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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天羅地网


  第二學年的開始,天賜不打算再上學。媽媽有點犯喘,說是被他气的。他不敢再別扭,他不肯把媽媽气病了。入學之后,大家對他不象先前那么坏了,因為大家的注意已移到一兩個新學生的身上。有一個新學生的姐姐,据說,叫作“大美人”。師范和中學的學生在課后常往那條街上跑,去看“大美人”。他們管“大美人”的弟弟叫作“二美人”。二美人長得很俊秀,頭發被油漚的象洋磁盆那么亮。他很老實。大家摸他的臉蛋,抹他頭上的油而深呼吸的聞著,搶他的手絹。他不反抗,只在教員休息室門口立著,好避免大家的進攻。天賜討厭他們的這种行動,可是敢怒而不敢發作。他知道,設若公開的護著二美人,大家一定會把他和二美人放在一類。他心中很難過,可是為自己的利益他不敢主持公道。再動同情心的時候,他得馬馬虎虎,他得冷靜。在作文的時候,他有次把他的憤怒發泄出來一些——他的文字只能說出心中所要說的十分之一。可是先生給他批上:“不平之鳴非小學生所宜發;和平實養天机。”先生對于大家欺侮二美人也不管不問,似乎那是該當的。這個,使天賜又想起來行俠作義,他真希望半夜里取下他們的人頭,而后留下一張小紙,印著一朵梅花。他花了十個銅子刻了一個小木頭戳子——一朵梅。
  學校又起了風潮。主任被撤職,教員們拒絕新主任。舊主任本來和學生們沒有多少接触,更提不到彼此有什么感情。可是經先生們在教室里一演說,學生們全動了心,甚至于落了淚。先生們說:主任家里有十個買賣,家里的人有五六個作官的,他本人原來就不愛干這個窮事,可是他為教育,為學生而犧牲,放著知縣都不作,而來作主任。這樣的人不應當擁護么?再看新主任吧,一個窮光蛋,父親是個木匠,木匠!
  沒有說完,大家已經決定了,附小絕對不能要木匠的儿子來作主任!誰的爸爸也比木匠高,甚至于二美人的爸爸也比木匠高。云城里,木匠是沒有地位的。擁護主任,主任要是走了,太陽就沒法再出來了。學生家長一律气炸了肺,什么?木匠的儿子?太好了,再等兩天,打掃茅廁的還作主任呢!絕對不行!
  課不上了,標語寫了兩刀多紙:誓死反對小木匠;擁護革命的主任……課雖不上,大家可是都得上學。全体童子軍一律拿木棍當糾察。有不來的便是走狗;打倒小木匠的走狗!其余的學生分為文牘股,庶務股,交際股,宣傳股,會計股,偵探股,衛生股,交通股,八大股。一年級的小學生也分在各股服務。天賜被分在偵探股。這股的辦事細則還沒擬好,不過主要的工作已派定:校里校外探听消息,隨時報告給先生們。股員有四十多人,有在廁所里巡邏的,看見有人去擠尿便得報告,而一二年級的小學生這兩天因為沒事可干,常常去擠點尿解悶,于是被報告的不少。天賜看不起這种工作,可是這緊張的空气激動了他的想象,他想到些別人沒想到的危險与陰謀。他專在主任室外巡視,生怕房脊上偷爬著穿夜行衣靠的來行刺。越看那個屋脊,這越有可能。他偷偷的去裁了些小紙,印上一朵梅的暗號,并題上“狗主任,一刀一個不留情!”主任室門上,教員休息室內一帶等處,都貼了一張。然后他拿著一張去報告:“報告,有行刺的!”先生到各處一找“無名帖”,全學校的臉色全變白了。天賜立刻成了英雄。大家爭著問他:“你是看見了嗎?”天賜的薄唇用力縮緊,一字一字的往外爆:“主任的房脊上,倆背單刀的!”一個傳十,十個傳百,沒有半天的工夫,已經成為“牛天賜說的:他看見十個背單刀的!”听說的唯恐不确,必須親自來問:“你是看見十個背單刀的嗎?”天賜不便否認,“還許是十一個呢,跑得太快,都是飛毛腿,不容易數,准得是十一個!”天賜的名譽恢复了,他一點也不能是私孩子了,誰也沒這么說過;他是朱光祖了。主任親派他為偵探股副主任。連主任上廁所都有十個糾察隨著,怕那里有行刺的。天賜向來沒呼吸過這么甜的气,他并沒把副主任擱在心上,而所喜的是他可以隨便運用想象,想象出來的不但使別人惊恐,連自己也害怕。他會由鬧著玩而漸變為鄭重其事的干,他覺得真有刺客埋伏著了。他向先生們建議:得把武術先生請來教給大家打鏢。這又是獨到的,誰也沒想起武術教員來——教員們平日是不大看起他的。教員們也都佩服了牛天賜。
  正在這個當儿,真正嚴重的消息來了:新主任已跟縣里接洽好,要帶二十名保安隊來武裝接收!大家向武術教員要主意,他說他一個人能打四十個小伙子。他是鐵布衫,朱砂掌,刀槍不入。可是待了一會儿,他偷偷的溜了。他一溜,大家更恐慌了。開了全体大會,一年級的小學生嚇得直尿褲子,當時由衛生股去相机處理。自然教員出了好主意:門口安電网。初級的學生暫放三天假。高級的全得帶武器來,在電网后堵防。學生登時都回了家去拿兵器,有的就沒敢回來。天賜非常的熱烈,他管電网叫作天羅地网,這必會拿住几個妖精。他把舊竹板刀找出來,沒告訴媽媽,偷偷又回了學校。校門上果然安上了鐵絲,可是還沒有通上電。天賜抱著竹板刀,在大門內站著,他的眼光四射,薄嘴唇咬著,一心等著廝殺,他十分的真誠。門口來往的人都向大門上細看:電网!電网!這回可有個熱鬧!這叫天賜的心跳得更快,他是行俠作義的真黃天霸了。到了下午兩點,高級生雖只回來一半,可是不能再等了。大門關上,通了電流,天賜听著門外的聲音,好象隱隱有天兵天將吶喊!
  等到四點不見動靜,天賜不耐煩了。散了吧,歇會儿去,他來了爸的勁儿。他上了教員休息室,他是副主任。隨便拿起先生們用的茶碗喝了一碗,气魄极渾厚。找了個座儿坐下,把刀順在腿旁。身上一累,腦子便遲鈍,他就想睡覺。他閉上了眼。約摸著有四點半鐘吧,他被人喚醒。眼前站著兩個保安隊!“叫什么?”
  “牛天賜,”天賜莫名其妙。
  “干什么的?”一個問,一個往小本上寫。
  “偵探股副主任!”
  “副主任,哎?”保安隊打量了天賜一下,笑了。“走,回家去!”
  “我這儿服務呢!”天賜還不肯走。
  “去你的吧,小孩子!”保安隊扯著他的肩膀,往外一搡。
  到了院中,天賜的心涼了,各處都把上了保安隊。原來新主任知道大門有電网,由后面登梯子跳牆進來了。他只好回家吧,雖然很后悔沒能廝殺一陣。
  過了兩天,他到學校去看一眼。門外的標語已經換了:“歡迎有革命精神的×主任!”“打倒帝國主義走狗的×主任!”他認識這個筆跡,他的級任先生寫的。大門的旁邊貼著張布告:“……牛天賜……等十名,應即開除!”
  天賜糊涂了,這是什么把戲呢?再看,不錯是他被開除了。他不敢進去質問,門口有個保安隊站著,帶著槍!
  他极慢的走回家去,不敢去告訴媽媽,媽媽這几天不大舒服。可是不能不告訴,這不是丟了一管鉛筆什么的那种事。怎么告訴呢?他思前想后,越想越糊涂。不必想了,先看看媽媽去,假若正赶上媽媽喜歡呢,就告訴她。他假裝沒事人似的進了媽媽的屋中。他的眼神与气色把他自己賣了,媽媽看得出來:“福官,學校怎么著了?”
  天賜想笑,沒笑出來。一個小學生最大的羞辱恐怕就是開除吧?“沒,沒——”他結巴起來。
  “怎么了?福官!”媽媽的神气有點可怕。
  “開,開除了!”天賜的頭扭在一邊。
  “誰?你?”
  “我!”
  媽媽半天沒說出話來。養起個官樣的儿子,就這樣呀!十几年的心血,白費!天賜被人家開除了!但是媽媽必須知道個水落石出,為什么開除呢?
  天賜說不上來。
  媽媽得到學校去問。為減少對于儿子的失望,媽媽希望這是學校當局的錯誤。她得去問。假若真是學校不對,她不能這么善罷甘休;她在云城有個名姓!
  天賜怕媽媽去,她的身体不大好。可是又希望她去。問個明白。
  “走!跟我去!”媽媽很堅決。
  天賜知道媽媽的脾气,不敢不去。多么難堪!媽媽去和先生吵嘴;還能不吵嘴嗎?平日最應尊敬的不是媽媽与先生么?看著他們吵嘴!他的手哆嗦了。
  牛老太太拉著天賜,极官樣尊傲的往校門里走。天賜要鑽到地里去才好。他受不了這种爭斗。他好玩,也可以不玩;玩的時候運用著想象,不玩的時候便馬馬虎虎;他怕媽媽這种鄭重的實際的攻伐。保安警察攔住了他們。
  “牛天賜的母親牛老太太見你們主任!”媽媽一口气而字字清楚的說。
  “主任不見,”警察說,神气也夠傲慢的。
  “你說的?是你——說的?”媽媽的眼釘住了警察的臉,“好吧,咱們縣里說去!”
  警察毛了。他看了看牛老太太的穿張,開始收兵:“看看去,主任也許見。”
  “也許干嗎?牛老太太賞他臉才來呢,叫出他來!”
  天賜覺得媽媽的手拉得更緊了些。他要佩服媽媽,可是不能,他以為這太嚴重了。
  主任出來,把牛老太太讓到接待室。
  “牛老太太?”主任搓著手。三十多歲,一身洋服,上面安著個蝦蟆頭,說話吸著气。
  “你就是跳牆過來的那個主任呀?”牛老太太眼皮扣著,手放在膝上,聲音低而有力,很象位太后。“我不是來求你再收留天賜,听明白了;我來問問你,為什么開除了他?”老太太這才抬起眼皮,看著那個蝦蟆頭。
  主任搓手,吸气,裂嘴,心中很得意:老太太并不要求收回成命,這就好辦了;說話好听不好听的,沒大關系。雖然如此,他可是一時想不起說什么好。再搓手,吸气,裂嘴。天賜替他很難過。
  “是的,是的,”主任搓著手:“沒什么,老太太請回去吧!”“你還沒說明白呢,”老太太的深眼坑里窩著點黑火:“為什么開除了他?”
  “是的,教員們的主張,我剛到,不大清楚。”“看你就露著胡涂樣子嗎,還清楚得了!”
  主任要生气:“老太太可也別——”
  “別怎樣?別?老太太今天高興來教訓教訓你!你,就憑你,還有什么蹦儿?!你打听去吧,我有個名姓!我要叫你安安頓頓的作主任,我不算是我媽媽養的!”老太太對于這點并沒有把握,可是她知道云城的教員們是不敢惹紳商的。
  果然,主任又不生气了;他就怕有家長出來搗亂。同行的搗亂好對付,家長是另一回事;在云城辦教育而得罪了學生家長是滿有被人推到河里去的危險。他又搓手,很象個不得主意的大蒼蠅。“是的,是的,老太太請回吧!我去商議商議看,自有辦法!”
  “用八人大轎往回抬,我們也不在這里念了,用不著你的辦法。我來問你為什么開除了天賜;你說不上來!要不是你胡涂,就是你爸爸胡涂。擱著你的,放著我的!這是怎么說的!天賜,給主任鞠躬,咱們走!”
  主任只剩了吸气,可是十分的努力把老太太送到校門外:“老太太慢走!是的!”
  天賜非常的難過。他想起老黑的小孩在城外釣青蛙,為貪吃一個蒼蠅,蛙的腮挂在鉤上,眼弩出多高,腿在空中踢蹬著,可是沒辦法,連叫也不會叫了,任憑人家擺弄,它只鼓起肚皮。主任很象這個青蛙!他一天沒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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