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第一

                   一

  張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總以為他的父親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這么足。

  張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對离婚。在他的眼中,凡為姑娘者必有個相當的丈夫,凡為小伙子者必有個合适的夫人。這相當的人物都在哪里呢?張大哥的全身整個儿是顯微鏡兼天平。在顯微鏡下發現了一位姑娘,臉上有几個麻子;他立刻就會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說話有點結巴,或是眼睛有點近視。在天平上,麻子与近視眼恰好兩相抵銷,上等婚姻。近視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當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眼鏡,馬上進行雙方——假如有必要——交換像片,只許成功,不准失敗。

  自然張大哥的天平不能就這么簡單。年齡,長像,家道,性格,八字,也都須細細測量過的;終身大事豈可馬馬虎虎!因此,親友間有不經張大哥為媒而結婚者,他只派張大嫂去道喜,他自己決不去參觀婚禮——看著傷心。這決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覺得這樣的結婚,即使過得去,也不是上等婚姻;在張大哥的天平上是沒有半點將就湊合的。

  离婚,据張大哥看,沒有別的原因,完全因為媒人的天平不准。經他介紹而成家的還沒有一個鬧過离婚的,連提過這個意思的也沒有。小兩口打架吵嘴什么的是另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打不愛,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和离婚還差著一万多里地,遠得很呢。

  至于自由結婚,哼,和离婚是一件事的兩端——根本沒有上過天平。這類的喜事,連張大嫂也不去致賀,只派人去送一對喜聯——雖然寫的与挽聯不同,也差不很多。

  介紹婚姻是創造,消滅离婚是藝術批評。張大哥雖然沒這么明說,可是确有這番意思。媒人的天平不准是离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必須從新用他的天平估量一回,細細加以分析,然后設法把雙方重量不等之處加上些砝碼,便能一天云霧散,沒事一大堆,家庭免于离散,律師只得干瞪眼——張大哥的朋友中沒有挂律師牌子的。只有創造家配批評藝術,只有真正的媒人會消滅离婚。張大哥往往是打倒原來的媒人,進而為要到法廳去的夫婦的調停者;及至言歸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認第一次的介紹人,而以張大哥為地道的大媒,一輩子感謝不盡。這樣,他由批評者的地位仍回到創造家的寶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适宜作媒人。張大哥与媒人是同一意義。“張大哥來了,”這一聲出去,無論在哪個家庭里,姑娘們便紅著臉躲到僻靜地方去听自己的心跳。沒儿沒女的家庭——除了有喪事——見不著他的足跡。他來過一次,而在十天之內沒有再來,那一家里必會有一半個枕頭被哭濕了的。他的勢力是操縱著人們的心靈。就是家中有四五十歲老姑娘的也歡迎他來,即使婚事無望,可是每來一次,總有人把已發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

  二

  張大哥是個博學的人,自幼便出經入史,似乎也讀過《結婚的愛》。他必須讀書,好證明自己的意見怎樣妥當。他長著一對陰陽眼:左眼的上皮特別長,永遠把眼珠囚禁著一半;右眼沒有特色,一向是照常辦公。這只左眼便是极細密的小篩子。右眼所讀所見的一切,都要經過這半閉的左目篩過一番——那被囚禁的半個眼珠是向內看著自己的心的。這樣;無論讀什么,他自己的意見總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見不合之處,已隨時被左眼給篩下去了。

  這個小篩子是天賜的珍寶。張大哥只對天生來的优越有點驕傲,此外他是謙卑和藹的化身。凡事經小篩子一篩,永不會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頭的。張大哥最不喜歡摔跟頭。他的衣裳,帽子,手套,煙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過半年多,而頑固老還要再思索三兩個月才敢用的時候的樣式与風格。就好比一座社會的駱駝橋,張大哥的服裝打扮是叫車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腳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听張大哥的,沒錯!”凡是張家親友要辦喜事的少有不這么說的。彩汽車里另放一座小轎,是張大哥的發明。用彩汽車迎娶,已是公認為可以行得通的事。不過,大姑娘一輩子沒坐過花轎,大小是個缺點。況且坐汽車須在門外下車,閒雜人等不干不淨的都等著看新人,也不合体統,還不提什么吉祥不吉祥。汽車里另放小轎,沒有再好的辦法,張大哥的主意。汽車到了門口,拍,四個人搬出一頂轎屜!閒雜人等只有干瞪眼;除非自己去結婚,無從看見新娘子的面目。這順手就是一种愛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轎屜倒出來的,因為已經熱昏過去。所以現在就是在秋天,彩汽車上頂總備好兩個電扇,還是張大哥的發明;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三

  假如人人有個滿意的妻子,世界上決不會鬧“共產”。張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結婚,便會老實起來,是個事實,張大哥于此點頗有證据。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人臉上起了几個小紅點,或是已婚的眉頭不大舒展,必定与婚事有關,而馬上應當設法解決。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這几天眉頭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張大哥囑咐他先吃一片阿司匹靈,又告訴他吃一丸清瘟解毒。無效,老李的眉頭依然皺著。張大哥給他定了脈案——婚姻問題。老李是鄉下人。据張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鄉下老。天津,漢口,上海,連巴黎,倫敦,都算在內,通通是鄉下。張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對于由北山來的賣果子的都覺得有些神秘不測。最遠的旅行,他出過永定門。可是他曉得九江出磁,蘇杭出綢緞,青島是在山東,而山東人都在北平開豬肉舖。他沒看見過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鄉下人,因為他不是生在北平。張大哥對鄉下人特別表同情;有意离婚的多數是鄉下人,鄉間的媒人,正如山村里的醫生,是不會十分高明的。生在鄉下多少是個不幸。

  他們二位都在財政所作事。老李的學問与資格,憑良心說,都比張大哥強。可是他們坐在一處,張大哥若是象個偉人,老李還夠不上個小書記員。張大哥要是和各國公使坐在一塊儿談心,一定會說出极動人的言語,而老李見著個女招待便手足無措。老李是光緒末年那撥子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孩子們中的一位。說不上來為什么那樣不起眼。張大哥在沒剪去發辮的時候,看著几乎象張勳那么有福气;剪發以后,頭上稍微抹了點生發油,至不濟象個銀行經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會在身上打轉,好象里面絮著二斤滾成蛋的碎棉花。剛刮淨的臉,會仿佛順著刀子冒槐子水,又澀又暗。他遞給人家帶官銜的——財政所第二科科員——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天,才敢承認這是事實。他要是說他學過銀行和經濟學,人家便更注意他的臉,好象他臉上有什么對不起銀行和經濟學的地方。

  其實老李并不丑;細高身量,寬眉大眼,嘴稍過大一些,一嘴整齊白健的牙。但是,他不順眼。無論在什么環境之下,他使人覺得不舒服。他自己似乎也知道這個,所以事事特別小心,結果是更顯著慌張。人家要是給他倒上茶來,他必定要立起來,雙手去接,好象只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燙了自己的手。赶緊掏出手絹給人家擦抹,好順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后,他一語不發,直到憋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哪里去。

  作起事來,他可是非常的細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見上司,出外差,分私錢,升官,一概沒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買書看書是他的娛樂。偶爾也獨自去看一回電影。不過,設若前面或旁邊有對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接個吻,他能渾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鐵掌專找女人的腳尖踩。

  至于張大哥呢,長長的臉,并不驢臉瓜搭,笑意常把臉往扁處縱上些,而且頗有些四五十歲的人當有的肉。高鼻子,陰陽眼,大耳唇,無論在哪儿也是個富泰的人。打扮得也体面:藏青嗶嘰袍,花駝絨里,青素緞坎肩,襟前有個小袋,插著金夾子自來水筆,向來沒沾過墨水;有時候拿出來,用白綢子手絹擦擦鋼筆尖。提著濰縣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沒挨過地。抽著英國銀里煙斗,一邊吸一邊用琺藍的洋火盒輕輕往下按煙葉。左手的四指上戴著金戒指,上刻著篆字姓名。袍子里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裝的汗衫,因為最喜歡汗衫袖口那對鑲著假寶石的袖扣。張大嫂給汗衫上釘上四個口袋,于是錢包,圖章盒——永遠不能离身,好隨時往婚書上蓋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綹給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時候帶著個小照像匣,可是至今還沒開始照像。

  沒有張大哥不愛的東西,特別是靈巧的小玩藝。中原公司,商務印書館,吳彩霞南繡店,亨得利鐘表行等的大減价日期,他比誰也記得准确。可是,他不買外國貨。不買外貨便是盡了一切愛國的責任;誰罵賣國賊,張大哥總有參加一齊罵的資格。

  他的經驗是与日用百科全書有同樣性質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過。哪一党的職員,他都認識;可是永不關心党里的宗旨与主義。無論社會有什么樣的變動,他老有事作;而且一進到個机關里,馬上成為最得人的張大哥。新同事只須提起一個人,不論是科長,司長,還是書記員,他便閉死了左眼,用右眼笑著看煙斗的藍煙,誠意的听著。等人家說完,他睜開左眼,低聲的說:“他呀,我給他作過媒。”從此,全机關的人開始知道了來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轉身。從此,張大哥是一邊辦公,一邊辦婚事:多數的日子是沒公事可辦,而沒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設計与經營。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張大哥去辦。“以婚治國,”他最忙的時候才這么說。給他來的電話比誰的也多,而工友并不討厭他。特別是青年工友,只要伺候好了張科員大哥,准可以娶上個老婆,也許丑一點,可是兩個箱子,四個匣子的陪送,早就在媒人的天平上放好。

  張大哥這程子精神特別好,因為同事的老李“有意”离婚。

  四

  “老李,晚上到家里吃個便飯。”張大哥請客無須問人家有工夫沒有,而是干脆的命令著;可是命令得那么親熱,使你覺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說有工夫。

  老李在什么也沒說之中答應了。或者該說張大哥沒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應了。等著老李回答一個問題是需要時間的:只要有人問他一件事,無論什么事,他就好象電話局司机生同時接到了好几個要碼的,非等到逐漸把該刪去的觀念刪淨,他無法答對。你抽冷子問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學忘帶了書包也想起來。因此,他可是比別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記了事。

  “早點去,老李。家常便飯,為是談一談。就說五點半吧?”張大哥不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為商問。

  “好吧,”老李把事才听明白。“別多弄菜!”這句說得好似极端反對人家請他吃飯,雖然原意是要客气一些。

  老李确是喜歡有人請他去談談。把該說的話都細細預備了一番;他准知道張大哥要問他什么。只要他听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語中的暗示,他的思想是細膩的。

  整五點半,敲門。其實老李十分鐘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里轉了兩三個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時刻有益處,他便不但不來遲,也不早到,這才徹底。

  張大哥還沒回來。張大嫂知道老李來吃飯,把他讓進去。張大哥是不能夠——不是不愿意——嚴守時刻的。一天遇上三個人情,兩個放定,碰巧還陪著王太太或是李二嬸去看嫁妝,守時間是不可能的。老李曉得這個,所以不怪張大哥。可是,對張大嫂說什么呢?沒預備和她談話!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張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語气,連長像,都有點象張大哥,除了身量矮一些。有時候她看著象張大哥的姐姐,有時候象姑姑,及至她一說話,你才敢決定她是張太太。大嫂子的笑聲比大哥的高著一個調門。大哥一抿嘴,大嫂的唇已張開;大哥出了聲,她已把窗戶紙震得直動。大嫂子沒有陰陽眼,長得挺俏式,剪了發,過了一個月又留起來,因為腦后沒小髻,心中覺著失去平衡。

  “坐下,坐下,李老!”張大嫂稱呼人永遠和大哥一致。“大哥馬上就回來。咱們回頭吃羊肉鍋子,我去切肉。這里有的是茶,瓜子,點心,你自己張羅自己,不客气。把大衣脫了。”她把客人的話也附帶著說了,笑了兩聲,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終沒找到一句适當的話,大嫂已經走出去。心里舒坦了些。把大衣脫下來,找了半天地方,結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沒敢動大嬸的點心,只拿起一個瓜子在手指間捻著玩。正是初冬天气,屋中已安好洋爐,可是還沒生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話來得方便的多。有時候因看朋友,他能夠治好自己的傷風。

  以天气說,還沒有吃火鍋的必要。但是迎時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張大哥對于羊肉火鍋,打鹵面,年糕,皮袍,風鏡,放爆竹等等都要作個先知先覺。“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剛有點覺得出的小風,雖然樹葉還沒很擺動,張大哥戴上了風鏡。哪怕是天上有二尺來長一塊無意義的灰云,張大哥放下手杖,換上小傘。張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与這吃“前期”火鍋,与气象預告的小傘,相合。客廳里已擺上一盤木瓜。水仙已出了芽。張大哥是在冬腊月先賞自己晒的水仙,赶到新年再買些花窖熏開的龍爪与玉玲瓏。留聲机片,老李偷著翻了翻,都是新近出來的。不只是京戲,還有些有聲電影的歌片——為小姐們預備的。應有盡有,補足了迎時當令。地上舖著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著似乎比坐著舒服;可是誰也不敢說藍地淺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朴秀雅的。

  老李有點羡慕——几乎近于嫉妒——張大哥。因為羡慕張大哥,進而佩服張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張大哥不用仆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用衙門里一個男仆。仆人不怕,而且有時候歡迎,瞎炸煙而實際不懂行的主人;干打雷不下雨是沒有什么作用的。可是張大哥永遠不瞎炸煙,而真懂行。他只要在街上走几步,得,連狐皮袍帶小干蝦米的价錢便全知道了;街上的空气好象會跟他說話似的。沒有仆人能在張宅作長久了的。張大哥并非不公道,不体恤;正是因為公道体恤,仆人時時覺得應當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适。一切家事都是張大嫂的。她永遠笑得那么響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想了一會儿之后,他微微的搖頭了。不對!這樣的家庭是一种重擔。只有張大哥——常識的結晶,活物价表——才能安心樂意擔負這個,而后由擔負中強尋出一點快樂,一點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來的快樂,一點使女子地位低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錢的快樂。張大嫂可怜!

  五

  張大哥回來了。手里拿著四個大小不等的紙包,腋下夾著個大包袱。不等放下這些,設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遠用左手,不直著与人交握,而是与人家的手成直角,象在人家的手心上診一診脈。老李沒預備好去診張大哥的手心,來回翻了翻手,然后,沒辦法,在褲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對不起,對不起!早來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無事忙。坐下。有茶沒有?”

  老李忙著坐下,又忙著看碗里有茶沒有,沒說出什么來。張大哥接著說:“我去把東西交給她,”頭向廚房那邊點著。“就來;喝茶,別客气!”

  張大哥比他多著點什么,老李想。什么呢?什么使張大哥這樣快活?拿著紙包上廚房,這好象和“生命”,“真理”,等等帶著刺儿的字眼离得過遠。紙包,瞎忙,廚房,都顯著平庸老實,至好也不過和手紙,被子,一樣的味道。可是,設若他自己要有机會到廚房去,他也許不反對。火光,肉味,小貓喵喵的叫。也許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誰知道!“老李,”張大哥回來陪客人說話儿,“今儿個這點羊肉,你吃吧,敢保說好。連鹵蝦油都是北平能買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沒別的毛病。我告訴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他把煙斗從牆上摘下來。

  牆上一溜挂著五個煙斗。張大哥不等舊的已經不能再用才買新的,而是使到半路就買個新的來;新舊替換著用,能多用些日子。張大哥不大喜歡完全新的東西,更不喜歡完全舊的。不堪再用的煙斗,當劈柴燒有味,換洋火人家不要,真使他想不出辦法來。

  老李不知道隨著主人笑好,還是不笑好;剛要張嘴,覺得不好意思,舐了舐嘴唇。他心里還預備著等張大哥審他,可是張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內以前不談身家大事。

  是的,張大哥以為政府要能在國歷元旦請全國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餃子呢,就用不著下命令禁用舊歷。肚子飽了,再提婚事,有了這兩樣,天下沒法不太平。六

  自火鍋以至蔥花沒有一件東西不是帶著喜气的。老李向來沒吃過這么多這么舒服的飯。舒服,他這才佩服了張大哥生命觀,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義。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間,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湯——漂著一層油星和綠香菜葉,好象是一碗想象的,有詩意的,什么動植物合起來的天地精華——給沖得滑膩,言語就象要由滑車往下滾似的。

  張大哥的左眼完全閉上了,右眼看著老李發燒的兩腮。

  張大嫂作菜,端茶,讓客人,添湯,換筷子——老李吃高了興,把筷子掉在地上兩回——自己挑肥的吃,夸獎自己的手藝,同時并舉。作得漂亮,吃得也漂亮。大家吃完,她馬上就都搬運了走,好象長著好几只手,無影無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設若她不是搬運著碟碗杯盤,老李几乎以為她是個女神仙。

  張大哥給老李一只呂宋煙,老李不曉得怎么辦好;為透著客气,用嘴吸燃,而后在手指中夾著,專預備彈煙灰。張大哥點上煙斗,煙气与羊肉的余味在口中合成一种新味道,里邊夾著點生命的笑意,仿佛是。

  “老李,”張大哥叼著煙斗,由嘴的右角擠出這么兩個字,与一些笑意,笑的紋縷走到鼻洼那溜儿便收住了。老李預備好了,嘴中的滑車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動了。

  張大哥把剛收住的笑紋又放松,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剛稍微与外面的空气接触,門外有人敲門,好似失了火的那么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會儿,他帶進一個青年婦人來。

  第二

  一

  “有什么事,坐下說,二妹妹!”張大哥命令著她,然后用煙斗指著老李,“這不是外人;說吧。”

  婦人未曾說話,淚落得很流暢。

  張大哥一點不著急,可是裝出著急的樣子,“說話呀,二妹,你看!”

  “您的二兄弟呀,”抽了一口气,“叫巡警給拿去了!這可怎么好!”淚又是三串。

  “為什么呢?”

  “苦水井姓張的,鬧白喉,叫他給治——”抽气,“治死了。他以為是——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治的;反正是治錯了。這可怎好,巡警要是槍斃他呢!”眼淚更加流暢。“還不至有那么大的罪過。”張大哥說。

  “就是圈禁一年半載的,也受不了啊!家里沒人沒錢,叫我怎么好!”

  老李看出來,她是個新媳婦,大概張大哥是媒人。果然,她一邊哭,一邊說:“您是媒人,我就仗著您啦;自然您是為好,才給我說這門子親,得了,您作好就作到底吧!”

  老李心里說,“依著她的辯證法,凡作媒人的還得附帶立個收養所。”

  張大哥更顯著安坦了,好象早就承認了媒人的責任并不“止”于看姑娘上了花轎或汽車。“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著急。”他向窗外叫,“我說,你這儿來!”

  張大嫂正洗家伙,一邊擦著胡蘿卜似的手指,一邊往屋里來,剛一開開門,“喲,二妹妹?坐下呀!”二妹妹一見大嫂子,眼睛又開了河。

  “我說,給二妹弄點什么吃。”張大哥發了命令。“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堵著呢,還吃?”二妹妹轉向大嫂,“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給拿了去啦!”

  “喲!”張大嫂仿佛絕對沒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喲!這怎會說的!几儿拿去的?怎么拿去的?為什么拿去的?”

  張大哥看出來,要是由著她們的性儿說,大概一夜也說不完。他發了話:

  “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讓了。二妹夫他怎么當上了醫生,不是得警區考試及格嗎?”

  “是呀!他托了個人情,就考上了。從他一挂牌,我就提心吊膽,怕出了蘑菇,”二妹妹雖是著急,可是沒忘了北平的土話。“他不管什么病,永遠下二兩石膏,這是玩的嗎?這回他一高興,下了半斤石膏,橫是下大發了。我常勸他,少下石膏,多用點金銀花:您知道他的脾气,永遠不听勸!”

  “可是石膏价錢便宜呀!”張大嫂下了個實際的判斷。

  張大哥點了點頭,不曉得是承認知道二兄弟的脾气,還是同意夫人的意見。他問,“他托誰來著?”

  “公安局的一位什么王八羔呀——”

  “王伯高,”張大哥也認識此人。

  “對了;在家里我們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擠下不少眼淚來。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么都好辦。我這個媒人含忽不了!”張大哥給了二妹妹一句。

  “能托人情考上醫生,咱們就也能托人把他放出來。”“那可就好了,我這先謝謝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眼睛几乎完全干了。“可是,他出來以后還能行醫不能呢?我要是勸著他別多下石膏,也許不至再惹出禍來!”

  “那是后話,以后再說。得了,您把事交給我吧;叫大嫂子給您弄點什么吃。”

  “哎!這我才有了主心骨!”

  張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點什么不可。“來吧,二妹妹,咱們上廚房說話儿去,就手弄點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寬了,胃也覺出空虛來,就棍打腿的下了台階:“那么,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說會子話去。”她沒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向他說的:“您這儿坐著!”大嫂和二妹下了廚房。

  二

  老李把話頭忘了,心中想開了別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張大哥好,還是恨他好。以熱心幫助人說,張大哥确是有可取之處;以他的辦法說,他确是可恨。在這种社會里,他繼而一想,這种可恨的辦法也許就是最好的。可是,這种敷衍目下的辦法——雖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繼續保持社會的黑暗,而使人人樂意生活在黑暗里;偶爾有點光明,人們還許都閉上眼,受不住呢!

  張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個小媳婦?沒出嫁的時候,真是個沒嘴的葫蘆,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看現在,小梆子似的;剛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結婚——”他沒往下說,似乎是把結婚的贊頌留給老李說。

  老李沒言語,可是心里說,“馬馬虎虎當醫生,殺人……都不值得一考慮?托人把他放出來……”

  張大哥看老李沒出聲,以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說吧!”

  “說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皺著眉,那些事!”

  “沒事!”老李覺得張大哥很討厭。

  “不過心中覺著難過——苦悶,用個新字儿。”“大概在這种社會里,是個有點思想的就不能不苦悶;除了——啊——”老李的臉紅了。

  “不用管我,”張大哥笑了,左眼閉成一道縫,“不過我也很明白些社會現象。可是話也得兩說著:社會黑暗所以大家苦悶,也許是大家苦悶,社會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樣好了。張大哥所謂的“社會現象”,“黑暗”,“苦悶”,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連陰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來是這么想,不覺的說了出來;連頭上都出了汗。

  “不錯,我的都是常識;可是离開常識,怎么活著?吃涮羊肉不用鹵蝦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沒說出什么來,心里想,“常識就是文化——皮膚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還不能仗著一兩個小毛孔的作用而活著。一個患肺病的,就是多長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張大哥說這個。他的宇宙就是這個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熱鬧一回,熱鬧而沒有任何意義。不過,他不是個坏人——一個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這里,老李投降了。設若不和張大哥談一談,似乎對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頓涮羊肉。常識是要緊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辭,沒有常識!不過,為敷衍常識而丟棄了真誠,也許——嘔,張大哥等著我說話呢。

  可不是,張大哥吸著煙,眨巴著右眼,專等他說話呢。“我想,”老李看著膝上說,“苦悶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來,而是這個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張大哥的煙斗离開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著頭說,“我不想解決婚姻問題,為什么在根本不當存在的東西上花費光陰呢?”

  “共產党!”張大哥笑著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勁。在他的心中,共產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應當槍斃!“這不是共產,”老李還是慢慢的說,可是話語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嘗嘗戀愛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點——詩意。家庭,社會,國家,世界,都是腳踏實地的,都沒有詩意。大多數的婦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內——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們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個還未被實際給教坏了的女子,情熱象一首詩,愉快象一些樂音,貞純象個天使。我大概是有點瘋狂,這點瘋狂是,假如我能認識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個夢想,看社會黑暗而希望馬上太couldnotacquirewordsonpage18couldnotacquirewordsonpage18couldnotacquirewordsonpage18coul

  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個永生的樂園,不許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瘋狂是這些個不好形容的東西組合成的;你或者以為這全是廢話?”

  “很有趣,非常有趣!”張大哥看著頭上的几圈藍煙,練習著由煙色的深淺斷定煙葉的好坏。“不過,詩也罷,神秘也罷,我們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頂有趣的,沒事儿我還就是愛讀個劍俠小說什么的,神秘!《火燒紅蓮寺》!可是,希望劍俠而不可得,還不如給——假如有富余錢的話——叫花子一毛錢。詩,我也懂一些,《千家詩》,《唐詩三百首》,小時候就讀過。可是詩沒叫誰發過財,也沒叫我聰明到哪儿去。我倒以為寫筆順順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處;你還不能用詩寫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實不客气的講,你是不愿意解決問題,不是不能解決。因此,你把實際的問題放在一邊,同時在半夜里胡思亂想。你心中那個婦女——”

  “不是實有其人,一點詩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詩意也是婦女,婦女就是婦女;你還不能用八人大轎到女家去娶詩意。簡單干脆的說,老李,你這么胡思亂想是危險的!你以為這很高超,其實是不硬气。怎說不硬气呢?有問題不想解決,半夜三更鬧詩意玩,什么話!壯起气來,解決問題,事實順了心,管保不再鬧玄虛,而是追求——用您個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你不是勸我离婚?”

  “當然不是!”張大哥的左眼也瞪圓了,“宁拆七座廟,不破一門婚,況且你已娶了好几年,一夜夫妻百日恩!离婚,什么話!”

  “那么,怎辦呢?”

  “怎辦?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來。她也許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個真人,沒有您那些《聊齋志异》!”

  “把她一接來便万事亨通?”老李釘了一板。

  “不敢說万事亨通,反正比您這万事不通強得多!”張大哥真想給自己喝一聲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導她。小腳啊,放。剪發不剪發似乎還不成什么問題。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結婚還不就是開學校,張大哥?”老李要笑,沒笑出來。“哼,還就是開學校!”張大哥也來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邊。你不是還有兩個小孩嗎?小孩也需要教育!不愛理她呀,跟孩子們玩會儿,教他們几個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愛你的孩子?”

  張大哥攻到大本營,老李沒話可講,無論怎樣不佩服對方的意見,他不敢說他不愛自己的小孩們。

  一見老李沒言語,張大哥就熱打鐵,赶緊出了辦法:“老李,你只須下鄉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給我啦!租房子,預備家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說不便多花錢,咱們有簡便的辦法:我先借給你點木器;万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東西拉回來。決不會瞎花許多錢。我看,她決不能那么不堪造就,沒有年青的婦女不愿和丈夫在一塊的;她既來了,你說東她就不能說西。不過,為事情活便起見,先和她說好了,這是到北平來玩几天,几時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長里看,話可得活說著。听你張大哥的,老李!我辦婚事辦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沒有不可造就的婦女。況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點詩意還神妙的多。小孩的哭聲都能使你听著痛快;家里有個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歡喜。你打算買什么?來,開個單子;錢,我先給墊上。”

  老李知道張大哥的厲害:他自己要說應買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設若不說話,張大哥明天就能硬給買一車東西來;他要是不收這一車東西,張大哥能親自下鄉把李太太接來。張大哥的熱心是無限的,能力是無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頭黃牛,也得算著!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說:“我再想想!”

  “干嗎‘再’想想啊?早晚還不是這么回事!”老李從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從詩意一降而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說吧,還有許多實際上的問題;可是把這些提出討論分明是連“再想想”也取銷了!可是從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從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許就是這樣,多一分經驗便少一分幻想,以實際的愉快平衡實際的痛苦……小孩,是的,張大哥曉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時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親一親那滾熱的臉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嚴給提高了。

  老李不言語,張大哥認為這是無條件的投降。

  三

  設若老李在廚房里,他要命也不會投降。這并不是說廚房里不熱鬧。張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說得异常复雜而有趣。丁二爺也在那里陪著二妹妹打掃殘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發,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爺的地位很難規定。他不是仆人,可是當張家夫婦都出門的時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張大哥眼中,他是個“例外”——一個男人,沒家沒業,在親戚家住著!可是從張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爺還是個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婦又有時候不能不一齊出門,找個白吃飯而肯負責看家的人有事實上的必要。從丁二爺看呢,張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許他還能活著,不過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憂慮這一層。丁二爺白吃張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黃鳥。他的小鳥無須到街上去溜,好象有點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張家夫婦都出了門的時候,他提著它們——都在一個大籠子里——在院中溜彎儿。它們在鳥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禿尾巴的,爛眼邊的,項上缺著一塊毛的,破翅膀的,個個有點特色,而這些特色使它們只能在丁二爺手下得個地天天夢見天橋槍斃人,不敢出來。

  “嘔,在你那儿呢,那我就放心啦。”張大哥為客气起見,軟和了許多;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幫什么忙呢?

  老李提著一籠破黃鳥走了。張大哥看著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第二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著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會看一眼東屋那點“詩意”。他不能不承認他“是”迷住了,雖然他的理智強有力的管束著一切行動。既不敢——往好了說,是不肯——純任感情的進攻,他只希望那位馬先生回來,看她到底怎樣辦,那時候他或者可以決定他自己的態度。設若他不愿再欺哄自己的話,他實在是希翼著——馬回來,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走。逃出這個臭家庭,逃出那個怪物衙門;一直逃到香濃色烈的南洋,赤裸裸的在赤道邊上的叢林中酣睡,作著各种顏色的熱夢!帶著丁二爺。丁二爺天生來的宜于在熱帶懶散著。說真的,也确是得給丁二爺想主意——他一天到晚怕槍斃,不定哪天他會喝兩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帶他上哪儿?似乎只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帶著個怕槍斃的丁二爺,在椰樹下,何等的浪漫!

  “小鳥儿,叫吧!你們一叫,就沒人槍斃我了!”丁二爺又對著籠子低聲的問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里跳著這一個字。逃,連小鳥儿也放開,叫它們也飛,飛,飛,一直飛過綠海,飛到有各色鸚鵡的林中,飲著有各色游魚的溪水。

  他笑這個社會。小趙被殺會保全住不少人的飯碗,多么滑稽!

  二

  正是個禮拜天,蟬由天亮就叫起來,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菱的頭上胸前眼看著長一片一片的痱子。沒有一點風,整個的北平象個悶爐子,城牆上很可以烤焦了燒餅。丁二爺的夏布衫無論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菱熱得象急了的狗,捉著東西就咬。院子里的磚地起著些顫動的光波,花草全低了頭,麻雀在牆根張著小嘴喘气,已有些發呆。沒人想吃飯,賣冰的聲音好象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連襪也不穿,一勁儿扑打蒲扇。只剩了蒼蠅還活動,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狀態。街上電車鈴的響聲象是催命的咒語,響得使人心焦。

  為自己,為別人,夏天頂好不去拜訪親友,特別是胖人。可是吳太太必須出來尋親問友,好象只為給人家屋里增加些溫度。

  老李赶緊穿襪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條傷痕被汗淹得并不上口,跟著一小隊蒼蠅。“李先生,我來給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彈動,為是惊走蒼蠅。“我都明白了,小趙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來道歉!還有一件事,我得告訴你。吳先生又找著事了。不是新換了市長嗎,他托了個人情,進了教育局。他雖是軍隊出身,可是現在他很認識些個字了;近來還有人托他寫扇面呢。好歹的混去吧,咱們還閒得起嗎?”

  老李為顯著和气,問了句极不客气的,“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方墩搖搖頭,“哎,說著容易呀;吃誰去?我也想開了,左不是混吧,何必呢!你看,”她指著腮上的傷痕,“這是那個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沒饒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臉撕得紫里套青!跟吳先生講和了,單跟這個小老婆干,看誰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著早半天,還得再看一家儿呢。”她仿佛是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專為利用暑天鍛煉腿腳。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說“有一個不离婚的了!”

  剛脫了汗衫,擦著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連她象紙板那樣扁,頭上也居然出著汗珠。

  “不算十分熱,不算,”她首先聲明,以表示個性強。“李先生,我來問你點事,邱先生新弄的那個人儿在哪里住?”“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你們男人都不說實話,”邱太太指著老李說,勉強的一笑。“告訴我不要緊。我也想開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鬧得不太离格,我就不深究;這還不行?”“那么你也不离婚了?”老李把個“也”字說得很用力。“何必呢,”邱太太勉強的笑,“他是科員,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簡直的不能吵,科員!你真不知道他那個——”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著早半天,我再到別處打听打听去。”她仿佛是正練著寒暑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鍛煉著腿腳。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說“又一個不离婚的!”他剛要轉身進來,張大哥到了,拿著一大籃子水果。“給干女儿買了點果子來;天熱得夠瞧的!”隨說隨往院里走。

  丁二爺听見張大哥的語聲,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我說老李,”張大哥擦著頭上的汗,“到底那張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勁,你看!”

  老李明知道張大哥是怕這件事与小趙的死有關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鬧出事來。他想了想,還是不便實話實說;大熱的天,把張大哥嚇暈過去才糟!“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沒事,我還能冤你?”

  張大哥的左眼開閉了好几次,好象困乏了的老馬。他還是不十分相信老李的話,可是也看出老李是決定不愿把真情告訴他:“老李,天真可是剛出來不久,別又——”

  老李明白張大哥;張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樣事,怕打官司。他們极愿把家庭的丑惡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別打破了臉,使大家沒面子。天真雖然出來,到底張大哥覺得這是個家庭的污點,白粉刷得越厚越好;由這事再引起別的事儿,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難堪;張大哥沒有力量再去抵擋一陣。你叫張大哥象老驢似的戴上“遮眼”,去轉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轉,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淚。“大哥,你要是不放心的話,我給你拿著那張契紙,凡事都朝著我說,好不好?”

  “那——那倒也不必,”張大哥笑得很勉強,“老李你別多心!我是,是,小心點好!”

  “准保沒錯!丁二爺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好,那么我回去了,還有人找我商議點婚事呢。明天見,老李。”

  老李把張大哥送出去,熱得要咬誰几口才好。

  丁二爺頂著一頭白毛汗從里間逃出來:“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張家去呀!張大哥要是一盤問我,我非說了不可,非說了不可!”

  “我是那么說,好把他對付走;誰叫你回張家去?”老李覺得這樣保護丁二爺是极有意義,又极沒有意義,莫名其妙。三

  張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鐘,進來一男一女,開開老李的屋門便往里走。老李剛又脫了襪子与汗衫。

  “不動,不動!”那個男的看見老李四下找汗衫,“千万不要動!”

  老李明白過來了,這是馬老太太的儿子。他看著他們。

  屋門開了,馬老太太進來:“快走,上咱們屋去!”“媽!”馬先生立起來,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這儿吧,這儿還涼快些。”

  馬老太太的淚在眼里轉,“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李,“李先生,不用計較他,他就是這么瘋瘋顛顛的。走!”

  馬先生很不愿意走,被馬老太太給扯出來。丁二爺給提著皮箱。老李看見馬少奶奶立在階前,毒花花的太陽晒著她的臉,沒有一點血色。

  四

  大家誰也沒吃午飯,只喝了些綠豆湯。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發泄出來,一聲不出;一勁儿流汗。他的耳朵專听著東屋。東屋一聲也沒有;他佩服馬嬸,豪橫!因為替她使勁,自己的汗越發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么難堪,可是依然一聲不出。

  丁二爺以為馬先生是小趙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覺得他該揍,可是沒敢把棒槌借給丁二爺。英偷偷的上東屋看馬嬸,門倒鎖著呢,推不開;叫馬嬸,也不答應。英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羅喀羅的成了小茶館,高聲的是馬先生,低聲的是老太太。

  西屋的會議開了兩點多鐘。最后,那個女的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馬先生并沒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東屋。東屋的門還倒鎖著。“開開吧,別叫我著急了!”老太太說。屋門開了,老太太進去。

  老太太進了東屋,馬先生溜達到北屋來。英与菱熱得沒辦法,都睡了覺。三個大人都在堂屋坐著,靜听東西屋的動靜。馬先生自己笑了笑。“你們得馬上搬家呀,這儿住不了啦!”大家都沒言語。

  “啊!”馬先生笑了。“都滾吧!”

  李太太的真正鄉下气上來了,好象是給耕牛拍蒼蠅,給了馬先生的笑臉一個嘴巴——就恨有倆媳婦的人!“好!很好!”丁二爺在一旁喝彩。

  馬先生捂著臉,回頭就走,似乎決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爺的助威,馬先生的慘敗,都被老李看見了,可是他又似乎沒看見。他的心沒在這個上。他只想著東屋:她怎樣了?馬老太太和她說了什么?他覺不到天气的熱了,心中顫著等看個水落石出。馬先生的行為已經使他的心涼了些,原來浪漫的人也不過如此。浪漫的人是個以個人為宇宙中心的,可是馬先生并沒把自己浪漫到什么地方去,還是回到家來叫老母親傷心,有什么意義?自然,浪漫本是隨時的游戲,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結果,更不管結果。可是,老李不能想到一件無結果的事。結果要是使老母親傷心,更不能干!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的心已涼了一半: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飯!雖然沒听見她說話,可是她确是和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涼了:馬先生到東屋去睡覺!老李的世界變成了個破瓦盆,從半空中落下來,摔了個粉碎。“詩意”?世界上并沒有這么個東西,靜美,獨立,什么也沒有了。生命只是妥協,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的鬼混。別人還可以,她!她也是這樣!

  起初,只听見馬先生說話,她一聲不出。后來,她慢慢的答應一兩聲。最后,一答一和的說起來。靜寂。到夜間一點多鐘——老李始終想不起去睡——兩個人又說起來,先是低聲的,漸漸的語聲越來越高,最后,吵起來。老李高興了些,吵,吵,妥協的結果——假如不是報應——必是吵!他希望她与他吵散了——老李好還有點机會。不大的工夫,他們又沒聲了。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團黑气,沒有半點光亮。他不能再繼續住在這里,這個院子与那個怪物衙門一樣的無聊,沒意義。他叫醒了丁二爺,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鄉間風景告訴了丁二爺。

  “好,我跟你到鄉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槍斃了我!”丁二爺開始收拾東西。

  六

  張大哥剛要上衙門,門外有人送來一車桌椅,還有副沒上款的對聯,和一封信。

  他到了衙門,同事們都興奮得了不的,好象白天見了鬼:“老李這家伙是瘋了,瘋了!辭了職!辭!”這個決想不到的“辭”字貼在大家的口腔中,几乎使他們閉住了气。“已經走了。下鄉了,奇怪!”張大哥出乎誠心的為老李難過。“太可惜了!”太可惜的當然是頭等科員,不便于明說。“莫名其妙!難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測著。不能,鄉下還能給他預備著科員的職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張大哥貢獻了一點新材料。“丁二是誰?”大家爭著問。

  張大哥把丁二爺的歷史詳述了一遍。最后,他說:“丁二是個廢物!不過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來,你們看著吧!他還能忘了北平跟衙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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