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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郭沫若

   

  1938年10月23日,武漢准備撤退前的第二天,有好几艘疏散市民的輪船,都在這天的清早,先后离開了碼頭向上游駛去。
  這一只在平時充作輪渡使用的老船拖著滿身的難民和行李,喘息著在江面上匍匐,匍匐,好半天了,但离武漢還不很遠。
   

  盡管是怎樣的沒有秩序,船一离了岸,上船時那种不可名狀的騷亂鎮定了下來,人們在逼窄的隙地中找到了各自的定位。
  愛說話的人把話匣于打開了。
  本來是有相熟的同路人自不用說,便是陌生的人只要座位鄰近便自然构成出一個個的社交環境。
  話題是复雜多樣的,抗戰建國的前途,武漢三鎮的命運,日寇的暴行,我軍的勇敢,國際的同情,乃至油鹽柴米,离合悲歡之類,就給水里的波瀾一樣,這邊平了,那邊起來,一個接上一個,一個掩蓋一個,為那輪船底机音,那單調的獨唱,构成著一片复雜混茫的伴奏。
  談倦了,斜倚在行李上或靠著船壁上便打起盹來,談餓了,船上是沒有飲食的配備的,用意周到的人便把隨身帶著的干糧和水瓶取出來吃喝。這些是間歇音符的一部分。輪船的机音始終沒有停止,其它的伴奏也始終沒有停止。
  時而有小儿的尖銳哭聲,這金屬性的洋噴吶,正從船尾甲板上的一角又高舉起來了。
   

  一對年輕的夫婦,坐在后甲板的一只角落上,那儿有一面小方格形的木陣,要比甲板高過一尺光景。
  男的穿著一件日本式的學生裝,是鉗青嗶嘰的,連銅制的鈕扣都還沒有換掉,一眼看去便可以知道是才從日本回來的留學生。年紀不過二十五六,身材細長而臉色蒼白。
  女的要年輕些,人也矮小,沒有化妝的素臉,小巧而帶著暮黃色,兩邊的頰上隱隱呈著褐色的暈斑。剪得短短的頭發,高齊領緣,也毫未加以修飾。
  兩人都很寡默而帶著焦躁,和年齡不相應地。
  女的抱著一個六八個月的男孩,有一個營養不良的小猴儿一樣的面孔,時時發出神經性的哭聲。
  兩人太沒經驗了,也怕因為走得太倉猝吧,干糧和飲料絲毫也沒有帶。船已經走了大半天,兩人都在為著饑渴而煎熬著。
  更加不好的是嬰儿要吃奶。
  本是不足的母奶,因為饑渴,又加上心焦,很快地便被吸空了。一對橡皮嘴子一般的奶頭,換來換去地把給嬰儿咂,自無補于刻刻增進著的嬰儿的饑餓。
  嬰儿不斷地號哭。
  年輕的父母只好換來換去地抱,抱也無濟于事。哭得令人不耐煩了,便開始在心里互相埋怨,繼而竟發出了聲來,帶著北邊的口音。
  ——“早知道這樣,留在漢口好了,反正是該餓死的!”男的埋怨著,這時候哭著的孩子是在他的手里。
  女的埋著頭沒有理會。
  ——“明知道船上是不會開火的,干糧一點也沒有帶。買得听罐頭牛奶也好啦。”男的在自言自語中,多少還含得有一些商量的口气。
  ——“你真有先見之明!”女的抬起了頭來,憤憤地抗議著,又把哭著的孩子奪過手去,一面把奶頭塞進他的嘴里,一面又繼續著說:“你這小東西,你把我磨死就算事。”
  ——“誰個要磨死你啦!”男的也憤然起來了。
  ——“你天天在外邊跑,怎么不買一點呢?”
  ——“錢是在你手里的,你要惜著用啦!”
  ——“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錢喲!”
  男的經這一反詰也就忍耐著沉默了。
  ——“我們那一千塊錢呢?”停一下他故意用日本話來說了這一句。
  ——“縫在孩子的這斗篷里面了。”她很勉強的也用日本話來回答,并指著孩子身上穿的一件紅色的小棉斗篷。
  含著空奶頭的嬰儿,大約以為是受了欺騙吧,哭得可是更加火烈。
   

  突然有飛机的拍音,隱隱從空中傳來。
  全船的人就象感了電一樣,說話的也把話停了。
  這時小儿的哭聲便成為了眾矢之的。坐在近旁的一位老婆婆念起佛號來,一面念著,一面也在戟指怒目地禁止小儿不要哭。
  拍音愈來愈近,船上的空气愈見緊張,而啼饑的小儿的哭聲也愈見火烈。
  這可犯了眾怒了,有好些激躁的人便向那對年輕的夫婦唬嚇了起來。
  ——“你們老是干涉,小孩子哭有什么辦法呢?其實飛机上哪里听得見!”留學生含著敵對的意思這樣說。
  ——“造孽的!”旁邊的那位念佛的婆婆發言了,“鬼子的飛机上是有听話筒的,下面的什么聲音都听得見啦。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另外有一位猛凶凶的男子闖上前去。“一定要那小雜种哭嗎?我要給你丟下水去!”
  說著,他出其不意的便從那女子手中奪了過去,那對年輕的父母連搶也搶不及,一個活生生的孩子便被那凶漢投進江里去了。
  母親慘叫了一聲,立地想越過船欄跳下江去,卻被她的丈夫死死地抱著。
  ——“不要抱著我,快打救孩子!快打救孩子!”
  ——“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紅斗篷在波面上浮起了一下,很快的又被卷下去了。
  ——“呵,孩子,孩子!我的孩子!”母親發狂般地大呼而掙扎,可是她的丈夫仍死死地把她抱著。
  ——“噓!”大部分的人都在噓。——“噓!”
  ——“率性把這兩個家伙一道摜下水去!”又有暴躁的聲音這樣說。
  ——“你們這些造孽的,沒作聲呀!”念佛的婆婆也在生气“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你為什么老是死死抱著我呢!”不斷的掙扎著的母親也漸漸衰弱下來了。
  丈夫呈著一個极其悲慘的面容,始終沒有作聲。
   

  緊張了好一會,飛机的拍音漸漸低了,遠了,卒至听不見了。
  大約是敵人的偵察机飛來偵察了之后又飛轉去了,再不,便是轉換了方向。
  大家都抽了一口气。
  念佛的婆婆又雄辯起來了:“還是觀音大士有靈有驗,我們的菩薩供得高。觀音大士只要把眼睛一抬,敵机就要飛轉去的。你們還不曉得喲,前一回日本鬼子炸長春觀,下一個蛋來正對著觀音菩薩的頭,我親眼看見觀音菩薩伸出手去把炸彈接著,又扔回去,便把日本鬼于的飛机打下來了。”
  年輕的母親還在抽咽著。
  ——“這位女太太,”念佛的婆婆轉向著她,“你不要傷心了,你的孩子雖然丟了,但他搭救了一船的人,搭救了你兩口子,觀音菩薩會保佑他的啦,一定要收他去做金山童子。你們還年輕,明年他就會轉胎來的啦。”
  年輕的母親依然抽咽著。一兩刻鐘前還在發噓的利己鬼們,現在好象都為孩子的母親憫然起來了,連那位凶手大約是天良發現,或許也怕是害怕那父親報复,在未經注意之間,也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母親抽咽了一會,突然又號陶痛哭。
  擁抱著她的丈夫結局是打破了沉默:“不要哭了吧。我們也不怨恨誰,只怨恨日本鬼子殘暴,只怨恨我們中國人沒有教育。成千成万的儿童都被日本鬼子炸死了,我們的孩子也等于被日本鬼子炸死了的。不要緊,我們還年輕,我們要報仇!……”
  ——“你們不用說也是有錢的人啦。”念佛的婆婆插了一句。
  經這一句的插入,母親的痛哭突然止住了。
  ——“你說什么?”她漠然的發問。
  ——“你們是出過東洋的人啦,有的是錢,到了四川重慶總是有辦法的。”
  ——“哈哈,有趣!哈哈,有趣!”年輕的母親突然大笑了起來。“我們有的是錢,給娃娃一道帶走了!給娃娃一道帶走了!哈哈,有趣!有趣!給娃娃一道帶走了!……”
  差不多就和那念佛婆婆念“南無觀世音菩薩”一樣,這年輕的母親從此便老是念著這几句:“哈哈,有趣!有趣!給娃娃一道帶走了!”
   

  這一對年輕的夫婦到了沙市便登了岸。
  女的老是笑,老是念那兩句單調的話。
  男的呢?也老是扶著他的夫人,一直是沉默著,沉默著。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姓名,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后來怎樣了。
                   1942年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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