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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真相


  吟儿与慈禧偷偷來井邊祭奠珍妃,兩人不期而遇。鬼使神差,吟儿久孕不生的孩子竟在她拜祭后立即順利產下。榮慶以為吟儿背叛了他,混入宮中,企圖害死吟儿生下的孽种。孩子神秘的死去。悲痛欲絕的吟儿竟泄露了儿子的真相。榮慶再一次亡命天涯。
  吟儿趁著月色,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悄悄离開了景仁宮,向怀遠堂附近那口水井走去。剛走到怀遠堂回廊下,她突然覺得雙腳發軟,心頭涌出一股悲情。去年,那個血色清晨所發生的一切立即浮現在眼前,她永遠也忘不了,珍主子就是從這儿被崔玉貴推下井口,成了屈死鬼。
  珍主子死后,這口井便封上了,井口壓著一塊大石頭。她來這儿,是為了祭奠珍主子。她是她生前的奴才,她該來看看她,再過一些日子,便是她遇難的周年了。听說老佛爺已經恩准珍主子家里派人打撈起她的尸骨,并由她家里人收了遺骸,葬在西郊祖墳地里,打撈的日子就定在她遇難的周年祭日。
  她想趁著珍妃沒走之前來看看她,也算了卻一樁心愿,同
  (此處缺三頁,春節后補上,請原諒)
  “珍儿,我來看你來了。”等李蓮英一走,慈禧便走到井口,喃喃低語,像跟井里的珍妃,又像跟自己說話:“我……我對天起誓,我不想那樣的。本想殺殺你性子,可偏偏鬧開了洋鬼子。當時槍炮已經打到城外了,我怕他們打進宮里,讓你受委屈,才成全你殉國又殉節。我哪儿知道,他們壓根儿沒進后宮,我比你還要后悔啊!”
  “你要不解恨,就沖著我來,千万別沖吟儿去。這事怨我,更怨那個姓崔的混帳。我說了一句气話,他就雞毛當令箭,下了毒手……你放心,明儿我就將崔玉貴攆出宮外……珍儿!你听見了嗎?你在井里不好受,我已經讓欽太監挑了好日子,在你周年那天讓人把你撈出來,正大光明地給你入殮,按皇貴妃的品級替你厚葬。吟儿的孩子,也是皇上的。你愛皇上,就保佑她孩子平平安安生下來,孩子大了,給你燒紙錢,也管你叫媽……”
  吟儿躲在回廊下,听不見慈禧站在那儿說什么。但老佛爺深更夜半恭恭敬敬地站在井台邊,點著香火,給珍主子祈禱,這本身就是個奇跡。至少說明珍主子的陰魂有靈,不可一世的老佛爺也得讓她几分。想到這儿,她覺得自己來對了。要保住身上的孩子,只能求珍主子保佑了。
  慈禧与李蓮英离開井台后,吟儿站在那儿,瞅著兩人遠去的背影,心里說不出的什么滋味儿。她不知道慈禧那張巧舌究竟對珍妃說了些什么,但有一條,老佛爺一手害死了珍主,居然還有勇气上這儿來替珍妃燒香,這是許許多多人做不到的。
  吟儿走到水井邊,對著那早已封死的井台下的香爐,好不容易挺著肚子,吃力地跪在地下,她雙手合掌,對她曾經伺候過的主子開給了虔誠的禱告。
  她首先祝珍主子來世投個好人家。說她趁她沒离開這儿,特意來這儿看她。哭訴了一陣子,她才老老實實告訴珍妃,她怀的孩子不是皇上的,求她保佑自己平平安安生下孩子。
  如果說在西安,皇上沒有跟她見面之前,她巴不得孩子死在胎中。但這會儿,特別自皇上私下替她打了包票,眼瞅著孩子在肚子里一天天長大,而且周圍的人,包括太醫在內,都說是儿子時,她便像愛護眼珠子一樣,寶貝著肚子里沒有面世的孩子,這是她与榮慶一夜恩愛怀下的血骨。一想到這,她宁可自己死,也要讓儿子生出來啊!
  她對著井口說了一大通話,最后拿起香爐里慈禧送的香火,向井台拜了三下,然后將香柱插回原處,趴在地下吃力地磕了頭:“珍主子,奴婢來得急,沒來得及給您准備香火,只能借著別人的香火給您磕頭了。主子,您多保重,等您走的那天,奴婢再來送您……”
  吟儿磕完頭,半天爬不起來。她索性坐在地下,大口喘著粗气。突然,她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慌忙轉過臉,發現慈禧急急地向她身邊走過來。李蓮英領著兩個小太監抬著一乘軟轎,一路跟在慈禧身后。
  “老佛爺!”吟儿脫口叫道。
  “我猜就是你,咱們娘儿倆想到一塊去了。”慈禧上前拉著吟儿的手,激動地說,“快,快起來,地下涼。”
  李蓮英慌忙上前,幫著慈禧一塊儿將吟儿攙起來,吟儿剛剛站穩,不料腹部一陣難忍的陣痛,她叫了一聲,雙手捂著肚子癱在地下。慈禧是過來人,知道她要臨產了,激動地指著李蓮英,讓他們赶快將吟儿抬上自己的軟轎,送往太醫院。這乘軟轎是老佛爺宮中專用的,除了老佛爺,任何人也不能坐,這會儿听說要抬吟儿去太醫院,太監們全愣在那儿,李蓮英也不知該怎么辦好。
  “不不,老佛爺的轎子,殺了奴婢也不能坐。”吟儿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連連向李蓮英擺手。
  “傻孩子,這都什么時候了!”慈禧一邊勸吟儿,一邊罵李蓮英:“還愣著干嘛?她怀的是龍种,要出了事非扒你皮不可!”
  “那……那老佛爺坐什么?”李蓮英問。
  “不用管我。先送她!”慈禧斬釘截鐵地說。
  李蓮英与太監們七手八腳地將吟儿小心翼翼從地下抬上軟轎,然后匆匆向太醫院跑去。李蓮英攙扶著慈禧,走得太慢跟不上軟轎,走得太快又怕老佛爺吃不消,,慈禧心疼吟儿肚子里的孩子,怕她半道上出事,急得甩開李蓮英的手臂,一定讓他領著轎子盡快赶到太醫院。李蓮英看一眼老太后,猶豫著不肯將她一個人扔在后面。慈禧狠狠瞪他一眼,他這才無奈地追上軟轎,匆匆向太醫院跑去。
  慈禧瞅著吟儿一行人漸漸遠去的背影,盡管累得不行,仍然跟在他們后邊不肯停下。她慢慢騰騰地走走停停,足有一頓飯時間才赶到太醫院,她進了大門,听見產房里傳來嬰儿的哭聲,心頭一熱,只見李蓮英匆匆迎上來,激動地告訴她吟儿產下了太子爺。她手扶著回廊上的圓柱愣愣地站在那儿,半天沒出聲,直到李蓮英又重复了一遍,她才情不自禁地流下兩行老淚。
  這事儿也太神了!這不,她和吟儿剛給珍妃燒了香,過了一個月的產期的吟儿突然肚子痛得不行,接著便生了個大胖小子。慈禧望著滿院子里昏白的月光,想著躺在深井里的珍妃,心里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覺。如果珍妃在天有靈,肯定是她和吟儿的禱告感動了珍妃,要不能有這樣巧的事?
  想到這儿,她心里有些發虛,因為她在井台邊對珍妃說的那些,有事實,也有她編的,這么說人死了,也不見得什么都知道,要是她不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她怎么會保佑吟儿生下這個怀了十一個月的儿子?想到這儿,她突然悟出個道理,有時候鬼神也能瞞得過!
  當瑞王將慈禧赦免榮慶的詔書遞到小格格手上,小格格興奮地在老爹臉上親了一口,便一陣風似地赶到榮慶家,榮慶看到朝廷的詔書,細細地讀了几遍,几乎不敢相信他犯的事儿全都赦免了。
  “我真的沒事儿了?”他看一眼小格格,神色顯得有些恍惚。
  “可不就沒了!”小格格得意地說。“本格格夠不夠意思?”
  “格格!這可是你的大恩大德啊。”他心頭一熱,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說這些就見外了。”小格格深情地看一眼對方,伸出手上的那只祖母綠的搬指,低聲問他,“這還往回要嗎?”
  “這……”
  “小气鬼。”她從他神態中感到他內心的不情愿,气得從手上取下搬指扔在地下。他慌忙從地下撿起搬指,心里确實舍不得,但想到她為自己洗了天大的罪名,這玩意儿再貴重也比不過他一條命啊。他猶豫了一會儿,將搬指塞在她手心里。
  “送你就送你。”
  “不后悔?”
  “不后悔。”他從牙縫里擠出這一句。
  “慶哥!你真好。”她高興地摟住他脖子,張口就要親他。
  “有人。”他慌忙抹著她在他臉上留下的口紅。
  “怕什么?誰愛瞧誰瞧唄。”她不以為然地又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你說說,這么大的恩典怎么要下來的?”他松開她手臂,一本正經地問。
  “我阿瑪起先還跟我端著,后來才說了實話。你撞上了大運,赶上老佛爺抱孫子,她大筆一揮就免了你的罪,”小格格瞅著榮慶,沉醉在少女所特有的喜悅中。
  “皇后生儿子了?”他問。
  “哪儿輪上她?听說自打她跟皇上大婚以來,几乎沒沾過皇上邊。”
  “那肯定是瑾貴妃了。”他又問。
  “也不是,”她故意賣關子。
  “孩子剛生的?”
  “那可不。要不說老佛爺笑得合不攏嘴,讓你撞上了好運!”
  “這就不對啦。那時候皇上正在路上,還沒到西安呢,除了皇后和蓮妃娘娘,再沒其他宮妃呀。”他納悶。
  “不是嬪妃,是個宮女生的。”她終于說了底牌。
  “宮女?”他心里本能地一惊,情不自禁地想起吟儿,“她叫什么?”
  “她叫吟儿。”她父親說起過這位宮女叫吟儿,原先在瀛台伺候過皇上,后來隨皇上一塊儿西行到了西安,“這位宮女也夠走運的,生了皇上的儿子,就得改口稱娘娘了!”
  “真的是她?”一听生儿子的宮女是吟儿,他激動得脫口叫出來。這孩子一定是他与吟儿路上那一夜歡情怀下的。因為她跟皇上絕對沒有這种關系,而且光緒為了祝賀他們倆,特意送了綠玉搬指。瞅著小格格手上戴著的搬指,他心里說不出地后悔,覺得不該答應送給她,這畢竟是皇上賞給他倆的。
  “你認識她?”小格格頓時警覺,擔心這位叫吟儿的宮女是他的舊相好,因為榮慶曾為了這個宮女的相片,答應跟她定親的。
  “不不,不認識。當時在皇上身邊當差,听說過她的名字。”他急忙否認,心里卻翻江倒海般地鬧騰起來。他細細算了一遍日子,突然覺得不對,猶如一盆涼水,頂著數九寒天的西北風當頭澆下,一直涼到他心底里。他怎么算也不對,時間晚了近兩個月。要是吟儿真的怀上了自己的儿子,早在兩個月前就該生了。
  難道真的是她跟光緒皇上生的?他在宮中呆過,深宮中規矩嚴密,皇上晚上跟哪個嬪妃同房,都有專人記錄,絕不會張冠李戴的。按日子算,她應該在太原到西安之間怀上的,這時候,她身邊除了光緒,再也沒其他男人啊!他咬著牙齦,心里涌出一股強烈的仇恨,要是他手上有刀,要是光緒這會儿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儿毫不猶豫地將對方宰了。
  “慶哥!你,你怎么啦?”小格格見他眼神發直,滿臉鐵青,兩只大手緊緊捏在一起微微哆嗦。她慌忙抓往他的手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他不說話。她感到不對勁儿。他兩只手冰涼冰涼的,渾身不停地發抖,嚇得她抱住對方,連聲問他到底怎么了。他瞪著兩眼,像离水的魚儿張合著嘴巴,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小格急了,摟著他哭起來。
  听著小格格的哭聲,感到她那溫暖的身子緊緊貼在他身上,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她那儿,緩緩流進在他的心口,再從心口漫向他的全身。他伸出手,撫摸著她那烏黑的長發,聞著她發際上飄來的特殊的香味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難言的柔情。加上這一回,小格格已經是第三次救他了,人心都是肉做的,她這樣一次次幫他,而他卻一次次地叫她傷心,甚至叫她下不了台。他之所以這樣,不都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這個女人最終卻出賣了他,當上的皇家的娘娘了,他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卻不听他的話奪眶而出。
  “慶哥!”她叫他,伸手抹著他眼窩里的淚水。
  “銀柳!我對不住你,一次一次地騙你……”他哽咽著,將腦袋緊緊抵在她胸口。
  “不不不,咱倆不說這些……”她緊緊地抱住他腦袋,這些年來,自她親媽死去之后,几乎從沒人這么叫過她。乍一听,小格格几乎不敢相信這兩個字是從她最心愛的男人嘴里叫出來的。當她意識到這是真的,他以顫抖的聲音叫著她這近乎被人遺忘的名字,她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
  出于對吟儿的极度失望,面對她生下皇子封為貴人這一事實的無奈,加上父母一再苦勸,以及小格格多次救命的恩情,灰心透頂的榮慶決定与小格格結婚,從此了斷他和吟儿之間了又未了的情緣。就在此時,元六突然找上門來,告訴他有關茶水章的消息,于是,他心里悄悄生出一個可怕的复仇計划。為了實施這一計划而不連累小格格,他決定暫不和她結婚。
  一天上午,他騎著一匹快馬,來到北京東郊一座皇家陵園,找到了在這儿看守陵園的茶水章。茶水章見到榮慶,拉著對方的手,在這恍如隔世的相會中,几乎不敢相信會有這一天。他望著這位宮中的老太監,与他分手兩年多,他一下子老了許多,對方至多四十四五歲,兩鬢突然冒出許多白頭發。
  說到他們分手后的情況,倆人都不胜感慨。
  原來茶水章与榮慶在武昌失散后,他沿途乞討,最后回到河北老家。沒想白洋淀的房子被官兵放火燒了,妹妹不知去向,一時無處藏身,他只得返回到北京。最后,他千方百計托人找到李蓮英,隱去了他在武昌隨榮慶一塊儿去找張之洞的情況,說他身為老佛爺和皇上的老仆人,實在不愿得罪任何一方,這才悄悄离去。由于世道不太平,他又是個淨了身的廢人,眼下實在無路可去,所以求李蓮英幫他一把。
  考慮到他在養心殿當差時,皇上与老佛爺為了新政發生矛盾,茶水章与李蓮英曾達成一個默契,不論誰的主子斗贏了,都要幫對方說話。就這樣,李蓮英將茶水章安排到城外守陵,這也算是一种處罰。后來八國聯軍打進北京,茶水章護陵有功,慈禧由西安回來后,赦免了許多与戊戌變法有關人員的罪名,順手推舟也替他免了私逃出宮的罪名。后來茶水章悄悄上榮慶家,打探他的消息,同時將自己的地址留給了他們家里人。
  “吟儿讓皇上收了房。”雙方說了各自分手后的情況,榮慶便板著臉,說起這件事。
  “咱家也听說了,但總覺得未必可信。吟儿不是那种人,皇上也不是那种人,特別珍主子离開他之后,他連皇后都不肯見一面……”茶水章沉吟地說,“這里頭一定有誤會!”
  “我起先也這么想。可她已經替皇上生了儿子,這總不會假吧?”榮慶反問對方。
  “這……這就說不清了。”茶水章悶悶地說。
  “你說,這叫什么事儿?我替他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賣命,他……他把我女人給占了!”榮慶憤憤不平。“話不能這么說。皇上一向討厭皇后,他失勢后一直是孤家寡人,身邊從來沒有女人,也難怪皇上。”茶水章勸著榮慶。
  “除了皇后,宮女妃子一大群,他找誰不行,一定要找她?”榮慶越說越激動,心里萌動著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辦?依我看,你娶了瑞王家的小格格算了。她對你嘔心瀝血,一片情深。”
  “這事儿再說吧。”榮慶沉默片刻,突然壓低聲音,“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把你宮中的腰牌借我用一下。”
  “你想干什么?”茶水章警惕地瞪著兩眼,看出他神情不對,竭力勸著榮慶千万別胡思亂想,“你剛剛洗脫了罪名,又想進宮鬧事?”
  榮慶咬著嘴唇不說話。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他進宮究竟要干什么。他听小格格說,過几天便是珍妃的祭日,宮中准備為珍妃打撈起尸骨的同時,舉行一場盛大的法事,瑞王出面代表皇族作主祭人,不但請了許多喇嘛去那儿念經,珍妃家也要派人到場,他想趁著亂勁混進宮中。到了那儿,再相机行事。他不忍心對吟儿下手,也不敢刺殺皇上。因為一旦犯下拭君逆天的大罪,誅連九族,滿門抄斬,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腦袋能頂得了的罪,因此他的報复只能落在吟儿和皇上的孩子頭上。只要情況許可,他准備躲在宮中,等天黑后再想辦法潛入景仁宮見,有必要時,他將不惜一切代价除掉吟儿生下的孽种!
  不論茶水章怎樣勸榮慶,他心里實在咽不下這口气,最后還是借著去看小格格的机會,偷了瑞王府管事太監的腰牌,在珍妃的祭日扮成太監混入宮中。
  珍妃的遺骨早就打撈上來了,裝人了事先准備好的棺木里,放在怀遠堂的大堂上。几十名喇嘛圍坐在棺木前喃喃頌經,替珍妃超度亡魂。榮慶混在人群中,怀里揣著一小團棉花球,他從小格格睡房里偷了那瓶鶴頂紅,將那無色透明的液体涂在棉球上。只要他能混入景仁宮,趁著夜色,將棉團往嬰儿嘴邊一抹,一切都解決了。
  他本該趁著人多找机會躲起來。他在宮中當過差,情況比較熟悉,這對他不是個問題。他所以遲遲沒走,是為了等吟儿出現。按理說,她伺候過珍主子,怎么也得上這儿來送最后一程。只要她一出現,他立即偷偷跑到景仁宮,趁她不在時下手。他等了好半天,仍不見吟儿露面。
  喇嘛念完了一輪經,瑞王當下叫人釘死棺蓋。几名太監舉著釘錘,走到棺木邊,嘴里一邊喊著“珍主子躲釘吧”,一邊用那足有五寸長的鐵釘將棺蓋釘死。就在這時,吟儿突然由外面沖進,一頭扑在棺木前放聲慟哭。
  “珍主子,您總算見天日了。可惜您連個摔盆儿打幡儿的人也沒有。您要是不嫌棄,奴婢的儿子給您當孝子,來這儿給您送行了……”她一邊哭,上邊拿起棺木前的壇壇罐罐,拼命往地下摔。
  本來一場嚴肅卻沒有多少悲傷的法會正按步就班地依照皇家儀式進行著,吟儿的突然出現,特別她作為宮中唯一生下太子爺的貴人身分,當著眾人哭得如此傷心,一下子攪亂了常烘上的秩序。首先触動了珍妃的家人,包括她姐姐瑾妃,都不由自主也哭了。他們一哭,其他人也跟著哭,會場气氛頓時變得非常悲戚。瑞王一見常烘亂了,立即讓人將吟儿勸開,一邊讓喇嘛們圍著珍妃的棺木搖動手中的經筒,一邊念經一邊將人群与棺木分開。這時,李蓮英与小回回得知吟儿跑來哭靈,怕她傷了身子,慌忙將吟儿從地上拖開,送進了大堂邊的側廳里休息。
  吟儿在小回回等人的攙扶下走進側廳,這才發現光緒皇上站在里面,吟儿剛要下跪,兩眼紅腫的光緒雙手拉住她,非但不讓她跪安,反倒攙著她在窗邊的炕榻上坐下,這一來,吟儿好不容易讓人勸下了,又忍不住放聲哭了,光緒低聲勸她不要太傷心,但自己卻止不住流眼淚,按皇家規矩,光緒不能出席珍妃的奠祭儀式。為了表示自己的哀念,他只得躲在這儿悄悄替他的愛妃送行。剛才吟儿哭靈的常烘,他在門縫里看得清清楚楚,心里非常感激她對珍妃的一片真情。為了救她和榮慶的儿子,他背上這個名份,完全值得。光緒和吟儿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雖然什么話也沒說,但倆人心里也許什么都明白了。
  大堂上的法事進入高潮,哭聲念經聲和鼓樂聲混作一團。榮慶站在那儿,想著吟儿剛才哭靈的情景,眼瞅著吟儿身穿貴人的宮服,口口聲聲說她的儿子是珍主子的孝子,嚴然以太子母親的尊貴,抬高她前任主子的地位,榮慶心里非常憤懣。他一咬牙,趁著常烘上的亂勁,悄悄由人群中抽身走開,向南邊的筠望閣走去,准備由那儿出西門,直奔景仁宮……
  天剛透亮,慈禧被守夜的宮女從夢中叫醒。老太后從床上迷迷糊糊睜開眼,瞪一眼跪在床頭的宮女,剛要發脾气,突然想到如果不是出了天大的事儿,守夜宮女絕不會這時候叫醒她。她騰地一下坐起,沒等她張口說話,李蓮英一路從門口爬著進了寢宮。
  “老……老佛爺!不……不好了,太子爺出事了!”李蓮英那平日說話從不拖泥帶水的巧嘴,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話,腦袋貼在地下,一動不敢動。
  慈禧張著嘴巴,過了老半天,從喉頭深處并發出一聲暗啞的干嚎。昨天剛打發走珍妃,心頭去了一塊心病,沒想突然傳來五雷擊頂的噩耗。老太后兩眼一黑,昏倒在床上。
  李蓮英嚇得連忙叫人傳太醫院的御醫,沒等醫生赶到,慈禧已經醒來。她睜開眼,什么也沒說,匆匆讓人伺候著穿上外套,然后乘著軟轎帶著李蓮英一路赶到景仁宮。對于太子的安全,她早就考慮過。皇上身邊那么多嬪妃,包括她侄女隆裕在內,所有的人對吟儿生下皇家的龍种,都有种說不出的敵意和妒恨。這些嬪妃大多出名門之女,有的人家本來就皇親國戚,一個個跟在皇上身邊伺候了好多年,都沒成气候,竟讓一名不起眼的小宮女搶走了這份殊榮,她們中誰也咽不下這口气。對一夜間成了皇太子母親的吟儿,這些人無不咬牙切齒啊!
  一路上,慈禧心里說不出地后悔。她本來打算將吟儿的孩子接到儲秀宮,由她親自監護。考慮到孩子大小,晚上要吃吟儿的乳水(宮中雖有兩名年輕的奶媽,吟儿仍然堅持要自己喂奶),她只得等孩子滿了百日后再說,沒想到這一猶豫,偏偏出事了。
  她在李蓮英的攙扶下走進景仁宮暖閣,一眼看見不足月的小孫子平靜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一塊明黃色軟綢,像是睡著了。几名太醫和一大幫宮女太監見老佛爺赶到,一個個面無人色地跪在地下。屋子里靜极了。似乎能听見人們的心跳。
  每逢大事,老太后一向出奇地鎮靜,就像西行的路上,她吃再多苦,絕不輕易流露。當她逐個問了太醫一遍,都說太子沒救了,她既沒發脾气,也沒顯得非常傷心,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儿,思忖著問題究竟出在哪儿?
  為了預防不測,她特意讓李蓮英加派人手,每天四班,每班三名宮女,在這儿輪流值候,還不包括門外的兩名太監。防范如此嚴密,怎么會出這种事?奇怪地是嬰儿一直沒有出現什么突發情況。從昨天下午起,起初只是睡不安穩,后來不肯吃奶,再后來全身發燒,接著就不行了,這段時間里,除了吟儿和奶媽,再就是皇后和慈禧本人來過這儿,其他再沒任何閒人進來過。
  想來想去,她覺這事儿非常蹊巧,為了查出事因,又不能傳出去坏了皇家的名聲,她決定封鎖消息,包括對吟儿,也暫時瞞著她,她不動聲色地揮揮手,讓這些人退下,讓李蓮英將這儿所有在場的宮女太監,包括太醫全都帶到西鐵門邊的總管值房軟禁起來,以防消息走露。
  慈禧站在那儿,盯著床上的嬰儿,心中涌動著一种莫名的悲情,這是她好不容易企盼的龍种,也是她一手促成的,眼看著已經成功,沒料到突然發生變故。這個大清國的皇位的正統接班人,在珍妃的屈死的井口邊開始走向人間,接著又神秘地在珍妃亡魂走的當天夜里离開了人間。這是天意,或者僅僅是一种巧合?她想到這儿,不由得從心底里掠過一絲顫慄。
  慈禧走進吟儿的寢宮。她來這儿看她,是為了親口告訴她儿子不幸夭折的消息,她一直瞞了她好多天了,慈禧她沒進門,小回回便告訴她,說吟主子瘋了,勸她不要進去。慈禧不信這個邪,偏要進。她心里放不下吟儿。她認准吟儿是個生子娘娘,能坐頭胎,就能坐二胎,沒了這回還有下回,這龍子龍孫不定就指望她了。
  吟儿靠在床上,臉色蒼白,怀里抱著枕頭,嘴里哼哼嘰嘰地像在哄孩子睡覺,根本沒在意慈禧的出現。從她儿子死后到現在,已經好几天了,她成天吵著要抱儿子。下面人騙她說儿子在太醫院。她要去太醫院,他們不讓她去,后來她似乎知道儿子死了。她問身邊的人,誰也不敢說出真相。后來她便開始發呆,說胡話,逢人便說儿子,除了說儿子,別的什么也不說,好像這世上除了儿子,對她來說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
  “吟貴人!老佛爺來看您了。”李蓮英扶著慈禧走到床邊。
  吟儿一听有人說話。本能地抱住身邊一只枕頭,緊緊摟在怀里,對李蓮英大叫:“不准碰我儿子!”
  “好好,奴才不碰。”李蓮英慌忙張開雙臂,邊說邊向后退去。
  “吟儿!”慈禧輕輕叫著她。見她將枕頭抱在怀里,當作死去的儿子,老太后心里說不出地酸痛。
  “您是誰呀?”吟儿瞪著兩眼。
  李蓮英正想開口,慈禧一把拉住他,將臉湊到吟儿眼面前說:“你瞧瞧我是誰?”
  “挺面熟的。你說你到底是誰呀?”吟儿盯著慈禧若有所思他說。
  “主子!這是老佛爺,您還不赶緊下跪!”小回回在一旁急了,高聲提醒吟儿。吟儿認真地打量著慈禧,她看了半天,突然失聲笑了。
  “噢,真的是老佛爺呀!咱們快跪下。”吟儿掀開被子,抱著枕頭下了床,要跪下給慈禧請安。
  “別跪了,你身子虛。”慈禧伸手攔住吟儿,示意李蓮英和小回回扶她在床邊坐下。吟儿坐在床邊,嘴里卻叫著要磕頭。小回回使勁按住她,她只得在床沿邊扭動著身子,表示她對慈禧的尊敬。
  吟儿的病与下面人始終不告訴她儿子死去的消息有關。不是下面人不說,是不敢說,因為老佛爺傳了旨,這事儿由她決定什么時候說。眼見著吟儿病成這樣,慈禧心軟了。她在吟儿身邊坐下,拉著她的手說:“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讓他們說。我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抻几天再告訴你。看來不說不行了,紙里包不住火,這事早晚要告訴你的。”
  “老佛爺,您輕點,孩子剛睡著……”
  “你就別扎我心窩子了。”慈禧用衣袖拭著眼窩,安慰對方,“花開花落年年有,你給我爭口气,明年再生一個大胖小子。”
  “听見了吧,明年你就要當哥哥了……”吟儿高興地咧開嘴,拍著怀里的枕頭。在她看來,這就是她儿子。
  李蓮英見吟儿那付認真的神情,擔心地在慈禧耳邊說:“老佛爺,不對勁儿。”慈禧沒理他,繼續勸慰對方:
  “吟儿,我知道你气糊涂了。你放心,我一定替你順這口气。要是查出來這事跟誰有關系……哪怕是皇后,我也絕饒不了她。”
  “老佛爺,您又跟誰過不去了?”吟儿愣愣地盯著慈禧,她最害怕老佛爺這种口气,因為少不了有人要倒大霉。
  “誰跟你過不去,我就跟誰過不去。”
  “沒人跟我過不去呀?奴婢一不招災,二不惹禍,您可千万別跟別人過不去啊!”
  “主子!老佛爺要給大阿哥報仇!”小回回忍不住在一旁對吟儿說。也許除了慈禧和吟儿,沒有誰比他更傷心,要是吟儿的孩子大了,成了皇上,吟儿就成了老佛爺,他自然也就成了李總管的角色,現在孩子一死,他啥也不是了,熬到頭,在宮中不過是個三流的角儿。
  “大阿哥不是廢了,又從哪儿冒出個大阿哥?”吟儿听小回回說老佛爺要替大阿哥報仇,心里覺得奇怪,去西安的路上,大阿哥不是讓慈禧廢了,跟他阿瑪端王一塊發配到新疆去了。其實那孩子不坏,就是不愛念書。
  “主子您別打岔。說的是您自個儿的孩子,皇上的親儿子。”小回回向吟儿解釋著。
  “他不是皇上的。他是我的。”吟儿緊緊抱著枕頭,兩眼瞪著小回回和慈禧,唯恐他們會搶走她和榮慶的孩子。
  “那不是一碼事儿嗎?皇上是他爸爸呀。”小回回耐心地說。
  “不,不是。”吟儿突然沉下臉,神情嚴肅地說,“他爸爸不是皇上。”
  她的話一出口,在場的人,尤其是慈禧,當即愣在那儿。盡管吟儿有些瘋顛,她說這种話仍然叫慈禧吃惊,她在心里品味著這話中的份量,就像醉酒的人,神志不清,往往能口吐真言,難道吟儿她……老太后不敢再往下想。李蓮英挺賊,接著吟儿話茬往下問。
  “他爸爸不是皇上?”
  “當然不是了。”吟儿認真地說。
  “是誰?”慈禧心里一惊,渾身惊過一絲顫慄,突然想起光緒當時竭力否認吟儿怀的是他的血肉。吟儿剛要張口說出榮慶的名字,一种本能的警惕,加上女人天性中的羞澀,話到嘴邊又忍住。
  “好孩子,跟我說,就跟我一個人說,”慈禧好言好語地湊上去,哄著吟儿,心里本能地覺得其中有什么蹊巧。
  “您可不許告訴他們。”吟儿指著李蓮英和小回回。
  “我讓他們出去,行了吧。”慈禧讓李蓮英和小回回离開這儿,然后低聲問她,“告訴我,究竟是誰?”
  “他……他是……”吟儿突然在慈禧盯著自己的眼神中,看到某种攝人心魄的凶狠,那目光象一根鋼針,扎進她那一片恍惚的腦殼里,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她猶豫片刻,終于將榮慶的名字咽回去。
  “說,他爸是誰?”慈禧急了,伸手從吟儿手上奪過枕頭,“你不說我摔死你儿子!”
  “別別,我求求您,別摔!”吟儿放聲哭喊著,這一聲哭叫,帶著一股強烈的熱流由胸口沖向頭頂心,頓時打開了她那渾渾沌沌的腦殼,她突然醒悟過來。她盯著老佛爺,見他手里抱著的不是她儿子,只不過是一個枕頭,這才明白她和榮慶的儿子再也沒有了。她禁不住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說儿子已經死了。
  “死了也得招出他爸是誰?”慈禧厲聲喝道。
  老太后站在那儿一動不動,心里說不出的憤怒和沮喪。她做夢也沒想到,平時老實巴交的吟儿,竟然在她眼皮子下面瞞過她,將她不知跟誰個男人生下的野种冒充皇上的龍种。她越想越窩心,越想越憤怒。她突然想起在鄉下看守祖宗陵園的茶水章。他和吟儿是她最信賴的奴才,而他們都騙了她,騙得如此徹底,如此可怕。她在心里自己對自己說:是人不是人,都敢往你眼里揉沙子。我這几十年,身邊還有几根真香啊!
  吟儿死死咬住牙根,不肯說出榮慶。慈禧下了一道旨令,既不逼她也不用刑,怕這事儿鬧出去,成了大清國立國以來最荒唐的笑話。她親自叫來了小回回,要他帶話給吟儿,她不交出那個野男人的出處,跟著她的宮女太監一律處以极刑。慈禧深知吟儿善良,用這個辦法逼供,比其他辦法更加有效。
  小回回將慈禧的旨令告訴吟儿,同時代表景仁宮的所有奴才求她交出那個男人,以保全他們這些人的性命。
  “您只當積德行善,救救我們這十几條校狐儿!”小回回跪在地下求吟儿,他知道老佛爺性子,鬧急了,什么都干得出。
  “你別費勁了,我不能說。”吟儿嘴上這么說,心里卻說不出的慌亂。她本想一命抵一命,自己一死了之,沒想狠毒的老佛爺竟要用宮里的十几條性命作為賭注。她想保住榮慶,就得讓這些人陪著自己一塊儿死。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他跑不了。”小回回抬起頭,意味深長地望著吟儿。這件事他心里早有底,不到万不得已,不想由他嘴里出賣榮慶而已。
  “你胡說!”
  “不是他才有鬼了,我還拿准了,就是西行路上那一夜!”
  “你別喊!”她心里說不出地慌亂。小回回不但認得榮慶,而且還替他倆傳過信捎過話。在縣城里的那晚上,還讓他撞上過。
  “我憑什么不喊?只當是攀上了高枝儿,誰想騎上匹瞎駱駝!真是露多大的臉現多大的眼呀!”他心里說不出地委屈。作為吟貴人身邊太監,他本指望跟著她步步高升,沒想出了這么大的事儿。她為了保住榮慶,竟然不顧下面十几條性命。因此她不說,他可得說。
  “那是你自找的,又不是我讓你來我身邊當差的。”
  “要是您實在不肯說,那只好我給您出首去。”
  “小回回!你……你不能這樣。”她急了。
  “我也是逼到絕路上了,你變鬼也別怨我!”他無奈地說。
  “你打算怎么說?”她克制著內心的恐慌,想從他嘴里套話,然后再拿主意對付他。
  “該怎么說就怎么說。”他悶悶地看一眼她。
  “那好吧。赶到老佛爺問我,我就說全是你給安排的。咱們倆就一根線上的螞蚱,黃泉路上就做個伴儿。”她為了救榮慶,突然想出個主意,反咬小回回一一口。
  “你,你想反咬一口?”他心里一惊,從地上站起。
  “咬不咬在我,信不信在老佛爺!”她冷冷地望著他。
  “我說吟姑娘,你也夠狠的。”
  “擠到地儿了,我也沒辦法。你變成鬼也別怨我。”
  “就是我不出首,你也活不了啊!”他盯著她臉上的冷冷的笑容,知道她不是隨便說著玩的。
  “只要不牽連他,我全認了。”她語气平和地說。
  “那……那您也不會牽連我吧?”他試探地問。
  “想洗干淨?”
  “我,我本是好意,你不能害我啊,”
  “那你想個法儿,給他遞個信儿,讓他赶緊躲躲,只要他沒事,你就沒事儿,要不……”
  “您說,我這會儿出得去嗎?”他無奈地說。他听出她后面沒說出來的意思,分明在威脅他。
  “你自個儿掂量吧!”她說完靠在椅子上再也不說話,那意思再明白不過了:你要不幫我,我就拖你一塊儿下水。
  為了救下面十几條人命,更為了救自己,小回回終于找到了榮慶舅老爺,乾清侍衛恩海,將這石破惊天的消息告訴了他,讓他連夜通知榮慶赶快逃命。恩海起初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最后當他回過神,知道吟儿原來怀的榮慶的儿子時,舌頭在嘴巴里打了几個轉,再也說不出話來。
  “還愣著干嘛?人命關天啊!”小回回丟下一句話匆匆走了。恩海一屁股坐在乾清門邊的台階上,雙手抱著腦袋,兩眼瞪著院子里白花花的大太陽,心里苦澀不堪地大叫:慶儿慶儿!你祖上究竟作了什么大孽,生下你這個惹禍的孽种,一次比一次鬧得大啊!
  當榮慶從二舅那儿得知吟儿生下的儿子死了,這孩子不是皇上的种,是他作的孽,他頓時嚇呆了。
  他躲在房間里收拾東西,准備連夜逃离京城,一邊扳著手指頭細細算了一遍。可不,按吟儿怀胎十一個月計算,這儿子正好是他的。那一晚上的歡情,种下這個孽种,一想他錯怪了吟儿和皇上,特別想到是他親手害了自己的血骨,心里頭那顆血淋淋的玩意儿像點著了一把火,在胸腔里烤著他的五髒六腑。
  他靠著炕沿坐在地下,雙手緊緊抱著腦袋。滾燙的血沿著他脖子往上爬,由下頷、耳根一路絲絲叫著爬上他額頭,令他太陽穴上的青筋急跳,腦殼疼得像要炸裂開,不可能啊,我怎么會害死我自己的親骨肉?
  他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通,那天,他的确去了景仁宮,悄悄找到了小太子爺住的暖閣。他從后門爬上房梁,點起一支迷魂香吹進屋里,几名宮女頓時迷迷盹盹睜不開眼,一個個趴在那儿睡著了。他從怀里取出那團劇毒的棉球,剛走到男嬰躺著的床邊,突然腳下躥過一只大黑貓。他本能地一閃身,手上的校恨球失手拋在孩子的小床上。他正想上前撿起棉球,順勢往嬰儿嘴邊一抹,了結了那個生命。不料門外的太監听見屋里有響動,一邊吃喝一邊跑進來。
  他急忙溜到屏風后面。太監一進門便叫醒了宮女。要不是他們以為那只黑貓搞的鬼,他准讓人發現了。趁著眾人打貓的亂勁儿,他迅速溜出后門,一陣風地跑了。他清清楚楚記得那只劇毒的棉球沒沾上孩子。再說這种毒藥也不會像舅老爺所說,孩子過了一整天之后,在半夜里毫無痛苦地死了。話又說回來,會不會嬰儿的小手碰上了棉球,然后又不知什么時候吮他的小手,這樣悲劇才拖到了深夜發生。
  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腦子越亂,怎么解釋似乎都不盡合理。如果他是凶手,孩子的死況不對。如果他不是凶手,為什么偏偏孩子在他去的那天出了事,難道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更為神秘的刺客?
  有人敲門,他本能地從地下站起,問是誰,外面沒有回應。他覺得奇怪,抽開門栓,卻不見門外有人。他正疑惑,小格格突然一躍而起,伸手摟住他脖子。原來她敲了門,身体貼在門外的廊柱上,他一拉門,柱子正好擋住他的視線。
  小格格雙手吊著他脖子轉了一圈,不等雙腳落地,便高興地叫開了,說她阿瑪想等新王府一建好,就給他倆辦喜事。
  “咦,你怎么吶?不高興?”小格格盯著他,覺得他神色不對。
  “高興,高興。誰個說不高興啊?”
  “不對,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格格,你先回去,我有點儿急事要辦?”他接著她肩膀,好言好語地哄著她,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歉意,這不,他剛下決心跟她結婚了,又犯了這么大的事,就是能結婚,他也不敢連累她啊。
  “不說什么事,我不走。”她不滿在看他一眼,臉緊貼在他結實的前胸,“我早瞧出來了,你這几天一直躲著我。要不我爸都說你了,念完經你就打和尚了。”
  “銀柳儿!這些年,我對不住你……”
  “我不想听你說這個。”她撫摸著他胸口,想起那天他抱著她上了床,想著他給她一個男人所能給的一切,心里涌出一片柔情和羞澀,“慶哥,這回不一樣,我已經是你的人了,你可不能扔下我一走了之啊!”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你別誤會………他喃喃地說,將她摟得更緊。嘴上否認。心里卻說不出地惶然。這次他不但要拋下她遠走高飛,恐怕連家里人也要栽進去。想到這儿,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個不孝子孫。他在外害外面人,在家害家里人,從某种意義上說,小格格跟他在一起是個禍,相反,她离開他才是福。
  “慶哥,我跟你說了,你要是扔下我,我就不活了。”
  “不不,你要活,好好活,你是個好人,人好心善,真要說起來,是我配不上你。”
  “別跟我說這些,我不听。說正經的,結婚的事怎么說?”
  “听你的。我听你的。”
  “那好。說定了,今晚上你去拜我阿爸。”她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定了定了。”他邊說邊將她送到門邊。
  “你怎么老往外轟我呀?”
  他見小格格不肯走,只得騙她,說他一身臭汗,要洗個澡。小格格含情脈脈地看他一眼,故意開玩笑地說,怕啥,我幫你洗。他慌了,連聲說讓人看見不好,并指著床上取出的衣服,他真的要洗澡,要不晚上怎么見瑞王爺。
  小格格想了想,說好吧,晚上她在家里等他,走到門邊,她又走回來,問他那瓶鶴頂紅藏在哪儿了。前些天,他答應一定娶她,為了不發生意外,讓她將那瓶劇毒的鶴頂紅交給他保管。她起初不肯,最后還是交給他了。她當然不知道他用了這种玩意儿去宮中害人。她讓他將鶴頂紅還給她,他慌忙說不能給她,等結婚那天再還給她。她笑笑,最后還是走了。
  小格格一走,榮慶立即整好東西,趁著天色還早,跟誰也沒打招呼悄悄從后院走了。
  榮慶來到城外他把兄弟無六的住處。元六的地址是茶水章告訴他的,巧的是茶水章也上這儿來了,他倆正坐在院子里,圍著一張小方桌喝酒。原來茶水章為人老實,從不生事,這些年在陵園干的不錯,加上崔玉貴被慈禧攆出宮,李蓮英一手遮天,念及舊情,關照他上了年紀,將他從城外調回宮中。在敬事房做外差。他剛接到調令,便上元六這儿喝酒,也算慶祝一下。
  見到榮慶,茶水章和元六自然非常高興,一定要他坐下一塊儿喝酒。他想了想,毫不推讓地在這間小破院的方桌邊坐下。他深知這一走,天各一方,怕是再沒机會見面了。他這次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誰也幫不了他,小格格也幫不了他,所以他決定今晚上連夜赶到天津,躲進洋人的租界,然后從那儿乘大輪去日本,永遠离開腳下這片黃土地。
  三人一邊喝酒一邊聊天。元六前一陣子在鏢局做事,四處闖蕩,因為眼下不太平,這個行當越來越不好做,所以辭了工,与茶水章的外甥女英英結了婚,在城外安了家。正說著英儿回來了,見到榮慶,她臉上有些不自然,畢竟兩人有過那么一檔子事。榮慶見英英老了許多,心里頓生感慨。英英招呼過榮慶,說菜太少了,轉身進屋去替他們再做几樣菜。
  人生真快啊,從武昌那會儿分手到現在,一轉眼三年多了。當時散了,這會儿居然又齊了,但這次他這一走,可是出國啊,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來。朋友們如此,更何況吟儿,所以一想到這儿,心里便說不出的無奈和茫然。
  “你為什么不去找我?”榮慶問元六,“要不是章公公,我也找不到你這儿啊!”
  “這不怨他,你官复原職那會儿,我不讓他找你。”茶水章替外甥女婿說。其實元六對榮慶与瑞王家的小格格訂婚有看法,覺得他不該投靠皇上的敵人,也不該忘了吟儿。
  “這會儿你也許用得著朋友了?”憑著多年闖蕩的經驗,元六一眼便瞧出他又出事了,要不上他這來,帶著一大包衣服和雜物于什么。加上他來之前,茶水章已經听到一些有關吟儿的風聲,說不定跟他有關系。
  “唉,又輪我唱《文昭關》了。”果然如元六所預料,榮慶神色黯然地低下腦袋。
  “京里呆不住了?”元六問。
  “我這一走,怕再也回不來了。”
  “為什么?”茶水章問。雖說他听到一些風聲,但沒想到這久嚴重,心想再鬧還能比武昌出的事大。
  “反正這事儿鬧大了,不走不行了。”
  “說上哪儿,哥哥送你。”元六仗義地說,還是當年的老脾
  “送倒不用了。我……我就是放心不下吟儿。”
  “你不是早就跟小格格那個了,還記挂著她呢?”元六不明所以地問。
  “說吧,有什么事跟我說。這不,我又調回宮中了。”茶水章說。
  “不不,”榮慶看一眼茶水章,連連搖搖頭說,“不能再連累你了。你好不容易熬過來了……”
  “不必顧慮,有什么盡管說。”
  “舅舅!您?……”元六望著茶水章,心想您老就別多事了。茶水章明白元六意思,只是想到當初榮慶中因為自己帶著皇上的血詔,才將他拖下水的,這會儿他有了難處,他不能袖手旁觀。
  “說,憑我這把老骨頭,帶信還是捎話?”茶水章仗義地。
  “這……”榮慶張大嘴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讓他告訴吟儿,說是他害死了自己骨肉,還是說他沒來得及下手?顯然不能。除此而外,還有什么可說呢。
  “說呀,還發什么愣啊?”茶水章急了。元六一見這架勢,不定有什么說不出口的事,借口說進屋拿酒,抽身走了。
  瞅著茶水章一天比一天老去的那張瘦臉,以及他那瘦削的雙肩,似乎風一吹就會散了架,榮慶心里說不出的怜憫。過去,他在宮中救過吟儿,后來又暗中保護過他和吟儿,其實他早知道他倆的事,只不過裝作不知道,無論在哪儿,直至他們出了宮,這位守口如瓶的老太監也沒問過他一個字。這會儿,當自己就要遠渡重洋,他為了冒險替他辦事,才追問他.
  “說吧。這會儿沒其他人。”茶水章低聲說。
  “章公公!我……我給您磕頭了!”榮慶心頭一熱,雙膝長跪,不等他磕頭,茶水章拉著他雙手,連聲說使不得使不得。
  “您千万別介。當不起,我當不起。跟你這么說吧,咱家給主子磕了一輩子頭,你是正三品侍衛,又在旗,按說也是我主子,這可是折我的陽壽啊!要不,我也給您跪下。”
  茶水章這一跪,榮慶沒轍了,只得拉著對方,兩人一塊儿站起。茶水章催著他,他本來就心煩意亂,被他一逼,更不知說什么好。
  為了能和吟儿在一起,他這些年來,可以說机關算盡。他歷經了常人沒有歷經的事,吃了常人沒吃的苦,提著腦袋給皇上送密詔,与茶水章一起南下假冒皇上,西行路上又冒著洋人的槍炮追上皇上的車隊。總之,他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后他還是失敗了。這還不說,為了他一夜情怀,吟儿怀孕,儿子不知是死在他還是其他人手中,更嚴峻的是既然宮中已經知道他們倆之間的底細,即便他能逃走,皇太后也不會饒過吟儿?
  這一切都是命,人是抗不過命的,他早就該認了這個命。他偏不,所以才鬧到這個下場。要是他和小格格結合了,吟儿也許真的會成為皇上的寵妃,放著兩人大好的前程不要,偏要往絕路上走,現在讓他給吟儿說什么,他能說什么呀,他終于想明了這個理,聲淚俱下地對茶水章說:
  “你讓她千万保重,叫她忘了我,永遠忘掉。告訴她,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回來了。就說我對不住她!她的深情,她的厚意,這輩子沒法還了,來世再當牛做馬報答她……要是她能放出宮外,你讓她找個好人家……只要人老實本分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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