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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毛虫


作者:老舍

  我們這條街上都管他叫毛毛虫。他穿的也怪漂亮,洋服,大氅,皮鞋,啷噹儿的。是他不順眼,圓葫蘆頭上一對大羊眼,老用白眼珠瞧人,仿佛是。尤其特別的是那兩步走法儿:他不走,他曲里拐彎的用身子往前躬。遇到冷天,他縮著脖,手伸在大衣的袋里,順著牆根躬開了,更象個毛毛虫。鄰居們都不理他,因為他不理大家;慣了以后,大家反倒以為這是當然的——毛毛虫本是不大會說話儿的。我們不搭理他,可是我們差不多都知道他家里什么樣儿,有几把椅子,痰盂擺在哪儿,和毛毛虫并不吃樹葉儿,因為他家中也有個小廚房,而且有盤子碗什么的。我們差不多都到他家里去過。每月月底,我們的机會就來了。他在月底關薪水。他一關薪水,毛毛虫太太就死過去至少半點多鐘儿。我們不理他,可是都過去救他的太太。毛毛虫太太好救:只要我們一到了,給她點糖水儿喝,她就能緩醒過來,而后當著大家哭一陣。他一聲也不出,沖著牆角翻白眼玩。我們看她哭得有了勁儿,就一齊走出來,把其余的事儿交給毛毛虫自己辦。過兩天儿,毛毛虫太太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來賣呆儿1,或是夾著小紅皮包上街去,我們知道毛毛虫自己已把事儿辦好,大家心里就很平安,而稍微的嫌時間走得太慢些,老不馬上又是月底。按說,我們不應當這樣心狠,盼著她又死過去。可是這也有個理由:她被我們救活了之后,并不向我們道謝,遇上我們也不大愛搭理。她成天价不在家,据她的老媽子說,她是出去打牌;她的打牌的地方不在我們這條街上。因此,我們對她并沒有多少好感。不過,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況且,每月月底老是她死過去,而毛毛虫只翻翻白眼,我們不由的就偏向著她點,雖然她不跟我們一塊儿打牌。假若她肯跟我們打牌,或者每月就無須死那么一回了,我們相信是有法儿治服毛毛虫的。話可又說回來,我們可不只是惱她不跟我們打牌,她還有沒出息的地方呢。她不管她的兩個孩子。一男一女,挺好的兩孩子。哼,捨哥儿似的1一天到晚跟著老媽子,頭發披散得小鬼似的,臉永遠沒人洗,早晨醒了就到街門口外吃落花生。我們看不上這個,我們雖然也打牌,雖然也有時候為打牌而罵孩子一頓,可不能大清早起的就給孩子落花生吃。我們都知道怎樣喂小孩代乳粉。我們相信我們這條街是非常文明的,假若沒有毛毛虫這一家子,我們簡直可以把街名改作“標准街”了。可是我們不能攆他搬家,我們既不是他的房東,不能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況且,他也是大學畢業,在衙門里作著事;她呢,也還打扮得挺象樣,頭發也燙得曲里拐彎的。這總比弄一家子“下三爛”來強,我們的街上不准有“下三爛”。這么著,他們就一直住了一年多。一來二去的我們可也就明白了點毛毛虫的歷史。我們并不打听,不過毛毛虫的老媽子給他往外抖囉,我們也不便堵上耳朵。我們一知道了他的底細,大家的意見可就不象先前那么一致了。先前我們都對他倆帶理不理的無所謂,他們不跟我們交往,拉倒,我們也犯不上往前巴結,別看他洋服啷噹儿的。她死過去呢。我們不能因為她不識好歹而不作善事,誰不知道我們這條街上給慈善會捐的小米最多呢。赶到大家一得到他倆的底細,可就有向著毛毛虫的,也有向著毛毛虫太太的了。因為意見不同,我們還吵過嘴。俗語說,有的向燈,有的向火,一點也不錯。据我們所得的報告是這樣:毛毛虫是大學畢業,可是家中有個倒倒腳1,梳高冠的老婆。所以他一心一意的得再娶一個。在這儿,我們的批語就分了岔儿。在大學畢過業的就說毛毛虫是可原諒的,而老一輩的就用鼻子哼。我們在打牌的時候簡直不敢再提這回事,万一為這個打起來,才不上算。一來二去的,毛毛虫就娶上了這位新太太。听到這儿,我們多數人管他叫騙子手。可是還有下文呢,有條件:他每月除吃穿之外,還得供給新太太四十塊零花。這給毛毛虫緩了口气,而毛毛虫太太的身分立刻大減了价。結婚以后——這個老媽子什么都知道——倆人倒還不錯,他是心滿意足,她有四十塊錢花著,總算兩便宜。可是不久,倒倒腳太太找上來了。不用說呀,大家鬧了個天翻地覆。毛毛虫又承認了條件,每月給倒倒腳十五塊零花,先給兩個月的。拿著三十塊錢,她回了鄉下,臨走的時候留下話:不定几時她就回來!毛毛虫也怪可怜的,我們剛要這樣說,可是故事又轉了個彎。他打算把倒倒腳的十五塊由新太太的四十里扣下:他說他沒能力供給她們倆五十五。掙不來可就別抱著倆媳婦呀,我們就替新太太說了。為這個,每月月底就鬧一場,那時候她可還沒發明出死半點鐘的法儿來。那時候她也不常出去打牌。直赶到毛毛虫問她:“你有二十五還不夠,非拿四十干什么呀?!”她才想出道儿來,打牌去。她說的也脆:“全數給我呢,沒你的事;要不然呢,我輸了歸你還債!”毛毛虫沒說什么,可是到月底還不按全數給。她也會,兩三天兩三天的不起床,非等拿到錢不起來。拿到了錢,她又打扮起來,花枝招展的出去,好象什么心事也沒有似的。“你是買的,我是賣的,錢貨兩清。”她好象是說。又過了几個月,她要生小孩了。毛毛虫討厭小孩,倒倒腳那儿已經有三個呢,也都是他的“吃累”。他沒想到新太太也會生小孩。毛毛虫來了個滿不理會。愛生就生吧,眼不見心不煩,他假裝沒看見她的肚子。他不是不大管這回事嗎,倒倒腳太太也不怎么倒直在心。到快生小孩那兩天,她倒倒著腳來了。她服侍著新太太。毛毛虫覺得是了味,新太太生孩子,舊太太來伺候,這倒不錯。赶到孩子落了草儿,舊太太可拿出真的來了。她知道,此時下手才能打老實的。產后气郁,至少是半死,她的報仇的机會到了。她安安頓頓的坐在產婦面前,指著臉子罵,把新太太罵昏過去多少次,外帶著連點糖水儿也不給她喝。罵到第三天,她倒倒著腳走了,把新太太交給了老天爺,愛活愛死隨便,她不擔气死新太太的名儿。新太太也不想活著,沒讓倒倒腳气死不是,她自己找死,沒出滿月她就胡吃海塞。這時候,毛毛虫覺得不大上算了,假如新太太死了,再娶一個又得多少錢,他給她請了大夫來。一來二去的,她好了。好了以后,她跟毛毛虫交涉,她不管這個孩子。毛毛虫沒說什么;于是倆人就誰也不管孩子。太太照常出去打牌,照常每月要四十塊錢。毛毛虫要是不給呢,她有了新發明,會死半點鐘。頭生儿是這樣,第二胎也是這樣。就是這么一回事。我們听到了這儿,大家倒沒了意見啦,因為怎么想怎么也不對了。說倒倒腳不對吧,不應下那個毒手,可是她自己守著活寡呢。說新太太不對吧,也不行,她有她的委屈。充其极也不過只能責備她不應當拿孩子殺气,可是再一想,她也有她的道理,憑什么毛毛虫一點子苦不受,而把苦楚都交給她呢?她既是買來的——每月四十塊零花不過說著好听點罷了——為什么管照料孩子呢,毛毛虫既不給她添錢。說來說去,仿佛還是毛毛虫不對,可是細一給他想,他也是樂不抵苦哇。舊太太拿著他的錢恨他,新太太也拿著他的錢恨他,臨完他還得拚著命掙錢。這么一想,我們大家都不敢再提這件事了,提起來心里就發亂。可是我們對那倆孩子改變了點態度,我們就看這倆小東西可怜——我們這條街上善心的人真是不少。近來每逢我們看見倆孩子在街上玩,就過去拍拍他們的腦瓜儿,有時候也給他們點吃食。對于那倆大人,我們有時候看見他們可怜,有時候可气。可是無論如何,我們在他倆身上找到一點以前所沒看到的什么東西,一點象庄嚴的悲劇中所含著的味道。似乎他倆的事不完全在他們自己身上,而是一點什么時代的咒詛在他們身上應驗了。所以近來每到月底,當她照例死半點鐘的時候,去救護的人比以前更多了。誰知道他們將來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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