這些房子平時很少有人來,一度用來做過太醫院壽藥房堆放中藥材的庫房,后來庫房遷走,便堆放各种雜物。這里既与外界隔絕,又隨時在慈禧的監控之下,所以慈禧讓敬事房派人清理出其中一處平房,將珍妃關押在這儿。
  珍妃穿一身青藍色布衣袍,手中握著苫布,像宮女一樣用力探拭著屋里的舊方桌和炕沿上的灰土,她原先押在福建宮,前几天才搬到這儿,這座平房里外總共三間。盡管大院通向西六宮唯一的大門白天晚上都有太監守著,外間的大門仍加了鎖,不讓珍妃隨意出來行走。
  珍妃知道變法已經全面失敗,光緒已經讓慈禧軟禁到中南海的一座叫瀛台的島子上,當初皇上撤了職的大臣全都官复原職,老佛爺再次上台訓政,面對這個現實,她曾想過一死了之。后來,當她得知慈禧懾于洋人的壓力,沒有廢掉光緒的皇位,也沒有重立皇帝的意思,心里便生出一線希望。她告誡自己,再苦再累也得活下去,為了光緒,她必須活下去,她才二十出頭,皇上也不過二十七歲,只要皇上還在,她能夠活下來,怎么也能熬得過六十好几的慈禧。
  只要老佛爺一死,天下仍然是皇上的。說她天真也好,說她心存僥幸也好,反正她是這么想,也是這么做的。她每天堅持干活,再差的飯菜也拼命吃,到了睡覺時間睡不著也躺在床上閉目養神,為的就是等到那一天。
  珍妃听見外屋的大門上有人開了鎖,她知道這一定是吟儿。因為除了她,任何人也不准跟她接触,自從搬到這儿,敬事房便將吟儿派來伺候她,其實吟儿不僅是派來伺候她,同時也是來這儿監視她的。
  她救了吟儿,滿以為吟儿會和她一條心,沒想吟儿趁著進太醫院的机會出賣了她。這些情況都是她關在福建宮時,一個臨時伺候她的名叫柳葉儿的宮女告訴她的。她不知道對方打哪儿听來的,更不明白對方為什么要說給她听,總之她一听到吟儿出賣了她,心里頓時說不出的惱恨。她對吟儿和榮慶這么好,沒想這個小賤人居然心讓狗吃了,恩將仇報,反過來咬她一口,越想越寒心,怨不得那天晚上她告訴吟儿,皇上要替她和榮慶指婚,吟儿一臉的內疚,原來她干了這种見不得人的事。
  吟儿一進門,先給珍妃請了跪安,然后請珍妃停下手中的活儿,說由她來干活。珍妃不理她,繼續干著手上的活。”
  “主子,讓奴婢干吧。”吟儿小心翼翼地伸手要取對方手上的苫布。不知為什么,自她來北三所伺候珍主子,珍主子從沒給她好顏色,平時看見她就像沒看見,愛理不理的。會不會因為她讓小回回遞信的事儿透了風,讓她知道了,才這樣對待她。想到這儿,她心里頓時有些慌亂,正因為她有這個心病,才向老佛爺請求來這儿當差的。
  “躲開!”珍妃沒好气地說。
  “珍主子,奴婢是來伺候主子的。”吟儿耐著性子說。她相信一條,心誠石頭也會開花,何況她來這儿就是為了贖罪,。
  “怎么吶?”珍妃瞪一眼良吟儿,隨手扔掉抹布,忍了半天終于還是爆發出來,“我還躲不開你了是不是?你回去跟敬事房說,換個人來。”
  “珍主子瞧不上奴婢了?”吟儿從地上抓起苫布,故意問道,她宁可珍主子罵她打她,也比成天陰著臉不理睬她好得多。
  “你說,是不是老佛爺打發你來的?”
  “回主子話,是奴婢自個儿愿意來的。”
  “不會吧?你是有功之臣,老佛爺的紅人儿,怎么會打入冷宮來呀?”珍妃一旦開了口,那脾气也由不得自己,一肚子火气沖著吟儿來了。
  “奴婢是到這儿當差來的。”
  “噢,我明白了。”珍妃冷冷一笑,挖苦地說,“是得你來!你來了好盯著我,看我還想怎么個圖謀不軌。”
  “吟儿決不是那個意思!我敢對天起誓。”吟儿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你還有臉起誓?”珍妃突然狂笑不止。直笑得吟儿臉上發白,心儿狂跳,她才停下,兩眼緊緊盯著對方說,“你說是不是太可笑了!我在這間四面透風的破屋子里,還能干預朝政?我連皇上的面儿都見不著,還怕我拐帶皇上?哈哈哈……吟姑娘,這回你的差事可不好當了!”
  “珍主子!您別這么笑,我害怕……”吟儿見珍妃狂笑不止,臉頰上的肌肉因此而不停地抽搐,擔心她一時气急,落下了精神上的毛病。她一邊向后退,一邊小聲懇求著對方。
  “害怕你就滾吶!誰攔著你了!”
  “主子,皇上要知道您這樣儿,心里可就難受死了。”
  “你還敢提皇上?皇上就是你賣的!對了,還有那個袁世凱。”一提到皇上,珍妃便神經質地跳起來,一邊喘著粗气,一邊指著吟儿尖叫,“哎,再讓皇上賜婚,應該把你指給袁世凱。你們一對儿,太般配了……不,不對。他可是漢人,你是滿人,滿漢不通婚吶,這可怎么辦?有了,咱們有老佛爺呀!老佛爺一句話,讓袁世凱歸了旗,那不就門當戶對了……”
  珍妃一會儿放聲大叫,一會儿喃喃低語,一會儿點頭一會儿搖頭,一會儿笑,一會儿哭,一會儿亢奮,一會儿又非常地沮喪。嚇得吟儿不知對方是真瘋了,還是裝瘋。她看一眼身后緊鎖的大門,想放開嗓門叫人來這儿開鎖,好讓她离開這儿,她跑到門邊,剛張開嘴又忍住,轉身對珍妃跪下,一邊哭一邊磕頭:“珍主子,求您別說了!吟儿有罪,奴婢有罪啊!”
  自從吟儿向珍妃磕頭認罪以來,珍妃再也沒赶她走,但仍然對她非常冷淡,吟儿為了贖罪,為了報皇上厚愛榮慶的恩德,忍受著珍妃對她的种种冷漠,盡心盡力地伺候對方。
  北京的秋天,晚上越來越涼,加上門窗年久失修,一到夜里冷風便無孔不入地鑽進屋里,涼气逼人。吟儿向敬事房討了几大抱干草,趁著晚飯后太陽沒下山前,替珍妃在舖炕上舖了草。
  珍妃站在透風的窗邊,漠然地看著她的一舉一動。那天,吟儿跪在地上,向她交待了讓小回回遞信儿的經過,她怎么也平不下心口里的气。后來細心一想,覺得也就是這么回事了。縱然沒吟儿給那邊遞信儿,袁世凱也將皇上賣了,因此她遞不遞信已經無關緊要。眼下,她關心的是成天与吟儿在一起,自己一舉一動都在她的監視下,僅僅防著對方不行,得想個法儿利用她。
  她想活下去,但慈禧一定不會讓她順順當當活下去。她所以讓她活著,不過像貓儿抓住老鼠,在利爪下盤弄你折磨你,直到你受夠了罪才讓你慢慢死去。她深知慈禧的脾气,你越想活,她越不讓你活,你想死,她偏不讓你死。因此她要想活下去,就得裝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慈禧反倒會因為怕你早早死去,而不得不讓你活得好一些。想到這儿,珍妃心里冒出一個念頭,既然這樣,何不利用一下吟儿?
  吟儿舖好床,將里里外外打掃一遍,然后在外間替珍妃燒了鍋熱水,舀到木盆里,端著木盆走進里屋,像往常在景仁宮里那樣伺候珍妃洗腳上床,珍妃猶豫了一會儿,走到炕沿邊落下身子。
  吟儿跪在她面前,替珍妃脫鞋脫襪,幫她洗了腳,這才請她上炕睡覺。
  吟儿見珍主子上了炕,把自己的舖蓋卷舖在炕頭邊的地上,靠著牆根坐在那儿。吟儿坐了一支香時間,見珍主子那儿沒動靜,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吹滅了炕頭邊的油燈。
  月光透過窗欞上殘缺不全的窗紙,照在這間小屋里。毫無睡意的珍妃悄悄睜開服,望著昏黑的光線中,吟儿裹著毯子靠在牆上的人影,顯然已經睡著了。
  珍妃躺在炕上,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她索性靠在牆邊坐起,摸起炕頭邊的火柴,抽出一根划著了,點起油燈,然后咬著旱煙抽著煙。不知是燈光還是那股子煙味,吟儿很快惊醒了。
  “主子!您……睡不著?”
  珍妃不理她,繼續抽著旱煙。吟儿慌忙從地舖上站起,走到炕邊,想勸對方又不敢勸。珍妃瞪她一眼:“去,睡你的。”吟儿苦苦勸著珍妃,說夜里抽煙傷元气,對肺不好,這都是她從秀子姑姑那儿听來的。
  “我死我活,你管不著。”珍妃突然沉下臉,舉起手中的煙杆,在炕頭的木箱上敲得一片脆響,“你別跟我耍眼前花!想干什么痛痛快快,別學著你們老佛爺,玩鈍刀子割肉的把戲!你回去告訴她,從明儿起,我不活了,吃的喝的也別往我這儿送。”
  吟儿愣在那儿,心里倒吸一口涼气,不知哪儿又得罪了她。
  榮慶翻上牆頭,匆匆离什了吟儿家,一路躲著街上的巡邏軍士,向城南走去。天漸漸黑下來,他漫無目的地拐進一條胡同。這條胡同跟平常胡同的冷落形成鮮明的對照,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家家門前挂著紅燈籠,牆上懸著木牌,木牌上寫著許多花花草草的名字。這一帶就是京城有名的“八大胡同”,是青樓妓院匯集之處。
  一進胡同口,榮慶像到了另一個世界,空气里飄著一股香味儿,女人身上的粉脂味和酒桌上的香味混在一處,遠近傳來陣陣絲弦鼓樂,不時冒出几聲划拳猜令的吆喝聲。乍一看,這儿似乎什么事也沒發生,一點沒有城門邊和其他街路上那种緊張气氛,但細心的榮慶仍然能察覺到路邊有一些閒人,悠悠地站在路邊,打量著那些出入妓院的客人們。
  榮慶為了不引人注意,一路低著頭向前走去,突然看見遠遠走來一隊巡邏士兵。為了不惹麻煩,榮慶急忙轉身,向來的方向退回去。由于轉的急,他沒注意身后一乘小轎抬來,一頭撞在轎夫身上。轎夫火了,張口就罵。榮慶不敢与對方爭執,連聲向對方道歉。轎上坐的是個花枝招展的姑娘,她本來就瞅著榮慶眼熟,一听他說話,當即叫轎夫停下。
  榮慶剛想挪步离開,那位年輕漂亮的姑娘已經下了轎,一把拉住他。
  “真是你呀?”姑娘惊喜地叫著,。
  “你認錯人了。”榮慶瞅著姑娘眼熟,一時想不起哪儿見過。由于時下的處境,多一事自然不如少一事。
  “哪能呢,我問你,你那吟儿找著了嗎?”
  “你是?……”
  “瞧你,連老相好都忘了?”姑娘拉著他的手,笑容可掬地瞅著他。
  “英姑娘!”借著路邊的燈籠,榮慶突然認出她是承德抱月樓的英英。眼看巡邏隊向他這邊走來,想跑來不及了,他索性与英英敘起舊來。
  “傻小子!快親我。”其實英英早已知道榮慶出事了,昨儿元六來這儿找她時告訴她的。她一頭扎到他怀里,趴在他耳邊輕聲說話的同時,一把將他腦袋按到自己臉上。巡邏隊從他們身后走過,士兵們嘻笑著,其中為首的軍頭罵著:“回家親熱去,臭不要臉的!”榮慶趴在英英臉上,發現罵人的軍頭正是白天上吟儿家的那個營官,嚇得大气也不敢出。
  “老爺,瞧著眼熱您也來呀!”英英故意向軍頭拋著媚眼,巡邏的士兵全都笑開了。
  “去去去!”小軍頭气得躲瘟神似的,領著士兵匆匆從榮慶身邊走過。
  “英英,我該走了。”等士兵隊伍消失在胡同轉彎處,榮慶這才長長地松了一口气,感激地對英英說。
  “走?你上哪儿走?”英英低聲說,“這會儿你只能跟我走
  走投無路的榮慶到了這個份上,只得跟英英一路到了她所在的妓院。這算是個頭等妓院,俗稱“清吟小班”。走道、茶廳和房間的布置清雅不俗,里里外外收拾得很干淨。
  英英將榮慶帶進自己房間,將他按在床邊椅子上坐下,給他沏了杯熱茶,遞到他手中。榮慶接過茶杯,呷了一口熱茶,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想起自己這一連几天,成天像條喪家犬四下亂躥,除了在吟儿家,別說吃飯,連口熱水也沒喝過。
  “英姑娘,真不知怎么謝您。”
  “咱倆可真是有緣哪!我剛出條子回來,低頭一看,哎,這不是我們榮大哥嗎?”她說的出條子,就是召到客人府上陪陪酒唱唱戲,當然有時也陪著上床,那就得看對方出多少銀子了。
  听著隔壁房間和走道上傳來嫖客們和妓女的打鬧嘻笑聲,榮慶本能地提醒英英,讓她小聲點。英英不以為然地笑笑,要他放心,這儿各人自個儿還顧不過來呢。榮慶問她怎么到這儿了,英英說,許你們當兵的換防,就不許我們挪地儿。
  “京里到底是京里,比承德府可火多了!有錢的多,當官儿的更多!”她低聲問他,“前一陣子听說你當了大官,怎么沒見你人影?”
  “當官儿的不許上這种地方,查著了前程就沒了!”他咕嚕了一聲。
  “自個儿不說誰知道?你沒听見嗎?白天是大人老爺,晚上到了這儿,就是老板、掌柜的!就拿尊駕您來說,渾身上下這身儿行頭,哪儿像個三品侍衛外加著乾清門行走啊?”
  榮慶頓時愣了,心想她自然全知道了。英英看出他一臉疑惑,連忙告訴他,外頭貼著告示,上面寫得清清楚楚,碰巧了她還認識字。
  “你是怎么混的?真沒瞧出來,就憑你,愣混到牆上去了?”英英打量著他,從心里佩服榮慶,當年在承德她就瞧出他不是個凡身泥胎,早晚會混出個人樣儿來,可惜他跟人跟錯了。
  “一言難盡!”榮慶沮喪地低下腦袋。
  “那就在我這儿住下吧,咱們炕頭儿上慢慢儿說!”英英動情地說,打跟他頭一回見面,她就是喜歡他。
  “不不,我不在這儿住。”榮慶慌忙搖手。
  “不在這儿住在哪儿住?”英英瞪他一眼,伸手在脖子上一划,“你不想活了?”
  “我不能連累你,投親靠友,就不信沒我立足之地。”榮慶嘴上這么說,其實還是不放心。經歷吟儿哥哥這事儿,他對誰也不敢太相信,因此也不敢將自己性命押在英英這儿。英英瞅著他滿臉滿身的疲憊,心想還就真沒有人肯收留他,要不然他能大黑天的,沒頭蒼蠅似的四處亂撞?
  “快別提什么高親貴友了,別管平時怎么甜哥哥蜜姐姐的,到了這個勁儿上,還不像避雷似的躲你遠遠儿的?不拿你換了酒錢就算夠交情啦!”英英冷笑著,想起自己家里的事,要是親朋好友肯幫忙,她也不會賣身葬母啊。“告訴你,也就是我們這個地方,煙花青樓,才不管你是江洋大盜,還是謀反逆賊,有錢就是老公!你不躲我這儿,還能躲哪儿去呀?我的傻哥哥!”
  英英摟著榮慶,說起當年她在鄉下老家的遭遇,榮慶听后半天沒吭聲。可不,福貴不就為了銀子,硬是出門報官了,要不是吟儿嫂子透了信,他這會儿早已在大牢里了。英英說得不錯,人情淡如水,他眼下的确沒地方可去。能去的地方官府里人盯著,沒官府盯著的地方,人家不敢留他,鬧不好像吟儿哥哥一樣,拿他的命去換酒錢啊。
  榮慶瞅著桌面上的油燈發呆。英英靠在他肩上,一只手溫存地撫摸著他的后背。他倆誰也沒說話,靜靜地坐在那儿。妓院的鴇母推門探頭,伸手招呼英英,說田老爺讓出條子,專點她去。英英不高興地嘟著嘴,說沒瞧我這儿有客人嗎?讓鴇母回了田老爺。
  “這位客人可眼生啊。”鴇母不肯走,盯了榮慶一眼,那意思分明在問英英,他能比田老爺更有錢?英英一眼看出對方的心思,連忙說榮慶是她的老相好,特意從承德來看她的。鴇母不甘心地將英英拉到一邊,悄悄說咱們可跟銀子沒仇,田老爺可管著大庫,出手大方呀。
  “您是沒見過真大方的!全承德的山貨、皮貨都是這位爺的。連皇上穿的皮祆還是他置辦呢!”英英邊說邊從床頭拿出一錠銀子,說是這位老爺賞給她和大伙儿的。
  “我眼拙,我眼拙!您坐著!”鴇母立即眉開眼笑,點頭哈腰地沖榮慶一笑,關上房門走了。
  “我可沒銀子啊。”鴇母一走,榮慶立即紅著臉對英英說。
  “我倒貼呀!”英英媚笑著靠到他肩上。
  “那,那好,我就借你這儿坐一夜!”
  “瞧你說的多可怜。”她摟住他脖子,伸手將對方往床上拖。
  “我不困。”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
  “我可睡了啊?”她本想強拉他上床,想想又忍住。她救榮慶,固然是因為對他有非常的好感,同時也是受元六之托。
  英英笑了笑,上床放下帳子,一邊對榮慶說,撐不住就上床來。
  為了安全,榮慶吹滅了油燈,手托腮幫,靠在桌面上眯起眼。看見榮慶閉上眼,英英心里涌出一股無名火,心想他也太那個了,多少男人見她骨頭都軟了,難道他一點儿不動心?
  榮慶這些天實在太累了。屋里一黑,眼皮子立即打架,人困得不行,趴在桌面上迷迷盹盹睡著了。
  “還真睡著了?我可真疑惑,你在宮里,到底是侍衛還是太監哪?承德那股子勁儿,都跑哪儿去了?”英英以為他故意裝的,不高興地抱怨著。直到她听見榮慶趴在那儿,發出一陣陣鼾聲,這才收住口,想起他這几天四處流浪,成天沒日沒夜的,心里頓時生出許多怜憫。
  她下了床,輕輕走到他身邊,想將他拖上床,讓他安安穩穩睡一覺。她剛剛伸出手,神經本來就高度緊張的榮慶,立即嚇得跳起來,瞪著一雙惊恐的大眼,本能地防范著。
  “上床睡吧,睡得安穩些。”英英拉起他的手,溫存地說。
  榮慶于黑暗中瞅著緊閉的房門,沒發現任何异常,這才松下一口气。英英不由分說,硬是將他拖到床邊,脫了他的外衣和帽子,替他蓋上被子。榮慶實在大困了,由著英英擺布。
  英英安頓好榮慶,挨著他身邊躺下,貼著對方起伏的身体,英英心里流竄著一股熱流。她見過許多男人,連模樣都記不住,怎么偏偏就忘不了榮慶?她在心里在問自己,所以昨儿一大早,元六跟她說了榮慶的情況,她就在心里擔心起來。天下還有這么巧的事,今晚上居然撞上了他,這也是緣分啊!听著他均勻的鼾聲,看見他睡著那樣熟,她實在不忍心將他弄醒。要不,她怎么也得躺在他怀里,跟他像夫妻那樣過一夜啊!
  榮慶一覺睡醒,天色已經大亮。他見英英不在床上,再一看屋里壓根儿沒英英的人影儿,當下心里一惊。他立即下了床,穿上外衣,伸手抓起床頭的手槍,悄悄向門邊走去,他伸手一拉門,頓時覺得不好,門已經被人從外面反鎖。
  不好!難道這個小賤人也和福貴一樣,要拿我的人頭換那兩千兩銀子?想到這儿,他渾身沁出一片細汗。他轉身跑回窗口,推開窗戶一看,這才想起這儿是三樓。他仔細打量著窗外,轉身回到床邊,想用床單結成條繩子,從窗口逃走。
  剛走到床邊,突然听見門外有人開鎖。他慌忙躲到門背后,掏出手槍。門開了,英英一陣風地走進。當她看見榮慶一臉緊張地舉著手槍,惊愕地張著嘴問:“你這是干什么?”
  “說!你一大早去干什么了?”榮慶手槍頂在英英腦門上。
  “怎么?你以為我缺那兩千兩銀子?”英英冷笑。
  榮慶愣了一下,放下槍口。歉意地笑了笑,說他給人嚇怕了。
  “我存心想要你人頭,這會儿你已經跟譚嗣同一樣,在菜市口讓人砍了腦袋。”
  “你說什么?”榮慶心里一惊。
  英英這才告訴他,今天菜市口一共殺了六個人。都是當官儿的,有御史,也有軍机,頭一個就是譚嗣同。榮慶悲傷地叫了一聲譚大人,眼窩里泛起一層淚水,站在那儿發呆。英英問他,他是不是跟他們一伙儿的。榮慶沮喪地點點頭。
  “依我看,你趁著這個亂乎勁儿,赶快走!”英英勸他。
  “是,走得越快越好。只不過……”榮慶一想城門樓子上到處貼著自己的通緝,心里便犯起愁來,要不他早走了,能等到這會儿,心想只有愣闖了。闖過去是造化,闖不過去就跟譚大人去做伴了。
  “我有個法幫你走。”英英突然狡黠地一笑。
  “你又能有什么法子?”榮慶心里疑惑。
  “你信我,真的有法子。”原來英英一大早出門,其實是給榮慶把兄弟元六送信去了,元六本以為她騙他,仔細問了英英的情況,這才讓英英先走,說他立即赶到。
  听英英說了情況,榮慶半信半疑,正想說什么,听見門口走道傳來急急的腳步聲,英英估計是元軍爺來了。果然,她上前開了房門,元六穿著一身便衣走進。
  “兄弟!”元六一進門,上前緊緊抓住榮慶雙手。“大哥,你怎么這身儿打扮呀?”榮慶疑惑地問。
  “你一跑,上頭查下來了,我別坐等著挨雷,也撒丫子了!”原來那天夜里他放走了榮慶,現在上頭查得緊,早几天他就躲到親戚家,接到英英的口信便赶來了。他不明白,榮慶為什么不快快逃走,到現在還在城里磨蹭。他看一眼英英,問榮慶是不是又有牽腸挂肚的,舍不得走?
  “哪能呢?城門口把得緊。”榮慶紅著臉說。
  “元軍爺!你好歹救他出去。”英英瞪一眼榮慶,心想整晚上睡一張床,他碰都不碰自己,還牽個狗屁的腸?
  “沒問題。”元六答得崩脆。
  “有辦法出的了城?”榮慶擔心地問。
  “要說劫法場,元六沒戲,個把人蒙出北京城,那還不是小菜儿一碟。”
  榮慶离開了英英,一路跟著來到元六親戚家,那家主人是元六的表舅,在京里開運輸行,專替一些大商家運南北雜貨,因此和各方城門的守軍都熟得不能再熟。表舅當下讓榮慶和元六換了衣服,裝成赶車的,跟著下午的運貨車隊一塊儿混出了城。
  榮慶几乎不敢相信,就這么一路過來了,到了蘆溝橋,榮慶和元六便与車隊分了手。榮慶站在橋頭,回首望著北京,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有一天他還會再回來。他總不信,光緒作為大清國名正言順的皇上,就這么黑了,硬讓慈禧那些人一手遮天,這事儿早晚有出頭的日子!
  所有人,特別是瑞王和恭王等人都以為慈禧會廢掉光緒。支持光緒新政的官員們,其中包括光緒本人在內,也是這樣認為的,慈禧偏偏沒這樣做。今儿一大早,慈禧便派人將光緒接到養心殿,讓他与自己一起接見朝臣。
  光緒向慈禧請了圣安,在她身邊一張龍椅上落下身体,慈禧便讓他看一下軍机擬的几道上諭,故意認真地說:“你瞧瞧妥當不妥當?”
  “一切由皇爸爸做主。皇爸爸覺得合适,儿臣用璽就是。”光緒已經厭倦了這一套虛頭滑腦的玩意儿,他不明白身邊這位老女人,為什么會有如此大的熱情,不厭其煩地扮演這种角色,而且表演得十分認真。
  “都不看,也看看這道。”慈禧指著其中一道擬好的圣旨。
  光緒無奈地拿起一看,心里頓時大惊,原來是下令斬首譚嗣同、楊深秀等人的圣旨。他慌忙對慈禧說,這些人都是難得的人對,千万不能殺。他邊說邊在慈禧面前跪下,請她無論如何收回成命。
  “怎么是我收回呀?圣旨是皇上的圣旨,要不我讓你看吶。”慈禧反問光緒。
  “這……”光緒一時被她問住,“這道旨意留著不發,譚嗣同這六個人先押起來,以后再處置吧,。”
  “你還打算讓他們有一天東山再起?”慈禧冷笑笑。光緒連忙改口,說讓這些人發往邊外充軍,永不錄用,慈禧對此笑而不答。這時李蓮英來報,說瑞王爺求見皇太后和皇上。
  瑞王進了養心殿,跪在地下向慈禧行了大禮,一邊口稱向老佛爺复命。
  慈禧看一眼身邊的光緒,瑞王立即明白她意思,轉臉向光緒磕了頭。
  “奴才向皇上复命!”
  “复什么命?”光緒不明所以地問。
  “奴才監斬逆党譚嗣同等六人,斬首已畢,特向皇上、皇太后复命!”
  “誰讓你殺的?”光緒十分震惊,拍著龍椅手柄刷地站起,厲聲喝道。
  瑞王被光緒的架勢嚇住。雖說這事早就得到老佛爺事先的首肯,但這种時候老佛爺決不會出來認賬的,因此只有難人做到底了,他跪在地下,偷偷看一眼老佛爺,果然她也作出一臉的吒异狀,好像頭一回听到這事儿,根本個接他的眼神。他只得趴在地下,結結巴巴地說:“回皇上話,這事儿是軍机會同親王、大臣,共同議定,先斬后奏的!”
  瑞王低著腦袋,臉憋得通紅,心想由著你一通罵吧,反正這几個人腦袋已經砍下了,再山活不過來了。“你,你你……”光緒憤怒之极,气得渾身哆嗦,指著瑞王半天說不出話,走到瑞王身邊,一腳將他踢倒在地。
  瑞王倒在地下,胸口傳來一陣劇痛,他沒想這個已經靠邊站的皇上會發這么大的威。他掙扎著從地上爬走,一邊磕頭,一邊心怀委屈,他實在不明白,老佛爺究竟安的什么心。皇上已經要袁世凱出兵害她老人家,她竟然下趁此机會廢了他,而且裝出一副朝廷上的事仍要他點頭的樣子,這是何苦。
  “你們也是的,就不能等等皇上下旨嗎?”慈禧不僅不幫瑞王說話,反過來埋怨他。瑞王明白老佛爺意思,只得連聲說奴才該死。
  光緒走到座椅后邊的龍柱旁,想到跟著自己推行新政的人,倒頭來一個個落到眼前的下場,怎么不叫他痛心疾首啊!特別譚嗣同,他早得到茶水章的口信,完全有机會逃走的。他偏不走,他是存心以自己的血,向天下人昭示變法強國的決心和正气。正如他生前寫過的詩句:“莫道書生空意气,頭顱擲處血斑斑。”他竟然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詩中大無畏的气概。想到他才三十出頭,從湖南被自己召到京城才三個月,竟然就這樣走了,光緒心中涌出一股熱流,沿著脖頸子上的血管爬上眼窩和鼻溝,頂得那儿一片酸楚,兩行熱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人死了,再說什么也沒用了。皇上,這回該下旨了吧?”慈禧轉臉看一眼站在龍柱旁的光緒,聲音平和地勸他。
  光緒用衣袖擦拭著眼窩,不顧一切地痛哭。此刻他不僅哭譚嗣同,也為珍妃和自己而哭,為大清國而哭。他不明白慈禧為什么當面說好支持他,背后又對他使坏,難道她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大清國的天下長治久安嗎?難道她真的視權力比祖宗留下的江山偉業更加重要?他深深覺得自己太軟弱,太天真。當初要是早早听了珍妃和其他人的話,先下手為強,也許不會落到現在這种局面啊!
  慈禧見這個寶貝儿子哭得死去活來,心里有些不耐煩,看一眼李蓮英,示意他快點辦事。李蓮英會意地走到光緒身后,畢恭畢敬地說:“請皇上用玉璽。”光緒扔下腰間挂著的小玉璽,看也不看其他人,甚至沒給慈禧請安便跌跌蹌蹌地由屏風后邊出了后殿門。
  所有人全愣在那儿,慈禧的臉也挂不住了,李蓮英從地上撿起玉璽,不動聲色地走到案桌邊,將光緒看過和沒有看的圣旨一一蓋上玉璽,然后才跪到慈禧面前,雙手捧著玉璽遞給慈禧。“看意思,人家是不想要了?”慈禧掂掂上璽,揚起額頭下高高的兩道眉毛。
  “皇上已經喪盡人心,請老佛爺早做決斷!”瑞王認為時机已到,連忙湊上前說。他見慈禧低頭把玩著玉璽,心里若有所思。連忙看一眼李蓮英,示意他幫自己勸勸老佛爺。
  李蓮英毫無表情地站在一邊,裝作沒看見。其實他心里比誰都希望罷了光緒的皇位,但他才不當出頭鳥。他太了解慈禧,你越想她按你意思辦事她越不肯,相反有一天等你忘了自己有什么意思,她那儿的意思就來了。
  瑞王仍苦苦勸著慈禧,口口聲聲要老佛爺早做決斷。過了好一陣子,慈禧抬起頭看一眼瑞王,問他說完沒有。瑞王不知什么意思,以為她听自己勸了,精神百倍地挺起胸,說奴才該說的都說了。
  慈禧揮揮衣袖對李蓮英說,讓他轉告隆裕皇后:“讓她有空去瀛台多陪陪皇上,兩口子嘛。”
  李蓮英連聲答應著,他和瑞王一樣,以為她下面一定有什么重要事要吩咐他們,伸著脖子等她發話。沒想慈禧再也沒說話,閉著兩眼養起神來。瑞王和李蓮英失望地互相看了一眼,慈禧突然睜開眼,瑞王連忙跪下,想就廢皇上的事再勸勸她。不等他開口,慈禧對瑞王說:“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為了加強對珍妃的監管,敬事房的太監們在窗上釘上厚木板,只留一些透光的空隙。大門上挂上三道鐵鏈鎖,嚴格規定白天下鎖,晚上上鎖,沒得到看守太監的許可,珍妃不得出入大門,只能在這里外三間房里走動。為此李蓮英特意來這儿宣讀皇太后的詔書,數落了珍妃的种种罪狀。說她不賢不孝,仗著皇上的恩寵在后宮挑撥离間,勾結外臣,迷惑皇上,鬧出天大的亂子。因此把她打進冷宮,仍是從輕發落。要她在這儿潛心思過,痛改前非。
  珍妃躺在床上,兩眼緊閉,听著對方念著慈禧詔書中所羅列的罪名,心里非常憤懣,她咬著牙齦不出聲。從昨儿到今天,她已經躺在炕上一天多,除了喝點儿水,一口飯也沒吃。她下決心絕食,是為了讓吟儿報告慈禧,表示自己不惜以死抗命的決心。所以當李蓮英來這儿宣讀慈禧的懿旨時,她非但沒下跪听旨,索性躺在床上不起來。
  本來按規矩,只要人有一口气,就是讓奴才們扶著,珍妃也得下床听旨。吟儿向李蓮英說了許多好話,說珍主子從昨天到現在沒有進食,這才免了听旨的規矩,由吟儿頂替珍妃,直挺挺地跪在那儿听了慈禧的圣諭。
  其實李蓮英并非什么善類,珍主子平日對他從沒好顏色,心里本來就恨她,按理由不會輕易放過珍妃。他之所以沒硬逼著珍主,那是因為慈禧遲遲沒有廢掉光緒,為了這,他不得不留一手。只要光緒一天沒正式廢掉,他就得留點面子。老佛爺畢竟老了,說不准哪天撒手人寰,這天下仍然是光緒的。
  李蓮英讀完慈禧的訓令,走近炕邊,作出一副關心狀,低聲細語地勸著珍妃,要他保重身体。珍妃厭惡地轉過身,索性將臉對著里面的牆面,根本不理李蓮英,李蓮英心里無趣,但仍然站在那儿不走。
  “珍主子!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您不替自己想,也得替皇上想想,他心里一直牽挂著您……”李蓮英語气顯得非常真誠,按老佛爺的話,下圍棋,頭一條就得給對方的棋子留條活路,哪怕活不了,也得讓對方覺著有活的可能。其實替別人留后路,就是給自己留后路。當主子都這樣,他這個奴才自然更應該那個什么的。果然,珍主子身子動了一下。雖說對方沒說話,他知道他的話對方听進去了。于是,他像往常一樣,恭敬地倒退著身体离開了北三所。
  李蓮英一走,珍妃立即抬起臉,對吟儿說:“我自個儿沒腿,要你替我跪著?而且是沖個奴才跪著,用得著你替我丟人!”吟儿慌忙向珍妃解釋,因為她怕“主子受委屈”,所以才給李蓮英下跪的。
  “大不了就是個死嘛!死也比丟人強!”珍妃冷冷地丟下一句,背過臉繼續睡她的覺。
  吟儿跪在地上,半天不出聲,她知道珍主子這話是說給她听的。但不知為什么,她卻由這句話想起了秀姑姑。她膝蓋頭下墊著貂皮護膝,這是秀子臨分手前送她的。正如她說的,在宮中她們這些奴才,膝蓋頭當腳使,跪著比站時候還要多。這不,珍主子成了囚犯,在她面前仍然是主子,因此地比在景仁宮時跪的一點儿也不少。為了贖罪,為了彌補她良心犯下的過錯,她自愿請求來這儿伺候珍主子。但無論她怎么盡心盡力,替她操盡了心,似乎沒得到一點儿原諒,有气沒气都往她頭上撒,她越想心里越委屈。
  為了珍主子不肯進食,今儿上午,她特意赶到儲秀宮求見慈禧,想讓她下令李總管,讓人替珍主子做點好吃的。在她看,珍主子實在咽不下那些跟狗食差不多的玩意儿。她找到小回回,小回回立即替她通報了。當時慈禧正由李蓮英攙扶著在后院溜彎,也就是散步,慈禧當即下令讓吟儿進去。
  吟儿進了后院,正要請跪安,慈禧揮揮衣袖,說地上髒,別跪了,問她有什么事。對吟儿,她有种特殊的感情,覺得她是個老實的好人,比起李蓮英和瑞王身邊這些人要好得多。就沖她能自請去北三所伺候珍妃這一條,她比他們高出一截,更別說關鍵時刻,她能讓小回回遞個信儿。雖說當時她已經對光緒和珍妃的動靜了若指掌,但她的忠心仍然難得。茶水章雖說也是個大好人,但比她要滑頭,心也深得多,但有一條她深信不已,那就是這倆人絕對不會害她。
  吟儿神情焦急地向慈禧報告,說珍妃不肯吃飯。
  “几頓不吃了?”慈禧問得很仔細。
  “打昨儿起,一整天多了。”
  “怎么啦?挑食嗎?”
  “回老佛爺話,珍主子的膳也實在太含糊了點儿,還沒我們當奴才吃的好呢。”吟儿趁机替珍主子叫起苦來。
  “這就是打小儿慣坏的毛病,我瞧她也是火大,餓兩頓儿也好。”慈禧沉吟了一會儿,不以為然地說。
  “老佛爺!”
  “嗯。”慈禧看一眼吟儿,顯然在等她下面的話。
  “万一珍主子出什么事儿,奴婢擔待不起!”
  “這好說。”慈禧笑笑,“那咱們今儿就說好了,無論她出什么事儿,都不用你擔待!還有別的事儿?”
  吟儿無奈地离開了儲秀宮。設想到中午的膳食更差,緊接著,下午李蓮英又來這儿傳慈禧的懿旨,將珍妃狠狠訓斥一通。看來,慈禧真的不在乎珍主子的死活,她想勸勸她,但對方對自己怀有很深的戒心,說多了适得其反,如果她不勸她,再這樣下去,她非出事不可,怎么辦?
  晚上送來了八道菜,這是珍主子關在這儿從來沒有的,吟儿不知是慈禧的意思還是李總管的意思,不管怎么樣,自己總算沒白跑一趟,她再一次勸珍主子起來吃一點。珍妃好長日子沒見過這些可口的飯菜,其中特別有她愛屹的素什錦,她嘴上饞得不行,心里卻在提醒自己,怎么也得熬住。她只要動一筷子,慈禧便會知道她絕食是假,便會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珍妃死也不肯動筷子,最后滿桌子飯菜一樣也沒有動又端走了。吟儿無奈地瞅著臉色鐵青的珍妃,擔心她真的鐵下心來不活了。她坐在燈下,想起小回回跟她說起過皇上住在瀛台的情況,心想也許只有皇上才能讓她回心轉意,于是,她裝作有意無意的樣子,跟對方說起光緒皇上的情況。
  吟儿這一招果然有用。開始珍主子似乎不以為然,后來越听越來勁,當珍妃听說景仁宮里那架風琴抬到了瀛台時,她索性靠在炕上,讓吟儿用被子墊在腰下,不停地問這問那。吟儿將她們道的的情況統統抖落出,最后才順勢勸著對方。
  “主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燒柴。要是皇上看見您這個樣儿,不知心疼成什么呢。”
  “我還能見的著皇上?”珍妃与吟儿談起皇上,她顯然非常亢奮,心理上對吟儿的防線頓時松下來,情不自禁地問著對方,
  “見的著,准見的著!”吟儿哄著對方。
  “你怎么知道?是不是老佛爺說的?”
  “奴婢听著是那么個意思……”吟儿含糊其詞地說。
  “算了吧,你連瞎話都編不圓呢,依著她心思,恨不得把我撕巴了喂狗才可心!”
  “不不,老佛爺決不會。這不,晚上的飯菜全換了。”
  “甭騙我,我什么都雪亮。景仁宮伺候我的人有什么罪?全關進了空房,她干嗎還留著我?”
  “您是主子呀!”
  “錯了。她怕便宜了我!一包毒藥,三尺白綾,疼那么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該升天的升天,該入地的入地,她想管也管不了啦。”
  “主子,您千万可別那么想!”
  “我倒想去呢,可她不讓。她要讓我零揪儿著活受罪,讓我自個儿一點儿一點儿爛死!我偏不。你也別勸我了,哪怕搬來山珍海味、水陸八仙,我也不吃!”
  見珍主子說得咬牙切齒,吟儿心里非常震惊,看來她低估了珍主子求死的決心。她急了,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安慰她,最后才對珍主子說,万一您真有個什么,皇上那邊怎么辦?她這一問,珍妃半天不說話。她想象著光緒坐在那架風琴邊,彈著那支“碧云天”的曲子,特別想到“總是离人淚”的唱詞,心里有說不出的酸楚。其實她何嘗不想活,正因為太想活了,她不得不作出一副求死的樣子啊。
  晚上,吟儿躺在地舖上,迷迷糊糊剛睡著,突然听見珍主子叫她,她惊醒過來,見珍妃坐在炕上,瞪著一雙大眼,嘴里喃喃低語。吟儿慌忙從地舖上爬起,問珍妃什么事,是不是又做噩夢了。珍妃搖搖手,讓吟儿別出聲。
  “你听,仔細听呀!”珍妃指著窗外,激動地告訴吟儿,說她听見皇上彈琴了。
  吟儿豎起耳朵听了好一陣子,除了遠處傳來起更的聲音,什么也听不見。珍妃告訴吟儿,她听見皇上彈風琴了。她臉上泛起一絲慘淡的笑意,一邊哼起“碧云天”這支曲子的旋律。
  吟儿怎么也听不見,這時她才明白不是自己听不見,其實根本沒聲音。瀛台离這儿足有三里地遠,皇上即便在彈琴,也不可能傳到這儿。准是珍主子想皇上想瘋了,加上她一連几天不進食,人餓得發軟,腦子也暈了,疑神疑鬼地以為她听見了什么。
  吟儿從棉布裹著的銅水壺里給珍主子倒了杯溫開水,遞給她喝,珍妃推開茶杯,瞪著眼睛問她,你真的沒听見?吟儿急忙說听見了,珍妃這才就著她手上的杯子,像小孩那樣啜了几口,然后吃力地下了炕。她走到窗邊,似乎想听得更真切些,等她走到窗邊,琴聲突然沒了。
  珍妃失落地站在那儿,吟儿在一旁攙扶著她。
  窗外一片漆黑。空曠的院子里除了貼著草皮吹過的風聲,再也沒其他聲音。吟儿想扶珍主子上床,她不肯走。
  吟儿無奈地站在那儿,突然听見窗外響起一种聲音,像有人輕輕敲那釘在窗上的木板,“誰?”吟儿問。珍妃納悶地看一眼吟儿:“沒人呀。”吟儿從窗上兩塊木板的空當中看見一個人影。她正開口說話,門外的人影儿出聲了。
  “珍主子,我是章德順儿。”門外的人影說話了。
  “章叔!”吟儿認出那是茶水章沙啞的聲音,惊喜地趴在窗前。
  透過昏淡的月色,珍妃和吟儿几乎同時看見茶水章趴在窗外。
  “奴才給珍主子請安!”茶水章盡可能將聲音壓得很低。他腦袋抵在窗上,恨不能鑽進來。
  “你怎么來的?”珍妃激動地問,“皇上呢?他還好嗎?”
  “皇上還好,就是太想珍主子了,這几天他一坐到風琴邊就不起來,一夜一夜地彈琴,不肯睡覺,太醫開的藥也不肯吃。誰勸也不听啊!”
  “他是不是彈那首碧云天曲子?”
  “對對對,就是那個——珍主子最愛唱的。”
  “吟儿,我說我听見了,你不信。”
  “奴才就怕皇上憋出病來,求珍主子勸勸皇上,他光听您的!”茶水章哆哆嗦嗦地說。他是宮中老人,先后在皇上和老佛爺身邊當差,几十年什么也沒得著,混得一身的好人緣。這几天皇上感冒,晚上他趁著到太醫院取藥的机會,在管守夜的王太監幫忙下,從另一處小院門里冒險摸到這儿。
  “我見都見不著他,怎么勸他呀?”
  珍妃這一問將茶水章問住。吟儿連忙在一旁出主意,要珍主子給章德順帶件儿東西過去,這就只當見著皇上了。珍妃覺得有道理,站在那儿思忖了一會儿,一時找不到可帶的東西,便拔下頭上的玉簪交給茶水章:
  “章德順,你交給皇上,就說讓他為了珍儿,也得好好活著!”
  茶水章接過玉簪,不敢久留,給珍妃請了安,轉身走了,不一會儿便消失在夜色中。
  吟儿躺在地舖上,黑暗中听見遠處傳來陣陣更鼓聲,半天不見珍妃翻身,估計她睡著了。平時,珍主子睡下去過不了多久便會做夢說夢話,然后惊醒過來長長地喘气,今儿她睡得顯然得比平時踏實,靜靜地躺著,吟儿知道,這跟她多少天來頭一次听到皇上的消息有關,特別是見到了皇上身邊的茶水章,她的心踏實了。
  人就這么怪,好像珍主子是為了皇上活在這個世上,就像她,活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希望都在榮慶身上,她不知道,像她和珍主子這樣死心塌地地愛著一個男人,究竟是好事還是坏事。愛得這樣深,這樣揪人心肺,一听到對方的消息心里便窩著一汪血,那血熱得几乎能將她整個人溶化,相反,要是听到什么對方的坏消息,心里頓時像一塊冰,凍得整個人縮成一團,像塊石頭躺在那儿一動不動,恨不能就這么死去。
  今天离開儲秀宮回來的路上,小回回突然告訴她一個惊人的消息,說榮慶直到現在沒抓著,估計他逃出北京城了。當時她哼了一下,不敢在人面前有多少表示。回到北三所,忙著勸珍主子,不久李蓮英又來了,腦子亂哄哄地,想著這事儿又不敢深想,這會儿珍主子人睡了,事儿也忙完了,黑暗中躺在地舖上,四下靜得出奇,重新回味起小回回這句話,她的心里像夏天暴雨中梨花溝沖下的山洪,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濤聲中呼天搶地扑面而來。
  只要榮慶沒死,她就得咬著牙活下去。她突然覺得在這間小黑屋里,她和珍主子,盡管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才,但她們都是女人,都各自愛著一個男人,這不僅是一种巧合,也是一种緣分。皇上軟禁瀛台,雖說將來的前程不得而知,但只要老佛爺沒廢了皇上,珍主子就有一線希望。同樣,榮慶只要沒和譚大人一塊砍掉腦袋,她也就心不死,就有指望睜著眼熬下去。
  這是命,是生命的苦果,再苦再澀,也只得打落了牙齒,和著血一塊儿咽下肚里!
  本來小格格和榮慶不是一路人,按說也扯不到一塊儿去,可偏偏那天她傻七哥娶親時惊了馬儿,榮慶救了她七哥,后來在承德又碰上他,由此和他結下了不解之緣。
  她好不容易借著那位宮女的相片,通過父親逼榮慶与自己訂了婚,沒想朝廷里出了大事,榮慶成了朝廷的要犯。作為自己父親的瑞王,在女婿出了事的情況下,非但不幫他,反倒下令在各個城門樓子和大街上貼了榮慶的畫像,要將他捉拿歸案。小格格和瑞王大吵,一定要瑞王饒了他。瑞王非但不肯,反說榮慶是坏人,不論他抓著抓不著,都要女儿跟他分手,絕不能嫁給他這樣的坏人做妻子。
  小格格气得躺在床上,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說話。
  瑞王忙了一天,一回家便往寶貝女儿臥室里跑,想勸勸小格格。他剛走進后院花廳,便听見小格格房里傳來一片響聲。她的貼身小丫頭和老媽子被她攆出門外,一看見瑞王像見了救星,慌忙向瑞王訴苦,說小格格在屋里發脾气,誰個勸也不听。
  瑞王定了定神,走進女儿房間,見女儿站在那儿揉眼窩,連忙好聲好語地叫她。本來小格格已經過了這一陣子火頭,一見父親進門,又來勁了。她當著瑞王面,瘋勁十足地摔了鏡架,砸了案桌上的青瓷大花瓶,就這還不解气,跳起來扯下牆上的一張古畫,伸手要撕。
  瑞王慌忙上去搶過女儿手中的畫,連聲說:“姑奶奶!這是宋徽宗的親筆,价值連城啊!”
  “你也有心疼的時候?我撕的就是它!”小格格雙手叉腰,噘嘴瞪眼地對父親說。
  “我說大小姐,有活咱們好商量,別跟東西賭气!”
  “老佛爺我惹不起,你是我爸我也沒轍,我不跟東西較勁,你讓我跟誰較勁?”小格格說著伸手要奪那幅古畫,憋著嗓門大叫,“惹急了我一把火把你的宅子全點了!”
  “傻女儿,燒了宅子,那你住哪儿呀?”瑞王哄著女儿。小格格頭也不抬地說,讓老佛爺再賜你一處呀。
  “我知道,你也就是說說,解解气得了。”瑞王一邊護著手中的字畫,一邊笑呵呵地哄著女儿。
  “你把畫還給我呀?!”小格格見父親擠著一團笑臉,不把她說的話當回事,立即趁著父親不注意,伸手奪過那張字畫,一邊放開嗓門大叫她的傻七哥。七傻子听小格格叫他,立即大叫著從里屋跑進來,頭上舉著一支松子油浸過的火把。瑞王一見頓時嚇坏了,慌忙叫傻儿子放下。
  “七哥,你听誰的?”小格格舉著手上的古畫問道。
  “我听格格的!”
  “點火!”小格格話音剛落地,傻七哥沖上前,舉起火把又跳又舞,當場點著了那張价值連城的宋徽宗親筆古畫。
  “格格,閨女!我服了……”瞅著那張宋徽宗的親筆畫飛灰煙滅,瑞王張口結舌,心疼得半天說不出話。本以為小格格說說而已,沒想她真干了,瑞王倒吸一口涼气,連忙求饒。
  “你得依我一件事!”
  “依,依!”
  “說好了,不許賴帳。”小格格等父親再三保證后,這才對傻七哥說,要他出去,后帳听令。七傻子依依不舍地站在那儿,說他還沒玩過癮。小格格上前身手敏捷地奪下對方手中的火把,一腳踩滅了,同時將七哥推進里屋。
  “這是怎么說的,這是怎么說的……”瑞王抬起燒殘的畫卷頁,心里無比疼惜。
  “阿瑪!你赶緊給我辦去呀。”小格格走到父親身前,拉著他的手往外拖。
  “什么事?”瑞王一心想著燒掉的畫,不明所以地問。
  “你把他給我找回來!”
  “這……”瑞王心里苦笑。
  “你還裝蒜!”小格格將火把湊到案桌上的蜡台上。兩支蜡燭煢煢抖著火舌,供著一尊觀音菩薩,那意思分明威脅瑞王,你要是不去幫我找回榮慶,我就要點上火把,叫七哥出來大鬧天宮了。
  “你是說榮慶,你還惦記他干嘛?”瑞王哭笑不得。
  “他是我丈夫呀!你親口把我許給他的,忘了?”小格格理直气壯。
  “那不就是一說嗎?又沒過門儿,不算!”
  “君子一言出口,駟馬難追,何況你是王爺。”
  “好女儿,爸爸再給你尋一門儿好的,由著你挑。”
  “不行,我烈女不嫁二夫。”
  “姑奶奶!榮慶他是在逃的要犯哪!”瑞王急眼了。
  “管他是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跟定了!”小格格一口咬死榮慶是她丈夫。
  “你也不想想,老佛爺要是知道了,非跟我急不可!”瑞王無奈地攤著兩手,近乎哀求地要小格格放他一碼。
  “你怕老佛爺急,就不怕小佛爺急?”小格格指著自己,根本不理父親那一套。瑞王急了,說全城搜遍了,也沒找著他的影儿啊,你讓我上哪儿給你變一個來?小格格反唇相譏,說你找得著譚嗣同,就找得著榮慶。“限你三天,到時候別說我不客气。”小格格丟下一句話,叫出里屋的七哥,一塊儿走了,丟下一臉苦相的瑞王。
  瑞王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烈性于,但偏偏就怕兩個人,一個是朝廷上的老佛爺,另一個就是家中這個寶貝女儿。其實他何嘗不想成全女儿,實在是不可能。他吃里爬外,受著自己的恩惠,反倒跟著皇上來對付自己。這也就不說了,現在他是朝廷欽點的要犯,連老佛爺也知道他与女儿定親的事。為了向老佛爺保證沒這回事,他發誓,不論在哪儿抓到榮慶,就地正法,所以不用說現在沒找到他,就是找到了,送到他這儿也只是個血淋淋的人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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