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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人


  据我看,一個人即使承認英國人民有許多好處,大概也不會因為這個而樂意和他們交朋友。自然,一個有金錢与地位的人,走到哪里也會受歡迎;不過,在英國也比在別國多些限制。比如以地位說吧,假如一個作講師或助教的,要是到了德國或法國,一定會有些人稱呼他“教授”。不管是出于誠心吧,還是捧場;反正這是承認教師有相當的地位,是很顯然的,在英國,除非他真正是位教授,絕不會有人來招呼他。而且,這位教授假若不是牛津或劍橋的,也就還差點勁儿。貴族也是如此,似乎只有英國國產貴族才能算數儿。
  至于一個平常人,盡管在倫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八載,也未必能交上一個朋友。是的,我們必須先交代明白,在資本主義的社會里,大家一天到晚為生活而奔忙,實在找不出閒工夫去交朋友;歐西各國都是如此,英國并非例外。不過,即使我們承認這個,可是英國人還有些特別的地方,使他們更難接近。一個法國人見著個生人,能夠非常的親熱,越是因為這個生人的法國話講得不好,他才越愿指導他。英國人呢,他以為天下沒有會講英語的,除了他們自己,他干脆不愿答理一個生人。一個英國人想不到一個生人可以不明白英國的規矩,而是一見到生人說話行動有不對的地方,馬上認為這個人是野蠻,不屑于再招呼他。英國的規矩又偏偏是那么多!他不能想象到別人可以沒有這些規矩,而另有一套;不,英國的是一切;設若別處沒有那么多的霧,那根本不能算作真正的天气!
  除了規矩而外,英國人還有好多不許說的事:家中的事,個人的職業与收入,通通不許說,除非彼此是极親近的人。一個住在英國的客人,第一要學會那套規矩,第二要別亂打听事儿,第三別談政治,那么,大家只好談天气了,而天气又是那么不得人心。自然,英國人很有的說,假若他愿意:他可以講論賽馬、足球、養狗、高爾夫球等等;可是咱又許不大曉得這些事儿。結果呢,只好對楞著。對了,還有宗教呢,這也最好不談。每個英國人有他自己開闊的到天堂之路,乘早儿不用惹麻煩。連書籍最好也不談,一般的說,英國人的讀書能力与興趣遠不及法國人。能念几本書的差不多就得屬于中等階級,自然我們所愿与談論書籍的至少是這路人。這路人比誰的成見都大,那么与他們閒話書籍也是自找無趣的事。多數的中等人拿讀書——自然是指小說了——當作一种自己生活理想的佐證。一個普通的少女,長得有個模樣,嫁了個駛汽車的;在結婚之夕才證實了,他原來是個貴族,而且承襲了樓上有鬼的舊宮,專是壁上的挂圖就值多少百万!讀慣這种書的,當然很難想到別的事儿,与他們談論書籍和搗亂大概沒有甚么分別。中上的人自然有些識見了,可是很難遇到啊。況且有些識見的英國人,根本在英國就不大被人看得起;他們連拜倫、雪萊、和王爾德還都逐出國外去,我們想跟這樣人交朋友——即使有机會——無疑的也會被看作成怪物的。
  我真想不出,彼此不能交談,怎能成為朋友。自然,也許有人說:不常交談,那么遇到有事需要彼此的幫忙,便丁對丁,卯對卯的去辦好了;彼此有了這樣干脆了當的交涉与接触,也能成為朋友,不是嗎?是的,求人幫助是必不可免的事,就是在英國也是如是;不過英國人的脾气還是以能不求人為最好。他們的脾气即是這樣,他們不求你,你也就不好意思求他了。多數的英國人愿當魯濱孫,万事不求人。于是他們對別人也就不愿多伸手管事。況且,他們即使愿意幫忙你,他們是那樣的沉默簡單,事情是給你辦了,可是交情仍然談不到。當一個英國人答應了你辦一件事,他必定給你辦到。可是,跟他上火車一樣,非到車已要開了,他不露面。你別去催他,他有他的穩當勁儿。等辦完了事,他還是不理你,直等到你去謝謝他,他才微笑一笑。到底還是交不上朋友,無論你怎樣上前巴結。假若你一個勁儿奉承他或討他的好,他也許告訴你:“請少來吧,我忙!”這自然不是說,英國就沒有一個和气的人。不,絕不是。一個和气的英國人可以說是最有禮貌,最有心路,最体面的人。不過,他的好處只能使你欽佩他,他有好些地方使人不便和他套交情。他的禮貌与体面是一种武器,使人不敢离他太近了。就是頂和气的英國人,也比別人端庄的多;他不喜歡法國式的親熱——你可以看見兩個法國男人互吻,可是很少見一個英國人把手放在另一個英國人的肩上,或摟著脖儿。兩個很要好的女友在一塊儿吃飯,設若有一個因為點儿原故而想把自己的菜讓給友人一點,你必會听到那個女友說:“這不是羞辱我嗎?”男人就根本不辦這樣的傻事。是呀,男人對于讓酒讓煙是极普遍的事,可是只限于煙酒,他們不會肥馬輕裘与友共之。
  這樣講,好象英國人太別扭了。別扭,不錯:可是他們也有好處。你可以永遠不与他們交朋友,但你不能不佩服他們。事情都是兩面的。英國人不愿輕易替別人出力,他可也不來討厭你呀。他的确非常高傲,可是你要是也沉住了气,他便要佩服你。一般的說,英國人很正直。他們并不因為自傲而蠻不講理。對于一個英國人,你要先估量估量他的身分,再看看你自己的价值,他要是象塊石頭,你頂好象塊大理石;硬碰硬,而你比他更硬。他會承認他的弱點。他能夠很体諒人,很大方,但是他不愿露出來;你對他也頂好這樣。設若你准知道他要向燈,你就頂好也先向燈,他自然會向火;他喜歡表示自己有獨立的意見。他的意見可老是意見,假若你說得有理,到辦事的時候他會犧牲自己的意見,而應怎么辦就怎么辦。你必須知道,他的態度雖是那么沉默孤高,象有心事的老驢似的,可是他心中很能幽默一气。他不輕易向人表示親熱,可也不輕易生气,到他說不過你的時候,他會以一笑了之。這點幽默勁儿使英國人几乎成為可愛的了。他沒火气,他不吹牛,雖然他很自傲自尊。
  所以,假若英國人成不了你的朋友,他們可是很好相處。他們該辦什么就辦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們不因私交而改變作事該有的態度。他們的自傲使他們對人冷淡,可是也使他們自重。他們的正直使他們對人不客气,可也使他們對事認真。你不能拿他當作吃喝不分的朋友,可是一定能拿他當個很好的公民或辦事人。就是他的幽默也不低級討厭,幽默助成他作個貞脫儿曼,不是弄鬼臉逗笑。他并不老實,可是他大方。
  他們不愛著急,所以也不好講理想。胖子不是一口吃起來的,烏托邦也不是一步就走到的。往坏了說,他們只顧眼前;往好里說,他們不烏煙瘴气。他們不愛听世界大同,四海兄弟,或那頂大頂大的計划。他們愿一步一步慢慢的走,走到哪里算哪里。成功呢,好;失敗呢,再干。英國兵不怕打敗仗。英國的一切都好象是在那儿敷衍呢,可是他們在各种事業上并不是不求進步。這种騎馬找馬的辦法常常使人以為他們是狡猾,或守舊;狡猾容或有之,守舊也是真的,可是英國人不在乎,他有他的主意。他深信常識是最可寶貴的,慢慢走著瞧吧。蕭伯納可以把他們罵得狗血噴頭,可是他們會說:“他是愛爾蘭的呀!”他們會隨著蕭伯納笑他們自己,但他們到底是他們——蕭伯納連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些,可只是個簡單的,大概的,一點由觀察得來的印象。一般的說,也許大致不錯;應用到某一种或某一個英國人身上,必定有許多欠妥當的地方。概括的論斷總是免不了危險的。
  載一九三六年九月《西風》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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