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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天很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陷落!
  李四爺立在槐蔭下,聲音凄慘的對大家說:“預備下一塊白布吧!万一非挂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涂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可是挂過!”他的身体雖還很強壯,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說完話,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著一條綠槐虫儿。
  李四媽在這兩天里迷迷忽忽的似乎知道有點什么危險,可是始終也沒細打听。今天,她听明白了是日本兵進了城,她的大近視眼連連的眨巴,臉上白了一些。她不再罵她的老頭子,而走出來与他蹲在了一處。
  拉車的小崔,赤著背出來進去的亂晃。今天沒法出車,而家里沒有一粒米。晃了几次,他湊到李老夫婦的跟前:“四奶奶!您還得行行好哇!”
  李四爺沒有抬頭,還看著地上的綠虫儿。李四媽,不象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聲音回答:“待一會儿,我給你送二斤雜合面儿去!”
  “那敢情好!我這儿謝謝四奶奶啦!”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
  “告訴你,好小子,別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進了城!”李四媽沒說完,歎了口气。
  剃頭匠孫七并不在剃頭棚子里耍手藝,而是在附近一帶的舖戶作包月活。從老手藝的水准說,他對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臉,都很出色。對新興出來花樣,象推分頭,燙發什么的,他都不會,也不屑于去學——反正他作買賣家的活是用不著這一套新手藝的。今天,舖子都沒開市,他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臉紅扑扑的走出來。借著點酒力,他想發發牢騷:
  “四太爺!您是好意。告訴大伙儿挂白旗,誰愛挂誰挂,我孫七可就不能挂!我恨日本鬼子!我等著,他們敢進咱們的小羊圈,我教他們知道知道我孫七的厲害!”
  要擱在平日,小崔一定會跟孫七因辯論而吵起來;他們倆一向在辯論天下大事的時候是死對頭。現在,李四爺使了個眼神,小崔一聲沒出的躲開。孫七見小崔走開,頗覺失望,可是還希望李老者跟他閒扯几句,李四爺一聲也沒出。孫七有點不得勁儿。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爺抬起頭來,帶著厭煩与近乎憤怒的神气說:“孫七!回家睡覺去!”孫七,雖然有點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爺,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號沒有人出來。小文夫婦照例現在該吊嗓子,可是沒敢出聲。劉師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單刀。
  頭上已沒有了飛机,城外已沒有了炮聲,一切靜寂。只有響晴的天上似乎有一點什么波動,隨人的脈搏輕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國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長得很象父親。不論他穿著什么衣服,他的樣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這個文文雅雅的態度,在祁家是獨一份儿。祁老太爺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買賣人,他們的舉止言談都毫無掩飾的露出他們的本色。瑞丰受過教育,而且有點不大看得起祖父与父親,所以他拚命往文雅,時髦里學。可是,因為學的過火,他老顯出點買辦气或市儈气;沒得到文雅,反失去家傳的純朴。老三瑞全是個楞小子,毫不關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或者學也不見就學得到,老是那么溫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親一樣,他作事非常的認真。但是,在認真中——這就与他的老人們不同了——他還很自然,不露出劍拔弩張的樣子。他很儉省,不虛花一個銅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适當的地方,他不打算盤。在他心境不好的時候,他象一片春陰,教誰也能放心不會有什么狂風暴雨。在他快活的時候,他也只有微笑,好象是笑他自己為什么要快活的樣子。
  他很用功,對中國与歐西的文藝都有相當的認識。可惜他沒机會,或財力,去到外國求深造。在學校教書,他是頂好的同事与教師,可不是頂可愛的,因為他對學生的功課一點也不馬虎,對同事們的應酬也老是适可而止。他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個相當的距离。他不故意的冷淡誰,也不肯繞著彎子去巴結人。他是憑本事吃飯,無須故意買好儿。
  在思想上,他与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點。所以,在全家中,他只与老三說得來。可是,与老三不同,他不愿時常發表他的意見。這并不是因為他驕傲,不屑于對牛彈琴,而是他心中老有點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點女性,在行動上他總求全盤的体諒。舉個例說:在他到了該結婚的年紀,他早已知道什么戀愛神圣,結婚自由那一套。可是他娶了父親給他定下的“韻梅”。他知道不該把一輩子拴在個他所不愛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淚眼与愁容。他替他們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過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難處,而想得到全盤的体諒。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這樣的軟弱。同時,赶到他一看祖父与父母的臉上由憂愁改為快活,他又感到一點驕傲——自我犧牲的驕傲。
  當下過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气立一個鐘頭。那白而遠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极遠极遠的地方去。他愿意擺脫開一切俗事,到深遠的山中去讀書,或是乘著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赶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來,他的心便由高山与野海收回來,而想到他對家庭与學校的責任。他沒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間的責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順手儿在路上給祖父与小順儿買些點心,象個賢孫慈父那樣婆婆媽媽的!好吧,既不能遠走高飛,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無可如何的笑紋又擺在他凍紅了的臉上。
  他几乎沒有任何嗜好。黃酒,他能喝一斤。可是非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決不動酒。他不吸煙。茶和水并沒有什么分別。他的娛樂只有幫著祖父种种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兩次電影。他的看電影有個實際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錯,可是說話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聲片子去學習。每逢他到“平安”去,他總去的很早,好買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錢,又得听。坐在那里,他連頭也不回一次,因為他知道二爺瑞丰夫婦若也在場,就必定坐頭等座儿;他不以坐前排為恥,但是倒怕老二夫婦心里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象個熱鍋上的螞蟻,出來進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也不想去掩飾。出了屋門,他仰頭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麗,他知道自己還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頭,仿佛是被強烈的陽光閃的,眼前黑了一小會儿——天還是那么晴藍,而北平已不是中國人的了!他赶緊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從平日積蓄下來的知識中,去推斷中日的戰事与世界的關系。忽然听到太太或小順儿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似的,從世界大勢的陰云中跳回來:他知道中日的戰爭必定會使世界的地理与歷史改觀,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一家老少的安全与吃穿。祖父已經七十多歲,不能再去出力掙錢。父親掙錢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几的人。母親有病,禁不起惊慌。二爺的收入將將夠他們夫婦倆花的,而老三還正在讀書的時候。天下太平,他們都可以不愁吃穿,過一份無災無難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該怎么辦?平日,他已是當家的;今天,他的責任与困難更要增加許多倍!在一方面,他是個公民,而且是個有些知識与能力的公民,理當去給國家作點什么,在這國家有了极大危難的時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著他,現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嗎?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須在敵人腳底下作亡國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識告訴他那最高的責任,他的体諒又逼著他去顧慮那最迫切的問題。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許多許多的民族英雄,同時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詩歌。
  老二還在屋中收听廣播——日本人的廣播。
  老三在院中把腳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關上,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
  小順儿嚇愣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聲音叫著,“老三!老三!”
  瑞宣一聲沒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來。
  哥儿倆對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說話,而不知從何處說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聲:“大哥!”瑞宣沒有答應出來,好象有個棗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來的話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處,都沒有聲響。天是那么晴,陽光是那么亮,可是整個的大城——九門緊閉——象晴光下的古墓!
  忽然的,遠處有些聲音,象從山上往下□轆石頭。“老三,听!”瑞宣以為是重轟炸机的聲音。
  “敵人的坦克車,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點為阻攔嘴唇顫動的慘笑。
  老大又听了听。“對!坦克車!輛數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車的聲音更大了,空中与地上都在顫抖。
  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平,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与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宮殿,壇社,寺宇,宅園,樓閣与九條彩龍的影壁,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橋梁,与四季的花草,帶著它的最輕脆的語言,溫美的禮貌,誠實的交易,徐緩的腳步,与唱給宮廷听的歌劇……不為什么,不為什么,突然的被飛机与坦克強奸著它的天空与柏油路!
  “大哥!”老三叫了聲。
  街上的坦克,象几座鐵礦崩炸了似的發狂的響著,瑞宣的耳与心仿佛全聾了。
  “大哥!”
  “啊?”瑞宣的頭偏起一些,用耳朵來找老三的聲音。“嘔!說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這里作亡國奴!”
  “啊?”瑞宣的心還跟著坦克的聲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儿?”
  坦克的聲音稍微小了一點。
  “上哪儿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陽旗下活著!”
  “對!”瑞宣點了點頭,胖臉上起了一層小白疙疸。“不過,也別太忙吧?誰知道事情准變成什么樣子呢。万一過几天‘和平’解決了,豈不是多此一舉?你還差一年才能畢業!”“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華北的利益全給了他!”
  “沒了華北,還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會儿,才說:“我是說,咱們允許他用經濟侵略,他也許收兵。武力侵略沒有經濟侵略那么合算。”坦克車的聲音已變成象遠處的輕雷。
  瑞宣听了听,接著說:“我不攔你走,只是請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時候,可怎么辦?”
  瑞宣歎了口气。“哼!你……我永遠走不了!”“大哥,咱們一同走!”
  瑞宣的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抑郁的臉上:“我怎么走?難道叫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數一數,咱們國內象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沒辦法!”老大又歎了口气,“只好你去盡忠,我來盡孝了!”
  這時候,李四爺已立起來,輕輕的和白巡長談話。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臉上剃得光光的,看起來還很精神。他很會說話,遇到住戶們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嚇,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此,小羊圈一帶的人們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長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怎樣的重大——沒有巡警就沒有治安可言。雖然他只是小羊圈這一帶的巡長,可是他總覺得整個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愛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內的警官。可是,今天北平被日本人占据了;從此他就得給日本人維持治安了!論理說,北平既歸了外國人,就根本沒有什么治安可講。但是,他還穿著那身制服,還是巡長!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你看怎樣呀?巡長!”李四爺問:“他們能不能亂殺人呢?”“我簡直不敢說什么,四大爺!”白巡長的語聲很低。“我仿佛是教人家給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見天地!”“咱們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儿去啦?”
  “都打仗來著!打不過人家呀!這年月,打仗不能專憑膽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槍炮厲害,有飛机坦克!咱們……”
  “那么,北平城是丟鐵了?”
  “大隊坦克車剛過去,你難道沒听見?”
  “鐵啦?”
  “鐵啦!”
  “怎么辦呢?”李四爺把聲音放得极低:“告訴你,巡長,我恨日本鬼子!”
  巡長向四外打了一眼:“誰不恨他們!得了,說點正經的:四大爺,你待會儿到祁家,錢家去告訴一聲,教他們把書什么的燒一燒。日本人恨念書的人!家里要是存著三民主義或是洋文書,就更了不得!我想這條胡同里也就是他們兩家有書,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長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爺點頭答應。白巡長無精打彩的向葫蘆腰里走去。
  四爺到錢家拍門,沒人答應。他知道錢先生有點古怪脾气,又加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會儿就上祁家來。
  祁老人的誠意歡迎,使李四爺心中痛快了一點。為怕因祁老人提起陳谷子爛芝麻而忘了正事,他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祁老人對書籍沒有什么好感,不過書籍都是錢買來的,燒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孫子們挑選一下,把該燒的賣給“打鼓儿的”1好了。
  “那不行!”李四爺對老鄰居的安全是誠心關切著的。“這兩天不會有打鼓儿的;就是有,他們也不敢買書!”說完,他把剛才沒能叫開錢家的門的事也告訴了祁老者。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書什么的都燒了吧!都是好貴買來的,可是咱們能留著它們惹禍嗎?”老三對老大說:“看!焚書坑儒!你怎樣?”
  “老三你說對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開,就認了命!你走!我在這儿焚書,挂白旗,當亡國奴!”老大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淚。
  “听見沒有啊,小三儿?”祁老者又問了聲。
  “听見了!馬上就動手!”瑞全不耐煩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聲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這樣,教我怎好走開呢?”瑞宣用手背把淚抹去。“你走你的,老三!要記住,永遠記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個沒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几下,不能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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