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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瑞丰在“大酒缸”上喝了二兩空心酒,紅著眼珠子走回家來。嘮里嘮叨的,他把胖菊子變了心的事,告訴了大家每人一遍,并且聲明:他不能當王八,必定要拿切菜刀去找藍東陽拚個你死我活。他向大嫂索要香煙,好茶,和晚飯;他是受了委屈的人,所以,他以為,大嫂應當同情他,优待他。大嫂呢反倒放了心,因為老二還顧得要煙要茶,大概一時不至于和藍東陽拚命去。
  天佑太太也沒把儿子的聲明放在心里,可是她很不好過,因為儿媳婦若在外邊胡鬧,不止丟瑞丰一個人的臉,祁家的全家也都要陪著丟人。她看得很清楚,假若老二沒作過那一任科長,沒搬出家去,這种事或許不至于發生。但是,她不愿意責備,教誨,老二,在老二正在背運的時候。同時,她也不愿意安慰他,她曉得他是咎由自取。
  瑞宣回來,馬上听到這個坏消息。和媽媽的心理一樣,他也不便表示什么。他只知道老二并沒有敢去找藍東陽的膽子,所以一聲不出也不至于出什么毛病。
  祁老人可是真動了心。在他的心里,孫子是愛的對象。對儿子,他知道嚴厲的管教胜于溺愛。但是,一想到孫子,他就覺得儿子應負管教他們的責任,而祖父只是愛護孫子的人。不錯,前些日子他曾責打過瑞丰;可是,事后他很后悔。雖然他不能向瑞丰道歉,他心里可總有些不安。他覺得自己侵犯了天佑的權利,對孫子也過于嚴厲。他也想到,瑞全一去不回頭,是生是死全不知道;那么,瑞丰雖然不大有出息,可究竟是留在家里;難道他既丟失小三儿,還再把老二赶了出去么?這么想罷,他就時常的用小眼睛偷偷的看瑞丰。他看出瑞丰怪可怜。他不再追究瑞丰為什么賦閒,而只咂摸:“這么大的小伙子,一天到晚游游磨磨的沒點事作,也難怪他去喝兩盅儿酒!”
  現在,听到胖菊子的事,他更同情瑞丰了。万一胖菊子要真的不再回來,他想,瑞丰既丟了差,又丟了老婆,可怎么好呢?再說:祁家是清白人家,真要有個胡里胡涂就跟別人跑了的媳婦,這一家老小還怎么再見人呢?老人沒去想瑞丰為什么丟失了老婆,更想不到這是乘著日本人來到而要渾水摸魚的人所必得到的結果,而只覺這全是胖菊子的過錯——她嫌貧愛富,不要臉;她背著丈夫偷人;她要破坏祁家的好名譽,她要拆散四世同堂!
  “不行!”老人用力的擦了兩把胡子:“不行!她是咱們明媒正娶的媳婦,活著是祁家的人,死了是祁家的鬼!她在外邊瞎胡鬧,不行!你去,找她去!你告訴她,別人也許好說話儿,爺爺可不吃這一套!告訴她,爺爺叫她馬上回來!她敢說個不字,我會敲斷了她的腿!你去!都有爺爺呢,不要害怕!”老人越說越挂气。對外來的侵犯,假若他只會用破缸頂上大門,對家里的變亂,他可是深信自己有控制的能力与把握。他管不了國家大事,他可是必須堅決的守住這四世同堂的堡壘。
  瑞丰一夜沒睡好。他向來不會失眠,任憑世界快毀滅,國家快滅亡,只要他自己的肚子有食,他便睡得很香甜。今天,他可是真動了心。他本想忘掉憂愁,先休息一夜,明天好去找胖菊子辦交涉,可是,北海中的那一幕,比第一輪的電影片還更清晰,時時刻刻的映獻在他的眼前。菊子和東陽拉著手,在漪瀾堂外面走!這不是電影,而是他的老婆与仇人。他不能再忍,忍了這口气,他就不是人了!他的心象要爆炸,心口一陣陣的刺著疼,他覺得他是要吐血。他不住的翻身,輕輕的哼哼,而且用手撫摸胸口。明天,明天,他必須作點什么,刀山油鍋都不在乎,今天他可得先好好的睡一大覺;養足了精神,明天好去沖鋒陷陣!可是,他睡不著。一個最軟柔的人也會嫉妒。他沒有后悔自己的行動,不去盤算明天他該悔過自新,作個使人敬重的人。他只覺得自己受了忍無可忍的侮辱,必須去報复。妒火使他全身的血液中了毒,他想起捉奸要成雙,一刀切下兩顆人頭的可怕的景象。嗑喳一刀,他便成了英雄,名滿九城!
  這鮮血淋漓的景象,可是嚇了他一身冷汗。不,不,他下不去手。他是北平人,怕血。不,他先不能一上手就強硬,他須用眼淚与甜言蜜語感動菊子,教她悔過。他是寬宏大量的人,只要她放棄了東陽,以往的一切都能原諒。是的,他必須如此,不能象日本人似的不宣而戰。
  假若她不接受這种諒解呢,那可就沒了法子,狗急了也會跳牆的!到必要時,他一定會拿起切菜刀的。他是個堂堂的男儿漢,不能甘心當烏龜!是的,他須堅強,可也要忍耐,万不可太魯莽了。
  這樣胡思亂想的到了雞鳴,他才昏昏的睡去,一直睡到八點多鐘。一睜眼,他馬上就又想起胖菊子來。不過,他可不再想什么一刀切下兩個人頭來了。他覺得那只是出于一時的气憤,而气憤應當隨著几句夸大的話或激烈的想頭而消逝。至于辦起真事儿來,气憤是沒有什么用處的。和平,好說好散,才能解決問題。据說,時間是最好的醫師,能慢慢治好了一切苦痛。對于瑞丰,這是有特效的,只需睡几個鐘頭,他便把苦痛忘了一大半。他決定采取和平手段,而且要拉著大哥一同去看菊子,因為他獨自一個人去也許被菊子罵個狗血噴頭。平日,他就怕太太;今天,菊子既有了外遇,也許就更厲害一點。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他非求大哥幫幫忙不可。
  可是,瑞宣已經出去了。瑞丰,求其次者,只好央求大嫂給他去助威。大嫂不肯去。大嫂是新時代的舊派女人,向來就看不上弟婦,現在更看不起她。瑞丰轉開了磨。他既不能強迫大嫂非同他去不可,又明知自己不是胖菊子的對手,于是只好沒話找話說的,和大嫂討論辦法。他是這樣的人——与他無關的事,不論怎么重要,他也絲毫不關心;与他有關的事,他便拉不斷扯不斷的向別人討論,仿佛別人都應當把他的事,哪怕是象一個芝麻粒那么大呢,當作第一版的新聞那樣重視。他向大嫂述說菊子的脾气,和東陽的性格,倒好象大嫂一點也不知道似的。在述說的時候,他只提菊子的好處,而且把它們夸大了許多倍,仿佛她是世間最完美的婦人,好博得大嫂的同情。是的,胖菊子的好處簡直說不盡,所以他必須把她找回來;沒有她,他是活不下去的。他流了淚。大嫂的心雖軟,可是今天咬了咬牙,她不能隨著老二去向一個野娘們說好話,遞降表。
  蘑菇了好久,見大嫂堅硬得象塊石頭,老二歎了口气,回到屋中去收拾打扮。他細細的分好了頭發,穿上最好的衣服,一邊打扮一邊揣摸:憑我的相貌与服裝,必會戰胜了藍東陽的。
  他找到了胖菊子。他假裝不知道她与東陽的關系,而只說來看一看她;假若她愿意呢,請她回家一會儿,因為爺爺,媽媽,大嫂,都很想念她。他是想把她誆回家去,好人多勢眾的向她開火;說不定,爺爺會把大門關好,不再放她出來的。
  菊子可是更直截了當,她拿出一份文件來,教他簽字——离婚。
  她近來更胖了。越胖,她越自信。摸到自己的肉,她仿佛就摸到自己的靈魂——那么多,那么肥!肉越多,她也越懶。她必須有個闊丈夫,好使她一動也不動的吃好的,穿好的,困了就睡,睜眼就打牌,連逛公園也能坐汽車來去,而只在公園里面稍稍遛一遛她的胖腿。她几乎可以不要個丈夫,她懶,她愛睡覺。假若她也要個丈夫的話,那就必須是個科長,處長或部長。她不是要嫁給他,而是要嫁給他的地位。最好她是嫁給一根木頭。假若那根木頭能給她好吃好穿与汽車。不幸,天下還沒有這么一根木頭。所以,她只好求其次者,要瑞丰,或藍東陽。瑞丰呢,已經丟了科長,而東陽是現任的處長,她自然的選擇了東陽。論相貌,論為人,東陽還不如瑞丰,可是東陽有官職,有錢。在過去,她曾為瑞丰而罵過東陽;現在,東陽找了她來,她決定放棄了瑞丰。她一點也不喜歡東陽,但是他的金錢与地位替他說了好話。他便是那根木頭。她知道他很吝嗇,肮髒,可是她曉得自己會有本事把他的錢吸收過來;至于肮髒与否,她并不多加考慮;她要的是一根木頭,髒一點有什么關系呢。
  瑞丰的小干臉白得象了一張紙。离婚?好嗎,這可真到了拿切菜刀的時候了!他曉得自己不敢動刀。就憑菊子身上有那么多肉,他也不敢動刀;她的脖子有多么粗哇,切都不容易切斷!
  只有最軟弱的人,才肯丟了老婆而一聲不哼。瑞丰以為自己一定不是最軟弱的人。丟了什么也不要緊,只是不能丟了老婆。這關系著他的臉面!
  動武,不敢。忍气,不肯。他怎么辦呢?怎么辦呢?胖菊子又說了話:“快一點吧!反正是這么一回事,何必多饒一面呢?离婚是為有個交代,大家臉上都好看。你要不愿意呢,我還是跟了他去,你不是更……”
  “難道,難道,”瑞丰的嘴唇顫動著,“難道你就不念其夫婦的恩情……”
  “我要怎么著,就決不听別人的勸告!咱們在一塊儿的時候,不是我說往東,你不敢說往西嗎?”
  “這件事可不能!”
  “不能又怎么樣呢?”
  瑞丰答不出話來。想了半天,他想起來:“即使我答應了,家里還有別人哪!”
  “當初咱們結婚,你并沒跟他們商議呀!他們管不著咱們的事!”
  “你容我兩天,教我細想想,怎樣?”
  “你永遠不答應也沒關系,反正東陽有勢力,你不敢惹他!惹惱了他,他會教日本人懲治你!”
  瑞丰的怒气沖上來,可是不敢發作。他的确不敢惹東陽,更不敢惹日本人。日本人給了他作科長的机會,現在日本人使他丟了老婆。他不敢細想此中的來龍去脈,因為那么一來,他就得恨惡日本人,而恨惡日本人是自取滅亡的事。一個不敢抗敵的人,只好白白的丟了老婆。他含著淚走出來。“你不簽字呀?”胖菊子追著問。
  “永遠不!”瑞丰大著膽子回答。
  “好!我跟他明天就結婚,看你怎樣!”
  瑞丰箭頭似的跑回家來。進了門,他一頭撞進祖父屋中去,喘著气說:“完啦!完啦!”然后用雙手捧住小干臉,坐在炕沿上。
  “怎么啦?老二!”祁老人問。
  “完啦!她要离婚!”
  “什么?”
  “离婚!”
  “离——”离婚這一名詞雖然已風行了好多年,可是在祁老人口中還很生硬,說不慣。“她提出來的?新新!自古以來,有休妻,沒有休丈夫的!這簡直是胡鬧!”老人,在日本人打進城來,也沒感覺到這么惊异与難堪。“你對她說了什么呢?”“我?”瑞丰把臉上的手拿下來。“我說什么,她都不听!好的歹的都說了,她不听!”
  “你就不會把她扯回來,讓我教訓教訓她嗎?你也是胡涂鬼!”老人越說,气越大,聲音也越高。“當初,我就不喜歡你們的婚姻,既沒看看八字儿,批一批婚,又沒請老人們相看相看;這可好,鬧出毛病來沒有?不听老人言,禍患在眼前!這簡直把祁家的臉丟透了!”
  老人這一頓吵嚷,把天佑太太与韻梅都招了來。兩個婦人沒開口問,心中已經明白了個大概。天佑太太心中极難過:說話吧,沒的可說;不說吧,又解決不了問題。責備老二吧,不忍;安慰他吧,又不甘心。教儿子去打架吧,不好;教他忍气吞聲,答應离婚,又不大合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心中愁成了一個疙疸。同時,在老公公面前,她還不敢愁眉苦眼的;她得設法用笑臉掩蓋起心中的難過。
  韻梅呢,心中另有一番難過。她怕离婚這兩個字。祁老人也不喜歡听這兩個字,可是在他心里,這兩個字之所以可怕到底是渺茫的,抽象的,正如同他常常慨歎“人心不古”那么不著邊際。他的怕“离婚”,正象他怕火車一樣,雖然他永沒有被火車碰倒的危險。韻梅的怕“离婚”,卻更具体一些。自從她被娶到祁家來,她就憂慮著也許有那么一天,瑞宣會跑出去,不再回來,而一來二去,她的命運便結束在“离婚”上。她并不十分同情老二,而且討厭胖菊子。若單單的就事論事說,她會很爽快的告訴大家:“好說好散,教胖菊子干她的去吧!”可是,她不敢這么說。假若她贊成老二离婚,那么,万一瑞宣也來這么一手呢?她想了半天,最好是一言不發。
  兩位婦人既都不開口,祁老人自然樂得的順口開河的亂叨嘮。老人的叨嘮就等于年輕人歌唱,都是快意的事体。一會儿,他主張“教她滾!”一會儿,他又非把她找回來,好好圈她兩個月不可!他是獨力成家的人,見事向來不迷頭。現在,他可是老了,所遇到的事是他一輩子沒有處理過的,所以他沒了一定的主意。說來說去呢,他還是不肯輕易答應离婚,因為那樣一來,他的四世同堂的柱子就拆去一大根。
  瑞丰的心中也很亂,打不定主意。他只用小眼向大家乞怜,他覺得自己是受了委屈的好人,所以大家理應同情他,怜愛他。他一會儿要落淚,一會儿又要笑出來,象個小三花臉。
  晚間,瑞宣回來,一進門便被全家給包圍住。他,身子雖在家里,心可是在重慶。在使館里,他得到許多外面不曉得的情報。他知道戰事正在哪里打得正激烈,知道敵机又在哪里肆虐,知道敵軍在海南島登陸,和蘭州的空戰我們擊落了九架敵机,知道英國借給我們五百万鎊,知道……知道的越多,他的心里就越七上八下的不安。得到一個好消息,他就自己發笑,同時厭惡那些以為中國已經亡了,而死心蹋地想在北平鬼混的人們。得到個坏消息,他便由厭惡別人而改為厭惡自己,他自己為什么不去為國效力呢。在他的心中,中國不僅沒有亡,而且還正拚命的掙扎奮斗;中國不單是活著,而且是表現著活的力量与決心。這樣下去,中國必不會死亡,而世界各國也決不會永遠袖手旁觀。象詩人會夢見柳暗花明又一村似的,因為他關心國家,也就看見了國家的光明。因此,對于家中那些小小的雞毛蒜皮的事,他都不大注意。他的耳朵并沒有聾,可是近來往往听不見家人說的話。他好象正思索著一道算術上的難題那樣的心不在焉。即使他想到家中的事,那些事也不會單獨的解決了,而須等國事有了辦法,才能有合理的處置。比如說:小順儿已經到了入學的年齡,可是他能教孩子去受奴化的教育嗎?不入學吧,他自己又沒工夫教孩子讀書識字。這便是個無可解決的問題,除非北平能很快的光复了。在思索這些小問題的時候,他才更感到一個人与國家的關系是何等的息息相關。人是魚,國家是水;离開水,只有死亡。
  對瑞丰的事,他實在沒有精神去管。在厭煩之中,他想好一句很俏皮的話:“我不能替你去戀愛,也管不著你离婚!”可是,他不肯說出來。他是個沒出息的國民,可得充作“全能”的大哥。他是中國人,每個中國人都須負起一些無可奈何的責任,即使那些責任等于無聊。他細心的听大家說,而后很和悅的發表了意見,雖然他准知道他的意見若被采納了,以后他便是“禍首”,誰都可以責備他。
  “我看哪,老二,好不好冷靜一會儿,再慢慢的看有什么發展呢?她也許是一時的沖動,而東陽也不見得真要她。暫時冷靜一點,說不定事情還有轉圈。”
  “不!大哥!”老二把大哥叫得极親熱。“你不懂得她,她要干什么就一定往牛犄角里鑽,決不回頭!”
  “要是那樣呢?”瑞宣還婆婆媽媽的說,“就不如干脆一刀兩斷,省得將來再出麻煩。你今天允許她离异,是你的大仁大義;等將來她再和東陽散了伙呢,你也就可以不必再管了!
  在混亂里發生的事,結果必還是混亂,你看是不是?”“我不能這么便宜了藍東陽!”
  “那么,你要怎辦呢?”
  “我沒主意!”
  “老大!”祁老人發了話:“你說的對,一刀兩斷,干她的去!省得日后搗麻煩!”老人本來不贊成离婚,可是怕將來再搗亂,所以改變了心意。“可有一件,咱們不能听她怎么說就怎么辦,咱們得給她休書;不是她要离婚,是咱們休了她!”老人的小眼睛里射出來智慧,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外交家似的。
  “休她也罷,离婚也罷,總得老二拿主意!”瑞宣不敢太冒失,他知道老二丟了太太,會逼著哥哥替他再娶一房的。“休書,她未必肯接受。离婚呢,必須登報,我受不了!好嗎,我正在找事情作,人家要知道我是活王八,誰還肯幫我的忙?”老二頗費了些腦子,想出這些顧慮來。他的時代,他的教育,都使他在正經事上,不會思索,而在無聊的問題上,頗肯費一番心思。他的時代,一會儿尊孔,一會儿打倒孔圣人;一會儿提倡自由結婚,一會儿又恥笑离婚;一會儿提倡白話文,一會又說白話詩不算詩;所以,他既沒有學識,也就沒有一定的意見,而只好東一杓子撈住孔孟,西一杓子又撈到戀愛自由,而最后這一杓子撈到了王八。他是個可怜的陀螺,被哪條時代的鞭子一抽,他都要轉几轉;等到轉完了,他不過是一塊小木頭。
  “那么,咱們再慢慢想十全十美的辦法吧!”瑞宣把討論暫時作個結束。
  老二又和祖父去細細的究討,一直談到半夜,還是沒有結果。
  第二天,瑞丰又去找胖菊子。她不見。瑞丰跑到城外去,順著護城河慢慢的遛。他想自殺。走几步,他立住,呆呆的看著一塊墳地上的几株松樹。四下無人,這是上吊的好地方。看著看著,他害了怕。松樹是那么黑綠黑綠的,四下里是那么靜寂,他覺得孤單單的吊死在這里,實在太沒趣味。樹上一只老鴉呱的叫了一聲,他嚇了一跳,匆匆的走開,頭發根上冒了汗,怪痒痒的。
  河上的冰差不多已快化開,在冰窟窿的四圍已陷下許多,冒出清涼的水來。他在河坡上找了塊干松有干草的地方,墊上手絹儿,坐下。他覺得往冰窟窿里一鑽,也不失為好辦法。可是,頭上的太陽是那么晴暖,河坡上的草地是那么松軟,小草在干草的下面已發出极嫩极綠的小針儿來,而且發著一點香气。他舍不得這個冬盡春來的世界。他也想起游藝場,飯館,公園,和七姥姥八姨儿,心中就越發難過。淚成串的流下來,落在他的胸襟上。他沒有結束自己性命的勇气,也沒有和藍東陽決一死戰的骨頭,他怕死。想來想去,他得到了中國人的最好的辦法:好死不如癩活著。他的生命只有一條,不象小草似的,可以死而复生。他的生命极可寶貴。他是祖父的孫子,父母的儿子,大哥的弟弟,他不能拋棄了他們,使他們流淚哭嚎。是的,盡管他已不是胖菊子的丈夫,究竟還是祖父的孫子,和……他死不得!況且,他已經很勇敢的想到自殺,很冒險的來到墳墓与河坡上,這也就夠了,何必跟自己太過不去呢!
  淚流干了,他還坐在那里,怕万一遇見人,看見他的紅眼圈。約摸著大概眼睛已复原了,他才立起來,還順著河邊走。在离他有一丈多遠的地方,平平正正的放著一頂帽子,他心中一動。既沒有自殺,而又拾一頂帽子,莫非否极泰來,要轉好運么?他湊近了几步,細看看,那還是一頂八成新的帽子,的确值得拾起來。往四外看了一看,沒有一個人。他极快的跑過去,把帽子抓到手中。下邊,是一顆人頭!被日本人活埋了的。他的心跳到口中來,赶緊松了手。帽子沒正扣在人頭上。他跑了几步,回頭看了一眼,帽子只罩住人頭的一半。象有鬼追著似的,他一气跑到城門。
  擦了擦汗,他的心定下來。他沒敢想日本人如何狠毒的問題,而只覺得能在這年月還活著,就算不錯。他決不再想自殺。好嗎,沒被日本人活埋了,而自己自動的鑽了冰窟窿,成什么話呢!他心中還看得見那個人頭,黑黑的頭發,一張怪秀气的臉,大概不過三十歲,因為嘴上無須。那張臉与那頂帽子,都象是讀書人的。歲數,受過教育,体面,都和他自己差不多呀,他輕顫了一下。算了,算了,他不能再惹藍東陽;惹翻了東陽,他也會被日本人活埋在城外的。
  受了點寒,又受了點惊,到了家他就發起燒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在他害病的時候,菊子已經和東陽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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