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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段


  這段事情現在應從馬威從李子榮那里走了的那一天往回倒退一年。
  伊牧師是個在中國傳過二十多年教的老教師。對于中國事儿,上自伏羲畫卦,下至袁世凱作皇上,(他最喜歡听的一件事)他全知道。除了中國話說不好,簡直的他可以算一本帶著腿的“中國百科全書”。他真愛中國人:半夜睡不著的時候,總是禱告上帝快快的叫中國變成英國的屬國;他含著熱淚告訴上帝:中國人要不叫英國人管起來,這群黃臉黑頭發的東西,怎么也升不了天堂!
  伊牧師順著牛津大街往東走,雖然六十多了,他走得還是飛快。
  從太陽一出來直到半夜,牛津大街總是被婦女擠滿了的。這條大街上的舖子,除了几個賣煙卷儿的,差不多全是賣婦女用的東西的。她們走到這條街上,無論有什么急事,是不會在一分鐘里往前挪兩步的。舖子里擺著的花紅柳綠的帽子,皮鞋,小手套,小提箱儿……都有一种特別的吸力,把她們的眼睛,身体,和靈魂一齊吸住。伊牧師的宗教上的尊嚴到了這條街上至少要減去百分之九十九:往前邁一大步,那支高而礙事的鼻子非碰在老太太的小汗傘上不可;往回一煞步,大皮鞋的底儿(他永遠不安橡皮底儿)十之八九是正放在姑娘的小腳指頭上;伸手一掏手巾,胳臂肘儿准放在婦人提著的小竹筐儿里,……。每次他由這條街走過,至少回家要換一件汗衫,兩條手巾。至于“對不起”,“沒留神”這路的話,起碼總說百八十個的。
  好容易擠過了牛津圈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說了聲“謝謝上帝!”腳底下更加了勁,一直往東走。汗珠子好象雪化了似的從雪白的鬢角儿往下流。
  伊牧師雖然六十多歲了,腰板還挺得筆直。頭發不多,可是全白了。沒留胡子,腮上刮得晶亮;要是臉上沒有褶儿,簡直的象兩塊茶青色的磁磚。兩只大眼睛,歇歇松松的安著一對小黃眼珠儿。眼睛上面挂著兩條肉棱儿,大概在二三十年前棱儿上也長過眉毛。眼睛下面搭拉著一對小眼鏡,因為鼻子過高的原故,眼鏡和眼睛的距离足有二寸來的;所以從眼鏡框儿上邊看東西,比從眼鏡中間看方便多了。嘴唇儿很薄,而且嘴犄角往下垂著一點。傳道的時候,兩個小黃眼珠儿在眼鏡框儿上一定,薄嘴片往下一垂,真是不用說話,就叫人發抖。可是平常見了人,他是非常的和藹;傳教師是非有兩副面孔辦不了事的。
  到了博物院街,他往左拐了去。穿過陶靈吞大院,進了戈登胡同。
  這一帶胡同住著不少中國學生。
  在倫敦的中國人,大概可以分作兩等,工人和學生。工人多半是住在東倫敦,最給中國人丟臉的中國城。沒錢到東方旅行的德國人,法國人,美國人,到倫敦的時候,總要到中國城去看一眼,為是找些寫小說,日記,新聞的材料。中國城并沒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住著的工人也沒有什么了不得的舉動。就是因為那里住著中國人,所以他們要瞧一瞧。就是因為中國?歉鋈豕僰拷措B謎檔芫s漡捶誑嗄屠停渠契魴惘硃_緣幕g思?上一切的罪名。中國城要是住著二十個中國人,他們的記載上一定是五千;而且這五千黃臉鬼是個個抽大煙,私運軍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強奸婦女不問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該千刀万剮的事情的。作小說的,寫戲劇的,作電影的,描寫中國人全根据著這种傳說和報告。然后看戲,看電影,念小說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國皇帝,把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記在腦子里,于是中國人就變成世界上最陰險,最污濁,最討厭,最卑鄙的一种兩條腿儿的動物!
  二十世紀的“人”是与“國家”相對待的:強國的人是“人”,弱國的呢?狗!
  中國是個弱國,中國“人”呢?是——!
  中國人!你們該睜開眼看一看了,到了該睜眼的時候了!你們該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時候了!——除非你們愿意永遠當狗!
  中國城有這樣的好名譽,中國學生當然也不會吃香的。稍微大一點的旅館就不租中國人,更不用說講体面的人家了。只有大英博物院后面一帶的房子,和小旅館,還可以租給中國人;并不是這一帶的人們特別多長著一分善心,是他們吃慣了東方人,不得不把長臉一拉,不得不和這群黃臉的怪物對付一气。雞販子養雞不見得他准愛雞,英國人把房子租給中國人又何嘗是愛中國人呢。
  戈登胡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摟,一共不過七八間房。門外攔著一排綠柵欄。三層白石的台階,刷得一釘點儿土也沒有。一個小紅漆門,門上的銅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后面是一間小飯廳。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只有三間屋子,臨街一間,后面兩間。
  伊牧師离著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才輕輕的上了台階。在台階上又站了一會儿,才拿著音樂家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儿,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儿從樓上跑下來,跟著,門儿稍微開開一個縫儿,溫都太太的臉露出一半儿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著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挂在過道儿的衣架上,然后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里收拾得真叫干淨爽利,連挂畫的小銅釘子都象含著笑。屋子當中舖著一塊長方儿的綠毯子,毯子上放著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著窗戶擺著一只小茶几,茶几上一個小三彩中國磁瓶,插著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几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著綠絨的椅墊儿。里手的山牆前面擺著一架小鋼琴,琴蓋儿上放著兩三張照像片儿。琴的前邊放著一支小油漆凳儿。凳儿上臥著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慌著忙著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腿中間亂蹦。順著屋門的牆上挂著張油畫,兩旁配著一對小磁碟子。畫儿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著些本詩集小說什么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儿上,小白狗跳在她怀里,歪著頭儿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夸獎小白狗。夸獎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說到:“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閒著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著狗,一手把煙碟儿遞給伊牧師。“還想租人嗎?”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适的人才敢租。”她拿著尺寸這么回答。“有兩位朋友,急于找房。我确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儿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确”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儿,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儿,“兩個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儿的能叫她听見:“兩個极老實的中國人。”“中國人?”溫都寡婦整著臉說。
  “极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么錯儿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赶緊把話接過來:“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儿倆,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發生什么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象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挂著一千多個不耐煩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他們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圣經》的体裁不大相合,于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咽下去了。“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知道我的脾气:這條街的人們靠著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只剩我這一處,宁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么不到別處給他們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著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Kat及□?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适。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么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儿里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里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么一說是分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于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么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好,叫他們搬家。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成全成全他們爺儿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著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里一個勁儿顛算:到底是多租几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決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里,只好順口支應著:“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并四的說。
  她跟著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小說,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里所得來的中國事儿,兜著底儿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里又后悔了:這么問,豈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著說:“就這么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禮拜,管早晚飯!”
  “不准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儿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個清靜地方才低聲的說:“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馬家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扎掙著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里一歪,摔了個毛儿跟頭;一聲沒出,又扶著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只是船過台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就一點事沒有了。小馬先生的模樣儿,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時候,他并不那么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么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著新鮮有趣;在船欄杆上一靠,卷著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里差不多和海水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頹唐的樣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与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儿子還矮著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著小月牙儿似的黑胡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几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著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著大眼鏡只是為叫人看著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儿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時候拿著《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么個高明法儿!”于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干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里一夾,嘴里哼唧著“ANouni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儿光,雪得干干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价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后,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著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儿一心一气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几回學部的錄事,白折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里荐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儿當小教員呢。閒著沒事也偷著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拌一通儿嘴,好在是在夜里,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著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听。
  結婚后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于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著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于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于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胡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著他的?『諍U印?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著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极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并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么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儿一串跟著一串的往下流,把小胡子都哭得象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体面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著給他再說個家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象初婚那么容易對付,現在他對于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著,不好看的也得養活著,一樣的養活著,為什么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儿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于是女的那頭儿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儿,好象骨牌里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儿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儿是永遠不會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机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儿的机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儿老爺的女儿,靠著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儿,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儿,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
  馬威在家里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后,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學堂里去,因為那里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儿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閒著上教會去逛逛,又透著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后,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打牌,喝酒;而且給儿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圣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几個古瓶小茶碗什么的。每次到琉璃厂去買這些東西,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几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儿。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著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著《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父子千万上英國來。于是馬先生帶著儿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几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船艙里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髒一齊往上翻。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儿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么一點派頭儿,叫長著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干什么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只看著人,那一只看著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著。鼻子老是皺皺著几個褶儿,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著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极和气的,一邊查護照,一邊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儿往起一端,嘴犄角儿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准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著手告訴你:“天气很冷。”然后還夸獎你的英國話說得不錯……。
  馬家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几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學證書,于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著去驗身体。兩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于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著告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体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体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家查驗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著鴉片,又沒帶著軍火,只有馬先生的几件綢子衣裳,和几筒茶葉,上了十几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么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么要上稅;把小胡子一撅,糊里糊涂的交了錢完事。种种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沒暈過去;心里說,早知道這么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先生在車犄角儿一靠,什么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著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儿是綠的,洼下去的地?揭彩鍬痰摹;鴣蹬艿梅煽歟}床磺灞鸕畝薧浸韌妝m飧齦叩筒黃降穆痰廝孀叛劬?走,看那儿,那儿是綠的。火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綠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飄著的各色花儿。
  綠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儿,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著,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嘍,這邊!”腳夫推著小車向客人招呼。“嘿嘍,那邊!”丈夫搖著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台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卷儿的,都一聲不言語推著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著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著皮包往外走,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儿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么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牧師跳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只箱子就往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著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象前清“道台”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來!除了那只手提箱,你拿著;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著力隨著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里什么也沒拿,慢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柜台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价錢,然后向馬老先生說:“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么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沒錯!”伊牧師用小黃眼珠繞著彎儿看了老馬一眼,跟著向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赶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合体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于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气,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面子。”
  他們父子隨著伊牧師從人群里擠出站台來。馬威把腰板挺得象棺材板一樣的直,脖子梗梗著,XX的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著,大氅后襟往起撅著一點,慢條斯禮的搖晃著。站台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家小酒館,伊牧師領著他們進了一家。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著坐下,然后問他們吃什么。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可是肚子里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气,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么好。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于是出了主意:“這么著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塊火腿面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馬威跟著站起來,幫著把酒和面包端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里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只是遇著朋友,愛來一杯半碗的喝著玩儿。”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和他們父子一塊儿喝,不得不這么說明一下。一气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夸獎酒館的干淨,然后夸獎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嚼了一口面包,用假牙細細的磨著,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么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我說什么來著?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著玩儿。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气灌下去,還一個勁儿說:“喝著玩儿。”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后對馬老先生說:“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著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六,還有零錢?”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儿,心里說:几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著俏皮,反張羅著會伊牧師的賬。
  “不!不!到英國按著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著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只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著的那個小窗戶洞儿去買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么買票了吧?”說著,在衣襟的里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看見這條紅線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著,別忘了!”
  伊牧師領著二馬下了地道。
  溫都先生死了十几多年了。他只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几百万的財產,她對于死去的丈夫沒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儿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儿恤金。恤金縱然赶不上几百万財產,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几頂新帽子,几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么的。
  在她丈夫死后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机會,她的淚珠儿隨著打字机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著,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万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當當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么想,越恨德國人,好象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后才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么一想,手下的打字机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几個小窟窿——只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著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么賣帽子,怎么在玻璃窗里擺帽子,怎么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里帽舖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几個錢,戰后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里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气气的,母親說什么,女儿听什么。到了溫都姑娘上帽舖作事以后,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么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發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著淚對小狗儿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儿,小狗儿有時候也傻瓜似的陪著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儿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掙的几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賣糖的那里看几分鐘,裁縫舖外邊看几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几分鐘。一邊看一邊想:等著,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儿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儿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准知道女儿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么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著,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离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几篇長的,念給老牧師听;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听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种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儿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万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儿很細,手儿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里偷偷的要個嘴儿。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与這种小說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后怎么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里;怎么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离婚;怎么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長著胡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看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儿,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后,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准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儿。“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儿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著嬌儿說。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著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于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挂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么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据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儿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儿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坏,女儿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么新樣子。說著說著,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儿上吃飯!”
  女儿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儿上街!”
  母女的長像儿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儿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頦儿只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儿。淺黃的頭發,已經有了几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儿,在腦瓢上扣著。一雙黃眼珠儿,一只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只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
  溫都姑娘和她母親站在一塊儿,她要高出一頭來。那雙大腳和她母親的又瘦又尖的腳比起來,她們娘儿倆好象不是一家的人。因為要顯著腳小,她老買比腳小看一號儿的皮鞋;系上鞋帶儿,腳面上凸出兩個小肉饅頭。母親走道儿好象小公雞啄米粒儿似的,一逗一逗的好看。女儿走起道儿來是咚咚的山響,連臉蛋上的肉都震得一哆嗦一哆嗦的。順著腳往上看,這一對儿長腿!裙子剛壓住磕膝蓋儿,連襪子帶腿一年到頭的老是公眾陳列品。衣裳短,裙子瘦,又要走得快,于是走道儿的時候,總是介乎“跑”与“扭”之間;左手夾著旱傘皮包,右手因而不能不僵著一點搖晃,只用手腕貼著大腿一個一個的從左而右畫半圓的小圈。帽子將把腦袋蓋住,脖子不能不往回縮著一點。(不然,脖子就顯著太長了。)這樣,周身上下整象個扣著蓋儿的小圓縮脖壇子。
  她的臉是圓圓的,胖胖的。兩個笑渦儿,不笑的時候也老有兩個象水泡儿將散了的小坑儿。黃頭發剪得象男人一樣。藍眼珠儿的光彩真足,把她全身的淘气,和天真爛漫,都由這兩個藍點儿射發出來。笑渦四圍的紅潤,只有剛下樹儿的嫩紅苹果敢跟她比一比。嘴唇儿往上兜著一點,而且是永遠微微的動著。
  溫都太太看著女儿又可愛又可气,時常的說:“看你的腿!裙子還要怎么短!”
  女儿把小笑渦儿一縮,攏著短頭發說,“人家都這樣嗎!媽!”
  溫都太太整忙了一早晨,把樓上三間屋子全收拾得有條有理。頭上罩著塊綠綢子,把頭發一絲不亂的包起來。袖子挽到胳臂肘儿上面,露著胳臂上的細青筋,好象地圖上畫著的山脈。褂子上系著條白布圍裙。把桌子全用水洗了一遍。地毯全搬到小后院細細的抽了一個過儿。地板用油擦了。擦完了電燈泡儿,還換上兩個新綠紗燈罩儿。
  收拾完了,她插著手儿四圍看了看,覺得書房里的粉色窗帘,和牆上的藍花儿紙不大配合,又跑到樓下,把自己屋里的那幅淺藍地,細白花的,摘下來換上。換完了窗帘,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把手放在磕膝蓋儿上,輕輕的歎了口气。然后把“拿破侖”(那只小白胖狗。)叫上來,抱在怀里;歪著頭儿,把小尖鼻子擱在拿破侖的腦門儿上,說:“看看!地板擦得亮不亮?窗戶帘好看不好看?”拿破侖四下瞧了一眼,搖了搖尾巴。“兩個中國人!他們配住這個房嗎?”拿破侖又搖了搖尾巴。溫都太太一看,狗都不愛中國人,心中又有點后悔了:“早知道,不租給他們!”她一面叨嘮著,一面抱著小狗下樓去吃午飯。
  吃完了飯,溫都太太慌忙著收拾打扮:把頭發從新梳了一回,臉上也擦上點粉,把最心愛的那件有狐皮領子的青縐子襖穿上,(英國婦女穿皮子是不論時節的。)預備迎接客人。她雖然由心里看不起中國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租給他們房子,就得當一回正經事儿作。換好了衣裳,才消消停停的在客廳里坐下,把狄·昆西的《鴉片鬼自狀》找出來念;為是中國客人到了的時候,好有話和他們說。
  快到了溫都太太的門口,伊牧師對馬老先生說:“見了房東太太,她向你伸手,你可以跟她拉手;不然,你向她一點頭就滿夠了。這是我們的規矩,你不怪我告訴你吧?”馬先生不但沒怪伊牧師教訓他,反說了聲“謝謝您哪!”
  三個人在門外站住,溫都太太早已看見了他們。她赶緊又掏出小鏡子照了一照,回手又用手指頭肚儿輕輕的按按耳后的髻儿。听見拍門,才抱著拿破侖出來。開開了門,拿破侖把耳朵豎起來吧吧的叫了兩聲。溫都太太連忙的說:“淘气!不准!”小狗儿翻了翻眼珠,把耳朵搭拉下去,一聲也不出了。
  溫都太太一手抱著狗,一手和伊牧師握手。伊牧師給馬家父子和她介紹了一回,她挺著脖梗儿,只是“下巴頦儿”和眉毛往下垂了一垂,算是向他們行了見面禮。馬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的腰還沒直起來,她已經走進客廳去了。馬威提著小箱儿,在伊牧師背后瞪了她一眼,并沒行禮。三個人把帽子什么的全放在過道儿,然后一齊進了客廳。溫都太太用小手指頭指著兩個大椅請伊牧師和馬老先生坐下,然后叫馬威坐在小茶几旁邊的椅子上,她自己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儿上。
  伊牧師沒等別人說話,先夸獎了拿破侖一頓。溫都太太開始講演狗的歷史,她說一句,他夸一聲好,雖然這些故事他已經听過二十多回了。
  在講狗史的時候,溫都太太用“眉毛”看了看他們父子。看著:這倆中國人倒不象電影上的那么難看,心中未免有點疑惑:他們也許不是真正中國人;不是中國人?又是……老馬先生坐著的姿式,正和小官儿見上司一樣規矩:脊梁背儿正和椅子墊成直角,兩手拿著勁在膝上擺著。小馬先生是學著伊牧師,把腿落在一塊儿,左手插在褲兜儿里。當伊牧師夸獎拿破侖的時候,他已經把屋子里的東西看了一個過儿;伊牧師笑的時候,他也隨著抿抿嘴。
  “伊牧師,到樓上看看去?”溫都太太把狗史講到一個結束,才這樣說:“馬先生?”
  老馬先生看著伊牧師站起來,也僵著身子立起來;小馬先生沒等讓,連忙站起來替溫都太太開開門。
  到了樓上,溫都太太告訴他們一切放東西的地方。她說一句,伊牧師回答一句:“好极了!”
  馬老先生一心要去躺下歇歇,隨著伊牧師的“好极了”向她點頭,其實她的話滿沒听見。他也沒細看屋里的東西,心里說:反正有個地方睡覺就行,管別的干嗎!只有一樣,他有點不放心:床上舖著的東西看著似乎太少。他走過去摸了摸,只有兩層氈子。他自己跟自己說:“這不冷嗎!”在北京的時候,他總是蓋兩床厚被,外加皮襖棉褲的。
  把屋子都看完了,伊牧師見馬先生沒說什么,赶快的向溫都太太說:“好极了!我在道儿上就對他們說來著:回來你們看,溫都太太的房子管保在倫敦找不出第二家來!馬先生!”他的兩個黃眼珠釘著馬老先生:“現在你信我的話了吧!”馬老先生笑了一笑,沒說什么。
  馬威看出伊牧師的意思,赶緊向溫都太太說:“房子是好极了,我們謝謝你!”
  他們都從樓上下來,又到客廳坐下。溫都太太把房錢,吃飯的時間,晚上鎖門的時候,和一切的規矩,都當著伊牧師一字一板的交待明白了。伊牧師不管听見沒有,自要她一停頓,一喘气的時候,他便加個“好极了”,好象樂隊里打鼓的,在喇叭停頓的時候,加個鼓輪子似的。馬老先生一聲沒出,心里說:“好大規矩呀!這要娶個外國老婆,還不叫她管得避貓鼠似的呀!”
  溫都太太說完了,伊牧師站起來說:“溫都太太,我不知道怎么謝謝你才好!改天到我家里去喝茶,和伊太太說半天子話儿,好不好?”
  馬老先生听伊牧師說:請溫都寡婦喝茶,心里一動。低聲的問馬威:“咱們的茶葉呢?”
  馬威說小箱儿里只有兩筒,其余的都在大箱子里呢。“你把小箱子帶來了不是?”馬老先生問。
  馬威告訴父親,他把小箱子帶來了。
  “拿過來!”馬老先生沈著气說。
  馬威把小箱子打開,把兩筒茶葉遞給父親。馬老先生一手托著一筒,對他們說:“從北京帶來點茶葉。伊牧師一筒,溫都太太一筒,不成敬意!”說完把一筒交給伊牧師,那一筒放在鋼琴上了;男女授受不親,那能交給溫都太太的手里呢!
  伊牧師在中國多年,知道中國人的脾气,把茶葉接過去,對溫都寡婦說:“准保是好茶葉!”
  溫都太太忙著把拿破侖放在小凳上,把茶葉筒拿起來。小嘴微微的張著一點,細細的看筒上的小方塊中國字,和“嫦娥奔月”的商標。
  “多么有趣!有趣!”她說著,正式的用眼睛——不用眉毛了——看了馬老先生一眼。“我可以這么白白的收這么好的東西嗎?真是給我的嗎?馬先生!”
  “可不是真的!”馬先生撅著小胡子說。
  “嘔!謝謝你,馬先生!”
  伊牧師跟溫都太太要了張紙,把茶葉筒包好,一邊包,一邊說:“伊太太最愛喝中國茶。馬先生,她喝完你的茶,看她得怎么替你禱告上帝!”
  把茶葉筒儿包好,伊牧師楞了一會儿,全身紋絲不動,只是兩個黃眼珠慢慢的轉了几個圈儿。心里想:白受他的茶葉不帶他們出去逛一逛,透著不大和气;再說當著溫都太太,總得顯一手儿,叫她看看咱這傳教的到底与眾不同;雖然心里真不喜歡跟著兩個中國人在街上走。
  “馬先生,”伊牧師說:“明天見。帶你們去看一看倫敦;明天早點起來呀!”他說著出了屋門,把茶葉筒卷在大氅里,在腋下一夾;單拿著那個圓溜溜的筒儿,怕人家疑心是瓶酒;傳教師的行為是要處處對得起上帝的。
  馬老先生要往外送,伊牧師從溫都太太的肩膀旁邊對他搖了搖頭。
  溫都太太把伊牧師送出去,兩個人站在門外,又談了半天。馬老先生才明白伊牧師搖頭的意思。心里說:“洋鬼子頗有些講究,跟他們非講圈套不可呢!”
  “看這倆中國人怎樣?”伊牧師問。
  “還算不錯!”溫都太太回答:“那個老頭儿倒挺漂亮的,看那筒茶葉!”
  同時,屋子里馬威對父親說:“剛才伊牧師夸獎房子的時候,你怎么一聲不出呢?還沒看出來嗎:對外國人,尤其是婦女,事事得捧著說。不夸獎他們,他們是真不愿意!”
  “好,不好,心里知道,得了!何必說出來呢!”馬老先生把馬威干了回去,然后掏出“川綢”手巾,照撣綠皮臉官靴的架式撣了撣皮鞋。
  正是四月底的天气:晴一會儿,陰一會儿,忽然一陣小雨;雨點還落著,太陽又出來了。窗戶棱上橫挂著一串小水珠,太陽一出來,都慢慢化成股白气。屋外剛吐綠葉的細高挑儿楊樹,經過了雨,樹干儿潮潤的象剛洗過澡的象腿,又潤,又亮,可是灰蒙蒙的。
  馬老先生雖然在海上已經睡了四十天的覺,還是非常的疲倦。躺在床上還覺得床舖一上一下的動,也好象還听得見海水沙沙的響。夜里醒了好几次,睜開眼,屋子里漆黑,迷迷糊糊的忘了自己到底是在那儿呢。船上?北京?上海?心里覺得無著無靠的,及至醒明白了,想起來已經是在倫敦,又覺得有點說不出來的凄慘!北京的朋友,致美齋的餛飩,廣德樓的坤戲,故去的妻子,哥哥……上海……全想起來了,一會儿又全忘了,可是從眼犄角流下兩個大淚珠儿來。“离合悲歡,人生不過如此!轉到那儿吃那儿吧!”馬老先生安慰著自己:“等馬威學成了,再享几天福,當几天老爺吧!”這么一想,心里痛快多了。把一手心熱汗的手伸出來,順著氈子邊儿,理了理小胡子。跟著把腦袋從枕頭上抬起一點來,听听隔壁有聲音沒有。一點聲儿沒有。“年青力壯,吃得飽,睡得著!有出息,那孩子!”他自己嘟囔著,慢慢的把眼睛又閉上。
  醒一會儿又睡,睡一會儿又醒,到了出太陽的時候,他才睡安穩了。好象听見馬威起來了,好象听見街上過車的聲音,可是始終沒睜眼。大概有七點半鐘了,門上輕輕的響了兩聲,跟著,溫都太太說:“馬先生,熱水!”“謝——哼,啊,”他又睡著了。
  不到七點鐘,馬威就起來了。一心的想逛倫敦,抓耳撓腮的無論怎樣也不能再睡。況且昨天只見了溫都姑娘一面,當著父親的面儿,也沒好意思和她談話。今天吃早飯是他的好机會,反正父親是決起不來的。他起來,輕輕的把窗子開開。雨剛住了,太陽光象回窩的黃蜂,帶著春天的甜蜜,隨著馬威的手由窗戶縫儿擠進來。他把在上海買的那件印花的西式長袍穿上,大气不出的等著熱水來好刮臉。刮臉的習慣是在船上才學來的,上船之前,在上海先施公司買了把保險刀儿。在船上的時候,人家還都沒起來,他便跑到浴室里去,細細的刮一回;臉上共總有十來根比較重一點的胡子茬儿,可是刮過几天之后,不刮有點刺鬧的慌;而且刮完了,對著鏡子一照,覺得臉上分外精神,有點英雄的气象。他常看電影里的英雄,刮臉的時候,滿臉抹著胰子,就和人家打起來;打完了,手連顫也不顫,又去繼續刮臉;有的時候,打完了,抱著姑娘要嘴儿,還把臉上的胰子沫儿印在她的腮上。刮臉,這么看起來,不光是一种習慣,里面還含著些情韻呢。
  好容易把熱水等來了,赶緊漱口刮臉。梳洗完了,把衣裳細細的刷了一回。穿戴好了,想下樓去;又怕下去太早,叫房東太太不愿意。輕輕開了門往外看:父親門外的白磁水罐,還冒著點熱气。樓下母女說話的聲音,他听得真真的。溫都姑娘的聲音听得尤其真切,而且含著點刺激性,叫他听見一個字,心里象雨點儿打花瓣似的那么顫一下。
  樓下鈴儿響了,他猜著:早飯必定是得了。又在鏡子里照了一照:兩條眉毛不但沒有向上吊著,居然是往下彎彎著,差不多要彎到眼睛下面來。又正了正領帶,拉了拉衣襟,然后才咚咚的下了樓。
  溫都母女平常是在廚房吃早飯的。因為馬家父子來了,所以改在小飯廳里。馬威進了飯廳,溫都太太還在廚房里,只有溫都姑娘在桌子旁邊坐著,手里拿著張報紙,正看最新式帽子的圖樣。見馬威進來,她說了聲:“咳嘍!”頭也沒抬,還看她的報。
  她只穿著件有肩無袖的綠單衫,胸脯和胳臂全在外邊露著。兩條白胖的胳臂好象一對不知道用什么東西作的一种象牙:又綿軟,又柔潤,又光澤,好象還有股香味儿。馬威端了端肩膀,說了聲:“天气不錯?”
  “冷!”她由紅嘴唇擠出這么個字來,還是沒看他。
  溫都太太托著茶盤進來,問馬威:“你父親呢?”“恐怕還沒起呢。”馬威低聲儿說。
  她沒說什么,可是臉象小帘子似的撂下來了。她坐在她女儿的對面,給他們倒茶。她特意沏的馬先生給的茶葉,要不是看著這點茶葉上面,她非炸了不可。饒這么著,倒茶的時候還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不能做兩回早飯!”“誰叫你把房租給中國人呢!”溫都姑娘把報紙扔在一邊,歪著頭儿向她母親說。
  馬威臉上一紅,想站起來就走。皺了皺眉,——并沒往起站。
  溫都姑娘看著他,笑了,好象是說:“中國人,挨打的貨!就不會生气!”
  溫都太太看了她女儿一眼,赶緊遞給馬威一碗茶,跟著說:“茶真香!中國人最會喝茶。是不是?”
  “對了!”馬威點了點頭。
  溫都太太咬了口面包,剛要端茶碗,溫都姑娘忙著拉了她一把:“招呼毒藥!”她把這四字說得那么誠懇,自然;好象馬威并沒在那里;好象中國人的用毒藥害人是千真万确,一點含忽沒有的。她的嘴唇自自然然的顫了一顫,讓你看出來:她決沒意思得罪馬威,也決不是她特意要精細;她的話純是“自然而然”說出來的,沒心得罪人,她就不懂得什么叫得罪人。自要戲里有個中國人,他一定是用毒藥害人的。電影,小說,也都是如此。溫都姑娘這個警告是有歷史的,是含著點近于宗教信仰的:回回不吃豬肉,誰都知道;中國人用毒藥害人——一种信仰!
  馬威反倒笑了。端起茶碗喝了一口,一聲沒言語。他明白她的意思,因為他看過英國小說——中國人用毒藥害人的小說。
  溫都太太用小薄嘴唇抿了半口茶,然后搭訕著問馬威:中國茶有多少种?中國什么地方出茶?他們現在喝的這种叫什么名字?是怎么制造的?
  馬威把一肚子气用力壓制著,隨便回答了几句,并且告訴她,他們現在喝的叫作“香片”。
  溫都太太又叫他說了一回,然后把嘴嘟著說:“杭便,”還問馬威她學的對不對。
  溫都姑娘警告她母親留心毒藥以后,想起前几天看的那個電影:一個英國英雄打死了十几個黃臉沒鼻子的中國人,打得真痛快,她把兩只肉嘟嘟的手都拍紅了,紅得象擱在熱水里的紅胡蘿卜。她想入了神,一手往嘴里送面包,一手握著拳在桌底下向馬威比畫著心里說:不光是英國男子能打你們這群找揍的貨,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頭!心里也同時想到她的朋友約翰:約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鋒頭呢!他那兩只大拳頭,一拳頭還不捶死几十個中國鬼!她的藍眼珠一層一層的往外發著不同的光彩,約翰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他來信說:“加入義勇軍,昨天一排槍打死了五個黃鬼,內中還有個女的!”……“打死個女人,不大合人道!”溫都姑娘本來可以這樣想,可是,約翰打死的,打死的又是個中國女人;她只覺得約翰的英勇,把別的都忘了。……報紙上說:中國人屠宰了英國人,英國人沒打死半個中國人,難道約翰是吹牛撒謊?她正想到這里,听見她母親說:“杭便。”她歪過頭去問:“什么?媽!”她母親告訴她這個茶叫“杭便”,于是她也跟著學。英國人是事事要逞能的,事事要叫別人說好的,所以她忘了馬威——只是因為他是中國人——的討厭。“杭辦”“杭辦”“對不對”?她問馬威。
  馬威當然是說:“對了!”
  吃完了早飯,馬威正要上樓看父親去。溫都姑娘從樓下跑了上來,戴著昨天買的新帽子,帽子上插著一捆老鼠尾巴,看著好象一把儿蕎麥面面條;戴老鼠尾巴是最新的花樣,——所以她也戴。她斜著眼看了馬威一下,說了聲“再見,”一溜煙似的跑了。
  溫都姑娘上舖子去作工,溫都寡婦出來進去的收拾房屋,拿破侖跟著她左右前后的亂跑。馬威一個人坐在客廳里等著伊牧師來。
  馬威自從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差不多沒有經過什么女性的愛護。在小學里的時候,成天和一群小泥鬼儿打交道;在中學里,跟一群稍微個儿大一點的泥鬼瞎混;只有禮拜天到教堂作禮拜去,能看見几位婦女:祈禱的時候,他低著頭從眼角偷偷的看她們;可是好几回都被伊太太看見,然后報告給伊牧師,叫伊牧師用一半中國話,一半英國話臭罵他一頓:“小孩子!不要看姑娘!在禱告的時候!明白?See?……”伊太太禱告的時候,永遠是閉著一只眼往天堂上看上帝,睜著一只眼看那群該下地獄的學生;馬威的“看姑娘”是逃不出伊太太的眼線的。
  教堂的姑娘十之八九是比伊太太還難看的。他橫著走的眼光撞到她們的臉上,有時候叫他不由的赶快閉上眼,默想上帝造人的時候或者有點錯儿;不然,……有時候也真看到一兩個好看的,可是她們的好看只在臉上那一塊,縱然臉上真美,到底叫他不能不聯想到冥衣舖糊的紙人儿;于是心中未免有點儿害怕!且不管紙人儿吧,不紙人儿吧,能看到她們已經是不容易!跟她們說說話,拉拉手,——妄想!就是有一回,他真和女人們在一塊儿作了好几天的事。這回事是在他上英國來的前一年,學界鬧風潮:校長罷長,教員罷教,學生也罷了學;沒有多少人知道為什么這樣鬧,可是一個不剩,全鬧起活儿來;連教會的學堂也把《圣經》扔了一地,加入戰團。馬威是向來能說會道,長得体面,說話又甜甘受听,父親又不大管他,當然被舉為代表。代表會里當然有女代表,于是他在風潮里頗得著些机會和她們說几句話,有一回還跟她們拉手。風潮時期的長短是不能一定的,也許三天,也許五個月;雖然人人盼著越長越好,可是事事總要有個結束,好叫人家看著象一回事儿似的。這回風潮恰巧是個短期的,于是馬威和女人們交際的命運象舞台上的小武丑儿,剛翻了一個跟頭,就從台帘底下爬進后台去了。
  馬威和溫都姑娘不一定有什么前緣,也不是月下老人把他和她的大拇腳指頭隔著印度洋地中海拴上了根無形的細紅線。她不過是西洋女子中的一個。可是,馬威頭一個見的恰巧是她。她那种小野貓似的歡蹦亂跳,一見面他心里便由惊訝而羡慕而怜愛而痴迷,好象頭一次喝酒的人,一盅下去?’邢@懍□毯炱鵠戳恕?□牽玼к釹顆授蠵_?叫他心里涼了好多……她說:“再見”的時候确是笑著,眼睛還向他一飛……或者她不見得是討厭他……對了:她不過是不喜歡中國人罷了!等著,走著瞧,日子多了叫她明白明白中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何必一定跟她套交情呢,女子可多了,……
  馬威翻過來掉過去的想,問題很多,可是結論只有一個:“等著吧,瞧!”摸了摸自己的臉蛋儿,顴骨尖儿上那一點特別的熱,象有個香火頭儿在那里燒著。“等著瞧,別忙!”“別忙!”他這么叨嘮著,嘴唇張著一些,好象是要笑,可是沒笑出來;好象要惱——惱她?——,又不忍的。一會儿照照鏡子看自己的白牙,一會儿手插在褲兜里來回走……“別忙!走著瞧!”
  “馬威!馬威!”馬老先生一嗓子痰在樓上叫,跟著嗽了嗽,聲音才尖溜了一點:“馬威!”
  馬威收了收神,三步兩步跑上樓上。馬老先生一手開著門,一手端著那個磁水罐。臉上睡的許多紅褶儿,小胡子也在一塊擰擰著。
  “去,弄點熱水來!”他把磁罐交給馬威。
  “我不敢上廚房去呀!”馬威說:“昨天晚上您沒听房東說嗎:不叫咱們到廚房去!早飯的時候,你沒去,她已經說了閒話;您看——”
  “別說了!別說了!”馬老先生揉著眼睛說:“不刮臉啦,行不行?”
  “回來伊牧師不是要和咱們一塊儿出去哪嗎——”“不去,行不行?”
  馬威沒言語,把水倒在漱口盂里,遞給父親。
  馬老先生漱口的當儿,馬威把昨天晚上來的箱子打開,問父親換衣裳不換。馬老先生是一腦門子官司,沒理馬威。馬威本想告訴父親:在英國就得隨著英國辦法走;一看父親臉上的神气,他一聲沒出,溜出去了。
  馬老先生越想越有气:“這是上外國嗎?沒事找罪受嗎!——找罪受嗎!起晚了不行,熱水沒有!沒有!早知道這么著,要命也不來!”想了半天:“有啦!住旅館去!多少錢也花,自要不受這個臭罪!”跟著看了看箱子什么的,心里又冷靜下去一點:“東西太多,搬著太麻煩!”又待了一會儿,气更少了:“先在這儿忍著吧,有合适的地方再搬吧!”這么一想,气全沒有了,戴上大眼鏡,拿起煙袋往書房里去了。
  思想是生命里最賤的東西:想一回,覺著有點理;再想一回,覺得第一次所想的并不怎么高明;第三次再想——老實呆著吧,越想越糊涂!于是以前所想的全算白饒!馬先生的由“住旅館去!”到“忍著吧!”便是這么一檔子事;要不怎么他輕易不思想呢!
  溫都太太專等著馬先生起來問她要早飯,她好掄圓了給他個釘子碰;頭一次釘子碰得疼,管保他不再想碰第二次。她听見他起來了,約摸著他已經梳洗完,她嘴里哼唧著往樓上走。走到馬先生的屋門外,門儿半開著,一點聲儿沒有。忽然听見馬先生咳嗽了兩聲,她回頭一看,書房的門也開著呢:馬先生叼著煙袋在椅子上坐著呢。
  “怪不得伊牧師說:中國人有些神魔鬼道儿的,”她心里說:“你不給他早飯吃,他更好,連問也不問!好!你就餓著!”
  馬先生一動也沒動,吧嗒著煙袋,頭上一圈一圈的冒著藍煙。
  伊牧師到十一點多鐘才來,他沒見溫都太太,在街門口問馬威:“你父親呢?出去不出去?”馬威跑到樓上去問父親,馬老先生搖了把頭,把頭上繞著的藍煙圈弄散開一些。馬威跑下來告訴伊牧師:他父親還沒歇過來,不打算出去,于是他自己和伊牧師走下去了。
  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來就是“出窩儿老”。出窩老是生下來便眼花耳聾痰喘咳嗽的!一國里要有這么四万万出窩老,這個老國便越來越老,直到老得爬也爬不動,便一聲不出的嗚呼哀哉了!
  “我們的文明比你們的,先生,老得多呀!”到歐洲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撇著嘴對洋鬼子說:“再說四万万人民,大國!大國!”看這“老”字和“大”字用得多么有勁頭儿!“要是‘老的’便是‘好的’,為什么貴國老而不見得好呢?”不得人心的老鬼子笑著回答:“要是四万万人都是飯桶,再添四万万又有什么用呢?”
  于是這些宣傳中國文化的先生們,(凡是上西洋來念書的,都是以宣傳中國文化為主,念鬼子書不過是那么一回事;鬼子書多么不好念!)听了這類的話,只好溜到中國人唯一的海外事業,中國飯館,去吃頓叉燒肉,把肚子中的惡气往外擠一擠。
  馬則仁先生是一點不含糊的“老”民族里的一個“老”分子。由這兩層“老”的關系,可以斷定:他一輩子不但沒用過他的腦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沒有一回釘在一件東西上看三分鐘的。為什么活著?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請客運動呀!為什么要娶老婆?年歲到了嗎!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嗎還討姨太太?一個不夠嗎!……這些東西滿夠老民族的人們享受一輩子的了。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他到英國來,真象個摸不清的夢:作買賣他不懂;不但不懂,而且向?純床黃□髀?賣的人。發財大道是作官;作買賣,拿著血汗掙錢,沒出息!不高明!俗气!一點目的沒有,一點計划沒有,還叼著煙袋在書房里坐著。“已到了英國,”坐膩了,忽然這么想:“馬威有机會念書,將來回去作官!……咱呢?吃太平飯吧!哈哈!……”除此以外,連把窗帘打開看看到底倫敦的胡同什么樣子都沒看;已經到了倫敦,干什么還看,這不是多此一舉嗎!不但沒有看一看倫敦,北京什么樣儿也有點記不清了,雖然才离開了四五十天的工夫。到底四牌樓南邊有個餑餑舖沒有?想不起來了!哎呀,北京的餑餑也吃不著了,這是怎話說的!這么一來,想家的心更重了,把別的事全忘了。咳!——北京的餑餑!
  快一點鐘了,馬老先生的肚子微微響了几聲;還勉強吸著煙,煙下去之后,肚子透著分外的空得慌。心里說:“看這樣儿,是非吃點什么不可呀!”好几次要下樓去向房東說,總覺得還是不開口好。站起來走了几步,不行,越活動越餓。又坐下,從新裝上一裝煙;沒抽,把煙袋又放下了。又坐了半天,肚子不但響,也有點疼了。“下樓試試去!”站起來慢慢往樓下走。
  “馬先生,夜里睡得好吧?”溫都太太帶著點譏諷的意思問。
  “很好!很好!”馬先生回答:“溫都太太,你好?姑娘出去了吧?”
  溫都寡婦哼儿哈儿的回答。馬先生好几回話到嘴邊——要吃飯——又吞回去了;而且問她的話越來越离“吃飯”遠:“天气還是冷呀?啊!姑娘出去了?——嘔,已經問過了,對不起!拿破侖呢?”
  溫都太太把拿破侖叫來,馬老先生把它抱起來,拿破侖喜歡极了,直舐馬先生的耳朵。
  “小狗真聰明!”馬先生開始夸獎拿破侖。
  溫都太太早已不耐煩了,可是一听老馬稱贊狗,登時拉不斷扯不斷的和他說起來。
  “中國人也愛狗嗎?”她問。
  “愛狗!我妻子活著的時候,她養著三個哈吧狗,一只小兔,四只小東西在一塊儿吃食,決不打架!”他回答。“真有趣!有趣极了!”
  他又告訴了她一些中國狗的故事,她越听越愛听。馬先生是沒事儿慣會和三姥姥五姨儿談天的,所以他對溫都太太滿有話回答;婦女全是一樣的,据他瞧,所不同的,是西洋婦女的鼻子比中國老娘儿們的高一點儿罷了。
  說完了狗事,馬先生還是不說他要吃飯。溫都太太是無論怎么也想不到:他是餓了。英國人是事事講法律的,履行條件,便完事大吉,不管別的。早飯他沒吃,因為他起晚了,起晚了沒早飯吃是當然的。午飯呢,租房的時候交待明白了,不管午飯。溫都太太在條件上沒有作午飯的責任,誰還管你餓不餓呢。
  馬先生看著沒希望,爽得餓一回試試!把拿破侖放下,往樓上走。拿破侖好象很喜愛馬先生,搖著尾巴追了上來。馬先生又歸了位坐下,拿破侖是東咬西抓跟他一個勁儿鬧:一會儿藏在椅子背儿后面揪他的衣襟,一會儿繞到前面啃他的皮鞋。
  “我說,見好儿就收,別過了火!”馬先生對拿破侖說:“你吃飽了,在這儿亂蹦;不管別人肚子里有東西沒有!……”
  溫都太太不放心拿破侖,上樓來看;走到書房門口,門是開著的,正听見馬先生對拿破侖報委屈。
  “嘔!馬先生,我不知道你要吃飯,我以為你出去吃飯呢!”“沒什么,還不十分——”
  “你要吃,我可以給你弄點什么,一個先令一頓。”“算我兩個先令吧,多弄點!”
  待了半天,溫都太太給他端上來一壺茶,一盤子涼牛肉,几片面包,還有一點青菜。馬先生一看東西都是涼的,(除了那壺茶。)皺了皺眉;可是真餓,不吃真不行。慢慢的把茶全喝了,涼牛肉只吃了一半,面包和青菜一點沒剩。吃飽喝足又回到椅子上一坐,打了几個沈重的嗝儿,然后撅短了一根火柴當牙簽,有滋有味的剔著牙縫。
  拿破侖還在那里,斜著眼儿等著馬先生和它鬧著玩。馬先生沒心再逗它,它委委屈屈的在椅子旁邊一臥。溫都太太進來收拾家伙;看見拿破侖,赶快放下東西,走過來跪在地毯上,把狗抱起來,問它和馬先生干什么玩來著。
  馬先生從一進門到現在,始終沒敢正眼看溫都太太;君子人嗎,那能隨便看婦人呢。現在她的頭發上的香味,他聞得真真的。心里未免一熱,跟著一顫,簡直不知怎么辦才好。溫都夫人問他:北京一年開多少次“賽狗會”,中國法律上對于狗有什么保護,哈吧狗是由中國來的不是……馬先生對于“狗學”和“科學”一樣的沒有研究,只好敷衍她几句;反正找她愛听的說,不至于出錯儿。一邊說,一邊放大了膽子看著她。她雖然已經差不多有三十七八歲了,可是臉上還不顯得老。身上的衣裳穿得干淨抹膩,更顯得年青一些。
  他由靜而動的試著伸手去逗拿破侖。她不但不躲,反倒把狗往前送了一送;馬先生的手差點儿沒貼著她的胸脯儿。——他身上一哆嗦!忽然一陣明白,把椅子讓給溫都太太坐,自己搬過一只小凳儿來。兩個人由狗學一?碧傅階髀蚵簦閰W醵加行┘P欏?
  “現在作買賣頂要緊的是廣告。”她說。
  “我賣古玩,廣告似乎沒用!”他回答。
  “就是賣古玩,也非有廣告不行!”
  “可不是!”他很快的由辯論而承認,反倒嚇了她一跳。她站起來說:
  “把拿破侖留在這儿吧?”
  他知道拿破侖是不可輕視的,連忙接過來。
  她把家伙都收拾在托盤里,臨走的時候對小狗說:“好好的!不准淘气!”
  她出去了,老馬先生把狗放在地上,在臥椅上一躺又睡著了。
  …………
  馬威到六點多鐘才回來,累得腦筋漲起多高,白眼珠上橫著几條血絲儿。伊牧師帶他先上了倫敦故宮,(就手儿看倫敦橋。)圣保羅教堂和上下議院。倫敦不是一天能逛完的,也不是一天就能看懂的;伊牧師只帶他逛了這三處,其余的博物院,美術館,動物園什么的,等他慢慢的把倫敦走熟了再自己去。上圣保羅教堂的時候,伊牧師就手儿指給馬威,他伯父的古玩舖就正在教堂左邊的一個小巷儿里。
  伊牧師的兩條秫秸棍儿腿是真走得快,馬威把腰躬起一點,還追不上;可是他到底不肯折脖子,拚命和伊牧師賽了半天的跑。
  他剛進門,溫都姑娘也回來了,走的很熱,她臉更紅得好看。他搭訕著要告訴她剛才看見的東西,可是她往廚房跑了去。
  馬威到樓上去看父親,馬老先生還叼著煙袋在書房里坐著。馬威一一把看見的東西告訴了父親,馬老先生并沒十分注意的听。直說到古玩舖,馬老先生忽然想起個主意來:“馬威!明天咱們先上你伯父的墳,然后到舖子去看一眼,別忘了!”
  鈴儿響了,父子到飯廳去吃飯。
  吃完飯,溫都寡婦忙著刷洗家伙。馬老先生又回到書房去吃煙。
  馬威一個人在客廳里坐著,溫都姑娘忽然跑進來:“看見我的皮夾儿沒有?”
  馬威剛要答聲,她又跑出去了,一邊跑一邊說:“對了,在廚房里呢。”
  馬威站在客廳門口看著她,她從廚房把小皮夾找著,跑上來,慌著忙著把帽子扣上。
  “出去嗎?”他問。
  “可不是,看電影去。”
  馬威從客廳的窗戶往外看:她和一個男的,挨著肩膀一路說笑走下去了。
  馬老先生想起上墳,也就手儿想起哥哥來了;夜里夢見哥哥好几回,彼此都吊了几個眼淚。想起哥哥的好處來,心中稍有一點發愧:花過哥哥多少錢!哥哥的錢是容易掙得!不但淨花哥哥的錢,那回哥哥寄來錢,還喝得醉貓儿似的,叫兩個巡警把他攙回家去。拿哥哥的錢喝酒!還醉得人事不知!……可是又說回來了,過去的事反正是過去的了,還想它作什么?……現在呢,在倫敦當掌柜的,縱然沒有作官那么榮耀,到底總得說八字儿不錯,命星儿有起色!……對了,怎么沒帶本陰陽合歷來呢!明天上墳是好日子不是呢?……信基督教的人什么也不怕,上帝的勢力比別的神都大的多;太歲?不行!太歲還敢跟上帝比比勁頭儿!……可是……种种問題,七個上來,八個下去,叫他一夜沒能睡實在了。
  第二天早晨,天還是陰的很沉,東風也挺涼。老馬先生把駝絨緊身法蘭絨汗衫,厚青呢衣褲,全穿上了。還怕出去著了涼,試著把小棉襖絮在汗衫上面,可是棉襖太肥,穿上系不上褲子。于是罵了鬼子衣裳一頓,又把棉襖脫下來了。……要不怎么說,東西文化不能調和呢!看,小棉襖和洋褲子就弄不到一塊儿!……
  吃過早飯,吧嗒了几袋煙,才張羅著出去。
  馬威領著父親出了戈登胡同,穿過陶靈吞大院,一直往牛津街走。馬威一邊走,一邊問父親:是坐地道火車去,還是坐公眾汽車去。墳地的地點,他昨天已經和伊牧師打听明白了。馬老先生沒有主意,只說了聲:“到街上再說吧。”
  到了牛津街,街上的汽車東往的西來的,一串一串,你頂著我,我擠著你。大汽車中間夾著小汽車,小汽車后面緊釘著摩托自行車,好象走歡了的駝鳥帶著一群小駝鳥。好象都要擠在一塊儿碰個粉碎,也不是怎股勁儿沒擠上;都象要把前面的車頂出多遠去,打個毛跟頭,也不怎么沒頂上。車后面突突的冒著藍煙,車輪磁拉磁拉的響,喇叭也有仆仆的,有的吧吧的亂叫。遠處也是車,近處也是車,前后左右也全是車:全冒著煙,全磁拉磁拉的響,全仆仆吧吧的叫,把這條大街整個儿的作成一條“車海”。兩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丟了點東西似的,扯著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見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見一片腦袋一點一點的動;正象“車海”的波浪把兩岸的沙石沖得一動一動的。
  馬老先生抬頭看看天,陰得灰糊糊的;本想告訴馬威不去了,又不好意思;呆了一會儿,看見街心站著一溜汽車:“馬威,這些車可以雇嗎?”
  “价錢可貴呢!”馬威說。
  “貴也得雇!”馬老先生越看那些大公眾汽車越眼暈。“坐地道火車呢?”馬威問。
  “地道里我出不來气儿!”馬先生想起到倫敦那天坐地道車的經驗。
  “咱們可別太費錢哪。”馬威笑著說。
  “你是怎么著?——不但雇車,還得告訴赶車的繞著走,找清靜道儿走!我告訴你!暈!——”
  馬威無法,只得叫了輛汽車,并且囑咐赶車的繞著走。
  上了車,馬老先生還不放心:不定那一時就碰個腦漿迸裂呀!低著聲說:
  “怎么沒帶本憲書來呢!這東西赶上‘點儿低’,非死不可呀!”
  “帶憲書干嗎?”馬威問。
  “我跟我自己說呢,少搭碴儿!”馬老先生斜著眼瞪了馬威一眼。
  赶車的真是挑著清靜道儿走。一會儿向東,一會儿往西,繞過一片草地,又進了一個小胡同……走了四五十分鐘,到了個空場儿。空場四圍圈著一人來高的鐵柵欄,柵欄里面繞著圈儿种著一行小樹。草地上高高矮矮的都是石樁和石碑。倫敦真有點奇怪:熱鬧的地方是真熱鬧,清靜的地方是真清靜。
  車順著鐵欄杆轉,直轉到一個小鐵門才站住。父子下了車,馬威打算把車打發了,馬老先生非叫車等著不可。小鐵門里邊有間小紅房子,孤孤零仃的在那群石樁子前面站著山牆上的小煙筒曲曲彎彎的冒著一股煙儿。他們敲了敲那個小鐵門,小紅屋子的門開了一個縫儿。門縫儿越開越大,慢慢的一個又圓又胖的臉探出來了。兩腮一凸一凹的大概是正嚼著東西。門又開大了一些,這個胖臉和臉以下的那些東西全露出來,把這些東西湊在一塊儿,原來是個矮胖的小老太太。
  老太太的臉上好象沒長著什么玩藝儿,光是“光出溜的”一個軟肉球。身上要是把胳臂腿儿去了,整個儿是個小圓轆軸。她一面用圍裙擦著嘴,一面問他們找誰的墳墓。她走到他們跟前,他們才看出來:她的臉上确是五官俱全,而且兩只小眼睛是笑眯眯的;說話的時候露出嘴里只有一個牙,因為沒有什么陪襯,這一個牙看著又長又寬,頗有獨霸一方的勁儿。
  “我們找馬先生的墳,一個中國人。”馬威向老太太說。她已經擦完了嘴,用力把手往上湊,大概是要擦眼睛。“我知道,記得!去年秋天死的!怪可怜的!”老太太又要往起撩圍裙:“棺材上有三個花圈,記得!秋天——十月七號。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里,頭一個!可怜!”說著,老太太的眼淚在臉上橫流;臉上肉太多,淚珠不容易一直流下來。“你們跟我來,我知道,記得!”老太太開始向前走,小短腿象剛孵出來的小鴨子的;走的時候,臉上的肉一哆嗦一哆嗦的動,好象冬天吃的魚凍儿。
  他們跟著老太太走,走了几箭遠,她指著一個小石樁子說:“那里!”馬家父子忙著過去,石樁上的姓名是個外國人的。他們剛要問她,她又說了,“不對!不對!還得走!我知道,記得!那里——頭一個中國人!”
  又走了一兩箭遠,馬威眼快,看見左邊一塊小石碑,上面刻著中國字;他拉了馬老先生一把,兩個人一齊走過去。“對了!就是那里!記得!知道!”老太太在后面用胖手指著他們已經找著的石碑說。
  石碑不過有二尺來高,上面刻著馬威伯父的名字,馬唯仁,名字下面刻著生死年月。碑是用人造石作的,淺灰的地儿,灰紫色的花紋。石碑前面的花圈已經叫雨水沖得沒有什么顏色了,上面的紙條已早被風刮去了。石碑前面的草地上,淡淡的開著几朵淺黃野花,花瓣儿上帶著几點露水,好象淚珠儿。天上的黑云,地上的石碑和零散的花圈,都帶出一股凄涼慘淡的气象;馬老先生心中一陣難過,不由的落下淚來;馬威雖然沒有看見過他的伯父,眼圈儿也紅了。
  馬老先生沒管馬威和那個老太太,跪在石碑前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個頭,低聲的說:“哥哥!保佑你兄弟發財,把你的靈運回中國去吧!”說到這里,他不覺的哭得失了聲。
  馬威在父親背后向石碑行了三鞠躬禮。老太太已經走過來,哭得滿臉是水,小短胳臂連圍裙都撩不起來了,只好用手在臉上橫來豎去的抹。
  哭著哭著,她說了話:“要鮮花不要?我有!”“多少錢?”馬威問。
  “拿來!”馬老先生在那里跪著說。
  “是,我拿去,拿去。”老太太說完,撩著裙子,意思是要快跑,可是腿腕始終沒有一點彎的趨向,干跺著腳,前仰后合的走了。去了老大半天才慢慢的扭回來,連脖子帶臉全紅得象間小紅房子的磚一樣。一手撩著裙子,一手拿著一把儿杏黃的郁金香。
  “先生,花儿來了。真新鮮!知道——”說著,哆哩哆嗦的把花交給馬老先生。他撿起一個花圈來,從新把鐵條緊了一緊,把花儿都插上;插好了,把花圈放在石碑前面;然后退了兩步,端詳了一番,眼淚又落下來了。
  他哭了,老太太也又哭了。“錢呢!”她正哭得高興,忽然把手伸出來:“錢呢!”
  馬老先生沒言語,掏出一張十個先令的票子遞給她了。她看了看錢票,抬起頭來細細的看了看馬老先生:“謝謝!謝謝!頭一個中國人埋在這里。謝謝!我知道。謝謝!盼著多死几個中國人,都埋在這里!”這末兩句話本來是她對自己說的,可是馬家父子听得真真的。
  太陽忽然從一塊破云彩射出一條光來,正把他們的影子遮在石碑上,把那點地方——埋著人的那點地方——弄得特別的慘淡。馬老先生歎了一口气,擦了擦眼淚,回頭看了看馬威:“馬威,咱們走吧!”
  爺儿倆慢慢的往外走,老太太在后面跟著跑,問他們還要花儿不要,她還有別樣的。馬威看了她一眼,馬老先生搖了搖頭。兩個人走到小鐵門,已經把老太太落下老遠,可是還听得見她說:“頭一個中國人……”
  父子又上了車。馬老先生閉著眼睛想:怎么把哥哥的靈運回去。又想到哥哥不到六十歲就死了,自己呢,現在已奔著五十走啦!生命就是個夢呀!有什么意思!——夢!
  馬威也還沒把墳地上那點印象忘了,斜靠著車角,兩眼直瞪著駛車的寬脊梁背儿。心里想:伯父,英雄!到國外來作事業!英雄!自然賣古玩算不了什么大事業,可是,掙外國的錢,——總算可以!父親是沒用的,他看了馬老先生一眼,不是作官,便是弄盅酒充窮酸。作官,名士,該死!真本事是——拿真知識掙公道錢!
  AK
  馬家的小古玩舖是在圣保羅教堂左邊一個小斜胡同儿里。站在舖子外邊,可以看見教堂塔尖的一部分,好象一牙儿西瓜。舖子是一間門面,左邊有個小門,門的右邊是通上到下的琉璃窗戶。窗子里擺著些磁器,銅器,舊扇面,小佛像,和些個零七八碎儿的。窗子右邊還有個小門,是樓上那家修理汗傘、箱子的出入口儿。舖子左邊是一連气三個小舖子,緊靠馬家的舖子也是個賣古玩的。舖子右邊是個大衣裝存貨的地方,門前放著兩輛馬車,人們出來進去的往車上搬貨。舖子的對面,沒有什么,只有一溜山牆。
  馬家父子正在舖子外面左右前后的端詳,李子榮從舖子里出來了。他笑著向他們說:“馬先生吧?請進來。”
  馬老先生看了看李子榮:臉上還沒有什么下不去的地方,只是笑容太過火。再說,李子榮只穿著件汗衫,袖子卷過胳臂肘儿,手上好些銅蚸M灰土,因為他正刷洗整理貨物架子。馬老先生心里不由的給他下了兩個字的批語:“俗气!”
  “李先生吧?”馬威赶緊過來要拉李子榮的手。“別拉手,我手上有泥!”李子榮忙著向褲袋里找手巾,沒有找著,只好叫馬威拉了拉他的手腕。腕子是又粗又有力气,筋是筋骨是骨的好看。馬威親熱的拉著這個滾熱的手腕,他算是頭一眼就愛上李子榮了。汗衫,挽袖子,一手泥,粗手腕,是個干將!不真干還能和外國人競爭嗎!
  從外國人眼里看起來,李子榮比馬威多帶著一點中國味儿。外國人心中的中國人是:矮身量,帶辮子,扁臉,腫顴骨,沒鼻子,眼睛是一寸來長的兩道縫儿,撇著嘴,唇上挂著迎風而動的小胡子,兩條哈吧狗腿,一走一扭。這還不過是從表面上看,至于中國人的陰險詭詐,袖子里揣著毒蛇,耳朵眼里放著砒霜,出气是綠气炮,一擠眼便叫人一命嗚呼,更是叫外國男女老少從心里打哆嗦的。
  李子榮的臉差不多正合“扁而腫”的格式。若是他身量高一點,外國人也許高抬他一下,叫他聲日本人;(凡是黃臉而稍微有點好處的便是日本人。)不幸,他只有五尺來高,而且兩條短腿确乎是羅圈著一點。頭上的黑發又粗又多,因腦門儿的扁窄和頭發的蓬松,差不多眉毛以上,頭發以下,沒有多大的空地方了。眼睛鼻子和嘴全不難看,可惜顴骨太平了一些。他的体格可是真好,腰板又寬又直,脖子挺粗,又加著腿有點彎儿,站在那里老象座小過山炮似的。
  李子榮算把外國人弄糊涂了:你說他是日本人吧,他的臉真不能說是体面。(日本人都是体面的!)說他是中國人吧,他的黃臉确是洗得晶光;中國人可有舍得錢買胰子洗臉的?再說,看他的腰板多直;中國人向來是哈著腰挨打的貨,直著腰板,多么于理不合!雖然他的腿彎著一點,可是走起路來,一點不含忽,真咯登咯登的招呼;不但不扭,并且走得飛快,……外國老爺們真弄不清了,到底這個家伙是那种下等人類的產物呢?“啊!”李子榮的房東太太想出來了:“這個家伙是中日合种,”她背地里跟人家說:“決不是真正中國人;日本人?他那配!”
  馬威和李子榮還沒松手,馬老先生早挺著腰板儿進了門。李子榮慌忙跑進來,把地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然后讓馬老先生到柜房里坐。小舖子是兩間的進身,一間是作生意的,一間作柜房。柜房很小,靠后山牆放著個保險箱,箱子前面只有放三四把椅子和一張桌子的地方。保險箱旁邊放著個小茶几,上面是電話机和電話簿子。屋子里有些潮气味儿,加上一股酸溜溜的擦銅油儿,頗有點象北京的小洋貨店的味儿。“李伙計,”馬老先生想了半天,才想起“伙計”這么兩個字:“先沏壺茶來。”
  李子榮抓了抓頭上亂蓬蓬的黑頭發,瞧了老馬一眼,然后笑著對馬威說:
  “這里沒茶壺茶碗,老先生一定要喝茶呢,只好到外邊去買;你有錢沒有?”
  馬威剛要掏錢,馬老先生沈著臉對李子榮說:“伙計!”這回把“李”字也省下了:“難道掌柜的喝碗茶,還得自己掏腰包嗎!再說,架子上有的是茶壺茶碗,你楞說沒有?”馬老先生拉過張椅子來,在小茶几前面坐下;把脊梁往后一仰的時候,差點儿沒把電話机碰倒了。
  李子榮慢慢的把汗衫袖子放下來,轉過身來者著馬老先生說:
  “馬先生,在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就在這里幫過一年多的忙;他死的時候,把買賣托付給我照應著;我不能不照著買賣作!喝茶是個人的事,不能由公賬上開銷。這里不同中國,公賬是由律師簽字,然后政府好收稅,咱們不能隨意開支亂用。至于架子上的茶壺茶碗是為賣的,不是為咱們用的。”他又回過身來對馬威說:“你們大概明白我的意思?也許你們看我太不客气;可是咱們現在是在英國,英國的辦法是人情是人情,買賣是買賣,咱們也非照著這么走不可。”“對!”馬威低聲說,沒敢看他父親。
  “夠了!夠了!不喝啦,不喝行不行!”老馬先生低著頭說,好象有點怕李子榮的樣儿。
  李子榮沒言語,到外間屋把保險箱的鑰匙拿進來,開開箱子,拿出几本賬簿和文書,都放在馬老先生眼前的一把椅子上。
  “馬先生,這是咱們的賬本子什么的,請過過眼,你看完了,我還有話說。”
  “干什么呀?反正是那么一回事,我還能疑心你不誠實嗎?”馬老先生說。
  李子榮笑了。
  “馬老先生,你大概沒作過買賣——”
  “作買賣?哼——”馬老先生插嘴說。
  “——好,作過買賣也罷,沒作過也罷,還是那句話:公事公辦。這是一种手續,提不到疑心不疑心。”李子榮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的直為難。明知道中國人的脾气是講客气,套人情的;又明知道英國人是直說直辦,除了辦外交,沒有轉磨繞圈作文章的。進退兩難,把他鬧得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好抓了抓頭發,而且把腦門子上的那縷長的,卷,卷,卷成個小圈儿。
  馬威沒等父親說話,笑著對李子榮說:“父親剛由伯父墳地回來,心里還不大消停,等明天再看賬吧。”
  馬老先生點了點頭,心里說:“到底還是儿子護著爸爸,這個李小子有點成心擠兌我!”
  李子榮看了看老馬,看了著小馬,噗哧一笑,把賬本子什么的又全收回去。把東西擱好,又在保險箱的深處輕輕的摸;摸了半天,掏出一個藕荷色的小錦匣儿來。馬老先生看著李子榮,直要笑,心里說:“這小子變戲法儿玩呢!還有完哪!”
  李子榮把小錦匣遞給馬威。馬威看了看父親,然后慢慢的把小匣打開,里面滿塞著細白棉花;把棉花揭開,當中放著一個鑽石戒指。
  馬威把戒指放在手心上細細的看,是件女人的首飾:一個擰著麻花的細金箍,背儿上稍微寬出一點來,鑲著一粒鑽石,一閃一閃的放著光。
  “這是你伯父給你的紀念物。”李子榮把保險箱鎖好,對馬威說。
  “給我瞧瞧!”馬老先生說。
  馬威赶緊把戒指遞過去。馬老先生要在李子榮面前顯一手儿:翻過來掉后去的看,看了外面,又探著頭,半閉著眼睛看戒指里面刻著的字。又用手指頭抹上點唾沫在鑽石上擦了几下。
  “鑽石,不錯,女戒指。”馬先生點頭咂嘴的說,說著順手把戒指撂在自己的衣兜里啦。
  李子榮剛要張嘴,馬威看了他一眼,他把話又吞回去了。
  待了一會儿,李子榮把保險箱的鑰匙和一串小鑰匙托在手掌上,遞給馬老先生。
  “這是舖子的鑰匙,你收著吧,馬先生!”
  “你拿著就結了,嗐!”馬先生的手還在兜儿里摸著那個戒指。
  “馬老先生,咱們該把事情說明白了,你還用我不用?”李子榮問,手掌上還托著那些鑰匙。
  馬威向父親點了點頭。
  “我叫你拿著鑰匙,還能不用你!”
  “好!謝謝!你哥哥活著的時候,我是早十點來,下午四點走,一個禮拜他給我兩鎊錢;我的事情是招待客人,整理貨物。他病了的時候,我還是早十點來,可是下午六點才能走;他給我三鎊錢一個禮拜。現在呢,請告訴我:工錢,事情,和作事的時間。我愿意只作半天工,工錢少一點倒不要緊;因為我總得勻出點工夫去念書。”
  “啊,你還念書?”馬先生真沒想到李子榮是個念書的。心里說:“這份儿俗气,還會念書,瞧不透!中國念書的人不這樣!”
  “我本來是個學生。”李子榮說:“你——”
  “馬威!——”馬老先生沒主意,看著馬威,眼睛里似乎是說:“你給出個主意!”
  “我看,我和李先生談一談,然后再定規一切,好不好?”馬威說。
  “就這么辦吧!”馬老先生站起來了,屋里挺涼,磕膝蓋儿有點發僵。“你先把我送回家去,你再回來和李伙計談一談,就手儿看看賬;其實看不看并不要緊。”他說著慢慢往外走,走到外間屋的貨架子前面又站住了。看了半天,回頭向李子榮說:
  “李伙計,把那個小白茶壺給我拿下來。”
  李子榮把壺輕輕的拿下來,遞給馬老先生。馬老先生掏出手絹來,把茶壺包好,交給馬威提著。
  “等著我,咱們一塊儿吃飯,回頭見!”馬威向李子榮說。AA
  父子兩個出了古玩舖。走了几步,馬老先生站住了,從新細看看舖子的外面。這一回才看見窗子上邊橫著條長匾,黑地金字,外面罩著層玻璃。“俗气!”他搖著頭儿說。說完了,又欠著腳儿,看樓上的牌匾;然后又轉過身來,看對面的山牆。“煙筒正對著咱們的窗口,風水不見強!”馬威沒管他父親說什么,仰著頭儿看圣保羅堂的塔尖,越看越覺得好看。
  “父親,赶明儿個你上這儿來作禮拜倒不錯。”馬威說。
  “教堂是不坏,可是塔尖把風水都奪去了,咱們受不了哇!”馬老先生似乎把基督教全忘了,一個勁儿抱怨風水不強。出了小胡同口儿,馬先生還連連的搖頭,抱怨風水不好。馬威看見一輛公眾汽車是往牛津街去的,圣保羅堂的外邊正好是停車的地方,他沒問父親坐不坐,拉著老頭儿就往車上跳;馬老先生還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車已經開了。馬威買了票,跟父親說:“別叫李子榮‘伙計’呀。你看,這車上的人買張票還對賣票的說‘謝謝’呢。他在舖子里又真有用,你叫他‘伙計’,不是叫他不好受嗎!況且——”
  “你說該叫他什么?我是掌柜的,難道掌柜的管伙計叫老爺?”馬老先生說著伸手把馬威拿著的小茶壺拿過來,掀開手巾,細細看壺底上的篆字。老先生對于篆字本來有限,加上汽車左右亂搖,越發的看不清楚;心里罵馬威,不該一聲儿不出便上了汽車。
  “叫他聲李先生,也不失咱們的身分哪!”馬威把眉毛皺在一處,可是沒有和父親拌嘴的意思。
  汽車正從一個鐵橋底下過,橋上面的火車唧咚咕咚的把耳朵震得什么也听不見了;馬威的話,自然老馬先生一點沒听見。汽車忽然往左邊一閃,馬老先生往前一出溜,差點沒把小茶壺撒了手;嘴里嘟囔著罵了几句,好在汽車的聲音真亂,馬威也沒听見。
  “你到底愿意用他不愿意呢?”馬威乘著汽車站住的工夫問他父親。
  “怎么不用他呢!他會作買賣,我不會!”馬老先生的臉蛋紅了一塊,把腳伸出去一點,好象如果馬威再問,他就往車下跳啦。腳伸出去太猛,差點沒踩著對面坐著的老太太的小腳尖,于是赶快把腿收回來,同時把跳車的心也取消了。
  馬威知道問也無益,反正是這么一回事:“你還用他不用?”——“怎么不用呀!”“何不叫他聲先生呢?”——“我是掌柜的,我叫他先生,他該管我叫什么!”算了吧,不必問了!他回過頭去,留神看街上的牌子,怕走過了站;賣票的雖然到一站喊一站的地名,可是賣票人的英文字的拚法不是馬威一天半天能明白的。
  到了牛津街,父子下了車,馬威領著父親往家走。走不遠,馬老先生就站住一會儿,喘口气,又拿起小茶壺來看一看。有時候忽然站住了,后頭走道的人們,全赶緊往左右躲;不然,非都撞上,跌成一堆不止。馬先生不管別人,那時高興便那時站住;馬威也無法,只好隨著父親背后慢慢軋著步儿走。爺儿倆好象魚盆里的泥鰍,忽然一動,忽然一靜,都叫盆里的魚儿亂騰一回。好容易到了家了,馬老先生站在門外,用袖口儿把小茶壺擦了一個過儿。然后一手捧著茶壺,一手拿鑰匙開門。
  溫都太太早已吃過午飯,正在客廳里歇著。看見他們回來,一聲也沒言語。
  馬老先生進了街門,便叫:“溫都太太!”
  “進來,馬先生。”她在屋里說。
  馬老先生進去了,馬威也跟進去。拿破侖正睡午覺,听見他們進來,沒睜眼睛,只從鼻子里哼哼了兩聲。“溫都太太,瞧!”馬老先生把小茶壺舉起多高,滿臉堆著笑,說話的聲音也嫩了許多,好象頗有返老還童的希望。溫都太太剛吃完了飯,困眼巴唧的,鼻子上的粉也謝了,露著小紅鼻子尖儿,象個半熟的山里紅;可是据馬老先生看,這個小紅鼻子尖有說不出的美。她剛要往起站,馬老先生已經把小茶壺送到她的眼前。他還記得那天逗拿破侖玩的時候,她的頭發差點沒挨著他的衣裳;現在他所以的放大了膽子往前巴結:愛情是得進一步便進一步的事儿;老不往前邁步,便永遠沒有接上吻的希望;不接吻還講什么愛情!馬老先生是凡事退步,只有對婦女,他是主張進取的,而且進取的手段也不坏;在這一點,我們不能不說馬則仁先生有一點天才。溫都寡婦欠著身把小壺儿接過去,歪著頭儿細細的看;馬老先生也陪著看,臉上笑得象個小紅气球儿。
  “多么好看!真好!中國磁,是不是?”溫都太太指著壺上的紅雞冠子花和兩只小蘆花雞說。
  馬老先生听她夸獎中國磁,心里喜歡的都痒痒了。“溫都太太,我給你拿來的!”
  “給我?真的?馬先生?”她的兩只小眼睛都睜圓了,薄片嘴也成了?齟笮吹摹埃稀?,索子骨底下露著的那點胸脯也紅了一點。“這個小壺得值好几鎊錢吧?”
  “不算什么,”馬老先生指著茶几上的小瓶儿說:“我知道你愛中國磁,那個小瓶儿就是中國的,是不是?”“你真有眼力,真細心!那只小瓶是我由一個兵手里買的。拿破侖,還不起來謝謝馬先生!”她說著把拿破侖抱起來,用手按著狗頭向馬先生點了兩點;拿破侖是真困,始終沒睜眼。叫拿破侖謝完了馬先生,她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白收下那個小壺,轉了轉眼珠儿,又說:“馬先生,咱們對換好不好?我真愛這個小壺儿,我要你的壺,你拿我的瓶去賣——大概那個小瓶也值些個錢,我花——多少錢買的呢?你看,我可忘了!”“對換?別搗麻煩啦!”馬老先生笑著說。
  馬威站在窗前,眼睛釘著他父親,心里想:他也許把那個戒指給她呢。馬老先生确是在兜儿里摸了摸,可是沒有把戒指拿出來。
  “馬先生,告訴我,這個小壺到底值多少錢?人家問我的時候,我好說呀!”溫都太太把壺抱在胸口前面,好象小姑娘抱著新買的小布人一樣。
  “值多少錢?”馬老先生往上推了推大眼鏡,回過頭去問馬威:“你說值多少錢?”
  “我那知道呢!”馬威說:“看看壺蓋里面號著价碼沒有。”“對,來,咱看上一看。”馬老先生把這几個字說得真象音樂一般的有腔有調。
  “不,等我看!”溫都太太逞著能說,然后輕輕把壺蓋拿下來:“喝!五鎊十個先令!五鎊十個先令!”馬老先生把頭歪著擠過去看:“可不是,合多少中國錢?六十來塊!冤人的事,六十來塊買個茶壺!在東安市場花一塊二毛錢買把,准比這個大!”
  馬威越听越覺得不入耳,抓起帽子來說:“父親,我得去找李子榮,他還等著我吃飯呢。”
  “對了,馬先生,你還沒吃飯哪吧?”溫都寡婦問:“我還有塊涼牛肉,很好,你吃不吃?”
  馬威已經走出了街口,隔著窗帘的縫儿看見父親的嘴一動一動的還和她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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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威又回到古玩舖去找李子榮。
  “李先生,對不起!你餓坏了吧?上那儿去吃飯?”馬威問。
  “叫我老李,別先生先生的!”李子榮笑著說。他已經把貨架子的一部分收拾干淨了,也洗了臉,黃臉蛋上光潤了許多。“出了這個胡同就是個小飯館,好歹吃點東西算了。”說完他把舖子鎖好,帶著馬威去吃飯。
  小飯舖正斜對著圣保羅教堂,隔著窗子把教堂的前臉和外邊的石像看得真真的。一群老太太,小孩子,都拿著些個干糧,面包什么的,圍著石像喂鴿子。
  “你吃什么?”李子榮問:“我天天就是一碗茶,兩塊面包,和一塊甜點心。這是倫敦最下等的飯舖子,真想吃好的,這里也沒有;好在我也吃不起好的。”
  “你要什么,就給我要什么吧。”馬威想不出主意來。
  李子榮照例要的是茶和面包,可是給馬威另要了一根炸腸儿。
  小飯舖的桌子都是石頭面儿,鐵腿儿,桌面擦得晶光,怪愛人儿的。四面牆上都安著大鏡子,把屋子里照得光明痛快,也特別顯著人多火熾。點心和面包什么的,都在一進門的玻璃窗子里擺著,東西好吃不好吃先放在一邊,反正看著漂亮干淨。跑堂的都是姑娘,并且是很好看的姑娘:一個個穿著小短裙子,頭上箍著帶褶儿的小白包頭,穿梭似的來回端茶拿菜;臉蛋儿都是紅扑扑的,和玻璃罩儿里的紅苹果一樣鮮潤。吃飯的人差不多都是附近舖子里的,人人手里拿著張晚報,(倫敦的晚報是早晨九點多鐘就下街的。)專看賽馬賽狗的新聞。屋里只听得見姑娘們沙沙的來回跑,和刀叉的聲音,差不多沒有說話的;英國人自要有報看,是什么也不想說的。馬威再細看人們吃的東西,大概都是一碗茶,面包黃油,很少有吃菜的。
  “這算最下等的飯舖?”馬威問。
  “不象啊?”李子榮低聲的說。
  “真干淨!”馬威嘴里說,心里回想北京的二葷舖,大碗居的那些長條桌子上的黑泥。
  “唉,英國人擺飯的時間比吃飯的時間長,稍微体面一點的人就宁可少吃一口,不能不把吃飯的地方弄干淨了!咱們中國人是真吃,不管吃的地方好歹。結果是:在干淨地方少吃一口飯的身体倒強,在髒地方吃熏雞燒鴨子的倒越吃越瘦……”
  他還沒說完,一個姑娘把他們的吃食拿來了。他們一面吃,一面低聲的說話。
  “老李,父親早上說話有點儿——”馬威很真誠的說。“沒關系!”李子榮沒等馬威說完,就接過來了:“老人們可不都是那樣嗎!”
  “你還愿意幫助我父親?”
  “你們沒我不行,我呢,非掙錢不可!放心吧,咱們散不了伙!”李子榮不知不覺的笑的聲音大了一點,對面吃飯的老頭子們一齊狠狠的瞪他一眼,他連忙低下頭去嚼了一口面包。“你還念書?”
  “不念書還行嗎!”李子榮說著又要笑,他總覺得他的話說得俏皮可笑,還是不管別人笑不笑,他自己總先笑出來:“我說,快吃,回舖子去說。話多著呢,這里說著不痛快,老頭子們淨瞪我!”
  兩個人忙著把東西吃完了,茶也喝淨了,李子榮立起來和小姑娘要賬單儿。他把賬單儿接過來,指著馬威對她說:“你看他体面不体面?他已經告訴我了,你長的真好看!”“去你的吧!”小姑娘笑著對李子榮說,然后看了馬威一眼,好象很高興有人夸她長的美。
  馬威也向她笑了一笑,看李子榮和她說話的神气,大概是李子榮天天上這里吃飯來,所以很熟。李子榮掏出兩個銅子,輕輕的放在盤子底下,作為小賬。李子榮給了飯錢,告訴馬威該出十個便士;馬威登時還了他。
  “英國辦法,彼此不客气。”李子榮接過錢來笑著對馬威說。
  兩個人回到舖子,好在沒有照顧主儿,李子榮的嘴象開了閘一樣,長江大河的說下去:“我說,先告訴你一件事:喝茶的時候別帶響儿!剛才你喝茶的時候,沒看見對面坐著的老頭儿直瞪你嗎!英國人擤鼻子的時候是有多大力量用多大力量,可是喝東西的時候不准出聲儿;風俗嗎,沒有對不對的理由;你不照著人家那么辦,便是野蠻;況且他們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當著人別抓腦袋,別剔指甲,別打嗝儿;喝!規矩多啦!有些留學的名士滿不管這一套,可是外國人本來就看不起我們,何必再非討人家的厭煩不可呢!我本來也不注意這些事,有一回可真碰了釘子啦!是這么回事:有一回跟一個朋友到人家里去吃飯,我是吃飽了气足,仰著脖儿來了個深長的嗝儿;喝!可坏了!旁邊站著的一位姑娘,登時把臉子一撂,扭過頭去跟我的朋友說:‘不懂得規矩禮道的人,頂好不出來交際!’請吃飯的人呢是在中國傳過教的老牧師,登時得著机會,對那位姑娘說:‘要不咱們怎得到東方去傳教呢,連吃飯喝茶的規矩都等著咱們教給他們呢!’我怎么辦?在那里吧,真僵的慌;走吧,又覺得不好意思,好難過啦!其實打個嗝儿算得了什么,他們可是真拿你當野蠻人對待呢!老馬,留點神吧!你不怪我告訴你?”
  “不!”馬威坐下說。
  李子榮也坐下了,跟著說:“好,我該告訴你,我的歷史啦!我原是出來留學的,山東官費留學生。先到了美國,住了三年,得了個商業學士。得了學位就上歐洲來了,先上了法國;到了巴黎可就坏了,國內打起仗來,官費簡直的算無望了。我是個窮小子,跟家里要錢算是辦不到的事。于是我東胡摟西抓弄,弄了几個錢上英國來了。我准知道英國生活程度比法國高,可是我也准知道在英國找事,工錢也高;再說英國是個商業國,多少可以學點什么。還有一層,不瞞你說!巴黎的婦女我真惹不起;這里,在倫敦,除非妓女沒有人看得起中國人,倒可以少受一點試探。”說到這里,李子榮又樂起來了;而且橫三豎四的抓了抓頭發。
  “老李,你不是說,別當著人抓腦袋嗎?”馬威故意和他開玩笑。
  “可是你不是外國人哪!當著外國人決不干!說到那儿啦——對,到了倫敦,官費還是不來,我可真抓了瞎啦!在東倫敦住了一個來月,除了几本書和身上的衣裳,簡直成了光屁股狗啦!一來二去,巡警局給我我了去啦,叫我給中國工人當翻譯。中國工人的英國話有限,巡警是動不動就察驗他們,(多么好的中國人也是一腦門子官司,要不怎么說別投生個中國人呢!)我替他們來回作翻譯;我的廣東話本來有限,可是還能對付,反正我比英國巡警強。我要是不怕餓死,我決不作這個事;可是人到快餓死的時候是不想死的!看著這群老同鄉叫英國巡警耍笑!咳,無法!餓,沒法子!我和咱們這群同鄉一樣沒法子!作這個事情,一個月不過能得個三四鎊錢,那夠花的;后來又慢慢的弄些個廣告什么的翻成中國文,這筆買賣倒不錯:能到中國賣貨的,自然不是小買賣,一篇廣告翻完了,總掙個一鎊兩鎊的。這兩筆錢湊在一處,對付著夠吃面包的了,可還是沒錢去念書。可巧你伯父要找個伙計,得懂得作買賣,會說英國話;我一去見他,事情就成了功。你想,留學的老爺們誰肯一禮拜掙兩鎊錢作碎催;可是兩鎊錢到我手里,我好象登了天堂一樣。行了,可以念書了!白天作翻譯,作買賣,晚上到大學去听講。你看怎樣?老馬!”“不容易,老李你行!”馬威說。
  “不容易?天下沒有容易的事!”李子榮咚的一聲站起來,頗有點自傲的神气。
  “在倫敦一個人至少要花多少錢?論月說吧。”馬威問。“至少二十鎊錢一個月,我是個例外!我在這儿這么些日子了,一頓中國飯還沒吃過;不是我吃不起一頓,是怕一吃開了頭儿,就非常吃不可!”
  “這儿有中國飯館嗎?”
  “有!作飯,洗衣裳,中國人在海外的兩大事業!”李子榮又坐下了:“日本人所到的地方,就有日本窯子;中國人所到的地方,就有小飯舖和洗衣裳房。中國人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是日本人除了窯子以外,還有輪船公司,銀行,和別的大買賣。中國人除了作飯,洗衣裳,沒有別的事業。要不然怎么人家日本人老挺著胸脯子,我們老不敢伸腰呢!歐美人對日本人和對中國人一樣的看不起;可是,對日本人于貌視之中含著點“怕”,“佩服”的勁儿。對中國人就完全不擱在跟里了。對日本人是背后叫Jap,當面總是奉承;對中國人是當著面儿罵,滿不客气!別提啦,咱們自己不爭气,別怨人家!問我點別的事好不好?別提這個了,真把誰气死!”“該告訴我點關于這個舖子的事啦。”
  “好,你听著。你的伯父真是把手,真能干!他不專靠著賣古玩,古玩又不是面包,那能天天有買賣;他也買賣股票,替廣東一帶商人買辦貨物什么的。這個古玩舖一年作好了不過賺上,除了一切開銷,二百來鎊錢;他給你們留下個二千來鎊錢,都是他作別的事情賺下的。你們現在有這點錢,頂好把這個生意擴充一下,好好的干一下,還許有希望;要是還守著這點事情作,連你們爺倆的花銷恐怕也賺不出來;等把那二千來鎊錢都零花出來,事情可就不好辦了。老馬,你得勸你父親立刻打主意:擴充這個買賣,或是另開個別的小買賣。据我看呢,還是往大了弄這個買賣好,因為古玩是沒有定价的,湊巧了一樣東西就賺個几百鎊;自然這全憑咱們的能力本事。開別的買賣簡直的不容易,你看街上的小舖子,什么賣煙的,賣酒的,全是几家大公司的小分號,他們的資本是成千累万的,咱們打算用千十來鎊錢跟他們競爭,不是白饒嗎!”
  “父親不是個作買賣的人,很難說話!”馬威的眉毛又皺在一塊,臉上好象也白了一點。
  “老人家是個官迷,糟!糟!中國人不把官迷打破,永不會有出息!”李子榮楞了一會,又說:“好在這里有咱們兩個呢,咱們非逼著他干不可!不然,舖子一賠錢,你們的將來,實在有點危險呢!我說,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念書啊!”
  “念什么?又是翻譯篇《庄子》騙個學位呀?”李子榮笑著說。
  “我打算學商業,你看怎么樣?”
  “學商業,好哇!你先去補習英文,把英文弄好,去學商業,我看這個主意不錯。”
  兩個人又說了半天,馬威越看李子榮越可愛,李子榮是越說越上精神。兩個人一直說到四點多鐘才散。馬威臨走的時候,李子榮告訴他:明天早晨他同他們父子到巡警局去報到:
  “律師,醫生,是英國人离不開身的兩件寶貝。可是咱們別用他們才好。我告訴你:別犯法,別生病,在英國最要緊的兩件事!”李子榮拉不斷扯不斷的和馬威說,“我說,從明天起,咱們見面就說英國話,非練習不可。有許多留學生最討厭說外國話,好在你我是‘下等’留學生,不用和老爺們學,對不對?”
  兩個人站在舖子外面又說了半天的話。說話的時候,隔壁那家古玩舖的掌柜的出來了,李子榮赶緊的給馬威介紹了一下。
  馬威抬頭看著圣保羅堂的塔尖,李子榮還沒等他問,又把他拉回去,給他說這個教堂的歷史。
  “我可該回去啦!”馬威把圣保羅堂的歷史听完,又往外走。
  李子榮又跟出來,他好象是魯濱孫遇見禮拜五那么親熱。“老馬,問你一件事:你那個戒指,父親給了你沒有?”“他還拿著呢!”馬威低聲儿說。
  “跟他要過來,那是你伯父給你的;誰的東西是誰的!”
  馬威點了點頭,慢慢的往街上走。圣保羅教堂的鐘正打五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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