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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北平的天又高起來!八一三!上海的炮聲把久壓在北平人的頭上的黑云給掀開了!
  祁瑞宣的眉頭解開,胖臉上擁起一浪一浪的笑紋,不知不覺的低聲哼著岳武穆的《滿江紅》。
  瑞全扯著小順儿,在院中跳了一個圈,而后把小妞子舉起來,扔出去,再接住,弄得妞子惊顫的尖聲笑著,而嚇坏了小順儿的媽。
  “老三!你要是把她的嫩胳臂嫩腿摔坏了,可怎么辦!”小順儿的媽高聲的抗議。
  祁老人只曉得上海是個地名,對上海抗戰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慨歎著說:“劫數!劫數!這又得死多少人呀!”
  天佑在感情上很高興中國敢与日本決一死戰,而在理智上卻擔憂自己的生意:“這一下子更完了,貨都由上海來啊!”“爸爸,你老想著那點貨,就不為國家想想!”瑞全笑著責備他老人家。
  “我并沒說打日本不好哇!”天佑抱歉的聲辯。小順儿的媽莫名其妙,也不便打听,看到大家都快活,她便加倍用力的工作,并且建議吃一頓茴香餡的餃子。歪打正著,瑞全以為大嫂是要以吃餃子紀念這個日子,而大加夸贊。“大嫂我幫著你包!”
  “你呀?歇著吧!打慣了球的手,會包餃子?別往臉上貼金啦!”
  天佑太太听到大家吵嚷,也出了聲:“怎么啦?”
  瑞全跑到南屋,先把窗子都打開,而后告訴媽媽:“媽!上海也開了仗!”
  “好!蔣委員長作大元帥吧?”
  “是呀!媽,你看咱們能打胜不能?”瑞全喜歡得忘了媽媽不懂得軍事。
  “那誰知道呀!反正先打死几万小日本再說!”“對!媽你真有見識!”
  “你們要吃餃子是不是?”
  “大嫂的主意!她真有兩下子,什么都知道!”“攙我起來,我幫她拌餡子去;她拌餡子老太咸!”“媽你別動,我們有的是人!連我還下手呢!”
  “你?”媽媽笑了一下。她慢慢的自己坐起來。瑞全忙過去攙扶,而不知把手放在哪儿好。
  “算了吧!別管我,我會下地!這兩天我好多了!”事實上,她的病是象夏天的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當她精神好的時候,她几乎和好人差不多;可是,忽然的一陣不舒服,她便須赶快去睡倒。
  慢慢的,她穿上了鞋,立了起來。立起來,她是那么矮,那么瘦,瑞全仿佛向來沒注意過似的;他有點惊訝。他很愛媽媽,可是向來沒想到過媽媽就是這樣的一個小老太太。再看,媽媽与祖父,父親,都長得不同。她不是祁家的人,可又是他的母親,他覺得奇怪,而不知怎么的就更愛她。再看,她的臉色是那么黃,耳朵薄得几乎是透明的,他忽然感到一陣難過。上海開了仗,早晚他須由家里跑出去;上海在呼喚他!他走了以后,誰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見到媽媽呢?是不是能再見到她呢?
  “媽!”他叫出來,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訴她。
  “啊?”
  “啊——沒什么!”他跑到院中,仰頭看著那又高又藍的天,吐了口气。
  他到東屋看了看,見大嫂沒有容納他幫忙包餃子的表示,沒出聲,找了大哥去。
  “大哥!我該走了吧?想想看,上海一開仗,得用多少人,我不能光坐在家里等好消息!”
  “到上海去?”
  “是呀!以前,想走我找不到目的地;現在有了去處,還不走?再不走,我就要爆炸了!”
  “怎么走呢?天津有日本人把住,你又年輕力壯,又象學生的樣子,日本人能輕易放你過去?我不放心!”“你老這么婆婆媽媽的,大哥!這根本是冒險的事,沒法子想得周到!溜出北平去再說,走一步再打算第二步!”“咱們再仔細想一想!”瑞宣含著歉意的說。“怎樣走?怎樣化裝?帶什么東西?都須想一想!”
  “要是那樣,就別走啦!”瑞全并沒發气,可是不耐煩的走出去。
  瑞丰有點見風駛舵。見大家多數的都喜歡上海開仗的消息,他覺得也應當隨聲附和。在他心里,他并沒細細的想過到底打好,還是不打好。他只求自己的態度不使別人討厭。
  瑞丰剛要贊美抗戰,又很快的改了主意,因為太太的口气“与眾不同”。
  瑞丰太太,往好里說,是長得很富泰;往坏里說呢,干脆是一塊肉。身量本就不高,又沒有脖子,猛一看,她很象一個啤酒桶。臉上呢,本就長得蠢,又盡量的往上涂抹顏色,頭發燙得象雞窩,便更顯得蠢而可怕。瑞丰干枯,太太丰滿,所以瑞全急了的時候就管他們叫“剛柔相濟”。她不只是那么一塊肉,而且是一塊极自私的肉。她的腦子或者是一塊肥油,她的心至好也不過是一塊象蹄膀一類的東西。
  “打上海有什么可樂的?”她的厚嘴唇懶懶的動彈,聲音不大,似乎喉眼都糊滿脂肪。“我還沒上過上海呢!炮轟平了它,怎么辦?”
  “轟不平!”瑞丰滿臉賠笑的說:“打仗是在中國地,大洋房都在租界呢,怎能轟平?就是不幸轟平了,也沒關系;赶到咱們有錢去逛的時候,早就又修起來了;外國人多么闊,說修就修,說拆就拆,快得很!”
  “不論怎么說,我不愛听在上海打仗!等我逛過一回再打仗不行嗎?”
  瑞丰很為難,他沒有阻止打仗的勢力,又不愿得罪太太,只好不敢再說上海打仗的事。
  “有錢去逛上海,”太太并不因瑞丰的沉默而消了气:“你多咱才能有錢呢?嫁了你才算倒了霉!看這一家子,老少男女都是嗇刻鬼,連看回電影都好象犯什么罪似的!一天到晚,沒有說,沒有笑,沒有玩樂,老都撅著嘴象出喪的!”“你別忙啊!”瑞丰的小干臉上笑得要裂縫子似的,极懇切的說:“你等我事情稍好一點,夠咱們花的,再分家搬出去呀!”
  “等!等!等!老是等!等到哪一天?”瑞丰太太的胖臉漲紅,鼻洼上冒出油來。
  中國的飛机出動!北平人的心都跳起多高!小崔的耳邊老象有飛机響似的,抬著頭往天上找。他看見一只敵机,但是他硬說是中國的,紅著倭瓜臉和孫七辯論:“要講剃頭刮臉,我沒的可說;你拜過師,學過徒!說到眼神,就該你閉上嘴了;尊家的一對眼有點近視呀!我看得清楚极了!飛机的翅膀上畫著青天白日;一點錯沒有!咱們的飛机既能炸上海,就能炸北平!”
  孫七心中本來也喜歡咱們的飛机能來到北平,可是經小崔一說,他就不能不借題抬几句杠。及至小崔攻擊到他的近視眼,他認了輸,夾著小白布包,笑嘻嘻的到舖戶去作活。到了舖戶中,他把小崔的話擴大了一些,告訴給小商人們。他一手按著人家的臉,一手用刀在臉上和下巴底下刮剃,低聲而懇切的說:“我剛才看見七架咱們的轟炸机,好大個儿!翅儿上畫著青天白日,清楚极了!”人家在他的剃刀威脅之下,誰也不敢分辯。
  小崔哼唧著小曲,把車拉出去。到車口,他依然廣播著他看見了中國飛机。在路上,看到日本兵,他揚著點臉飛跑;跑出相當的遠,他高聲的宣布:“全殺死你們忘八日的!”而后,把咱們的飛机飛過天空的事,告訴給坐車的人。
  李四爺許久也沒應下活來——城外時時有炮聲,有几天連巡警都罷了崗,誰還敢搬家呢。今天,他應下一檔儿活來,不是搬家,而是出殯。他的本行是“窩脖儿”,到了晚年,他也應喪事;他既會穩當的捆扎与挪移箱匣桌椅,當然也能沒有失閃的調動棺材。在護國寺街口上,棺材上了杠。一把紙錢象大白蝴蝶似的飛到空中,李四爺的尖銳清脆的聲音喊出:“本家儿賞錢八十吊啊!”抬杠的人們一齊喊了聲“啊!”李四爺,穿著孝袍,精神百倍的,手里打著響尺1,好象把滿怀的顧慮与牢騷都忘了。
  李四大媽在小羊圈口上,站得緊靠馬路邊,為是看看丈夫領殯——責任很重的事——的威風。擦了好几把眼,看見了李四爺,她含笑的說了聲:“看這個老東西!”
  棚匠劉師傅也有了事作。警察們通知有天棚的人家,赶快把棚席拆掉。警察們沒有告訴大家拆棚的理由,可是大家都猜到這是日本鬼子怕中央的飛机來轟炸;席棚是容易起火的。劉師傅忙著出去拆棚。高高的站在房上,他希望能看到咱們的飛机。
  小文夫婦今天居然到院中來調嗓子,好象已經不必再含羞帶愧的作了。
  連四號的馬老寡婦也到門口來看看。她最膽小,自從蘆溝橋響了炮,她就沒邁過街門的門坎。她也不許她的外孫——十九歲的程長順——去作生意,唯恐他有什么失閃。她的頭發已完全白了,而渾身上下都收拾得干干淨淨的,手指上還戴著四十年前的式樣的,又重又大的,銀戒指。她的相貌比李四媽還更和善;心理也非常的慈祥,和李四媽差不多。可是,她在行動上,并不象李四媽那樣積极,活躍,因為自從三十五歲她就守寡,不能不沉穩謹慎一些。
  她手中有一點點積蓄,可是老不露出來。過日子,她极儉省,并且教她的外孫去作小生意。外孫程長順在八歲的時候父母雙亡,就跟著外婆。他的頭很大,說話有點囔鼻,象患著長期傷風似的。因為頭大,而說話又嗚囔嗚囔的,所以帶著點傻相;其實他并不傻。外婆對他很好,每飯都必給他弄點油水,她自己可永遠吃素。在給他選擇個職業的時候,外婆很費了一番思索;結果是給他買了一架舊留聲机和一兩打舊唱片子,教他到后半天出去轉一轉街。長順非常喜歡這個營業,因為他自己喜歡唱戲。他的營業也就是消遣。他把自己所有的唱片上的戲詞与腔調都能唱上來。遇到片子殘破,中間斷了一點的時候,他會自己用嘴哼唧著給補充上。有時候,在給人家唱完半打或一打片子之后,人家還特煩他大聲的唱几句。他說話時雖嗚囔嗚囔的,唱起來可并不這樣;反之,正因為他的鼻子的關系,他的歌唱的尾音往往收入鼻腔,听起來很深厚有力。他的生意很不錯,有几條街的人們專等著他,而不照顧別人。他的囔鼻成了他的商標。他的志愿是將來能登台去唱黑頭,因他的腦袋既大,而又富于鼻音。這一程子,長順悶得慌极了!外婆既不許他出去轉街,又不准他在家里開開留聲机。每逢他剛要把机器打開,外婆就說:“別出聲儿呀,長順,教小日本儿,听見還了得!”今天,長順告訴外婆:“不要緊了,我可以出去作買賣啦!上海也打上了,咱們的飛机,一千架,出去炸日本鬼子!咱們准得打胜!上海一打胜,咱們北平就平安了!”
  外婆不大信長順的話,所以大著膽子親自到門外調查一下;倒仿佛由門外就能看到上海似的。
  老太太的白發,在陽光下,發著一圈儿銀光。大槐樹的綠色照在她的臉上,給皮膚上的黃亮光儿減去一些,有皺紋的地方都畫上一些暗淡的細道儿。胡同里沒有行人,沒有動靜,她獨自立了一會儿,慢慢的走回屋中去。
  “怎樣?外婆!”長順急切的問。
  “倒沒有什么,也許真是平安了!”
  “上海一開仗,咱們准打胜!外婆你信我的話,准保沒錯儿!”長順開始收拾工具,准備下午出去作生意。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興,都准備著迎接胜利,只有冠曉荷心中不大痛快。他的事情還沒有眉目。假若事情已定,他大可以馬上去渾水摸魚,管什么上海開仗不開仗。但是,事情既沒決定,而上海已經在抗戰,万一中國打胜,他豈不是沒打到狐狸而弄來一屁股臊?他很不痛快的決定這兩天暫時停止活動,看看風色再說。
  大赤包可深不以為然:“你怎么啦?事情剛開頭儿,你怎么懈了勁儿呢?上海打仗?關咱們什么屁事?憑南京那點兵就打得過日本?笑話!再有六個南京也不行!”大赤包差不多象中了邪。她以為后半世的產業与享受都憑此一舉,絕對不能半途而廢。
  湊巧,六號住的丁約翰回來了。丁約翰的父親是個基督徒,在庚子年被義和團給殺了。父親殉道,儿子就得到洋人的保護;約翰從十三歲就入了“英國府”作打雜儿的。漸漸的,他升為擺台的,現在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雖然擺台的不算什么很高貴的職業,可是由小羊圈的人們看來,丁約翰是与眾不同的。他自己呢也很會吹噓,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訴人家他是世襲基督徒,一提到職業,他便聲明自己是在英國府作洋事——他永遠管使館叫作“府”,因為“府”只比“宮”次一等儿。他在小羊圈六號住三間正房,并不象孫七和小崔們只住一間小屋。他的三間房都收拾得很干淨,而且頗有些洋擺設:案頭上有許多內容一樣而封面不同的洋書——四福音書和圣詩;櫥子里有許多殘破而能將就使用的啤酒杯,香檳杯,和各式樣的玻璃瓶与咖啡盒子。論服裝,他也有特异之處,他往往把舊西服上身套在大衫上當作馬褂——當然是洋馬褂。
  在全胡同里,他只与冠家有來往。這因為:第一,他看不起別的人家,而大家也并不怎么特別尊敬他,所以彼此兩便,不必往來;第二,他看得起冠家,而冠家也能欣賞他的洋气,這已經打下友誼的基礎,再加上,他由“府”里拿出來的一點黃油,咖啡,或真正的牛津橙子醬什么的,只有冠家喜歡要,懂得它們是多么地道,所以雙方就更多了一些關系——他永遠把這類的洋貨公道的賣給冠家。
  這次,他只帶來半瓶蘇格蘭的灰色奇酒,打算白送給冠先生。
  假若丁約翰是在隨便的一家西餐館擺台,大赤包必定不會理會他,即使他天天送來黃油与罐頭。丁約翰是在英國府擺台,這就大有文章了。假若宮里的太監本來是殘廢的奴役,而因在皇宮里的關系被人另眼看待,那么,大赤包理當另眼看待丁約翰。她覺得丁約翰本人与丁約翰所拿來的東西,都不足為奇,值得注意的倒是“英國府”那三個有聲勢的字。丁約翰來自英國府,那些東西來自英國府,這教大赤包感到冠家与英國使館有了聯系,一點可驕傲的聯系!每逢她給客人拿出咖啡或果醬的時候,她必要再三的說明:“這是由英國府拿出來的!”“英國府”三個字仿佛粘在了她的口中,象口香糖似的那么甜美。
  見丁約翰提著酒瓶進來,她立刻停止了申斥丈夫,而把當時所能搬運到臉上的笑意全搬運上來:“喲!丁約翰!”她也非常喜歡“約翰”這兩個字。雖然它們不象“英國府”那么堂皇雄偉,可是至少也可以与“沙丁魚”“灰色奇酒”并駕齊驅的含有洋味。
  丁約翰,四十多歲,臉刮得很光,背挺得很直,眼睛永遠不敢平視,而老向人家的手部留意,好象人們的手里老拿著刀叉似的。听見大赤包親熱的叫他,他只從眼神上表示了點笑意——在英國府住慣了,他永遠不敢大聲的說笑。“拿著什么?”大赤包問。
  “灰色奇!送給你的,冠太太!”
  “送?”她的心里顫動了一下。她頂喜歡小便宜。接過去,象抱吃奶的嬰孩似的,她把酒瓶摟在胸前。“謝謝你呀,約翰!你喝什么茶?還是香片吧?你在英國府常喝紅茶,該換換口味!”
  “坐下,約翰!”冠先生也相當的客气。“有什么消息沒有?上海的戰事,英國府方面怎么看?”
  “中國還能打得過日本嗎?外國人都說,大概有三個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丁約翰很客觀的說,倒仿佛他不是中國人,而是英國的駐華外交官。
  “怎么完?”
  “中國軍隊教人家打垮!”
  大赤包听到此處,一興奮,几乎把酒瓶掉在地上。“冠曉荷!你听見沒有?雖然我是個老娘們,我的見識可不比你們男人低!把膽子壯起點來,別錯過了机會!”
  冠曉荷楞了一小會儿,然后微笑了一下:“你說的對!你簡直是會思想的坦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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