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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葉收完,天天刮著小風,溫度比以前降低了十几度。灰空中時時浮著些黑云,可是并沒落雨。動季的開始,是地主們帶著迷葉到城市去的時候了。大蝎心中雖十二分的不滿意我,可是不能不假裝著親善,為是使我好同他一齊到城市去;沒有我,他不會平安的走到那里:因為保護迷葉,也許丟了他的性命。
  迷葉全晒干,打成了大包。兵丁們兩人一組搬運一包,二人輪流著把包儿頂在頭上。大蝎在前,由四個兵丁把他抬起,他的脊背平平的放在四個貓頭之上,另有兩個高身量的兵托著他的腳,還有一名在后面撐住他的脖子,這种旅行的方法在貓國是最体面的,假如不是最舒服的。二十名家將全拿著樂器,在兵丁們的左右,兵丁如有不守規則的,比如說用手指挖破葉包,為聞聞迷味,便隨時奏樂報告大蝎。什么東西要在貓國里存在必須得有用處,音樂也是如此,音樂家是兼作偵探的。
  我的地位是在大隊的中間,以便前后照應。大蝎也給我預備了七個人;我情愿在地上跑,不貪圖這份优待。大蝎一定不肯,引經据典的給我說明:皇帝有抬人二十一,諸王十五,貴人七……這是古代的遺風,身分的表示,不能,也不許,破坏的。我還是不干。“貴人地上走,”大蝎引用諺語了:“祖先出了丑。”我告訴他我的祖先決不因此而出了丑。他几乎要哭了,又引了西句詩:“仰面吃迷葉,平身作貴人。”“滾你們貴人的蛋!”我想不起相當的詩句,只這么不客气的回答。大蝎歎了一口气,心中一定把我快罵化了,可是口中沒敢罵出來。
  排隊就費了兩點多鐘的工夫,大蝎躺平又下來,前后七次,貓兵們始終排不齊;貓兵現在准知道我不完全幫忙大蝎,大蝎自然不敢再用木棍打裂他們的貓頭,所以任憑大蝎怎么咒罵他們,他們反正是不往直里排列。大蝎投降了,下令前進,不管隊伍怎樣的亂了。
  剛要起程,空中飛來几只白尾鷹,大蝎又跳下來,下令:出門遇鷹大不祥,明日再走!我把手槍拿出來了,“不走的便永遠不要走了!”大蝎的臉都气綠了,干張了几張嘴,一句話沒說出來。他知道与我辯駁是無益的,同時他知道犯著忌諱出行是多么危險的事。他費了十几分鐘才又爬到貓頭上去,渾身顫抖著。大隊算是往前挪動了。不知道是被我气得躺不穩了,還是抬的人故意和他開玩笑,走了不大的工夫,大蝎滾下來好几次。但是滾下來,立刻又爬上去,大蝎對于祖先的遺風是极負保存之責的。
  沿路上凡是有能寫字的地方,樹皮上,石頭上,破牆上,全寫上了大白字:歡迎大蝎,大蝎是盡力國食的偉人,大蝎的兵士執著正義之棍,有大蝎才能有今年的丰收……這原來都是大蝎預先派人寫好給他自己看的。經過了几個小村庄,村人們全背倚破牆坐著,軍隊在他們眼前走過,他們全閉著眼連看也不看。設若他們是怕兵呢,為何不躲開?不怕呢,為何又不敢睜眼看?我弄不清楚。及至細一看,我才明白過來,這些原來是村庄歡迎大蝎的代表,因為他們的頭上的細灰毛里隱隱綽綽的也寫著白字,每人頭上一個字,几個人合起來成一句“歡迎大蝎”等等字樣。因為這也是大蝎事先派人給他們寫好的,所以白色已經殘退不甚清楚了。雖然他們全閉著眼,可是大蝎還真事似的向他們點頭,表示致謝的意思。這些村庄是都歸大蝎保護的。村庄里的破爛污濁,与村人們的瘦,髒,沒有精神,可以證明他們的保護人保護了他們沒有。我更恨大蝎了。
  要是我獨自走,大概有半天的工夫總可以走到貓城了。和貓兵們走路最足以練習忍耐性的。貓人本來可以走得很快,但是貓人當了兵便不會快走了,因為上陣時快走是自找速死,所以貓兵們全是以穩慢見長,慢慢的上陣,遇見敵人的時候再快快的——后退。
  下午一點多了,天上雖有些黑云,太陽的熱力還是很強,貓兵們的嘴都張得很寬,身上的細毛都被汗粘住,我沒有見過這樣不体面的一群兵。遠處有一片迷林,大蝎下令繞道穿著林走。我以為這是他体諒兵丁們,到林中可以休息一會儿。及至快到了樹林,他滾下來和我商議,我愿意幫助他搶這片迷林不愿意。“搶得一些迷葉還不十分重要,給兵們一些作戰的練習是很有益的事。”大蝎說。沒回答他,我先看了看兵們,一個個的嘴全閉上了,似乎一點疲乏的樣子也沒有了;隨走隨搶是貓兵們的正當事業,我想。我也看出來:大蝎与他的兵必定都极恨我,假如我攔阻他們搶劫。雖然我那把手槍可以抵得住他們,但是他們要安心害我,我是防不胜防的。況且貓人互相劫奪是他們視為合理的事,就是我不因個人的危臉而舍棄正義,誰又來欣賞我的行為呢?我知道我是已經受了貓人的傳染,我的勇气往往為謀自己的安全而減少了。我告訴大蝎隨意辦吧,這已經是退步的表示了,哪知我一退步,他就立刻緊了一板,他問我是否愿意領首去搶呢?對于這一點我沒有遲疑的拒絕了。你們搶你們的,我不反對,也不加入,我這樣跟他說。
  兵們似乎由一往樹林這邊走便已嗅出搶奪的味儿來,不等大蝎下令,已經把葉包全放下,拿好木棍,有几個已經跑出去了。我也沒看見大蝎這樣勇敢過,他雖然不親自去搶,可是他的神色是非常的嚴厲,毫無恐懼,眼睛瞪圓,頭上的細毛全豎立起來。他的木棍一揮,兵們一聲喊,全扑過迷林去。到了迷林,大家繞著林飛跑,好象都犯了瘋病。我想,這大概是往外誘林中的看護人。跑了三圈,林中不見動靜,大蝎笑了,兵們又是一聲喊,全闖入林里去。
  林中也是一聲喊,大蝎的眼不那么圓了,眨巴了几下。他的兵退出來,木棍全撒了手,雙手捂著腦勺,狼嚎鬼叫的往回跑:“有外國人!有外國人!”大家一齊喊。大蝎似乎不信,可是不那么勇敢了,自言自語的說:“有外國人?我知道這里一定沒有外國人!”他正這么說著。林中有人追出來了。大蝎慌了:“真有外國人!”林中出來不少的貓兵。為首的是兩個高個子,遍体白毛的人,手中拿著一條發亮的棍子。這兩個一定是外國人了,我心中想;外國人是會用化學制造与鐵相似的東西的。我心中也有點不安,假如大蝎請求我去抵擋那兩個白人,我又當怎辦?我知道他們手中發亮的東西是什么?搶人家的迷林雖不是我的主意,可是我到底是大蝎的保護人;看著他們打敗而不救他,至少也有失我的身分,我將來在貓國的一切還要依賴著他。“快去擋住!”大蝎向我說,“快去擋住!”
  我知道這是義不容辭的,我顧不得思慮,拿好手槍走過去。出我意料之外,那兩個白貓見我出來,不再往前進了。大蝎也赶過來,我知道這不能有危險了。“講和!講和!”大蝎在我身后低聲的說。我有些發糊涂:為什么不叫我和他們打呢?講和?怎樣講呢?事情到頭往往不象理想的那么難,我正發糊涂。那兩個白人說了話:“罰你六包迷葉。歸我們三個人用!”我看了看,只有兩個白人。怎么說三個呢?大蝎在后面低聲的催我:“和他們講講!”我講什么呢?傻子似的我也說了聲:“罰你六包迷葉。歸我們三個人用!”兩個白人听我說了這句,笑著點了點頭,似乎非常的滿意。我更莫名其妙了。大蝎歎了口气。分付搬過六包迷葉來。六包搬到,兩個白人很客气的請我先挑兩包。我這才明白。原來三個人是連我算在內的。我自然很客气的請他們先挑。他們隨便的拿了四包交給他們的貓兵,而后向我說:“我們的迷葉也就收完。我們城里再見。”我也傻子似的說了聲:“城里再見。”他們走回林里去了。
  我心中怎么想怎么糊涂。這是什么把戲呢?
  直到我到了貓城以后,与外國人打听,才明白了其中的曲折。貓國人是打不過外人的。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外國人們自己打起來。立志自強需要极大的努力,貓人太精明,不肯這樣傻賣力气。所以只求大神叫外國人互相殘殺,貓人好得個机會轉弱為強,或者應說,得個机會看別國与他們自己一樣的弱了。外國人明白這個,他們在貓國里的利害沖突是時時有的。但是他們決不肯互相攻擊讓貓國得著便宜。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自己起了紛爭是硬對硬的。就是打胜了的也要受很大的損失;反之,他們若是聯合起來一同欺侮貓國,便可以毫無損失的得到很大好處。不但國際間的政策是如此,就是在貓國作事的個人也守著這個條件。保護迷林是外國人的好職業。但是大家約定:只負替地主抵抗貓國的人。遇到雙方都有外國人保護的時候,雙方便誰也不准侵犯誰;有不守這個條件的,便由雙方的保護人商議懲罰地主或為首的人。這樣,既能避免外國人与外國人因貓國人的事而起爭執,又能使保護人的地位优越,不致受了貓國人的利用。
  為保護人設想這是不錯的辦法。從貓國人看呢?我不由的代大蝎們抱不平了。可是繼而一想:大蝎們甘心忍受這個,甘心不自強,甘心請求外人打自己家的人。又是誰的過錯呢?有同等的豪橫气的才能彼此重視,貓國人根本失了人味。難怪他們受別人這樣的戲弄。我為這件事心中不痛快了好几天。
  往回說:大蝎受了罰,又鄭重其事的上了貓頭,一點羞愧的神气沒有,倒好似他自己戰胜了似的。他只向我說,假如我不愿要那兩包迷葉——他知道我不大喜歡吃它——他情愿出二十個國魂買回去。我准知道這包迷葉至少也值三百國魂,可是我沒說賣,也沒說不賣,我只是不屑于理他,我連哼一聲也沒哼。
  太陽平西了,看見了貓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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